樊仪“嗯”了一声，“想和你商量一下留香港还是回美国的事情。”
卓箐箐“刷刷刷”检查完三页纸的数学题，抬头看到樊仪还坐在桌对面，愣了愣，“怎么？还有别的事情吗？”
卓箐箐站起身，“我去泡杯茶，一会儿还有点事情要做，提提神，你要杯水吗？”
卓箐箐在练习册上用铅笔标出悠悠做错的题，“其实解题技巧都是我教的，只是我说话没权威，我留的题目悠悠不肯做，让她做题就鸡飞狗跳；老师留的作业她老老实实地完成，不会的题目来问我，母慈女孝。这钱不能省，花钱买平安。”
一分钟后，卓箐箐回到了桌边，递给樊仪一杯冷水，自己面前放了一杯刚泡好的茉莉花茶，卓箐箐垂下眼睑，心中不可抑制地暗想，“他丫的待会儿要是胡说八道，这杯热茶泼出去，也是有点威力的。”
Kumon是家附近的一家连锁补习班，樊仪很怀疑这笔学费的必要性，“这么简单的数学，在家教教就可以了。”
隔着茶杯上升起的袅袅热气，樊仪的脸似乎也模糊了起来，卓箐箐尽力收敛了杂乱的心绪，集中起全部的心神迎接即将到来的战斗。
卓箐箐摇了摇头，“明天一早的Kumon课，必须现在改完。”
樊仪以另一个话题开始了这场谈话，“我看到你最近在做原单位的项目……”
樊仪看卓箐箐一直在打哈欠，“明天再检查吧。”
卓箐箐无奈苦笑，“原来和我一个组的同事升职了，我们以前合作项目时关系不错，他给了我一点小活儿挣零花钱。”
樊仪洗完澡后去厨房喝水，经过客厅时看到卓箐箐在餐桌上写写划划，他探头一看，桌上是本数学练习册，卓箐箐正拿着纸笔检查三位数的加减法。
卓箐箐又补充了一句，“如果回去，我基本能回原单位继续工作。我是熟练工，不用培训，上手就能干活，而且我前几年都没升过职位，薪水也不高，物美价廉。”
烟花表演结束后，夫妻俩扛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孩子坐地铁回到家。孩子们玩了一天，又热又渴又累，喝了些温牛奶后，连澡都不肯洗就想睡觉，被卓箐箐硬逼着勉强刷了个牙睡下了。
卓箐箐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想留香港，我也可以留下，争取在香港找个工作。香港也是有好处的，菲佣一周干满六天、一个月薪水不到500美元；离国内也近，见爸妈方便，这两个优势实在太大了。”
城堡后方发射出烟花，城堡、七彩激光光束、音乐、烟花，共同营造出一个五彩缤纷、璀璨绚丽的梦幻世界。
樊仪没有这么多的说辞，“还是回去。如果留下，绿卡迟早要作废；香港永居身份又要等7年，变数太多。”
几束七彩激光光束划开了夜色，光束随着“星梦奇缘”的歌声和独白在城堡前跳跃飞舞，城堡墙面上出现了各个卡通形象的动画投影，小魔仙在夜空中翩翩而舞。
卓箐箐点了点头，“好。”
孩子们欢呼了起来，夫妻俩立即弯腰俯身，樊仪抱起悠悠，卓箐箐抱起一一，周围的家长们也同时做出了整齐划一的动作，把原本坐地上的孩子扛肩膀上、抱起来，尽可能地让孩子们的视野更好一些。
樊仪沉吟了一下，“上次你说不想……”
卓箐箐还没回答，一声炮响，烟花表演前的灯光秀开始了。
樊仪并没有提到那两个字，卓箐箐完全知道他要说什么，自然而然地接上话茬，“我是说暂时不想离婚。”
樊仪一本正经地建议，“我建议你回家把公主故事书都找出来看看，适当筛选一下。”
樊仪的语气很平静，但是言辞很尖锐，“你暂时不想？”，他加重了那个“你”字。
卓箐箐莫名其妙，“啊？不知道啊。”
卓箐箐心中又漫上了铺天盖地的疲惫，但她丝毫不敢松懈精神，尽全部心力摈除了愤怒、憎恨、痛苦等所有负面情绪的干扰，她尽可能平静地说，“这世上任何一段关系都是要尽心尽意去维护和经营的，亲子关系也如此。”
樊仪答非所问，“你知道公主和王子结婚后会做什么吗？”
卓箐箐轻轻叹了口气，“我以前疏忽了父母的感受，只能一点点修补弥合；夫妻关系，嘿嘿。”
卓箐箐问樊仪，“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family room排长队吗？”
卓箐箐凝视樊仪，“很多隔阂和裂痕，除非时光倒流，是再也无法修补了。佛家说的‘因果’，‘恶果’的‘因’往往早已在几年前就种下了，‘果’出现后，除非时光回溯，否则只能束手无策、只能看着裂痕越来越大。我不想草率离婚，几年后发现严重伤害了悠悠一一时再追悔莫及，尤其悠悠个性很像我，很敏感。”
地上坐不下一家四口，卓箐箐和樊仪并肩站立，挤在沙丁鱼罐头似的人群中。
樊仪也沉默地注视了卓箐箐，随着卓箐箐的分析，他也不能不思考起后果——其实他对目前的家庭危机早就有所感觉，只是一直不敢深入地去思考，只能用暴怒来掩盖心中的惶恐不安——因为父母，夫妻俩从貌合神离走到对立反目，难道还要再进一步影响亲子关系吗？
“爸爸吓了一跳，问我会做什么，我告诉他，公主和王子会kiss。爸爸问我怎么知道的，我告诉他从书上看到的，silly daddy。”
卓箐箐凝视着樊仪，对他的痛苦惶恐完全地感同身受，但她看着这张她深爱多年、熟悉又陌生的脸庞，内心并没有生出柔软，而是生出了挥之不去的疲惫、厌恶和愤怒。
“爸爸怎么回答的？”
卓箐箐定了定神，继续轻声道，“即使离婚，我也希望是在你我都考虑成熟后，找出对悠悠一一伤害最少的方法后再离婚。”
“公主和王子的故事。我问爸爸知不知道公主和王子结婚后会做什么吗？”
樊仪沉默良久，突然说，“你为什么就不愿意接受我爸妈？如果从此以后我站你这一边呢？”
悠悠很感兴趣，“什么故事？”
这是樊仪自从“提高情商”矛盾激发后第一次提到他父母、第一次提到这个夫妻感情破裂的根本原因，卓箐箐不无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回答地巴辣干脆，“你妈太强势，如果有什么事情没达到她的目的，她用尽手段、连哄带骗也要达到目的。你的表现也完全不值得信任，你并不是从前段时间才情绪失控的，从结婚起，任何事情只要涉及到你爸妈，你就非常偏执和不讲理。”
一一淡定地继续描述刚才的情形，“爸爸都着急了，一个劲催我。我怕他太着急，一边拉屎一边给他讲了个故事。”
樊仪哑口无言，他本能地想反驳，但是他知道卓箐箐说得是对的，只要卓箐箐在婆媳关系中没达到他的期望、违逆了他的意愿，他随时会流露出失望、愤怒等负面情绪，甚至肆无忌惮地爆发出来。
悠悠应了一声，“哦。”
卓箐箐很困惑，“婚后那么多年，你一直把你妈的感受放在我的感受之上，为什么？”
一一气定神闲地回答，“我拉屎了。”
樊仪的语气很复杂，“我爸妈一直以我为荣，我总不能让他们对我失望。”
悠悠一一紧靠地挤坐在水泥地上，悠悠问一一，“你怎么去了那么久？烟花一会儿就要开始了。”
卓箐箐淡淡地说，“那总有一个人失望吧，我确实很失望。”
卓箐箐把身边的一个背包拿起来，人堆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隙，樊仪把一一放在空隙上，站直身体，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热汗。
卓箐箐把Kumon练习册收拾好，放入一旁的小书包里。樊仪再次开口，“你事先就知道我会接受‘暂时不离婚’的说法吧？”
樊仪抱着一一出现在人群外围，他声嘶力竭地用三种语言交替喊着“莫怪、借借”、“借过一下，我老婆孩子在前面”、“Excuse me!”，手里抱着一一、脚下小心地避开坐在地上的人，挤了好几分钟终于挤到了卓箐箐和悠悠身边。
卓箐箐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一向理智现实，凡事都会再三权衡利弊。”
悠悠很着急，“爸爸和一一怎么还不回来，烟花马上就要开始了。”
卓箐箐笑笑，“师兄，我们就先凑合着过吧，对彼此的要求都别太高了，否则只有失望的份。”
香港迪士尼睡公主城堡前的空地上，长凳上、台阶上、水泥地上坐满了人，有人不小心撞了卓箐箐一下，她赶紧把悠悠抱在怀里，用脊背保护住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