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又响了,林建阳看了眼号码,说了声“对不起”,起身去了包厢外面接电话,卓箐箐微微笑了起来。
林建阳说了两句,挂断了电话,正好听到卓箐箐的问话,“是英子在印度采购檀香精油原料时录的,听了觉得确实能平静心情,我就拿来做手机铃声了。”
饭后,林建阳带着儿子回家了,沈英子开车带卓箐箐去了钟书阁书店。
沈英子剥了一只醉蟹,放在卓箐箐碗里,简单回答,“印度民谣。”
书店独特的石库门造型大气古朴,在店中缓步慢行时,彷佛走进了时光隧道,回溯到上海里弄的老时光。窗户被打造成石库门特有的老虎天窗样式,每个窗台上都铺着飘窗垫,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阅读空间,卓箐箐和沈英子占了一个窗户,两人坐下,背往窗边一靠,只觉得说不出的惬意。
林建阳手机突然响了,铃声空灵悠扬,卓箐箐觉得这曲调很熟悉,想了想是昨天在精油工作室里听到的背景音,卓箐箐低声问沈英子,“这是什么音乐,好特别,还挺好听的。”
卓箐箐打了个哈欠,非常小声地说,“我怎么又困了,一定是刚才吃太多了。”
林建阳热情邀请卓箐箐一家来上海玩儿,“房子很大,你们一家人来都住得下的。香港有迪士尼、海洋公园,上海本市倒是没有特别吸引小孩子的景点,但是城隍庙、附近的周庄都值得一游,英子很喜欢悠悠一一……”
沈英子的声音也很轻,“第一次见林建阳,怎么样?”
饭桌上四人,林建阳、林昊峰和卓箐箐都不熟,林昊峰有中二少年不理人的年龄特权,埋头苦吃,林建阳和卓箐箐努力攀谈。
卓箐箐看了看身边塞得鼓鼓囊囊的背包,包里是酒酿饼、猪油糖年糕、蟹壳黄等苏州小吃,卓箐箐由衷道,“我现在理解你一直说的、林建阳对你爸妈很好的意思了,太体贴周到了。”
和卓箐箐想象中的油滑企业家不同,他话不多,但言辞恳切、细心周到,不仅特意赶回上海请吃饭,还给悠悠一一带了一大包苏州特色小吃;也和网络上流传的“油腻的中年人”清单中的形象不同,他身材清瘦,一看就知道是有长期健身习惯的。
沈英子叹口气,“成年人这点场面上的敷衍总是会的。”
林建阳四十多岁,个子不高,面容普通。
卓箐箐摇头,“那也要他肯敷衍。”
午饭规格极高,餐厅包间环境优雅,中式格调古色古香;醉蟹、熏鱼、水晶虾仁、四喜烤麸、毛蟹年糕,地道的上海菜满满登登地摆了一桌。
卓箐箐补充了一句,“以前和吴纲一起吃饭,饭桌上他总是提起你,刚才林建阳手机铃声响起那一霎间,让我想起了吴纲。他拎起一包特产硬塞给我的时候,又让我想起了杨明,想起杨明拎着一包热带水果赶到广州火车站送我的场景。”
挂断电话,沈英子沉默了一下,轻声叮嘱,“他还不知道这事,箐箐你一会儿别说漏嘴。”
自然光从窗外照射进来,灰尘颗粒在几束光线中翩翩起舞,小小的窗台犹如电影画面般柔和唯美,两个好朋友之间的喃喃细语也像梦呓般轻若无痕。
卓箐箐眨眨眼,“不胜惶恐、不胜惶恐。”
“箐箐,你大老远跑来,为什么一句话都不问?”
沈英子开玩笑,“他常年在外跑,我们一周在一起都吃不了几顿饭,箐箐你好大的面子。”
“我就是想来看看你。”
沈英子接到电话时都愣住了,“箐箐,林建阳说他马上就要开进上海了,他直接开去酒楼,让我们去酒楼等他。”
“以前文娟来上海打胎休养时,她说的一句话是‘羞耻’,我当时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我也觉得羞耻,我还没有告诉我爸妈和林建阳。”
这顿家常饭到底没吃成,林建阳特地驾车从苏州赶回上海,要请卓箐箐吃饭。
“我知道。”
沈英子把蒜压碎,洒入排骨中拌匀,“我气疯了,我辛辛苦苦照顾峰峰的饮食起居,小孩子不懂事,林建阳居然也不领情。后来突然想明白了,峰峰有他的妈妈,我不需要做峰峰的妈妈,我做他的好朋友就可以了。我这么想,峰峰慢慢就接受我了。”
卓箐箐看着沈英子迷惑不解的眼光,轻声道,“我知道的,我刚知道自己怀上一一的时候,也不愿意对外说明,不愿告诉爸妈,不愿告诉同事。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会形成强烈的羞耻感。”
沈英子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刚结婚时,昊峰的妈妈对他的影响很大,他每个周末去见了他妈妈回来后,我和林建阳都要大吵一架。林建阳最狠的一句话就是‘我娶你最大的原因就是以为你能当好峰峰的妈。’”
沈英子眼中流露出悲哀和愤怒,“林建阳以前不想我生,现在我不愿意给他生。”
卓箐箐帮忙剥了几个蒜,由衷感慨,“不容易啊,不容易啊。”
卓箐箐轻声道,“我知道。”
沈英子脸上浮起一个愉悦的笑容,“我开车陪着他满上海的转,去了好几个小众书店和音像店,我们都很享受这个过程。我特别喜欢其中一家叫钟书阁的书店,一会儿吃完饭,我开车带你去,我们一起挑几本书。”
沈英子的声音里满是迷茫,“我也不知道我愿不愿给自己生。”
沈英子看了一眼林昊峰紧闭的房门,压低嗓音说,“小孩子喜欢班上一个女同学,想送她一盘一位小众歌手的DVD,全上海都找遍了没找到,最后还是我托朋友从广州寄来的。”
沈英子的面容不再平静,额角浮出了几丝青筋,“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有孩子了,全心全意扑在工作室上,工作室前期的准备工作非常琐碎,上课、考证书、找合作伙伴、装修工作室、找公众号宣传……”
沈英子边揉排骨边说,“听他说学校的事情还蛮有意思的,听他说起老师和学生们的斗智斗勇、朋友间的相处,经常让我想起我们初高中的时候。”
沈英子咬了咬牙,“我犹豫不是因为林建阳,工作室刚起步,原本打算给自己五年时间看能不能做出点名堂。这份工作需要到处跑,原材料的采购必须亲力亲为,所以我犹豫不决。”
沈英子敲开两个鸡蛋,打在盆里的排骨上,“做他的朋友啊,小时候陪他玩儿,现在耐心聆听他说学校里的事情。”
沈英子看向卓箐箐,卓箐箐点点头,眼中满是了然,“我知道。”
卓箐箐有些好奇,“这么大的男孩子怎么带啊?”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沈英子艰难地继续说,“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和林建阳说,他现在未必会排斥再要一个孩子,峰峰可能也不反对。但是现在家里气氛很好,如果要了这个孩子,现有模式被打破,所有的关系都要重新调整,我实在不想再来一次了……”
卓箐箐听到林昊峰称呼沈英子“妈”,笑而不语。等林昊峰进屋后,沈英子没好气瞪她一眼,“有什么好笑的,昊峰今年才住校,林建阳经常出差,全国到处跑,这孩子几乎是我一人带大的,我辛辛苦苦拉扯了他好几年的。”
卓箐箐想到她目前的婚姻困境,再次轻声说,“英子,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林昊峰刚上高中,具备一切都市青少年的特点——一身潮服,耳朵上挂着一副耳机,在长辈们面前寡言少语——他进屋后,向沈英子和卓箐箐打了声招呼就进自己房间了。
两个好朋友轻轻依在一起,沈英子的头靠在卓箐箐肩膀上,两人不再说话,静静看着光柱中的灰尘颗粒。
卓箐箐更愿意待在好友家里,近距离接触她的日常生活。沈英子在厨房忙碌,准备给好友做午饭时,门开了,她的继子林昊峰从寄宿学校回家过周末了。
片刻后,卓箐箐从随身包里拿出一包纸巾,示意沈英子擦擦眼角的泪珠,“英子,我昨天撒了一个小小的谎,我半夜三点醒来,不仅仅是因为悠悠要喝夜奶,产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有些、有些漏尿,半夜醒来要上厕所,这个情形大半年才好,生一一时又重复了一遍。但我从未后悔过生下悠悠和一一。”
林建阳还在外地出差,他在电话里听说卓箐箐来了,特意在酒楼预定了一桌,让沈英子好好招待朋友。沈英子征求了卓箐箐的意见后,又打电话取消了预约。
卓箐箐伸手轻轻拨开挡住沈英子眼睛的一缕长发,“我只有一个建议,遵从你内心真正的想法。所有的路都不容易,只有选择自己真心想要的,将来才不会后悔。”
第二天一早,沈英子把卓箐箐带回了家,整整两层在市中心高档楼盘的复式豪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