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箐箐打开电脑，购买了周末去上海的来回机票。
当晚，卓箐箐回想起她和沈英子下午的通话，突然间心有所悟，她再次拨打了沈英子的电话，但英子没有接。
樊仪的手机收到了信用卡付款的通知短信，他从卧室出来，找到了正在客卧看书的卓箐箐，“你周末要去上海？”
少年背着沉甸甸的书包迅速远去，卓箐箐收敛了心神，下了天桥，也融入了摩肩接踵、水泄不通的人群中。
淅淅沥沥的雨滴打在窗玻璃上，一杯珍珠奶茶、两本书放在床边的窗台上，卓箐箐抬起眼，“是，我想去看看英子，正好看到三折的机票，就买了。家里有你和阿姨，我两天后就回来。”
挂断电话后，卓箐箐茫然看向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和络绎不绝的车流。她正出神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一个穿着校服的少年连声道歉，“对唔住，对唔住。”，卓箐箐下意识回了一句，“唔紧要。”
因为怕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樊仪不太敢轻易挑起话头，以免很寻常的话题又引起争执。他很想问问卓箐箐为什么突然要去看英子，站在房门边欲言又止，但看卓箐箐再次悠然自得地沉浸在了小说中，完全没有任何和他交流的欲望，樊仪站了一会儿，到底是没开口询问。
卓箐箐情不自禁地严肃起来，站直了身体，“没有，以前我爸妈是我的根，现在孩子们是我的根，束缚我，也固定了我。”
沈英子的香疗工作室宽敞明亮，极简装修风格和实木家具搭配，简洁明快，极有格调。
沈英子继续追问，“箐箐，你有没有后悔过要这两个孩子？”
沈英子盘坐在落地窗边的榻榻米上，卓箐箐看着她的坐姿禁不住心惊胆战，“英子，怀孕了就不要这么坐了。”
卓箐箐是同龄人中少数有两个孩子的，她经常回答类似的问题，索性用一句经常用的玩笑话回复好友，“想生儿子啊，生了一个女儿叫招娣；没想到又生了一个女儿，只好起名叫绝招。”
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句，“也不要接触太多精油了。虽然我不懂，但小心些总是好的。”
沈英子突然问，“箐箐，你为什么连生两个孩子？”
沈英子笑一笑，温婉软糯地说，“好箐箐，你从进屋就说了好几遍啦。玫瑰、薰衣草都是很安全的成分，不要杞人忧天啦。”
卓箐箐继续，“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和悠悠差不多大。但是长得很像你，其实我没见过小时候的你啊，但我一看到这个小女孩，就觉得像你。”
卓箐箐闻了闻矮几上一瓶打开的精油，“这是什么味道？有点像薰衣草，但又不完全是。”
沈英子没有作声。
沈英子拿起瓶子看了看，“是复合香，薰衣草、晚香玉和橙花揉在了一起。”
卓箐箐兴致很高，“我刚刚在街上看到一个很像你的小女孩，想你了，就给你打个电话。”
沈英子拿起几个玻璃器皿，“你说你最近总是睡不好，我给你调一款睡眠香吧。”
沈英子的声音有几分沙哑，不复平时的轻柔温和，“我现在有几分钟空闲，你说。”
卓箐箐试图阻止她，“你随便给我一瓶现成的安眠精油就可以了，能少碰精油还是少碰为好。”
卓箐箐看着桥下熙熙攘攘的人群，“英子，现在方便打电话吗？”
沈英子的笑容突然变得由衷愉悦，“每一个人都该拥有一款她独特的香氛，一款真正能包围她、能抚慰她的香味，我一定要帮你配一款。”
电话很快被接起，沈英子的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响起，“喂？”
沈英子指了指榻榻米上的一个软垫，“箐箐你坐那儿，不要干扰我。调香很复杂的，不同的精油调和过程就像男女相爱相处，必须要用心一点点调适。”
卓箐箐倚在人行天桥上，拨通了沈英子的电话。
卓箐箐老老实实坐在软垫上，良久没吭声。
美容院有自己的品牌精油，但出于对沈英子的无条件信任，卓箐箐总是自带沈英子送她的几瓶精油去按摩。一次按摩结束后，卓箐箐背着椰子油和薄荷精油回家时，突发奇想想给沈英子打电话。
当沈英子把器皿里调和好的精油倒在一个小玻璃瓶后，刚才大气也不敢出的卓箐箐终于叹出一口长气，“上次你来香港学习精油，我还觉得你仗着家里有钱，闹着玩儿的。今天到你的工作室里看你调香，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在做过媒体、广告、设计之后转行了。”
闹钟响起，卓箐箐从小憩中醒来，她慢慢爬起身穿好衣服，片刻的、虚假的呵护结束了。
沈英子很意外，“你居然记得我每项工作，我爸妈都记不清了，聊天时经常说错。”
无厘头的对话中，卓箐箐的神经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慢慢地进入了半睡眠的状态中。
卓箐箐“嘿”了一声，“我怎么不记得，你从美编跳到广告业时，我正在失业期，焦头烂额地找工作；你做设计时，我刚生完悠悠重返工作岗位，因为休产假被迫换了一个组，很多东西都要重头学起。有天晚上，我给悠悠喂完夜奶，睡不着了索性加班，我编译code编到六点多，看着窗外的天一点点亮起来，电脑上的程序还没有调试成功，心里只有四个字，‘生无可恋’。”
卓箐箐最近勤于锻炼，身上瘦了很多，脸上身上的皮肤都紧致了，她听到这句话，有点不好意思，“最近经常跑步。”
沈英子把精油瓶盖好，递了过来，“你以前从没和我提到过这些。”
按摩师看出卓箐箐不太懂粤语，试着用粤式普通话和她沟通，“你的身材真好，皮肤也紧绷。”
卓箐箐打开了话匣子，“没法提，我没法说我每次听到你的消息都羡慕嫉妒恨！你每次换工作我都好羡慕，羡慕你能有这么多人生经历，羡慕你能有这么多不同的体验。”
按摩师十分惊讶，“你有小孩子啊？我睇你最多二十五岁，你睇我多少岁？”
卓箐箐悻悻然，“你的人生就像复合香，神秘优雅、韵味无穷。我的生活就像薰衣草油，不，就像橄榄油，简单粗暴、一览无余。”
卓箐箐大概听懂了，试着回复，“我不上班，在家带孩子。”
沈英子哈哈大笑，一掌推在卓箐箐肩膀上，卓箐箐向后跌倒在榻榻米上，她也哈哈笑了起来，伸长腿在沈英子腰上挠了挠。
这位按摩师已经见过卓箐箐两次，有大概的印象，“你今日唔使番工？”
沈英子腰部最怕痒，她也滚倒在榻榻米上，卓箐箐顾虑到她刚怀孕的身体情况，赶紧把软垫垫在她身下。
卓箐箐粤语词汇量十分有限，用普通话回复，“可以，挺好的。”
两个好朋友躺在榻榻米上，哈哈笑着，笑了一会儿，慢慢静了下来。
按摩师会时不时地询问或闲聊，“这个力度得唔得？”
工作室的大玻璃窗用不规则的细木条分割，橘黄色的夕阳透进窗棂温柔地洒在两人身上，卓箐箐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这份渴望和性无关，而是希望被珍视、被呵护。卓箐箐不无讽刺地想，总算理解出轨或外遇的思想基础了，父母已老，爱人已冷，孩子们尚小，准中年们无依无靠，只能花钱买呵护了。
夕阳温柔如情人的眼眸，工作室内响着极轻缓的背景音乐，空气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芳香，卓箐箐喃喃道，“英子，你这里真好，我最近都是靠脑白金才能入睡的，在你这里不知不觉地就放松了、就想睡觉了。”
一双发热的手从肩膀沿着手臂拽拉、再从肩胛骨沿着脊背缓缓向下，一双轻柔的手在赤裸的肌肤上反复轻柔摩挲，一双温柔的手细致地呵护全身……，每次按摩中，卓箐箐都能感受到阔别已久的渴望在体内生起，隐秘而汹涌。
沈英子用卓箐箐勉强能听清的音量说，“箐箐，我也好羡慕你的。你说悠悠一一是你的根，其实你一直有根的，你的工作、家庭都那么踏实。”
轻柔舒缓的音乐在耳边响起，按摩师的双手推着精油在周身游走，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中就松弛了下来。
卓箐箐看着天花板上的一缕阳光，“你觉不觉得我们刚才的对话就像小时候，就像小时候我去你家过夜时，我们挤在一张小床上说一晚上的心事？你羡慕我成绩好，我羡慕你人缘好。两个人都既羡慕又嫉妒对方，处处攀比。”
尽管按摩师也是女性，但第一次脱光到只剩内裤趴着在床上时，卓箐箐依旧很不好意思。习惯之后，她越来越享受这份松弛。
沈英子点头，“像，但是不一样。”
煎熬数日后，卓箐箐会去附近的美容店精油按摩。
卓箐箐扭过脸，看着沈英子笑了起来，“对，不一样。”
做到了所有上述行为之后，卓箐箐还是疲惫，终日觉得头脑沉沉、四肢乏力。除了疲惫之外，还经常性失眠，每次樊仪发飙之后，她都会无法控制地失眠数日，跑步、红酒、脑白金，任何方法都无法让她松弛，无法让她顺利入睡。
卓箐箐轻声道，“求不得。我这一生最想求的爱情始终没有求到，婚姻是及格分，不，现在连及格都算不上，亲情算七十分，只有和你的友情，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卓箐箐以极端自律的生活方式努力对抗着这份几近抑郁的疲惫，每天锻炼半小时以上，每周抽一或两天去咖啡店看书看人喝咖啡，每周一或两次给父母打电话或视频，尽可能地参加悠悠一一学校的所有活动或报名做家长义工……
沈英子也扭头看向卓箐箐，微微笑了起来，两人都在对方黑亮的双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看到了深埋在记忆中的清白脸庞。
疲惫，卓箐箐最大的感受就是疲惫，从内到外全身心的疲惫。
沈英子从角落里拽过一床绒毯，盖在两人身上。
日子就在樊仪暴怒、争吵、平静的循环中一天天向前蠕动。
金黄的阳光摇曳在两人身上，缓缓流淌如岁月，两个好朋友互相依偎着，缓缓进入了梦乡，一如她们少年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