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清白之年 > 香港卷 图穷匕见

香港卷 图穷匕见

问题没有答案,矛盾没有解决,两个彼此失望的人还必须合作支撑这个家,卓箐箐无奈地想,真是一根绳上的两蚂蚱、一根藤上的两苦瓜。

两人冷战了几天,只在孩子们面前正常互动。可是还没到一星期,悠悠学校开家长会,两人一起去了学校,见老师,和其他家长寒暄;然后是樊仪实验室BBQ聚会,其他教授都以家庭单位参加,卓箐箐也必须去撑场面……,一来二去,两人又如常相处了。

卓箐箐想不出也看不到问题的解决方法,她满心疲惫,无意再争吵。与此同时,另一只蚂蚱樊仪的意见突然多了很多。

图穷匕见,多年来的隐患终于挑明,卓箐箐和樊仪的夫妻关系就此改变。

“悠悠回美国就要直接上一年级了,学前班的内容都需要你帮她补上,你需要多给悠悠读些英文书、多练习拼写。”

床头柜倾斜了一下,眼霜和精华砸在了地上,在静夜中发出了咣当的巨响。

“孩子还小,中文基础又不好,你陪悠悠做作业时耐心点。”

寒心、愤怒、绝望,甚至还有一分无法辩驳卓箐箐言论的羞愧,各种激烈的情绪喷薄而出,樊仪再次重重一拳砸在床头柜上。

“一一最近挑食,多做两个菜。”

樊仪紧盯着卓箐箐的脸庞,觉得她无比陌生和丑陋,樊仪自问他对这个家全心全意——做丈夫无懈可击、做父亲尽心尽责,她就不能为了他稍稍牺牲一点吗?

“你既然待在家里,这些事情应该做得更好,你有没有想过做到更好?”

樊仪没想到卓箐箐赤裸裸地说出了不愿意和他父母同住。他的母亲日益年迈,早已不复年轻时的强势,在婆媳关系中渐渐退让,卓箐箐就不能也稍稍退一步吗?他已经为了顾虑卓箐箐的感受,不顾父母的失望,让他们提前回了南京,卓箐箐就不能也体谅他一下吗?多年来,他夹在婆媳间尽力平衡,不就是为了将来大家能同住、能和睦相处吗?

有关孩子的所有建议或意见,卓箐箐都照单全收,斟酌地提高或改进,唯有这句“你应该做得更好,你有没有想过做得更好?”让卓箐箐惊诧莫名,抬起了眼。

樊仪不可置信地看着卓箐箐,她的话合情合理、无法辩驳,但又那么的尖锐和冷酷。

卓箐箐似笑非笑,“‘你有没有想过做到更好?’,你可以不可以回家放下手机多陪陪孩子?‘做到更好’,别搞笑了。”

卓箐箐抬起脸,她的眼角依旧湿润,但双眼似乎冒出火来,“如果‘提高情商’是自己憋屈、满足他人利益的话,我不会‘提高’的。”

樊仪立即反驳,“我在外工作,你待在家里……”

笑着笑着,一窜泪珠从眼角慢慢滑下,卓箐箐努力控制住声音中呜咽,“你想和父母同住,你妈想在儿子家当家作主,我不愿意,你就在婚姻中冷暴力了多年。”

卓箐箐甚至懒得听完他的谬论,“婚前睁大眼、婚后睁只眼闭只眼,兄弟你把顺序搞反了。”

樊仪“啪”地重重一拳砸在床头柜上,卓箐箐下意识随着重击声向后一缩,但她很快稳住了身形,嘲讽地“哈哈”笑了出来。

樊仪被噎住了,卓箐箐又悠悠地补了一刀,“降低期望值,这是我维持婚姻的秘诀,共勉之。”

卓箐箐自幼不喜欢卓母的暴躁,她最恨樊仪把她和卓母相提并论,她低声吼了回去,“斤斤计较又怎么样?你不计较?!婚姻就他妈的是斤斤计较。”

卓箐箐把她大部分的耐心都给了悠悠一一,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家中的‘和睦’气氛,尽量不让夫妻间的暗战影响到孩子们。除此之外,她把剩下的耐心和谨慎都给了父母。

樊仪好半天才冷冷地说,“反正什么人都要顺着你是不是?难怪苏晓峰说你斤斤计较,你看你现在的言行,和你妈无理取闹有什么区别?”

从苗寨回来后,卓箐箐保持了以往一周给父母打一或两次电话的频率,但她改变了以往和父母相处的习惯,以全新的态度、方式和父母相处。

卓箐箐半是感慨半是讥笑,“这世上哪有什么感同身受!我受委屈时,你只觉得我小心眼、情商太低;我爸妈发作一次,你立马感受到了。”

卓箐箐以前是忙完家务后,利用时间碎片忙里偷闲给父母打电话;现在她挑精力最充沛、心情最平和愉快的时间,一般是孩子们上午上学后,给父母打电话,而且每次拨电话前,她都先喝杯茶、静坐几分钟,给了自己一定的心理准备后才拨出电话。

卓箐箐扭头看着玻璃里影影绰绰的脸庞,“这次是10多年的婚姻中,你第一次违背你妈的意愿,我很领情。但如果不是因为我爸妈在印尼的事情让你说了‘父母要习惯听我们的’,说得自己都下不了台了,你是绝不会去和你爸妈沟通的。”

效果立竿见影,卓箐箐对父母耐心好了很多,无聊的话题她能多听一会儿,不愉快的话题她能忍住不当场反驳——大部分话题她尽量左耳进右耳出,原则性话题,她会先再三斟酌措辞,再和父母温言细语地理论。

卓箐箐沉默了片刻,“结婚以来,我一直把你的感受放在我爸妈的感受之前,我一再对他们说,他们来咱家必须尊重你的感受、尊重我们的生活方式,难怪我爸妈早就对我伤心失望。”

挂了电话后,如果实在郁闷,卓箐箐会立即换上运动装,在小区健身房慢跑半小时或一小时,产生了足够的多巴胺、心情平复后再回家。

樊仪脸部肌肉扭曲,神色狰狞,“我这次已经因为顾虑了你的感受,让我爸妈提前回了南京。我爸妈都对我失望了,你还想我怎么样?”

一次电话中,卓母絮叨了半小时“女性一定要工作,不然在家没地位”,卓箐箐挂了电话后,郁闷难当,想起沈英子说过精油能舒缓神经,她抓起钱包冲到附近一家按摩店里,在轻音乐和精油的氛围中慢慢松弛了下来,缓缓进入黑甜乡中。

卓箐箐的声音轻而坚决,“任何希望和我和睦相处的人都需要顾虑我的感受。”

半小时后,卓箐箐被唤醒,她穿好衣服,二话不说去前台办了会员。

卓箐箐轻声道,“当然。”

有了微信后,卓箐箐和沈英子的联系比前几年方便了很多,沈英子听说了苗寨一行,很替好友高兴,“我早就说了,改变自己远比改变他人容易。”

樊仪冷笑,“我妈在我家需要顾虑你的心情吗?”

卓箐箐由衷地点了点头,她发现自从她立志改变和父母的相处模式后,父母很快觉察到了她态度的变化,自然而然地也相应地多多少少改变了一些——即使她现在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句话不合适或是语气冲了些,父母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感多疑,或者说至少表面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冒犯了,而是配合着转换话题或小事化了。

卓箐箐凝视着樊仪,一个她多次模糊触及的问题浮上心头,“为什么不是你妈‘提高情商’,适当顾虑一下我的感受”?

说错话时难免尴尬冷场,换话题或打岔时难免生硬牵强,但至少双方都在努力试着建立新的相处方式。

樊仪粗暴地打断她,“既然忍了,就别在我面前反复抱怨,你为人处事的情商就是太低。”

卓箐箐承认,“是,非常有效的方法。但是改变自己挺痛苦的……”

卓箐箐的语调依旧平和,“你明知道你妈强势,她想掌控一切,从银行帐号、教育孩子到买菜洗衣服,大事小事都想插手。我体谅你夹在中间,处处忍让,我以为你心里多少是感激的,没想到你居然觉得我做的还远远不够……”

说到这儿,卓箐箐手指轻轻叩了叩桌子,沉吟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也有点委屈。我从来没想过,我会用对待同事,不,对待公婆的心态对自己爸妈,谨言慎行,克己复礼。”

樊仪提高了声线,“对,你所有的不自在、所有的委屈都是自以为是,你确实需要提高和人相处的情商。”

沈英子硬核回复,“对父母有耐心是一种能力,成年人都需要培养这种能力。”

卓箐箐无意识地转着手腕上的银手镯,她的声音很平静,“结婚10年,我没和你妈红过脸,哪怕心里再有意见,我都没当面顶撞过你妈,你说我需要‘提高情商’?”

卓箐箐换了话题,“我最近在网上找了一些情商和心理学方面的文章,很有意思。”

夜深人静,窗外黑咕隆咚的,窗玻璃清晰地反射出床边对峙的两人的倒影。一如既往地,卓箐箐想逃避,但她立即悲哀地意识到了她已退无可退,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那一刻——她必须对樊仪和盘托出她在婚姻中最大的悲伤、痛苦和愤怒;她必须亲手撕开夫妻感情“和睦恩爱”的表象,让矛盾和真相裸露在外。

沈英子并不知道‘提高情商’的背景故事——几年前,卓箐箐还常在网上抱怨婆媳矛盾;渐渐地,她厌倦了祥林嫂般的诉苦,周而复始而又无法改变的矛盾她已经懒得耗费时间精力去诉说了——沈英子很自然地接话,“怎么突然想到看这方面的文章?愿闻其详。”

卓箐箐早有心理准备,秋后算账在情理之中,更在意料之中。

卓箐箐滔滔不绝,“以前以为情商只是指和他人相处的能力,现在才知道更多的是理解、管理和表达个人情感的能力,并在上述基础上有效控制自己的情绪。”

第二天晚上等孩子们睡下后,樊仪轻描淡写地问,“又为了什么事情发疯?”

卓箐箐沉默了一下,“我看到‘有效管理负面情绪’的章节时非常有感触,英子,如果我们小时候就知道这些多好,是不是成长过程中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焦虑感和不安全感了?”

卓箐箐沉默不语,樊仪也什么都没说,两人之间一夜无话。

电话另一头,沈英子良久没有作声。

卓箐箐放下背包,匆匆洗去一路风尘、换上干净衣物,和喜出望外的悠悠一一玩了一会儿,给姐妹俩念了故事书,照顾好她们洗漱睡觉后,才开始收拾背包。

好一会儿,卓箐箐轻声说,“我现在明白你所说的‘智慧’了,我看了一些心理学方面的文章,原来我一直属于被动攻击性人格,没有足够的智慧和能力解决矛盾,只能以消极、隐蔽的方式回避矛盾,以此发泄自己对生活的不满……”

晚饭时分,卓箐箐回到了家,当她用钥匙扭开门锁时,她清晰无比地感觉到“良母卓箐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回到了她身上,习惯也好,爱也好,“妈妈”早已是她最重要的心理认知和身份认同。

卓箐箐顿了一下,迷茫地说,“我想改,但不知道怎么改。”

贵阳龙洞堡机场至深圳宝安机场,宝安机场至深圳湾口岸,深圳湾口岸至MTR九龙站,九龙站至旺角东站,旺角东再坐87D小巴至九龙塘,卓箐箐只希望回家的路再长一些、再曲折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