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也压低声音,“是啊,你突然来看他们,你爸爸不知道多高兴。”
卓箐箐大吃一惊,趁着卓父被灌酒、卓母在一旁起哄时,悄声问姨妈,“明天是我爸的生日啊?!他过农历生日,我老搞不清具体是哪天。”
稻田郁郁葱葱,田间阡陌相通,远处层叠错落的山寨中升起袅袅炊烟,眼前盛装的少女们热情张扬地载歌载舞,一片热闹喧嚣中,卓箐箐愣愣地看着父母的笑脸,心中百感交集。
少女们灌了卓箐箐几杯米酒后,正准备去下一桌时,卓母突然指着卓父,笑眯眯地说,“也敬这老头子一杯,明天是他的生日。”
吃完晚饭、去观景台赏完夜景之后,一家人回到了民宿,卓父卓母和姨妈依旧兴致勃勃,一家人索性在露台上喝茶、吃零食、嗑瓜子闲聊。
餐厅位于稻田边一栋富丽堂皇的吊脚楼上,装潢、器具、食材等各方面都营造出了浓郁的民族特色,几个身着民族盛装的苗族女孩唱着敬酒歌、一桌桌地敬了过来,敬到卓家这一桌时,她们看一桌子的客人中就卓箐箐年轻,不约而同地围住了卓箐箐,唱起了山歌敬酒。
深夜静谧,天幕中繁星点点,寨子里灯火辉煌,姨妈看着沿着山势而建的民宿,很好奇,“山上的旅馆有人住吗?”
晚饭时,卓母提议去一家看上去比较贵的餐厅吃饭。
卓箐箐瞎猜,“地势高的旅馆白天可以观山景、晚上可以赏夜景,背包客应该很喜欢。”
古寨已经很商业化,临街木楼的一楼基本都是商店,卖银饰、苗药、腊肉等各种特色旅游纪念品。吃过午饭后,一家人漫步闲逛,看到感兴趣的店就进去转转,觉得价格合适就随意买一些。
卓母根据下午在寨子里逛街的观察推测,“山上的房子应该便宜,你想想,上山的路都是小石子路,带箱子的游客一定不愿意住山上。”
雾霭朦胧,山岚缠绕,悲伤和遗憾似乎都蒙上了一层诗意,真实而不尖锐。
卓箐箐“扑哧”一笑,“在香港,山景房可贵了。”
姨妈反过来安慰外甥女,“你公公没受什么罪,是好事。”
卓父从历史原因分析,“以前村落都是聚水而居,山下离水源近,有钱有势的人家应该都住山下,山下地皮不够了,才会慢慢往山上盖。地势越高的人家,应该是越穷的。”
卓箐箐给姨妈杯子里倒了杯苗家自酿的米酒,“是啊,我一直后悔没有陪公公回老家过年,总想着以后还有机会,总以为以后还有机会……”
卓箐箐点头,“先是择水而居,再是聚井而居。‘井’意味着家,‘送的他离乡背井,进退无门’,‘背井离乡’在以前可是个贬义词。”
卓母轻轻拍了拍妹妹的手。
卓箐箐拿过卓母的手机,随意查了几家民宿的价格,“爸说的对,山上的旅馆比主街道上的便宜不少。”
姨妈有些伤感,“以前总想着老爹老妈走了以后出来玩儿,没想到这一天这么快!”
姨妈感慨,“一代穷,代代穷。”
卓箐箐想起印尼之行,啼笑皆非看着父母,忍住了没有反驳。
卓母看卓箐箐正在手机上查询旅游攻略,“明天玩什么?还有什么推荐的项目吗?”
卓父附和,“人一走出家门,心情都开阔。”
卓箐箐想了想,“先找家特色小吃店吃早饭,十点还有一次免费的歌舞表演,可以再看一次,然后去风雨桥附近转转,中午看哪家餐馆有面条就在哪家吃午饭,给爸庆祝生日。下午想休息就在旅馆里休息,不想休息就随便四处转转。”
卓母不住感慨寨子里的物价,“一个房间一晚上才二百块钱,不贵!算下来玩一趟也就几百块钱,几百块钱看山吃腊肉,刚才老板还介绍说五点会有免费的歌舞表演,不贵。”
姨妈很吃惊,“下午就在旅馆休息?”
卓母安慰姨妈,“小林明年就退休了,我们四个人再一起出来玩儿。”
卓箐箐挥了挥店里提供的大蒲扇,赶走一只蚊子,“很多人来苗寨就是来休息的,什么也不做,发发呆,喝喝米酒,看看山景,多好。我平时在家从早忙到晚,悠悠一一下午很早就放学,她们只要在家,我就一刻不得闲,我最大的休息就是早上她们上学后,泡杯茶发一会儿呆。”
姨妈非常感慨,“总说要出来走走,每次都是说完就算了,没一次行动的。箐箐一来,一家人说出来就出来了,可惜你姨父要上班,这次来不了。”
卓母喝了口茶,“我刚知道一一也是女孩的时候,有点怕樊家失望。我自己是高兴的,姐妹俩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我和你姨妈一辈子没吵过架,尤其是你公公婆婆最后身体不好的那几年,真是互相依靠着过来的。”
山间空气清新,时有山岚,桌上的腊肉肥而不腻,野菜鲜嫩,四人围坐在小木桌边眺望山景,都觉得心旷神怡。
卓箐箐忍不住吐槽,“你和我都吵,从小吵到大。”
所幸卓母和姨妈很快挑到了一家价格和条件都满意的民宿,一家人放下行李,略为洗漱后去老板推荐的特色餐馆吃午饭。
卓母听而不闻,回避了这个问题,“苗寨这地方挑的好,消费不高,空气好,吃的好。”
长辈们出行,出于健康和经济原因,带了装满温水的保温杯和分量惊人的水果零食。民宿的价格不贵,按卓箐箐的想法,完全没必要在背着、拎着重物的情况下,为了节省五十元或一百元的房费一家家地比较,但她情绪依旧隐隐低落,没心情也没精力像以前一样做主或包办,索性不发表任何意见,只顺从地跟在长辈们身后,进店、问价格、上楼看房间、下楼、再去另一家店……
稻香袭人,蛙鸣阵阵,气氛实在温馨美好,卓箐箐胆儿肥了,“我以为你和爸不喜欢旅游,上次去印尼,你们就没这么高兴。”
一家人进寨后,在主街道上走走瞧瞧,挑选入住的民宿。
卓父一锤定音,“去印尼,我们要听你的;这次来苗寨,你听我们的。”
卓箐箐本想提前定好门票和民宿,但她的香港手机在国内没有流量,父母的手机上又没有支付宝,只能看着卓父卓母和姨妈抢着付的士钱和门票钱。
姨妈感慨,“以前老听说古镇旅游,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玩的,我们不就生活在镇上,还要花钱来古镇?!这次才知道这种玩法,花费不高,又不累,适合我们老年人。”
从凯里市区到苗寨大约一小时的车程,出租车司机特意选了景色优美的环山山路开进寨子。山路蜿蜒,满眼青翠,空气清新,一行人都觉得神清气爽,卓父坐在副驾驶位上,一路兴致勃勃地和司机攀谈,卓母和姨妈也非常高兴,絮叨个不停。
卓父问,“箐箐你怎么知道这个景点的?”
第二天一早,四人一起坐火车到了凯里。
卓箐箐咽下嘴里的一口刺梨糕,“贵阳机场有个银饰柜台,店员介绍说是苗族传统拉丝工艺,我在网络上查询‘苗族银饰’,就看到了千户苗寨的介绍。”
小镇离凯里约三小时的火车车程,苗寨是新开发的景区,一家人都没去过,都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三言两语决定了一同出游——遗憾的是,姨父尚未退休不能同行,但他很支持姨妈和卓家三口一起出门玩两天。
卓母想起今天下午在各个银铺里看到的精美饰品,“寨子里到处是银铺,明天我给悠悠一一各挑一个项圈,你带回去给她们。”
尽管看到女儿很高兴,卓母到底不放心两个外孙,让卓箐箐住两天就回去。卓箐箐一是心情压抑,二是看着外公外婆家熟悉的家居摆设禁不住伤感,她不想待在家里,问卓夫卓母愿不愿和她一起去凯里的西江千户苗寨一游。
卓箐箐经济独立后就不再愿意花爸妈的钱,她下意识想拒绝时想起了沈英子的话,原本要拒绝的话变成了,“她们又不懂,不用给她们买,给我买一件吧。”
卓箐箐一口咬定说是抽空来探访爸妈,并当着父母的面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正巧是周末,悠悠一一都在家,接到妈妈电话很是高兴,奶声奶气地向外公外婆问好,并让“妈妈好好陪外公外婆玩儿”,卓父卓母也就信了。
卓父笑眯眯地接话,“好,你挑,我出钱。你来给我过生日,我买你一件礼物。”
卓箐箐醒来时,已近第二天的中午,姨父姨妈也闻讯赶来了,正在客厅和卓父卓母闲聊。
谈天说地,观星赏夜景,一家人在露天上聊到很晚才回房。
打着手电爬上三楼,卓箐箐放下了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倒头酣睡。
卓父卓母住一间,卓箐箐和姨妈住一间。洗漱躺上床后,姨妈犹在感慨,“你说怎么就这么巧,你在你爸爸过生日的时候来看他们,你爸妈好高兴啊!”
这是矛盾爆发后卓箐箐和父母的第一次见面,清冽的空气和落寞的灯光冲淡了一切可能出现的尴尬,卓夫卓母看到卓箐箐出了站,赶紧迎了上来,接过女儿身上的背包,一起打的回了外婆家。
老房子的墙壁都是木板,隔音很不好,卓箐箐压低声音说,“是啊,上次去印尼,我花了很多钱,他们不满意得很。这次消费这么低,没想到他们这么高兴。”
铁门上悬挂着一盏大瓦数的铁皮灯,惨白的灯光明晃晃地照在卓父卓母的脸上,清晰地照出了他们脸上的焦灼和期待。
两天的悠闲时光很快结束,卓箐箐必须要返回香港了,她极力鼓动父母和姨妈继续游玩,去附近的古镇镇远再玩两天。
尽管她一再说自己出站后可以打的,叮嘱父母不用来接站,在外婆家等待即可。但她一出站台,还是看到了等候在铁门外的父母。
卓父卓母犹豫不定,卓箐箐劝说,“你们不去,小姨也一定不去了,你们出来一趟也不容易,镇远就在附近,不去太可惜了。”
下车的旅客不多,寥寥数人扛着行李从地下通道出了站,卓箐箐默默跟随其后。
卓父卓母到底被说服了,但坚持要先送卓箐箐上去贵阳的列车,他们再去镇远。
火车停靠在小镇站台上,站台上几盏路灯,昏黄的灯光有气无力地洒下,还没等落到地面上就消失在了黑暗中,整个车站笼罩着凄凉冷寂。
凯里火车站,阳光从大玻璃窗斜照进大厅,灰尘在光柱中跳跃飞舞,卓父循循教导女儿,“我和你妈一切都好,你不要再没事跑出来了,免得樊仪有意见,你现在不工作,照顾好悠悠和一一是最重要的,有空给我和你妈打个电话就可以了。”
卓箐箐熟悉这条路线,她知道火车开进小镇前会有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凌晨三点,当列车驶进一片更深幽的黑暗中时,卓箐箐恍惚间回到了儿时,恍惚间回忆起儿时的兴奋欢呼,“马上到婆婆家了!”
卓箐箐静静听着,不再反驳。
车窗外无边无际的黑暗,车厢里空气浑浊,黯淡的灯光打在沉睡的乘客脸上,居然产生了一种奇异而扭曲的缥缈感,一切都像是在恍惚中,一切都像在梦幻中。
到贵阳时已经是晚上8点多了,卓箐箐打车到了市中心,先放纵自己在小吃摊上大吃一顿,再在一家看上去很安全正规的旅馆开了一间单间。
列车咣当咣当地驶离了嘈杂,疾驰在寂静黝黑的山峦中。
和悠悠一一通过电话后,卓箐箐坐在床沿,看向窗外。
过路车很多,卓箐箐买了最近的一班车的车票,很快上了火车。
窗外是一条热闹的小吃街,摊前明亮的白炽灯让整条街道亮如白昼,也让烟火气、嘈杂声和食物香味似乎都有了实质,凝成一副市井鲜活的夜市图,防盗窗的铁条再把这副夜市图切割为几十幅长而狭窄的小画面,活色生香、热情喧嚣。
卓箐箐透过德克士的大玻璃窗,看着外面的嘈杂人群,想了想,“我去看看有今晚还有没有去婆婆家的火车票,有的话我就买票过来,没有的话在贵阳住一晚。”
卓箐箐愣愣地看着窗外,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并不像期待中地享受一个人的旅行——当然,和父母的和好是意外之喜,非常值得高兴——她也并没有像自己想象中地想念两个孩子,或许是她知道孩子们有人照顾,她很放心;也或许是她不想回去面对一团乱麻般的生活,所以下意识地不愿多想孩子们。
卓母接到电话时完全不相信,愣了一会儿才把电话给了卓父,卓父也是将信将疑,反复询问了几遍之后才相信女儿就在贵阳,他问卓箐箐,“那你今晚住哪儿?”
并不享受孤单,但也不想回去面对一团乱麻般的生活,卓箐箐麻木地想,没意思,真没意思。
卓箐箐没有告诉父母她离家出走的具体原因,只说想来看看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