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突然想起来,“姐,我刚才给姐夫发了短信,告诉了他你的航班,让他明天到机场接你。”
弟弟笑了,“晓得,公公婆婆总会带我站在阳台上,对着你坐的火车挥手。”
卓箐箐不以为然,“他知道航班号的,不过他要在家看孩子,没法来接我的,”
卓箐箐点了点头,看向窗外,“你晓不晓得一会儿火车开出镇外,可以远远地看到婆婆家那栋楼。小时候每年暑假离开婆婆家,我都会趴在火车窗上,直到火车开过那栋楼。”
樊仪的电话正好打了进来,卓箐箐接通电话,大概说明了一下情况。挂电话前,她把刚才和弟弟的谈话半感慨半当笑话地重述了一遍,“你收到我弟的短信了吧,哎,没结婚的小伙子不知道我们老夫老妻的实在,我压根就没有你来机场接我的念头。”
火车上,弟弟默默递过来一张纸巾,“姐,一会儿到了贵阳,我先带你去小十字吃怪噜饭和辣子鸡,然后再去机场。”
火车向前疾驰,窗外的景色向后倒退,山、树、街道楼房变幻重叠,揉成了一副色彩斑斓的的画布。
下楼后,卓箐箐回头看向满载着童年回忆的老楼,看着阳台上那扇半开的玻璃窗,几天来被压抑的悲痛突然间汹涌而出,她无声地哭了出来,泪眼婆娑地上了的士。
半年后,樊仪工作已满七年,按规定有了为期一年的学术休假时间,他联系了香港科技大学,想趁这一年时间试试海归的可能性,当他在卓箐箐面前提出这个想法时,卓箐箐自然竭力反对,她反对的原因很现实,“我连生了悠悠和一一,工作大受影响,好容易花了两、三年时间才又慢慢站稳了脚跟。我不想辞职,你不能这么自私。”
火化仪式后,卓箐箐和表弟都需要立即返程。父辈们依旧忙碌着结款、发红包等收尾工作,她和表弟上楼拿了行李,准备一起打的去火车站。
这句“自私”引发了夫妻俩一场前所未有的争吵,不仅仅是事业和家庭的目标分歧,樊仪歇斯底里地说出了他对卓箐箐、对婚姻的不满。
三餐是唯一可以休息片刻的时间,请来的大棚饭厨师手艺极佳,豆腐饭、糟辣椒鲜美无比。主家不能吃荤菜、喝酒,但客人可以随便吃喝,卓箐箐三口两口扒完饭,就要忙着去给客人们斟茶倒酒。看着棚内沸反盈天的喧哗热闹,卓箐箐苦中作乐地想,风俗的存在果然有其积极意义,丧仪的大操大办不仅仅让生死有了明确的界限,仪式的琐碎和体力的疲累更极大地延迟和缓冲了心中的悲痛。
“不要拿工作做借口,每天晚上孩子一睡着,你就上网,没看你好好提升过自己。”
丧事持续了七天,全天候的跪、立、行走和极端缺乏睡眠让一家人疲累到无力悲伤,只能机械地按着步骤行事。
“从孩子出生后,你就只把我当成一个带孩子的取款机,每天就是没完没了的上网,和你那堆网上的朋友聊天;工作上,你也不努力,就这么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斗转星移,不胜唏嘘。
“父母的养老,你也从来不去考虑。你怎么考虑你爸妈的,我不管,我是要给我爸妈养老的。”
高原的夜空清澈澄明,繁星点点,似乎近在咫尺,但又说不出的幽远深邃,此时此景让卓箐箐想起拉萨的漫天繁星和曼哈顿东河上的夜空,想起刚才几位表兄有关“老房子”、“土家族”的龙门阵,微微笑了起来,“公公,您背着一包干粮走出了大山,妈妈走到了省会,我再接着走到了大洋的另一边。”
卓箐箐也怒吼了回去。
草草交谈了几句后挂了电话,卓箐箐抬头看向晴朗的夜空。
“你凭什么不满?你在学校想加班就加班,想在实验室待多晚就待多晚,我每天下午一到六点就必须去接悠悠,有两次组里临时开会,会还没开完,我已经收拾了包准备走人,老板嘴上说理解我必须赶在daycare关门前接孩子,心里不可能没想法。你在学校时间自由,你有没有想过去接悠悠。”
樊仪打了个电话进来,卓箐箐说了声对不起,离开棚子,走到僻静处接起。
“你爸妈在这儿的时候,我说了几次在客卧放个电视,你们一家人在客厅热热闹闹看电视,我一个人在厕所看专业书,你那时怎么没想到我需要一个安静点的地儿看书!”
“那一点点血统,家头又没得要高考的娃娃,懒得改喽。”
“我把你当带孩子的提款机,你把我当什么?每次朋友说周末开车带我去逛mall,我总说你爸妈平时带孩子辛苦,让他们去散心,你爸妈就高高兴兴去了,回来饭桌上还兴奋地说半天。有任何人提过让我出去散散心吗?我提过不止一次,想去喝杯咖啡,说了多少次,你听到过吗?你陪过吗?”
“咋叫‘改成土家族’,我们一家本来就有土家族血统,解放前怕被迫害改成汉族,现在只是再改回来。”
“你妈心疼过我吗?每天都那么累了,她还非要我手洗孩子衣服,她嫌洗衣机脏,她怎么不让你手洗啊?”
“你们一家身份证上还是汉族吧?前年县里人口普查,四爷爷一家都改成土家族了,娃娃高考可以加分……”
“你爸妈来了美国,去了多少地方,带孩子的时候都去了拉斯维加斯、去了加勒比海。我爸妈呢,你说工作忙,我一人没办法又带老的又带小的出门,只有不了了之。你就盯着我怎么对你爸妈,我对你爸妈比你对我爸妈好多了。”
“以后有时间去看看啊,老房子在山顶上,上下不方便,就二爷爷一家还住着,二爷爷家孙孙在山下开了家酒厂,说要把二爷爷也接到县城住到,老房子要没人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拆了。”
提到樊父樊母,樊仪立即刺猬炸毛般反唇相讥,“你就牢牢抓住过去不放,把过去一点小事翻来覆去地想,在心里不断地编辑夸大,在臆想中觉得人人都对不起你。这日子,想过过,不想过就离。”
“是勒,我老说有时间陪公公回去一次,可是总不得机会。”
卓箐箐气得浑身发抖,抓起一只毛绒玩具狠狠砸了过去。
“前几年,大爷爷身体还好的时候,每年清明都回老家扫墓,坚持了几十年了。箐箐你还没有去过老家吧?”
两人压低声量,嘶吼了半天,都震惊于彼此心中这么多的不满和怨恨,都觉得荒谬之极,都是怒不可遏。
“大爷爷一人走出大山,慢慢地把一小半的家族都带到城市了。”
大吵一架后,樊仪和卓箐箐分坐在餐桌两旁,在幽暗的灯光下沉默地坐了很久。
“大爷爷当年背着一包干粮,走了六天山路到贵阳读书,工作了寄钱回来,还帮我爸爸找到了工作,我们这一大家子后面的娃娃才慢慢读起了书。”
不满和怨恨几乎凝为实质,冰冷地横在两人之间,空气中一片凝滞的寂静。
长夜寂寥,大家围着火炉喝茶用方言聊天,闲说外公生平。
第二天下班,卓箐箐坐地铁去接悠悠时,毫无征兆地哭了。
深夜,留在棚里的就只有亲戚了。外公工作后数十年如一日地寄钱给老家,资助小辈们读书,在家族中威望颇高,几个远房亲戚不辞辛苦地陪着姐弟们守夜。
周围都是陌生人,但她实在无法控制住泪水,索性尽情地无声哭泣,让眼泪在脸庞上肆意流淌。
春寒料峭,夜间尤其寒冷,卓箐箐尽量让父辈们多上楼休息,她带着表弟表妹整夜守在棚里。
邻座一个黑人妇女递过一张纸巾,她对卓箐箐友善微笑,轻声安慰,“亲爱的,会好的,一切都会慢慢变好的。”
乡间风俗,丧事上越热闹,逝去的亲人越有体面,外公生前职位不低,去世时又是高寿,是不折不扣的喜丧,来吊唁的亲友非常多,茶水、饭菜、收礼、回礼都需要张罗和处理,卓箐箐没有相关的经验,帮不上太多的忙,主要负责在棚前烧纸、绕行、给亲友们添茶水。
卓箐箐接过纸巾,试图回一个笑容,但她刚一牵动脸上肌肉,一串泪珠又落了下来。
楼前的空地上搭起了灵棚,直系子女和孙辈们轮流守在棚前火盆前烧纸,时不时地跟着请来的风水师傅绕火盆长时间行走——据说有助于逝去的亲人在阴间的迷雾中尽快找到正确的路;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们则在棚内聊天、打牌打麻将娱乐。
到站了,卓箐箐走出地铁站。
卓箐箐买到了第二天的机票,一路辗转,三天后到了小镇。
阳光依旧铺天盖地,卓箐箐刚才哭得泪眼婆娑,下意思扭过头躲避刺眼的阳光。
外婆卧床多年,家人们对她的离去并不意外,甚至因为她晚年的病痛缠身,伤心也少了几分。外公身体健康,因为心肌炎骤然离去,家人们震惊之余,分外悲痛。
她眯缝着红肿的眼睛看着周围熙熙攘攘、脚步匆匆的人流,在繁华的街口茫然站了一会儿,定了定神,向悠悠幼儿园的方向走去。
姨妈当即嚎啕大哭,颤抖着手去探外公的鼻息,绝望之后也坐倒在地上,抱着外公已经开始僵硬的身体拨打了救护车的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内,卓箐箐平静地上班、做家务、带孩子,如无其事地忙碌着,心中却是一片荒凉。
前一天晚上姨妈离开老房子时,外公还在阳台上向她挥手道别。第二天一早姨妈例行来外公家做早饭时,她在楼下看到阳台的玻璃窗户没有打开——外公每天早起后都会打开阳台窗户换气,她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急冲上楼就看见了外公倒在床边地板上,手里拿着电话,似乎正在拨电话。
卓箐箐完全没想到她竭尽全力付出后得到的“幸福”如此表面、如此不堪直视,更让她震惊的是,她的忍耐和委屈完全无法诉诸于口,因为在樊仪看来,他也在竭力迁就、拼命忍耐。
房子刚买好、还没开始装修,三兄妹四处托人找保姆时,外公突然去世。
卓箐箐不知道该恨时光,该恨自己这几年对婚姻的消极,还是更该恨樊仪,她头昏脑胀地想,我的婚姻是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房子太老旧、保姆不好找,种种因素让卓父卓母下了决心在镇中心买了一套三居室的商品房。卓夫卓母考虑得很周全——电梯房,不用自己爬楼梯,适合外公上下楼散步;地理位置也优越,离舅舅家、姨妈家都是几分钟步行的距离,这套房子不仅方便他们和外公同住,也方便舅舅和姨妈照顾外公。
周围很多朋友都有海归的心思,可是很多朋友吵吵嚷嚷了很久,也只是说说而已。2012年底,樊仪和卓箐箐毫无征兆地离开了美国,举家迁往香港。
外婆的去世,让外公的养老面临更大的困境——保姆大多数是中年妇女,绝大多数人并不愿意住家照顾一个鳏夫,只愿意白天通勤做饭,恰恰子女们轮流白天过来照顾外公(卓父卓母在小镇时住在外公外婆家,则是全天24小时的照顾),请保姆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希望有人能在夜间照看独居的外公。
年底的意思是圣诞节后,卓箐箐想让孩子们在纽约过圣诞,特意把机票定在了圣诞节后。圣诞节那天,她带着悠悠一一坐马车在中央公园绕行了一圈,以游客的身份注视着这个她成家立业、结婚生子的城市。
卓箐箐痛哭了几场,现实生活中的琐事很快挤压掉了她的悲痛。唯有夜深人静时,她会突如其来地回忆起和外公外婆最近的一次相聚,静静地伤感一会儿。
天空清澈明朗,空气清新凛冽,冬季的中央公园枝寒料峭,但因为处处装饰着圣诞彩灯,萧瑟而不凄凉,悠悠和一一并排坐在一起,身上盖着一条毛茸茸的小毯子,对着路上的行人咯咯笑着招手,卓箐箐坐在她们对面,用相机不停地抓拍姐妹俩的天真笑颜。
父母和舅舅、姨妈都是第一次操办丧事,焦头烂额之余都反对卓箐箐飞回去,首先卓箐箐赶不上火化的日子意义不大,再一个原因是琐事繁杂,不想在千头万绪中再分心安置和照顾她,所有人都在电话里反复劝她不要来了。
马车慢悠悠地前行,车夫扭头和卓箐箐闲聊,“你们是来纽约过节吗?”,悠悠抬头看向车夫,一本正经地回答,“我们家就住在纽约。”
一年多中唯一的家庭大事是卓箐箐的外婆过世,卓箐箐下班后接到卓母的电话后,立即拨打了电话到航空公司询问机票信息,不幸的是,最早的机票也要三天后,再加上国内转机转火车的时间,最快也要六天才能抵达小镇,无法赶上外婆的火化日期。
悠悠的话让卓箐箐愣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外婆家小镇上的灿烂星空,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含糊点了点头。
卓箐箐的生活依旧狼狈,上班、接悠悠、带孩子,捉襟见肘地在工作和家庭中挪腾;樊仪事业顺利,也很享受和两个可爱的孩子相处,下班后尽心尽力地陪伴孩子,小家庭中暂无波澜,岁月静好。
马车经过动物园,一一奶声奶气地对车夫说,“我经常来这里看企鹅。”,车夫哈哈笑着回复,“我夏天时经常在这里看露天电影。”,悠悠很自豪地说,“我的老师说,纽约就像一场电影,纽约是一个故事。”
回到纽约后,生活再次回到了轨道上——分别时口口声声一定要多联系的大学同学们在班级群里贴了些聚会照片后,群员们再次寂静;卓箐箐又回到了上班、带孩子、上网的三部曲中。
不远处的高楼勾划出大都会独特而美丽的天际线,公园里处处是圣诞装饰和喜气洋洋的游人,苍白的阳光遍撒大地,萧瑟的寒风呼啸盘旋,节日的气氛和冬日的寂寞交织出了一种奇异的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