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母倒了杯水，“必须要贴身照顾啊，他们年纪都大了。”
卓箐箐点头，“所以现在三家轮流，一家照顾四个月。”
卓箐箐想到昨天外公想开卧室窗户，铁窗有点绣，他年老体衰，半天没推开窗户。
姨妈多年照顾外公外婆，挑起话头就止不住了，“保姆也请过很多个了，每个都处不来，你外婆老觉得她们偷懒、手脚不干净偷东西，他们是不晓得，现在的人宁可出门打工也不愿意做保姆，做保姆也不愿意照顾老人，保姆实在难找得很。”
等姨妈回家后，卓父提醒卓箐箐，“房子这个事情，说来话长。当年镇上卖商品房，你外公外婆的存款是够全款买一套的，但他们舍不得拿出一辈子积蓄买房，你舅舅、姨妈当时还在供你妹妹、弟弟上大学，经济紧张。现在房价涨了那么多，你外公外婆的存款早不够了，你是不花爸妈的钱了，可你弟弟、妹妹都还没结婚，你舅舅你小姨都还在省吃俭用地存钱，存着等他们结婚时办酒席、买房子。”
姨妈也说，“我想把老房子装修一下，婆婆不同意，非说房子好得很。箐箐你不了解老人家，他们固执得很，住惯的地方、用惯的东西，一点都不能改，我有次把拖把换了个地方挂，公公把我臭骂一顿，骂得狗血淋头。”
卓父看着卓箐箐，“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以后别当着长辈们提这事了，一代管一代，公公婆婆的养老不是你的责任。”
卓父替她们解释，“这不是房子的问题，公公婆婆是想和子女同住。”
卓箐箐“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说这话时，姨妈也正坐在房中，卓母和姨妈对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第二天一早，卓父卓母一起送女儿和外孙女们到了贵阳机场。
离开小镇前最后一晚回到酒店后，卓箐箐忍不住和卓母说了她这两天反复斟酌思考后的想法，“妈，我想给公公婆婆换个房子，我出钱，房子写我的名字，就算我的投资，但是具体操作需要你们帮忙。”
卓父卓母看着卓箐箐和两个孩子进了机场安全门，再次回到小镇上，在外公外婆家住下，计划住到冬天，贴身照顾两位老人家。
外婆体弱，最多来客厅陪着坐一会儿，始终没有下过楼，外公和子女、外孙女、重外孙女们一起在餐馆里吃了两顿酒席，没有了平日里饮食清淡少盐少油的约束，外公像小孩子般兴奋喜悦，席间吃喝了很多。
卓箐箐从贵阳龙洞堡机场直飞上海浦东机场，计划在机场等到从济南飞来的樊仪后，一家人一同返回纽约。
卓箐箐在镇上住了三天，每天一早带着悠悠和一一去外公外婆家，和两位老人家相处大半天，晚上再回酒店。这三天里，同住一个小镇的舅舅和姨妈也每天过来，一家人坐在客厅里，嗑瓜子摆龙门阵。
三个小时后，樊仪的飞机还没抵达，卓箐箐先见到了沈英子。
卓箐箐把脸埋在枕头里，良久没有作声。
卓箐箐一人带着两个孩子、一辆童车、一个大箱子，十分狼狈。沈英子在机场的KFC找到她时，悠悠正闹着要上厕所，卓箐箐一眼看到沈英子，简直感动到痛哭流涕，二话不说把一一和行李车托付给英子，抱起悠悠健步冲向厕所。
卓母摇摇头，“邻居都是你婆婆的老同事，年龄都差不多，基本都去和子女同住了，贵阳、上海、广州的都有，旧房子也不值钱，卖也卖不到多少钱，就空着了。”
十分钟后，两个好朋友终于能坐在一张桌子上了。
卓箐箐惊讶不已，“这不是医院的家属楼吗？”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卓箐箐扑哧一笑，“幸好你来了，我正头疼怎么带两个孩子、一车行李去厕所呢！”
卓父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来，“楼里没几户人家了，整个门洞常住的就两家人了，其他家的住户都是偶尔回来住几天。”
不等沈英子回答，卓箐箐继续发牢骚，“国内很多厕所是蹲坑，悠悠害怕，要我也蹲着扶住她，我这一路上不知道半蹲了多少次，腿麻就不说了，我的视线还正好对着坑……”
卓箐箐疼得眼泪汪汪，“从三楼到一楼，楼道里居然没有一盏灯，所有的住户就这么凑合？！”
沈英子正在喝可乐，一口喷出来，“别说了，太恶心了。”
到了酒店，卓父帮着照顾悠悠一一刷牙，卓母让卓箐箐躺在床上，轻轻地按摩她的后腰。
卓箐箐挤挤眼，“好朋友，恶心的事情也要一起承担。”
卓箐箐回过头，月光如银般洒在楼前的空地上，外公站在门洞前，打着手电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几栋老楼间寂静无声，唯闻几声虫鸣犬吠。
两人对着笑了一会儿，平时两人联系也不少，彼此近况都熟知，见面时直接跳过了寒暄的步骤，就像俩人前不久才见过，就像俩人经常见面。
外公依旧站在楼梯口，打着手电看着一家人离去。
沈英子拿起一根薯条喂一一，“你刚才去厕所，一一可紧张了，小拳头都握紧了，眼睛一直向厕所方向张望。是不是啊，小一一？”
一片混乱后，卓父牵着悠悠，卓母抱着一一，卓箐箐慢慢跟在他们身后，向街道上走去，准备拦的士去酒店。
一一很喜欢这个漂亮阿姨，笑着点头。
外公着急地询问，“箐箐摔着哪儿了？”；卓母放下一一，按了按卓箐箐的尾椎骨，所幸骨头没有受伤；悠悠一一一起扑了上来，一人抱住妈妈的一条腿……
沈英子很羡慕，“小孩子对妈妈，真是百分百全身心的依赖和信任。”
外公和卓父卓母同时惊呼，悠悠一一同时哭喊“妈妈、妈妈”，卓母接过一一抱了过去，卓父慢慢搀扶起女儿，扶着她一跛一跛地走到了楼外的空地上。
卓箐箐第1000次劝英子，“喜欢小孩子就自己生啦！”
外公外婆家住三楼，老式楼房的楼梯间完全没有采光，伸手不见五指般黑咕隆咚，一行人靠着一个手电筒小心翼翼地摸黑下楼。快出门洞时，卓箐箐看到楼外空地上反射的月光，心头一松，脚下随之一滑，整个人向下滑倒。卓箐箐滑下时，手里还抱着一一，千钧一发之时母亲的本能发作，她牢牢抱住一一向后坐倒，用身体做了一一的肉垫。
沈英子用纸巾擦了擦手，低头从自己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递了过来。
卓箐箐骇然发现，黑漆漆的楼道和楼梯里没有任何灯光，卓母解释，“灯老坏，也找不到人修，晚上需要出门的话就打手电筒。”
卓箐箐从一旁的行李箱里摸出一个大纸盒，“可算见到你了，我从纽约一路带到南京、娘家、外婆家、再带到上海，盒子都压扁了。”
鸡飞狗跳的半天结束，吃过晚饭后，卓父卓母带卓箐箐和两个外孙女去镇上的酒店住宿，计划先把卓箐箐和孩子们送到酒店后再返回外婆家过夜。卓箐箐辞别了外婆，外公拿起一只手电筒，送卓父卓母、卓箐箐和两个孩子下楼。
两人一起打开礼物，沈英子收到一只名牌小跨包，卓箐箐收到另一只周大福福星宝宝，她翻过坠子，看到“智慧”两字——不同于悠悠那只福星宝宝的“幸福”，这只福星宝宝背后是“智慧”两字。
孩子们心中丝毫没有破落或豪华的概念，更不可能有妈妈心中的感触。悠悠找到一个放大镜，拿着放大镜使劲砸一个搪瓷脸盆，放大镜镜片掉了下来，砸到了正站在一旁津津有味看热闹的一一脚边，一一吓了一跳，放声嚎哭。
卓箐箐看着这两个字，有些愕然，“我没想到你会挑这两个字祝福一一，我打开盒子看到坠子时，以为会是‘快乐’、‘美满’类似的词语。”
外婆体弱，已经卧床了数年，久未见面的外孙女携带第四代来做客，她勉强爬了起来，给了重外孙女两个红包，说了一会儿话就又躺回去休息了。外公身体健康，精神矍铄，兴致勃勃地仔细询问卓箐箐这几年的学习和生活。
金坠子配了一根红绳，沈英子把红绳戴到一一脖子上，她的声音里带有几分惆怅，“我现在才知道，人生能‘幸福’‘美满’的最重要的前提是拥有‘智慧’。”
卓母放下箱子，熟门熟路地去阳台烧水，卓箐箐想搭个手帮忙，被卓母劝阻，让她安心带着孩子们和外公外婆聊天。
一一看到亮晶晶的坠子，咯咯地笑了起来，悠悠艳慕地看着妹妹。卓箐箐低下头对悠悠解释，“英子阿姨也送过悠悠一个天使宝宝……”，话音未落，沈英子已经把自己脖子上一根皮绳和吊坠摘下，挂到了悠悠脖子上。
家具老旧，漆面斑驳暗淡。
卓箐箐试图阻拦，沈英子无谓道，“陶瓷吊坠，我自己烧着玩的，不值钱。”
墙面都已破旧不堪，霉菌斑斓，裂痕遍布，部分墙皮已经脱落，裸漏出墙皮下的水泥砂浆墙体。
卓箐箐也就不再阻拦，提醒悠悠，“谢谢英子阿姨。”
厨房原本是烧煤的水泥灶台，尽管早已不再使用，但依旧占据着厨房的一大块空间，煤气炉只能放在和厨房相邻的阳台上。
两个孩子同时奶声奶气地开口，“谢谢英子阿姨。”，然后两张酷似的小脸同时严肃起来，虎视眈眈地互视对方脖子上的吊坠，卓箐箐叹口气，把两人的项链都摘了下来，互换了一下，再给她们戴上，两个孩子同时开心地笑了，“much better。”
卫生间是蹲坑，蹲坑边上挂着一把脏兮兮的拖布。
卓箐箐对目瞪口呆的沈英子解释，“俩人都觉得对方的东西好，狗屎都是对方的好，换一下就天下太平了。”
房型结构一如记忆，光照也一样通透明亮，但房子的状态，老旧不堪。
沈英子爆笑，笑完后再次羡慕好友，“真好，两个孩子一起长大，是家人，也是一辈子相亲相爱的好朋友。”
在卓箐箐的记忆中，外婆家大气通透、宽敞明亮，但当她抱着一一、牵着悠悠一脚踏进屋内时，她愣住了。
卓箐箐有感而发，“一一是意外，打乱了我工作上所有的计划，完全是舍不得打掉才生下来的。可这次回去看外公外婆，看我妈兄妹三人给我外公外婆养老，觉得大家庭确实有它的好处。”
外婆退休前是镇医院的产科主任，数十年内，小镇和附近几个乡的产科大夫都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外婆在单位的威望和级别很高，待遇自然也不错，卓箐箐就是在外婆家的五居室里长大的。
沈英子静静听着，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外公外婆都是解放前少有的知识分子，年轻时响应国家号召，以身作则，从贵阳举家搬迁到了这个偏远的小镇上，一辈子投身于偏远地区的建设。
卓箐箐大概描述了一下贵州之行，“我没想到我外公外婆一辈子高知，晚年住在那么破旧的房子里。我和我爸说了，镇上如果有合适的房子买一套，我出钱，就算投资。这样不仅我外公外婆能住得好一点，我爸妈每年来照顾外公外婆时，他们也能住得舒服一些。”
“这是一个小学，妈妈小时候就经常在这个操场上玩儿，跳皮筋、踢毽子，你们不知道这是什么游戏，妈妈以后玩给你们看。”
卓箐箐看向沈英子，“你上次说要给你爸妈买房？”
“这里的人不喊外公外婆，喊公公婆婆。一会儿就要见到妈妈的公公婆婆了，你们要喊‘祖祖’。”
沈英子点点头，“林健阳给我爸妈买了一套二手房，写我的名，也算投资，房子所在的小区很有生活气息，菜场、操场都有，交通也便利，我爸妈在那里生活得很舒适。”
的士上，卓箐箐一只手环抱着膝上悠悠和一一，另一只手指向车窗外，“这块地里种的是玉米，这里喊玉米‘苞谷’，妈妈小时候最喜欢吃苞谷，妈妈的婆婆煮苞谷时，我就站在一边等。”
卓箐箐由衷高兴，“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很抵触花林建阳的钱，现在你能很自然地说起林建阳给你爸妈买房子，英子，我真替你高兴，柴米油盐，夫妻间本来就该这样。”
天高云阔，山峦连绵，主干道宽阔平整，老街道依旧坑坑洼洼；路边的几块空地被围了起来，说是地产开发商准备盖高档小区，但镇上大多数建筑还是以前的老砖楼；沿街的店面以小吃店、服装店为主，没有满街的兴趣班、补习班，孩童们依旧在操场和田间奔跑追逐。
沈英子低头用小勺子舀了一勺冰淇淋，淡淡地说，“我一直想生孩子，林建阳怕他儿子有意见，不愿我生，所以买了一套房子给我爸妈住。”
当卓箐箐踏上她出生和童年生长的小镇时，她禁不住由衷感慨，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些地方从未改变，一如往昔。
卓箐箐愣住了。
卓箐箐出国已有10年，尽管不止一次回国探亲，但她依旧觉得国内环境日新月异到让她觉得陌生——省城以前就几条主要街道，现在已经发展出了四环，据说还在向外扩张；儿时的同学、邻居也都大多离开了省城，熟悉的人和事越来越少。
沈英子的声音平淡之极，不辨悲喜，“婚前，我只考虑到能不能和他儿子相处好，小孩子很乖，和我也很亲，我觉得问题不大才结婚的。一晃几年了，我爸妈也认可他了，他对我、对我爸妈也都好，主动提出给我爸妈买套小房子住，我当时还挺感动的。前不久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下，才发现他怕以后家庭矛盾多，不打算再要孩子了。”
在娘家待了两天，卓箐箐和爸妈一起带着两个孩子飞往贵州，去探访年迈的外公外婆；樊仪则飞往济南，去拜访他自己外婆一家的亲戚。
卓箐箐轻轻道，“那你怎么打算呢？”
卓箐箐微微一笑，半认真半戏虐地回复，“因为师兄你理智现实、深谋远虑，那时候没看上我啊！”
沈英子放下手里的塑料勺，“不知道，所以我看到‘智慧’这个挂坠就买下了，希望我能有智慧早日找到答案。”
樊仪凑近卓箐箐，低声说，“还从没有和你在食堂一起吃过饭呢？”
回到纽约后，生活再次回到了原有轨道上。
两个孩子立即围住外婆，一人拿把一把小叉子去叉西瓜，吃地桌子上汁水淋漓、一塌糊涂。卓母等她们吃完，一手牵了一个孩子，去浴室洗脸洗手了。
夫妻俩忙完孩子后，各自在自己的电脑前忙碌，樊仪看剧或打游戏，卓箐箐继续混迹于BBS的生活版面和MSN群中。
卓母最喜欢一一，赶紧端了切好的西瓜过来，“悠悠一一，吃不吃西瓜？”
和网络上的好友们提到回国感触时，卓箐箐忍不住想起了同学聚会时的那句牢骚，“所谓男女平等，其实是给了女性更多的重压和责任。”
一一看到姐姐啃了两口烧饼，急得伸长了两只胖胳膊，嗷嗷叫着试图从悠悠手里抢饼，用肢体语言急切地表示她也想尝一尝。
一石激起千层浪，论坛里立即牢骚满天飞，在一堆回复中，卓箐箐看到了这么一段话，
一一满头满脸的臭汗，卓箐箐抱着一一给她洗脸擦汗，“这是你经常吃的啊，我很少吃烧饼，我更喜欢豆浆和包子，不过豆浆不好带，就给你带了烧饼。”
“希伯来人在摩西的率领下逃出埃及，一路饥餐渴饮，日夜兼程向迦南前行。
樊仪很领情，尽管不饿也啃了几口，“悠悠，来尝尝爸爸大学时经常吃的早饭。”
重物磨损了他们的肩膀，石块割破了他们的脚底。有希伯来人抱怨前路艰辛，想返回埃及，上帝说，‘我的子民们啊，不承担重荷，如何抵达故乡’。
卓箐箐很有良心地打包了一份烧饼带回娘家，给了刚刚带着两个孩子从南京到了省城的樊仪。
埃及追兵赶到，与希伯来人在海边相遇，有希伯来人看到他们的主人率领大军来捕捉他们回去，莫名的恐惧传遍全身，想倒转方向返回埃及，上帝说，‘我的子民们啊，不战胜恐惧，如何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