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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卷 时光荏苒(一)

留京女生轻描淡写,“不然怎么办,吵也吵了,打也打了,没用。我后来想开了,就当我一个人带孩子,他回北京搭把手就当我赚到了,不在北京就娘俩过,这么想,日子就能过下去了。”

卓箐箐感慨,“那你一个人带儿子啊,太辛苦了。”

李清接话,“你一个人带啊?你爸妈没去帮你?”

319一位在北京读研后留京的女生接话,“我老公两年前就开公司创业了,吹的天花乱坠,其实不挣钱,我觉得他创业的一半缘由是想照顾父母,他在他老家城市开了家公司,两边跑,大半时间不在北京。”

留京女生摇摇头,“我爸妈不喜欢北京,所以请了个阿姨。想想我们也挺幸运的,10年前留北京上海,咬咬牙还能解决房子的问题,房子解决了,其他的压力就小多了。现在的毕业生压根就没法留京了,房价太离谱。”

318一位女生笑起来,“才毕业十年,大家就聊起养老了。刚才饭桌上,男生们可都是雄心壮志,个个在讨论开公司、创业。”

殷岚连连点头,“我们单位集资最后一批福利房的时候,我爸妈给了我首付。生了女儿后,我让爸妈来帮忙,我妈说在我家附近再买一套小房子,他们单独住,我爸舍不得,幸亏我妈有魄力,拿出一辈子的积蓄买了一套,不然现在压根买不起了。”

殷岚不无羡慕地重复李清刚才的话,“工作灵活度大,进可攻退可守,进可拼科研,退可半退休……”

卓箐箐问出了她心心念念的疑惑,“你们都是父母或公婆来帮忙带孩子,将来住一起或是住一个城市吗?”

当年签约去诺基亚的女生十分感慨,“以前只觉得留校工资不高,可现在看李清,学校福利房便宜,孩子上学省心,附小附中都是好学校。”

沙发上几个女生一起点头,卓箐箐以眼神示意她们继续说下去,李清补充,“我爸妈住我家附近,但他们没帮我带孩子,他们退休后活动很多,跳舞、写大字,忙的不得了,我周末去见他们还要提前预约。”

“毕业时不觉得,就想去大公司,现在才知道高校的优越性,时间自由,工作稳定。”

卓箐箐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我公婆和父母都去过美国,我公婆喜欢美国,要求也高,下班后要陪看电视、陪聊陪八卦,周末要出去见朋友玩儿;我爸妈不喜欢美国,凡事闷在心里,我必须战战兢兢地猜他们的心情,千恩百谢他们来帮忙。”

“窗外一大片草地,窗台上好几盆花,一进李清办公室就觉得心旷神怡。”

卓箐箐发完牢骚,又补了一句,“语言不通,纽约又没有别的亲戚朋友,也不怪他们。怪我,当年出国的时候,没想到这些问题。”

李清上午刚带同学们参观完她的办公室,几个女生一起附和,

几位女生同时笑起来,

李清对她的现况颇为满意,“读在职博士生的时候生了儿子,拿到博士学位后评上了副高的职称,做为土博士,职称也就到顶了,所以我现在除了系里要求的课时,自己的科研比较随意了,感兴趣的课题就认真做,不感兴趣就少做点,半养老状态。”

“毕业时谁想的到这些啊!”

没人唱歌,男女生分坐两边,男生们喝着啤酒胡吹海侃,女生们围坐在角落里的沙发上,磕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10年前还在操心恋爱呢,房子是什么?父母养老是什么?不知道。”

晚饭后,大家觉得不尽兴,想再找个地方继续喝茶聊天,20人打了几辆的士,在市中心无头苍蝇般转了好几圈,最后跑到一家卡拉OK歌厅开了一间大包间。

殷岚笑着打趣,念出了一句歌名,“时间都到哪儿去了?”

杯觥交错中,一班人三言两语交代出10年光阴。

女生们都静默了下来,男生们的聊天声飘了过来。留京女生听了两耳朵,“个个都在说拿工资发不了财,必须要出去创业,市面上哪有那么多的创业机会!”

……

殷岚笑起来,“当年同一个教室里上课考试,10年后男生谈创业,女生聊养老或给父母养老。”

张宽大喝一声,“与有荣焉!”

卓箐箐微微一笑,“本来就是男权社会,我们自幼受的教育披了层虚伪温情的面纱,让我们以为男女平等。其实无论是工作还是家庭,女性比男生所受的束缚多太多了。”

团支书和殷岚在一个单位,替她得瑟,“殷岚是我们所里的科研带头人,主攻大气层内的导弹发射轨迹。”

318女生笑起来,“对,我们单位不招已婚未育妇女,在招聘会上明目张胆地就这么说,更别说职场上的歧视了。妇女解放只是解放劳动力,是让妇女负担更多的责任,生育、家庭、工作一肩挑。”

殷岚站起来,“上海XX研究所,毕业到现在从没挪过窝,熬到了单位最后一批福利房和上海户口,已婚,一个女儿。”

留京女生点头附和,“我老公非在我怀孕时哭着闹着创业,我生下孩子时,护士说是儿子,我当时就哭了。不是重男轻女,我一个人挺着大肚子过了孕期,难产一天生不下来后剖腹,我真的不想要女儿了,不想看她将来吃苦。”

张宽看到卓箐箐脸上的惊诧神情,笑着说明,“樊仪的同学在系里读博,他同学告诉我的。我当时一听都乐了,这世界,真他妈的小。”

凌晨两点,女生们实在熬不住了,一起打的回了招待所。

张宽八婆般补充,“卓箐箐她老公我认识啊,也是我们系的,比我们高三级。”

殷岚和卓箐箐分住一间标准间,殷岚进浴室洗漱时,卓箐箐婉转提醒她,“你的背包没有上锁。”

学习委员带头叫好,“两个孩子,太值得羡慕了。”

殷岚想了一下才明白,啼笑皆非地嘲笑卓箐箐,“就你这土人,我还防备你不成。”

轮到卓箐箐时,她站起来简单一句,“搬砖的码工,已婚,两个女儿,现在在纽约定居。”

殷岚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如果我带了资料或手提电脑,是不方便和外单位或不认识的人住一间,我这次专门来参加校庆,包里没任何资料。”

小半桌的女生同时意味不明地看了这位男生一眼。

殷岚等卓箐箐洗漱完,两人各自躺在一张单人床上,打着哈欠继续闲聊。

一位男生接话,“让老婆多照顾家就是了。”

殷岚好奇问,“老二,你怎么知道我单位的保密政策?”

班主任已经和大部分同学交谈过,颇有感慨地替他解围,“在华为工作不容易啊,压力大,顾不了家,照顾不了孩子。”

卓箐箐打了个哈欠,“你忘了我嫁的人也是本系的,他以前在系里跟着导师做课题,导师笔记本电脑丢了,受了好大的处分。”

华为男生笑骂一句,向他扔了颗花生米。

殷岚哈哈笑起来,“我们背着你偷偷讨论毕业班老生时,还是大一呢。这一晃,十多年了。”

另一位男生吆喝了一句,“这位兄弟该是咱们班现在最有钱的,手里不少原始股,每年的分红都是百万。”

卓箐箐心算了一下,“是啊,快十四年了。”

包间内,近20位同学围坐在一张大圆桌旁,由张宽提议,每位同学都站起来简短概括了一下自己的近况。卓箐箐左手边的男生自我介绍,“在科研所工作两年后,觉得自己要再留在国企里得过且过就废了,毁约去了华为,在华为技术开发部工作至今。”

忆及往事,殷岚笑骂,“老大、小四这两个没良心的,也不回来聚一聚。我们明天一早去食堂吃早饭,发照片给她们,馋馋她们。”

班长张宽留在本系当了老师,他在校外一家公司兼职技术顾问,收入不错,执意请已退休的班主任和老同学们吃晚饭。

卓箐箐附和,“好,咱现在有钱,点两份,一份吃,一份看。”

故地重游,人事皆非。

殷岚提起宿舍里没到的另三位,“我来之前和老大、小四联系了,老大说她年年回来过年,这次就不回来了,小四工作忙走不开,我没有梅若寒的联系方式,你有吗?”

卓箐箐认真想了想,“不干,太苦了。毕业后的头十年,真的太辛苦了,不想再来一次了。”

卓箐箐沉默了一下,“大概是01年,我们通过电话,当时她还住在男友家,婆家……婆家多少有点不把她当回事儿,她在电话里说着说着就哭了。我们后来又联系了两次,她分手了,但还是留在了那个城市,工作、结婚、生了一个女儿,落地生根。”

殷岚问,“那如果现在让你回到大学时,你干不干?”

殷岚感慨,“316就你一人生了两个孩子。没有父母长期帮忙,一个人生养两个孩子,老二,真的太佩服你了。”

卓箐箐冷酷无情地刺了一刀,“年轻小姑娘穿啥都比我们好看。”

卓箐箐更羡慕殷岚,“都是意外怀上的,不然我哪有这魄力连着生。你是不知道连生两个孩子有多影响工作,我是真羡慕你,响当当的科研带头人。今天下午在316里,我还在想呢,想不到当年宿舍里最不爱上自习的小四,现在事业最成功。”

“阳台上晾的衣服也比我们当年穿的好多了。”

殷岚不以为然,“研究所工资太低,肯折腾的人拿到户口就都跑了。剩下没能力折腾的人,按部就班也就升上去了。”

两人谢过师妹们,在水房、阳台都转了一圈。殷岚不住感慨,“以前水房没有洗衣机,现在好几台洗衣机。”

卓箐箐不相信,“团支书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说你工作非常拼命。”

宿舍里的床、书桌都换了,格局布置也和当年截然不同,卓箐箐和殷岚又从南北两个窗口向外张望了一会儿,一切都显得熟悉又陌生——南窗对面还是熟悉的男生楼,北窗后的草坪上小树丛长高了很多。

殷岚翻了个身,淡淡地说,“我去年一度抑郁了,觉得工作很没意思,我成天在实验室加班,女儿一直是我爸妈在带,一想到一辈子都要这样度过,就什么也不想干了。我消极怠工了几个月,和领导倔着磨洋工不干活。可后来发现除了工作我也干不了别的,只好又老老实实干活了。”

近乡情怯,当住在316宿舍的师妹打开那扇熟悉的门时,殷岚紧张到失语,卓箐箐磕磕巴巴地说明了情况,师妹们很意外,也很友善地让俩人进了316屋内。

卓箐箐悠悠地反驳,“你以为以家庭为重就不抑郁了,一样的,想起来也觉得没什么意义。凡事啊,都不要多想,想多了都没意思。”

317宿舍有两位都留在了省城,李清毕业后就和男友结了婚——就是当年316宿舍趴在窗户上目瞪口呆看着的那位同班男同学,读完本系的硕博连读后留校当了老师,她凭着本校的工作证带女生们进了宿舍楼。

殷岚悻悻道,“老二,你这话可真让人灰心。”

照完毕业照后,外地的同学们一起去学校招待所开房。316宿舍到了2/5——卓箐箐和殷岚,殷岚在招待所开了一间标间,卓箐箐给爸妈打了个电话说今晚不回去睡了,和殷岚同住一晚。

月光从窗口洒了进来,空调声嗡嗡,两人天南地北地闲聊,轻松惬意,一如当年。

大学毕业后,班上同学分布遍及国内外各大城市,仅有少数几人留校工作和留在了省城。但这次毕业十周年聚会,三分之一的同学都到了。

第二天一早,同学们做鸟兽散。卓箐箐和殷岚退房后,背着包去食堂吃怀旧早餐。

卓箐箐夹在殷岚和317的李清之间,所有人面对镜头,一起大喊,“茄子”,同时展开了一个由衷的笑容。

因为参加同学聚会,两人的服饰都比较高档,殷岚化着淡妆,卓箐箐背了一个LV,无论是年龄,还是衣着,两人在一群大学生中都显得格格不入。

卓箐箐把背包往地上一放,几步蹿到了同学中,殷岚伸出一只手,把她拽到了身边。

两人就着食堂里鲜嫩的年轻面孔喝完豆浆、吃完油条,卓箐箐提议再买一份饼,“好便宜的,才两块钱,我们再来块饼吧,好多年没吃到了。”

当卓箐箐根据Email收到的校庆活动日程表,背着包赶到系办公楼前时,同学们正在系楼前拍集体照,有人眼尖,对摄影师喊,“等一下,又来一个,又来了一个。”,更有人喊了出来,“是卓箐箐,是316的卓箐箐。”

殷岚连连摇手,“最近减肥呢,好容易才减了两磅,昨晚上那顿估计又都吃回来了,不敢再吃了。”

卓箐箐赶到学校时,已经是下午,错过了上午的校系庆祝活动。但她志不在此,她更想参加的是下午和晚上的班级聚会。

体重的话题一下子让两人的心情骤然回到现实,食堂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热,周围的面孔依旧青春飞扬,但两人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都清楚地看到了无奈,都知道对青春的缅怀已经结束了。

一星期之后,卓箐箐独自提前了一天离开婆家赶往省城,去参加大学校庆兼班上的毕业十周年聚会。

离开学校时再次经过宿舍楼,两人不约而同地同时抬头看向316窗口,窗帘在微风中起伏飘扬,一如记忆中沉浮的青春、欢笑和迷茫。

2010年夏,一一快一岁半了,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回国,照例先去婆家、再回娘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