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人文社科 > 清白之年 > 美国卷 一地鸡毛(三)

美国卷 一地鸡毛(三)

卓箐箐非常执着,“钱花了就没了,谁也不记得。可将来说起来,爷爷奶奶来帮忙带孩子,外公外婆从来没来过,我怎么解释。”

卓父不放心语言不通的卓母孤身一人来纽约,试图说服女儿,“既然爷爷奶奶愿意延期半年帮忙,外婆就不来了吧。我们每年都给悠悠和一一包个大红包,算外公外婆的心意。”

卓父无奈,“箐箐,你不能总是对婆家有意见。”

卓箐箐犯了倔,坚持要卓母来帮忙,她把她的想法掰碎揉烂说给父母听,当然,她是在背着樊家人打电话时这么说的,“我和樊仪都是独生子女,将来父母的赡养是大问题,两家爸妈都来帮忙带孩子,将来我给你们养老也硬气。”

卓箐箐使出杀手锏,“我在外婆家长大,就只和外婆家亲戚亲。你们不想将来悠悠和一一只和爷爷奶奶亲,不和你们亲吧。”

卓母是卓箐箐硬拉来的,硬拉这个词绝不言过其实,卓父卓母都表示了既然公婆愿意再延期半年帮忙,他们可以用给一一大红包的形式来表达外公外婆的心意,没有必要一定来带孩子。

卓箐箐和父亲老家的亲戚接触不多、感情生疏一直是卓父心中的遗憾,此言一出,见血封喉,卓父立即答应了。

樊父樊母待了半年后,卓父在返聘岗位上走不开,卓母单独一人来帮忙。

一一有严重的湿疹,每天晚上抓挠自己时经常把自己挠醒。一一挠醒自己后不能自己入睡,只能大哭着求父母的抚慰。

宁可在网上开黄腔,也不愿履行义务,用她自己的话,“孩子都两个了,不需要性了。”

卓箐箐只能每晚抱着一一睡,一一醒来嚎哭,她就轻抚一一或给她喂奶,母女俩折腾一个小时左右再入睡。

一石激起千层浪,妈妈群里议论纷纷,都是生育过的妇女,彼此间说话毫不顾忌,荤话、颜色小段子满天飞。聊到很晚,卓箐箐才恋恋不舍关机睡觉。

卓箐箐按儿医的叮嘱,每天洗完澡后给一一涂身体乳,可是毫无效果。一一的湿疹毫无好转,还是每天晚上要把自己抓醒一到二次。每晚如此,卓箐箐和一一都疲惫不堪,母女俩都在恶性循环中苦捱。

卓箐箐有次看到天涯一个帖子,某男生抱怨上铺的室友的女朋友住进了男生寝室,夜夜笙歌,床帘挡不住呻吟声和叫床声,一个寝室都休息不好。她把帖子里发在妈妈群里,感慨不已,“荷尔蒙爆满的年轻人一定无法理解,不到十年,性生活已经单纯是责任和负担了。”

卓母到之前,卓箐箐的身体和精神都已经无限接近崩溃边缘了。卓母来后,任劳任怨地带一一,白天用金银花给一一洗澡、每天用护肤乳给一一全身涂几遍。卓箐箐终于有了几丝喘息之机,一一还是需要和妈妈一起睡,但睡眠质量高了不少。

夫妻生活,卓箐箐以房里里小床上睡着一一为借口,能逃避就逃避,不仅仅是体力上的疲累,精神上,她毫无亲密的欲望。

一一消耗了卓箐箐大部分的体力精神,她难免顾此失彼,冷落了悠悠。樊母偏爱悠悠,悠悠心理落差还不是很大;樊母回国后,卓母偏疼一一,小小的悠悠很失落。

精神需求更不需要考虑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中不需要精神需求。

一天晚上,卓箐箐看小书房里的灯还亮着,想推门进去检查一下时听到了屋里悠悠和樊仪的对话,“Daddy,妈妈最喜欢妹妹,外婆最喜欢妹妹,就你一人,就你一人最喜欢我。”

除了家务和孩子,卓箐箐和樊仪之间的交流和沟通越来越少。卓箐箐的话都留给了网络上的陌生人,反正她说什么樊仪都听不见,或者说,假装听不见,她也就慢慢失去了交流的欲望。

樊仪温柔地对女儿解释,“妹妹还小啊,不会说话,不会走路,需要妈妈和外婆更多的照顾。悠悠那么乖,妈妈和外婆可喜欢悠悠了。”

生活就这么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卓箐箐忙完孩子,沉迷于网络。她在网上认识了一些和她年龄相仿的妈妈们,大家经历类似,无论是抱怨还是安慰,都格外有共鸣;加上现实中没有任何利益冲突,友情反而分外真挚。

悠悠“咯咯”笑了起来,“妹妹没有牙齿,都不会吃东西,只会喝奶。”

饭桌上,一桌子南京方言。饭后,一家人在客厅看电视,共享天伦,其乐融融。逼仄的居住环境中,每个房间里都有人,都有人,卓箐箐连给沈英子打电话抱怨的条件都没有。

樊仪附和,“妹妹那么笨,悠悠又能干又懂事,大家都喜欢悠悠。”

不能开灯,也不能发出声响,卓箐箐在一片黑暗中静静地躺上床,疲惫麻木。

卓箐箐放轻了脚步离开门口。那一夜之后,她经常想,亲情早已不动声色地取代了爱情,成为了她婚姻的基石,细水长流、稳固坚实,挺好。

卧室里,一一酣睡着,婴儿床中传来细密绵长的呼吸声;卧室相连的小书房里,悠悠怀抱着她心爱的毛绒小毯子,也香甜地睡着。

樊仪对岳母不错,温和有礼。私下里,他问卓箐箐要不要在客卧装个电视,卓箐箐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不用了,客厅看电视多热闹。”

很多个夜晚,卓箐箐看着客厅里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默默回到卧室里。

卓母并不喜欢美国,孤身一人来到一个语言不通、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待几个月对她而言是极大的煎熬,语言不通意味着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坐地铁看不懂线路、地图,去超市只敢买面包、牛奶等看得懂的商品。她的日常生活寂寞单调,每天的活动就是推着一一去附近小操场荡秋千、玩滑滑梯。

悠悠、一一睡得都比较早,卓箐箐无法在卧室或小书房里开灯看书,主卧自带的卫生间里有一张大理石桌面,卓箐箐需要看书的时候就在里面看一会儿。将就了一段时间后,她觉得卫生间没窗户,实在太闷,抱着书本和手提移回了客厅饭桌上,戴着耳机屏蔽电视剧和樊家人的闲聊声看书复习。

除了语言的问题,卓母在女儿女婿家住得很拘谨,饭桌上,她吃的很少,吃菜吃水果都要卓箐箐劝了又劝;晚饭后,她也很少在客厅里看电视,更愿意在次卧里自己看报纸或给卓父打电话。

他们也邀请卓箐箐一起看,但卓箐箐对动则四、五十集的连续剧实在没兴趣,加上工作上需要看一些专业书,婉言谢绝了。

三个月左右,卓母突然爆发。

每天晚上,悠悠和一一睡觉后,樊父樊母雷打不动地在客厅看中文电视,樊仪有空时也经常陪看一会儿。卓箐箐提议在客卧再安装台电视,公婆可以在客卧里看电视。但公婆觉得在客厅看电视挺好,樊仪也不想麻烦多事,卓箐箐提议了两次之后,见没人响应也就不吱声了。

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卓母一如既往的只肯吃桌上剩菜时,卓箐箐第1000次劝说时语气也急躁了些,“妈,美国菜肉那么便宜,你非要我一遍遍地劝了又劝才肯吃,我真的觉得烦。”

搬进新家后,樊父樊母住客卧,樊仪、卓箐箐带一一住主卧,悠悠睡主卧边上的小书房,勉勉强强够住了。

卓箐箐每天在工作、家务、孩子中疲于奔命,对卓母这种行为即不理解也不耐烦,加上这个事情她已经劝了很多次了,说话时口气难免冲了些。

一一两个月时,卓箐箐产假结束,回去上班。一一三个月时,一家人搬进了新居。

平时卓母总是不吱声,但这次卓母突如其来地把碗往桌面上重重一放,哭了起来,“我那天做饭,你走进厨房说米放多了,说完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走了。我从没想到到临老了,到女儿家辛辛苦苦帮忙带孩子,女儿对我说话一副不耐烦的态度……”

卓箐箐很喜欢这种暂时的逃离,暂时性离开拥挤的小公寓让她的心情略为舒缓,积蓄起丝微的勇气——片刻后再次回到嘈杂喧闹的小公寓的勇气。

卓箐箐膛目结舌,努力回想也没想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

月子里,卓箐箐被迫经常穿戴整齐地带着一一在家附近的咖啡馆闲坐,等看房的客人离开后再回家。因为哺乳,她还不能喝咖啡,只能点杯热茶,看着玻璃窗外的行人道上匆匆忙忙、形形色色的人群。

卓母继续哭诉,“你爸血压血糖都不好,每次电话里总是让我不要担心他,安心带好悠悠和一一,他知道在美国带孩子是什么感受,每天都像坐牢……”

除了悠悠哭闹、一一难带之外,家务也特别多——因为还在卖房子,经纪人时不时地带客人来看房子,卓箐箐经常要收拾和整理房间。

樊仪赶紧站起来,把悠悠从饭桌边牵走,再把躺在摇椅上吃脚指头的一一也抱了起来,把两个孩子带回了卧室。

卓箐箐对她第二个月子的最大感受就是,鸡飞狗跳、一片狼藉——家里到处都是人,屋里每个角落都有声音,日夜都是悠悠或一一的哭声。她有气没力地对樊仪说,“不该让你爸妈来的,应该请月嫂。”,处处维护父母的樊仪居然也频频点头,“是应该请月嫂。”

卓母伤心地不能自己,尽情宣泄着几个月的寂寞孤独和对卓父的思念,肆意表达着对在女儿家生活的不满。卓箐箐劝慰完母亲,穿上外套,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

悠悠很喜欢小妹妹,每天从幼儿园回家后,第一件事情是冲进妈妈卧室看妹妹。一一被她惊醒过两次之后,卓箐箐勒令悠悠不能突然闯进卧室、不能大力捶击卧室门、不能围着妹妹大声喊,悠悠突然发现她不再是妈妈的中心,小人儿惶恐伤心,经常无故落泪。

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卓箐箐走在街道上,茫然地想,“我多久没看到曼哈顿的夜景了,大概有两三年了吧,下了班就匆匆忙忙回家,打仗般做晚饭、给悠悠洗澡、哄两个孩子睡觉,今晚居然是我这三年来第一次晚上出门。”

公公在厨房里的剁骨头声、悠悠的笑闹声、甚至厕所里冲马桶声都清晰可闻,酣睡中一一经常被突如其来的巨响惊醒。新生儿的神经系统尚未发育,被惊醒几次之后,一一再也不能独自入睡,白天夜晚都需要卓箐箐抱着睡——曾有一次,卓箐箐试着不抱,一一无法自己平静入睡,嚎啕大哭了近三个小时,体力奔溃了才勉强睡着。那次之后,卓箐箐不得不屈服。

来来往往的车辆在她眼前穿梭,车灯此起彼、交织蔓延,依稀有一种不真实的恍惚感。

樊父樊母真心帮忙,也确实帮了很多,樊父做饭,樊母帮忙接送悠悠。但公寓实在太小,四个成年人、一个幼儿、一个新生儿挤在一个二房一卫的狭小空间里简直是噩梦。

不知不觉中,卓箐箐走到了东河边,在一条长凳上坐下。

卓箐箐本以为她有足够的育儿经验,第二个孩子会好带一些,她万万没想到,空间的狭小和吵闹让一一格外难带。

河面上一轮明月,开阔寂寥,卓箐箐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看着空中皎洁明月,一点也不想回家,她惊讶地发现,对于母亲的哭诉,她除了震惊、无奈、心疼,更多的是不耐烦。

一一是意外怀上的,卓箐箐知道她应该不太可能再生了,鉴于上次月子没做好,体质差了很多,本想乘这次月子好好补一补的,可惜事与愿违,条件实在不允许,她这次月子比上次做的还差。

卓箐箐没坐多久,手机就响了,她看了看来电显示,默默起身往家走去。

一一的名字是卓箐箐特意取的,这个孩子到来的时间本来就不受欢迎,又是第二个女儿,她怕小女儿被忽视,起了这个简单而响亮的名字“一一”,表达对她的重视和珍爱。

当天晚上临睡时,樊仪闲闲地说,“你一直对我妈那次哭闹耿耿于怀,牢记在心里……”

夫妻俩带一一睡主卧;次卧房间太小,放不下双人床,只能悠悠住;公婆只能暂时睡客厅,一家六口就这么磕磕碰碰地挤在狭小的公寓里。

卓箐箐突然觉得她和樊仪还是有心有灵犀得很,只不过这份心意相通是用来吵架和攻击对方的,她低喝一声,“你妈哭闹,指责的是我。我妈今天有半个字说你吗?”

三十而立,三十岁的卓箐箐拥有了一份工作、一个家、两个女儿。

卓箐箐冷笑两声,“没有的话,你就给我闭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换房的手续只进行到一半——新房银行贷款等还没完成、现住的房子也还没有卖出时,卓箐箐在她三十岁生日之前生下了小女儿一一。

母女没有隔夜仇恨,自己的妈,还是好哄的,第二天,一切就恢复了正常。

两家父母都退休了,抢着要来帮忙。卓箐箐对父母、公婆帮忙与否持无所谓的态度,她更倾向于请月嫂。但是樊仪和公婆都非常积极,卓箐箐看育儿书上都提到家里如果有新生儿,父母必须特别注意大孩子的心理,她知道樊母对悠悠真心疼爱,也就没太反对公婆来。就这样,樊父樊母在卓箐箐临产前再次到了纽约。

卓箐箐再也不敢对卓母做饭、带孩子的方式发表任何意见,更不敢在饭桌上再劝妈妈吃什么。除此之外,但凡是哪天是卓母做的晚饭,卓箐箐下班后再累,也要边吃边夸,绞尽脑汁挤出几句溢美之词。

收入有限,买不起三室一厅,夫妻俩看了小半年房子后,尽最大能力买了套二居半的公寓——两卧两卫、主卧带了一间小书房。

彼此都克制、忍耐,家里的和平气氛一直持续到了卓母回国。

考虑到新生儿出生后,无论是父母来帮忙还是请阿姨,现有的小二居都实在太小,夫妻俩又开始看房子,准备以小换大。

卓母回国后,卓箐箐找到了一个很合心意的通勤阿姨。阿姨每天一早八点到,下午七点走。她一进门,樊仪或卓箐箐中的一人送悠悠去幼儿园,阿姨在家带一一;卓箐箐每天下班后去接悠悠,带着悠悠回家后,阿姨下班。

卓箐箐一度考虑过樊仪的建议,但看着悠悠可爱纯真的小脸,卓箐箐怎么也下不了狠心打掉腹中的骨肉,思前想后、再三斟酌,她还是决定生下这个孩子。

生活周而复始,紧凑而规律。

二胎的感觉和第一胎截然不同,除了工作上可预见的困难,卓箐箐觉得很羞耻,对,羞耻,惊慌、抑郁、自责、愤怒等各种情绪组合成了一种自我羞耻感,这份强烈的羞耻让她在几个月后、心情平复了之后才告知了父母。

不知道两家父母的到来还是养育两个孩子的重任让夫妻俩切断了沟通和亲热的欲望,两人的感情变得平淡,日常生活机械而毫无激情。

卓箐箐听到他平静无波地说出这个建议时,心中又生起一股失望疲倦。

樊仪依旧是外人眼中标准的好丈夫、好爸爸,在外工作上进,在家疼爱孩子;卓箐箐全心全意扑在家庭和孩子身上,每天一到六点,立即收拾包去幼儿园接悠悠,回家做晚饭,晚饭后给悠悠读书、给一一洗澡,等两个孩子都入睡后才有一点自己的私人时间。

樊仪的意见是先不要这个孩子,等过两年条件成熟些了,再要老二。

一个屋檐下、一张大床上躺着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一个悠悠,已经让夫妻俩疲于奔命。尤其是卓箐箐,悠悠的产假耽误了她小半年的工作进度,被迫调到了另一个小组从头熬起,加上有了孩子后再也不能随意加班,工作受了极大的负面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