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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卷 相见欢

夫妻俩平时工作兼带娃,日子像拧紧了发条的闹钟,紧锣密鼓、按部就班,夫妻生活少而循规蹈矩,突然有了个不用管孩子的悠闲夜晚,樊仪心中自然而然地生出几许期待。

时间已经很晚了,卓箐箐和樊仪看了眼熟睡中的悠悠,匆匆离开了家,赶回酒店。

樊仪匆匆洗完澡,看到卓箐箐正在桌前发愣。

卓箐箐和樊仪赶回家,卓母说悠悠已经在卓箐箐以前的房里里睡着了,今晚就不和他们夫妻回酒店了。

樊仪喊了一声,卓箐箐回过神来,开始她的睡前保养程序,用化妆棉涂抹爽肤水。

卓箐箐心中一阵伤感,她知道两人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会太多了,曾经一起走过高中大学的青葱年代的好友,见一次少一次了。

樊仪躺上床,“刚才想什么呢?”

昏黄的灯光下,陈植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卓箐箐闷闷道,“我刚才居然都忘了问陈植有没有修完本科课程、现在是不是在上研究生?”

的士调了个头向前开,犹带炙热的晚风从窗口迎面扑来,卓箐箐觉得一阵说不出的燥热烦闷,她回头看向剧院门口,陈植还站在剧院门口的路灯下,目送的士远去。

樊仪哑然失笑,“我当什么大事呢,你明天打个电话问问不就清楚了。”

很快就等到了一辆的士,卓箐箐坐进车,从窗口探出头,挥手向陈植告别。

卓箐箐幽幽叹了一口气,“她上不上研究生又有什么区别呢,日子无非就这样了。”

夏夜闷热,月光从街道两边的梧桐树间洒在街面上,剧院的门卫正在收看电视转播的足球赛,广播员激扬的解说声和观众席上沸沸扬扬的喝彩声划破了夜晚原本的静谧,卓箐箐和陈植都沉默了下来,静静等着的士。

樊仪不以为然,“成年人的日子不都这样嘛。”

到了剧院门口,陈植坚持陪卓箐箐和樊仪等的士,非要看着卓箐箐上了的士才肯回家。

卓箐箐侧头想了想,轻声道,“当年她回省城,计划边工作边考研,结果谈了个办公室恋爱,推迟了一年考研;然后国家政策改了,专科生必须修完本科课程才能考研;再然后,她结婚了……”

朦胧月光下,两人轻言细语,似乎是怕惊扰了静谧的夜晚,也似乎是怕惊扰了对话中的往昔。

卓箐箐放下眼霜瓶,惆怅道,“一步落空,步步落空。”

陈植摇摇头,“现在团里都不排新戏了,没人看,票卖不出去,排一出亏一出。所有的演员都改行或是改拍影视剧了,我妈也早退了。”

樊仪纳闷道,“箐箐,你怎么了?”

卓箐箐轻轻说,“那时候你老问我要不要看黄梅戏,想看的话,你送我戏票。我总觉以后有的是机会,总是说‘不’,结果一次也没看过。”

卓箐箐愣了愣,笑起来,“我突然间看到熟悉的老房子,惊住了。其实我和她的日子也没有什么不同,上班、挣钱、干活、带孩子。”

老式的单位大院家属区没有什么规划,小路乱七八糟,楼间也没有路灯。三人就着月光和路边楼里住家的微弱灯光,留神注意着脚下曲里拐弯的路,小心避开路边的自行车等杂物,慢慢向大院门口的方向走去。

卓箐箐的思绪似乎飘到了很远,她扭头看向黑漆漆的窗外,“初中放暑假时,我和英子经常在这附近散步,我刚才一路走回来的时候就在想,要能回到从前,再和英子一起在月下说说笑笑多好。”

陈植笑笑,挽住卓箐箐的胳膊,三人一起走了出去。

卓箐箐把掌心的精华细细涂开,轻轻按在脸上,她的神情落寞寂寥,也没注意到樊仪脸上掩盖不住的失望。

卓箐箐实力反驳,“那我刚才怎么找到你家的?能找到你家就能反方向找到大院门。”

卓箐箐扔了三天杂物后,沈英子坐飞机专程赶回省城见闺蜜。

陈植再三坚持,“大院里老房子乱七八糟的,怕你们找不到院门。”

吸取了上次带樊仪见陈植只能说场面话的教训,卓箐箐单独出门和沈英子吃晚饭。

卓箐箐坐了一会儿,和樊仪一起告辞,陈植并没有强留他们再坐一会儿,但是执意送他们出门。

两人约在市中心一家高档火锅店,卓箐箐一开始嫌火锅油腻,想换家清淡风格的餐馆,沈英子拍板,“这家是你出国后开的,你从没去过,我挺喜欢的,一定要带你尝尝。”

因为有陈植老公和樊仪在场,卓箐箐和陈植只是随意闲聊,泛泛交流了一些高中同学的信息。陈植甚至没提起当年她帮卓箐箐转交樊仪的信的往事,可能是因为和樊仪不熟,不便开玩笑,也可能是觉得旧事不值得特意提起。

火锅店里,两人面对面坐定,沈英子很惊讶,“你居然不带悠悠,我还想见见小宝宝呢。”

陈植和卓箐箐同时摇了摇头,又同时相视一笑。

卓箐箐拿笔在菜单上勾划,“想单独和你说说话,所以今晚让樊仪带悠悠。”

陈植先生适当地插嘴,“没有没有,卓箐箐你和我几年前见到你时没什么差别。”

沈英子听到“樊仪”这个名字,微笑起来,“樊仪我也想见见,上一次见面都是好多年前了。”

卓箐箐剥开一只橘子,“可不是嘛,一晃好多年了。我刚才看你,居然觉得有点陌生,可转念一想,你看我应该也是这样的,又老又憔悴。”

卓箐箐也笑了,怀士堂前的如瀑阳光和成荫绿树似乎出现在眼前,她放下菜单,“是啊,好多年前了。”

陈植“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还记得呢,那孩子后来去上海读大学,就留在上海工作了。”

酒饱饭足后,两人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家走。

卓箐箐扭头看向阳台门,“真没想到还能再坐在这个客厅里,我以前有次暑假来,你家楼上的小孩子一直在阳台喊你,一直在喊‘姐姐,你能不能带我出去玩?’”

路灯照得街中心明亮如白皙,两旁的人行道边上都种着梧桐树,繁盛的枝杈遮挡住了大半的月光,路上行人不多,白日里繁华喧闹的街道在夜色中幽暗而宁静。

好友多年不见,陈植见到卓箐箐是非常高兴的,一直笑着地招呼她喝饮料、吃水果。卓箐箐被她由衷的喜悦感染,压下心中的惆怅伤感,也开心了起来。

夜晚的空气犹带闷热,两人都刚刚吃完火锅,略一走动都出了一身汗,沈英子抱怨,“怎么这么热,前面有没有卖冰淇淋的?”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卓箐箐无来由地觉得客厅的灯光都不够亮。昏暗的灯光黯淡地照在陈植脸上,衬得她脸色黑黄憔悴。

话音刚落,她自己笑了,“我居然问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尽管已经装修过了一次,但70、80年代的老房子还是老旧,无论是墙上瓷砖都已被熏黑的厨房,还是老式蹲坑的厕所,都带着一丝说不出的破落惨败;房型结构也乱七八糟,客厅门正对着厨房门,老式厨房没有足够的储物柜,卓箐箐坐在沙发上一眼就能看见厨房水泥地上堆满的纸箱子、米袋、塑料袋……

卓箐箐问,“你现在也不常回来了吧。”

卓箐箐坐在老房子的客厅中时,很是恍惚,为这套熟悉的老房子,也为熟悉而陌生的陈植。

沈英子点点头,“现在都是我爸妈去上海看我,我已经很久没回来了。”

陈植和她同事几年前结了婚,结婚时两家父母都赞助了一些钱做首付,小夫妻俩买了套新房。陈植生孩子后,先是因为要妈妈帮忙带孩子,带着孩子搬回了娘家,后来又因为娘家老房子所在的学区好,从幼儿园到初中都有好学校,她索性和妈妈换了房子住。

街边一家小卖店门口摆着一只冰柜,沈英子快步上前,从冰柜里挑出两只蛋筒。

陈植白天还要上班,她说请卓箐箐吃晚饭,卓箐箐这些天吃了太多美食,胃口岂止是饱和,简直要满溢了出来,她谢绝了吃饭的提议,和樊仪一起去了陈植家里小坐。

卓箐箐放回一只蛋筒,换了一瓶冰红茶,两人付了钱,拿着蛋筒和饮料,边走边吃边聊。

见同学、朋友只是不想整个假期都困在婆家的借口,到底已经出国多年,和很多同学、朋友都慢慢失去了联系,回省城后,卓箐箐只和陈植见了一面。

卓箐箐喝了一口冰红茶,“叔叔阿姨去上海住哪儿呢?”

卓箐箐沉默了一下,“我看不得,就想替他们多收拾收拾,把家里收拾整洁一些。”

这个问法语焉不详,沈英子居然立即明了卓箐箐的言外之意,“以前是住我租的房子,我打地铺,一家人挤挤。现在住我家……”

晚上在酒店时,樊仪忍不住提醒卓箐箐,“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你难得回家一趟,就不要干涉太多了。”

沈英子沉默了一下,淡淡地说,“他们和孩子处不来,所以我要努力挣钱,争取早日给他们买套小房子。”

卓箐箐抱怨时,卓父只是好脾气的笑,卓母心理上支持女儿扔东西,但是也不插手,由着女儿折腾,樊仪数次试图打断卓箐箐,使了很多眼色,但都没阻拦住卓箐箐。

卓箐箐迟疑地说,“不是说林健阳非常有钱吗?”

“我前年给妈买的护肤品怎么还没用完呢,买了就是让妈用的,不然多浪费。”

沈英子的笑容带上了几分苦涩,“我真的很羡慕你和樊仪的婚姻,大学恋情,同甘共苦。所有人都觉得我看上林健阳是看上他的钱,我爸妈这么觉得,他前妻、儿子这么觉得,所以我不愿意花他的钱,我怕他也这么觉得,觉得我是看上他的钱。”

“行李箱轮子都掉了,为什么还留着?”

卓箐箐不同意沈英子的说法,“水至清则无鱼,夫妻是利益共同体,我不评价给爸妈买房子这种大事,但你刻意抵触花他的钱,这种想法对夫妻感情绝对是弊大于利。”

“二十多年前的床单和衣服,都没有人用了、穿了为什么不扔?每个柜子都塞满不用的东西,我给妈带的名牌包居然都没地方放,要放椅子上。”

沈英子把还剩下几口的蛋筒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筒,“结婚前我妈劝我,原配夫妻过日子简单。我那时候不信,婚后磕磕绊绊地处理夫妻感情、母子关系,甚至还要处理和他前妻、和他前妻的家庭的关系,回想起我妈这句话,信了,可也晚了。”

不知道是因为出离愤怒,还是因为做了妈之后爱唠叨,卓箐箐控制不住地一遍遍絮叨。

沈英子用纸巾擦了擦手,“刚结婚时吵得厉害,争吵越多,我越不愿花他的钱,算是、算是保留自己最后一份尊严。”

卓箐箐想象中的彩衣娱亲并没有出现,卓父卓母确实很喜欢悠悠,好吃好玩地娇宠着悠悠,但是她几乎没有时间精力和父母互动——三伏盛夏天,她忙着收拾父母家里的杂物,再一趟趟地拎着垃圾袋下楼,汗流浃背地扔到大垃圾筒里。

沈英子嘲笑好友,“你没有类似经历,莫得发言权。”

卓箐箐动不了书房里的杂物,只能把发狠收拾自己从前的卧室里。书桌下两排八个抽屉,满满登登地放着她用过的文具、硬币、发卡、纪念册,她拿了好几个大垃圾袋,把这些十多年前的杂物通通往里扔,然后再扛下楼扔到路口的大垃圾筒里。

卓箐箐抬头看向被枝桠乱七八糟分割而成的不规则的一小块一小块的明月,“其实没什么区别,大多数的婚姻也就是搭伙过日子,花好月圆的时候看不出来,有利益冲突的时候才见真章。”

卓母在厨房中听到父女俩对话的只言片语,插了一句,“你爸自己的东西都没地方放,也要保留这些课本,说留给悠悠。”

沈英子纳闷,“你们之间能有什么利益冲突?”

卓父好脾气地笑着,“悠悠将来学中文没准能用上这些课本的。”

卓箐箐微微一笑,“我和樊仪在小家庭经济上倒是没有任何矛盾,但涉及到两家父母时,别说钱了,一句话或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泾渭分明。”

卓箐箐没有勇气打开衣柜,她看着一面墙的过期杂志和课本质问卓父,“我都硕士毕业了,你还留着我小学时的课本做什么?这些开会发的纪念品即不值钱又不实用,放在书架上占地方落灰,为什么不扔了?”

沈英子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完感慨,“还是羡慕你的婚姻,花钱、吵架,都是光明正大、理直气壮的。”

微波炉响了,卓母甩下一句,“你爸啥都舍不得扔,你正好帮我说说他。”,说完匆匆进了厨房忙碌。

卓箐箐轻轻叹了口气。

卓箐箐继续惊诧,“这些九十年代的专业期刊,早就没有学术价值了……”

沈英子挽住卓箐箐的一只胳膊,温柔地说,“箐箐,你不知道你的生活多值得羡慕,你有点转牛角尖了,你该多交些朋友,生活重心不要都放在家庭上。”

卓母很无奈,“早就不能用了,你爸非说能修好,扔了可惜,就搬回家了。”

卓箐箐这次是真叹气,“我现在的朋友圈基本是结过婚或是有小孩子的华人家庭,大家都忙,见面交流一些生活信息或是抱怨一下老公孩子,哭诉完各回各家,该做饭做饭,该带孩子带孩子,谁都没多少时间精力去发展和维护友情。”

卓箐箐看着摆在地板上的台式计算机主机和显示屏,膛目结舌,“这台386有15年历史了吧,还能用吗?”

月色朦胧,繁星在黑蓝色的夜空中闪烁,微风吹拂,树叶簌簌轻摇,一股花香趁风而来,萦绕在两人身畔,卓箐箐突然觉得心中微微刺痛,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涌了上来。

卓母解释,“你爸退休时,实验室里旧电脑、专业杂志,系里不要了,接手你爸实验室的博士生也不要,你爸舍不得扔,就都带回家了。”

卓箐箐回到酒店时,悠悠已经睡了。

卓箐箐原打算一家三口在书房里打个地铺,可书房里堆满了杂物,或者说堆满了无用之物——衣柜里塞满是了旧被褥旧衣服;书柜里摆满了父亲的书和杂志、卓箐箐的课本和小说、各式摆件;连地板都堆满了,桌椅、大箱子、台式机、米袋、油瓶,别说打地铺了,落脚都难。

卓箐箐轻手轻脚洗漱后,坐在桌前,在昏暗的台灯灯光下细看沈英子送给悠悠的礼物,一只周大福的福星宝宝吊坠。

回了娘家,卓箐箐立马明白卓母的顾虑了——仅仅是两年没回家,三室一厅的家里堆满了杂物,完全住不下她们一家三口。

卓箐箐翻过吊坠,看着吊坠后面的两个小字,“幸福”,轻轻笑了起来。

回国之前和父母商量探亲时,卓箐箐还和父母生了一次气——卓母的意思是让她住附近的酒店,每天早上带悠悠来外公外婆家玩儿,晚上再回酒店住。卓箐箐非常郁闷,觉得父母见外,“我难得回家一次,你们居然还要我住外面?大热天的每天两趟在外面跑,你们不心疼我,也该心疼悠悠啊。”

樊仪轻声问,“这么晚才回来,你们见面都聊了什么?”

先是去了婆家,悠悠收到了很多红包——长辈第一次见晚辈的见面红包,卓箐箐在外面吃了很多顿亲戚间互请的饭,吃到她觉得嗓子眼都要堵住时,终于到了娘家。

卓箐箐想了想,“随意聊啊,想起什么说什么。”

樊母曾提议既然省城只有卓父卓母两人,不如让他们也到南京,既省去了樊仪和卓箐箐在两地间的奔波,两家父母也能多和孙女/外孙女相处几天,卓父卓母倒是无所谓,卓箐箐一口回绝,“省城还有我很多同学、朋友,我还想见见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们。”

卓箐箐看着金坠上的“幸福”两字,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以前我们聊些开心的事情让对方开心,现在我们说些自己不如意的事情宽慰对方。”

两人的假期不长,扣除来回路上的时间和两家之间的交通时间,婆家、娘家各五天。

卓箐箐伸了个懒腰,合上周大福首饰盒,关了台灯。

原计划拿到绿卡后再带悠悠回国探亲,看着遥遥无期的绿卡排期,夫妻俩也不再心存侥幸,商量了一下,带着悠悠和两大箱子的礼物回国了。

这次的回国之行,卓箐箐经常觉得疲惫和恶心,更不想吃油腻的食物,她开始以为只是天气炎热兼旅途劳累的缘故,回美国后,她知道了真正的原因,她又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