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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皇帝

雍正十分重视用人问题。他多次说:“治天下惟以用人为本,其余皆枝叶耳!”这个道理,不少人都懂得,“尊重人才”的口号也喊了多年。问题并不难在知道用人的重要,而难在下面两个问题:怎么用?该用谁?这又实际上可以归结为一个问题:什么是人才?

的确,对于不少人来说,遇到了雍正,真是摊上了一个好皇帝。

对于这个问题,历来有两种看法。这两种看法,又可以归结为两个原则,即道德原则和能力原则。前者认为,德比才更重要。一个人,如果有才无德,就宁可不用。这种观点导致的后果,往往是“宁要听话的饭桶,不要不听话的人才”,或“宁要奴才,不要人才”。后者则主张“唯才是举”。只要有能力,有才干,不仁不孝、盗嫂受金也不要紧。这种主张的后果,便难免文人无行,小人当道。当然,大家公认,最理想的还是“德才兼备”。问题在于,不能兼备怎么办?你是要德呢?还是要才?

这又是雍正的过人之处和高明之处。本来,密折是一种很危险的东西。它容易和告密联系在一起,甚至变成告密的一种方式,弄不好就会让人主上当受骗。所以康熙说:“令人密奏并非易事。偶有忽略,即为所欺。”谢济世也说:“告密之例,小人多以此谗害君子。首告者不知主名(不知是谁告的),被告者无由申诉,上下猜忌,君臣相疑。”然而雍正却把毒药变成了良药,玩火而不自焚。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兼听”。也就是扩大有权密奏的范围,广泛地听取意见,使自己不至于被个别人的言论所左右,从而作出正确判断。他也允许被告申辩,只是不讲原告的名字。这样,一旦属实,举报者可以得到保护;万一被诬,被告人也能洗刷冤情。所以,武则天建立告密制度,制造了不少冤假错案;雍正帝建立密折制度,却保护了不少好人。因为某官被上司弹劾,雍正却能通过别的途径了解到实情,正所谓“大吏虽欲挤之死,而皇览独能烛其微”。难怪章学诚要认为那些“清节孤直之臣”能生逢雍正之世实在是万幸,是“虽使感激杀身,亦不足为报”了。

雍正主张换一个角度来考虑问题。他很赞赏鄂尔泰的一段话。鄂尔泰说:“事有缓急难易,人有强柔短长。”一个人,如果用得不是地方,那么即便是有能力的人也可能没有效益,即便是有道德的人也可能耽误国事。相反,如果用得是地方,那么,即便是常人也能有所作为,即便是小人也能做好事情。总之,因才,因地,因事,因时来使用人才,那就一定能做到“官无弃人,政无废事”(安排职务没有不可用之人,施行政治没有办不成的事)。道理很简单:人和事都各得其所么!

雍正利用密折制度,不但避免了许多决策错误,少搞了许多“拍脑袋工程”,而且掌握了大量情况。密折不是正式的文书,没有什么条条框框,也就可以无话不谈。事实上雍正也是这样要求的。他曾告谕有权密奏的官员,要他们多多汇报情况,诸如地方政事的利弊,地方官员的勤懒,顶头上司谁公谁私,下属官员谁优谁劣,军营是否纪律严明,气候是否风调雨顺,老百姓的生计如何,风俗是否淳朴,甚至米价、菜价,冤案、奇案,“悉可以风闻入告”,而“不必待真知灼见”,只要有可以调查的线索就行。因为密折只是反映情况,并不作为立案的依据,是非最终仍由雍正判断,所以讲错了也没关系。

这实在是太高明了。人事人事,不就是人和事么?何况,用人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做事。所以,不能脱离事来孤立地考察人。那是永远都得不出正确结论来的。显然,问题不在于谁行谁不行,而在于会用不会用。比如朱轼,学问好,为人正派,贤良清正,但有些书生气,雍正便让他去教弘历读书。李卫,文化水平低,为人粗鲁,有江湖习气,但人很精明,胆子又大,办事利索,雍正便让他去抓强盗。结果两人都干得很好,德与才也不发生矛盾。如果反过来,让朱轼去抓强盗,李卫去教书,肯定都是一塌糊涂。可见,抽象地讨论德才问题毫无意义,而鄂尔泰在德才之外提出一个“事”来作为用人的原则,应该说是相当高明,也解决了一个长期争论不休的难题。

用密折来咨询,效果就好得多。中央的意见听得到,地方上的意见也听得到,此其一。因为是密折,没有旁人知道,发表意见的人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种种不便公开表露的顾虑、苦衷、难言之隐,都能详尽地予以叙述,使人主对问题看得更透。而且,正因为敢说真话,不必做官样文章,反倒可能触及一些实质性的问题,此其二。因为密折内容严格保密,任何人都不得泄漏,因此不怕官员们私下里串联,形成左右人主思考的舆论力量,此其三。密折讨论具有非正式性,一旦发现有所不妥,立即就可收回,不会造成任何不良影响,此其四。雍正这一手,应该说很有道理,也相当高明。

当然,德才二字也不可不讲,但雍正认为应该重新解释。在他之前,包括康熙皇帝在内,历代帝王都奉司马昭的“三字经”为圭臬。这三个字,就是清、慎、勤,也就是清廉、谨慎、勤勉。但雍正不以为然。他在藩邸多年,深知官场习气,早就把这三个字变了味道:清变成了装穷,实则沽名钓誉;慎变成了怕事,实则推诿扯皮;勤变成了琐碎,实则因小失大。结果,有着“清慎廉”美名的一些所谓“清官”,其实是“巧宦”和“循吏”。他们或者只知洁己,不知奉公,或者大错误不犯,小毛病不断,总之都不做事。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或群居终日,言不及义。但是,因为他们或自命清高,或胆小怕事,因此不会被考评为贪墨或浮躁,符合清与慎的标准。如果再能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还能得到勤的考语。于是,朝廷即便发现某官并不称职,甚至是饭桶草包,也奈何不得。

所以,密折制度并不仅仅是用来搜集情报和监控官员的,它还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协商和秘密决策的手段。雍正朝许多重要的改革举措和重大决策,比如摊丁入亩、改土归流、疏浚运河等,都是先通过密折广泛征求意见,反复商酌再作决定,然后再由朝廷正式下达指令,向全国推行的。这种政治协商和征求意见,为什么不能采取御前会议等形式公开进行,而要诉诸密折呢?这里面有雍正皇帝很深很细的考虑。召开御前会议,公开进行讨论,有诸多不利。第一,到会的都是中央部门的官员,地方上的意见听不到。第二,发言人不是揣摩皇上旨意,便是唯首辅、宰臣的马首是瞻,不能畅所欲言。第三,如引起争论,有伤和气,也容易导致门户朋党之争,不利于安定团结。第四,等于将尚不成熟的考虑公之于众,必然引起各方猜测,甚至引起骚乱和动乱,不利于朝局的稳定。

雍正要做事,要搞改革,当然不能容忍这种陋习。因此,他提出新的标准,即公、忠、廉、能。这四个标准,其实是一以贯之的:忠君报国者必公,公而忘私者必廉,而有此公忠之心,则必勤劳王事,而至于能。实在秉赋能力太差,也可以培养学习或调作他用。总之,一个好的官员,应该同时是忠臣、清官、干吏、能员,并不光是只要清廉不犯错误,就能保住禄位,做太平官。比如吴桥知县常三乐,“操守廉洁”而“懦弱不振”,就应该撤销知县职务,改任不理民事的学官。

雍正以前,中国政治的主要形式,是德治与礼治。人治只是某些特殊时期的现象,而且其主体既不一定是皇帝(比如曹操是丞相,武则天是皇后和太后),也没有相应的制度来保证。相反,不少皇帝还无法行使治权(比如年纪太小)或主动放弃治权(比如明的万历)。其结果,则是任何王朝都不可能真正“长治久安”,改朝换代总是不可避免。显然,唯一的出路,是确保皇帝的“一人政治”,使皇帝真正成为国家意志的唯一代表。密折制度的意义,便正在这里。

雍正这个皇帝,确实有点不一般。他恨贪官,也恨庸官,而且特别讨厌那些因循守旧、明哲保身、尸位素餐、无所作为的“木偶官员”。他认为,国家设官任职,不是用来养饭桶的。凡是不称职守、办事不力、推诿扯皮、瞻前顾后的官员,统统应该罢免,腾出位子来任命能干的人。雍正说:“朕从来用人,只论人材。”一个人,只要忠诚,又有才能,就是德才兼备。至于他的出身、资历,是满人还是汉人,统统不予考虑。哪怕什么学历都没有,或者生活作风上有些小毛病,都没关系。比方说李卫,根本就没有什么学历。他那个户部员外郎,是花钱买来的。可就是这个小小的郎官,却敢顶撞亲王。他当郎中时,主管户部的某亲王特别贪婪,每过手一千两银子,他就要吃十两回扣。李卫也不含糊,就把这些钱装在一个大柜子里,外写“某王赢余”四个字,放在户部廊下,来来往往的官员人皆见之。某王被搞得十分难堪,再也不敢“抽成”。李卫之勇,也就名噪京师。雍正得知,心中暗许。即位之后,立即提拔重用李卫。元年任盐道,二年升藩司,三年擢为浙江巡抚,四年兼理两浙盐政,五年授浙江总督,六年兼理江苏盗案,七年加兵部尚书衔,复加太子太傅衔,最后当到刑部尚书和直隶总督,真是步步高升。

事实上,靠道德或礼仪来治国,是完全靠不住的(这一点我们前面已多次讲过),这才有了明代的特务政治。雍正总结历朝历代的经验教训,认为德治和礼治并不可靠(但也不能放弃),特务政治弊端甚多。唯一的办法,是实行“人治”。不过这种“人治”,有特定的含义,那就是:除了皇帝,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充当这种统治的主体。因此准确地说,它应该叫作“帝治”——皇帝一人的统治。

李卫这人,毛病不少,尤其是使气任性,粗鲁无礼。见上司不称官职,叫“老高”“老杨”;对下属动辄就骂,满口粗话。所以告他的人不少。雍正说:“李卫之粗率狂纵,人所共知者,何必介意”,着意予以袒护。另一个宠臣田文镜,也是没有学历的,也是毛病多多,也是屡遭攻击和议论。但田文镜不但对雍正忠心耿耿,而且真是豁出命来干工作。他是推行雍正新政最卖力也最得力的一个人。雍正说他“察吏安民,惩贪除弊,殚竭心志,不辞劳苦,不避嫌怨”,因此也一直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予最坚决的支持。而且,不顾田文镜在朝野上下声名狼藉,将他提拔为豫鲁总督。

何况,即便大家都是海瑞,也并非没有问题。这个问题就是:大家都是海瑞,还要皇帝干什么?难道真的“虚君共和”不成?没有哪个皇帝愿意成为“虚君”。封建王朝早期那些有为之君,更不愿意自己和自己的后代成为“名义上的国家元首”,真的“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国家由权臣管理,皇帝只从事礼仪活动)。这种心态不能完全说是自私。因为大家都是海瑞,皇帝自然省心。但如果大家都是严嵩,还能省心吗?那时候,皇帝就得考虑脑袋还长不长在自己身上的问题了。

据说,尹继善曾评论过当朝的三个“模范总督”。他对雍正说:“李卫,臣学其勇,不学其粗;田文镜,臣学其勤,不学其刻;鄂尔泰大局好,宜学处多,然臣亦不学其愎也。”的确,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雍正用人,取其长而不嫌其短,使之各尽其才,各逞其能,各得其所,这就决非庸主所能做到的了。

自从秦始皇建立了中央集权专制体制,如何统治和管理我们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一统帝国,一直是一个不可回避的难题。明清以前历代王朝的做法,是通过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治国。这就是汉武帝要独尊儒术而隋唐要建立科举制度的原因。按照这个政治设计,我们帝国主要是由一大批熟读儒家经典、绝对忠于皇室的文官来管理的。农业时代的帝国虽然庞大,事务却并不繁杂,无非按期缴纳赋税和保证地方治安。另外两件并非常规性的工作,则是抵御外敌和救济灾民。如果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官清吏廉,民风淳朴,则地方官是非常轻松的。所以那些承平时代的地方官员,常常有许多闲情,可以吟花弄月,甚至著书立说,可见工作不忙。但是,这种“太平盛世”的理想,却建立在并不牢靠的基础上。如果天旱水涝,颗粒无收,或官贪吏污,绅劣民刁,又如之何呢?那意识形态和伦理道德还管用么?只怕即便孔子在世,也无法敦风化俗。

四年(公元1726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雍正在直隶总督李绂的奏折上,批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说:你和朕相比,确实差得很远。为什么呢?你只是书读得多一点,而朕不但读了书,还“经历世故多年”,所以,不管是动心,还是忍性,都有不寻常之处。朕不是大言不惭的人,也不是专恃帝王权威压服臣下的庸主。如果以为能“记颂数篇陈文,掇拾几句死册”,就可以轻视小看朕躬,恐怕将来就会后悔莫及。

雍正的密折政治,很值得专门探讨和研究。

雍正说这话,也有他的苦衷。康熙也好,雍正也好,都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们心里很明白,在汉族知识分子内心深处,他们这些大清帝国的皇帝,都是没文化的“野蛮人”。他们的帝国,是靠武力征服的野蛮手段建立起来的。而且,建国以后,还不得不掉过头来学习被征服者的文化。因此,大清皇帝和汉族文人就处于这样一种奇特的关系中:前者是政治上的胜利者,后者却有着文化上的优越感。文化可不是靠武力和强权就可以征服的。而且,文化的传播有一条规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优势文化总是不可避免地会同化劣势文化。因此,康熙和雍正都很清楚,要让人服,得心服,而要汉族知识分子心悦诚服,就必须和他们谈文化。

皇帝的实惠也不小。废除了人人憎恶的特务政治,既省下一笔开支,又大得人心,还能防止特权的滥用。因为大小臣僚除了上折言事外,并无其他权力,也无特定组织,不会像明代的厂卫那样,变成帝国尾大不掉的毒瘤。但是,皇帝的耳目,却又不因特务机关的撤销而减少,反倒变得更多、更广。因为副省级以上官员,都变成了皇帝的耳目。这些耳目撒遍全国,无处不在,构成了一张无所不包又极其灵通的情报网络。这些耳目互相监控,又各不知情,只有皇帝一人居高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足不出户而天下事尽知。于是皇帝便成了帝国的神经中枢,成了全国唯一的全知全能者。遍布中央各部和全国各省有密折权的官员,是他的神经末梢,也是他手中的牌。皇帝可以用这些牌来运筹帷幄,也可以用这些牌让官员们竞争恩宠,自己坐收渔利。总之,正因为建立了密折制度这样一个“经络系统”,帝国的心脏和手足才真正联通了,皇帝也才真正成了国家的“元首”——帝国的意志所在。

实际上,两位满族皇帝的汉文化水平,早就已非一般汉族士人可比。何况他们还懂满文、蒙古文,熟悉满文化和蒙古文化(康熙则还有西学学养,真正学贯东西),更非一般汉族知识分子可比。只要不带民族偏见,都应该承认他们够资格当中国的皇帝,至少比明代的皇帝强。中国历代王朝的皇帝,就数明代的最差。不是昏,就是暴,要不就是懒,好一点的又平庸。好容易出了个想做事的,又气数已尽。然而,尽管康熙皇帝已表示了他对汉文化由衷的钦慕,也表现了他一流的汉文化水平,一些人的思想还是转不过弯来。因此雍正认为,如果不把对他们的统治深入到思想文化领域,那么,这种统治就仍然并不牢靠。

密折政治就高明得多了。它虽然也含有不放心手下官员的意思在内,却表现为对官员的高度信任。这就是:只有皇上信得过的人,才给予密奏权。雍正一朝,有密奏权的人尽管大大超过康熙一朝(大约十倍),副省级以上官员都可专折密奏,但仍然是一种特权。封疆大吏一旦失宠,便会失去这特权;底层小官如蒙圣眷,也可以得到这特权。特权总是令人羡慕的,直接和皇上对话更是实惠甚多。尤其是那些品级较低又远在外地的官员,一辈子也难得和皇帝说上几句话。现在有了“直通热线”,有什么说什么,想告谁就告谁,顶头上司也管不了,还不怕泄密,其欢欣雀跃为何如?自然积极踊跃奏写密折,心甘情愿地充当皇帝的耳目。

于是,雍正做了两件事。一是尊孔,二是谈佛。

明代的特务政治如此恐怖,自然极其不得人心,事实上也很不高明。朱元璋、朱棣他们的本意,大约是信不过手下的官员。这种担心当然有他的道理。天子高踞九重之上,深居宫阙之中,与外界十分隔膜。政令的发布,民情的上达,国家的管理,政权的维护,都靠官僚。这是任何帝王都不能不借助又不能不防范的力量。所以,除公开的监察机关(如御史台、都察院)外,还要有秘密的特务机关。但特务也要有人来做。官员信不过,特务就都可靠么?结果,官员因失去信任而心怀怨恨,特务则因权势过重而胡作非为。一个不尽心,一个干坏事,明王朝也就被折腾得垮了台。

雍正的尊孔,超过了前辈的所有帝王。他封孔子五世先人为王,他下令对孔子的名讳要像对君主一样予以敬避,他向孔子的牌位行跪拜礼。这些事情,都是连汉族自家的帝王也没能做到的。皇帝号称“天子”。除对天地、祖宗和父母,均不能下跪。雍正向孔子行跪拜礼,就是把孔子抬到与天地君亲同等的地位,当然是无比之尊了。

明代的特务政治极为恐怖。有一个流传很广的故事说:有一天,甲乙两人在酒店吃酒。谈及时事,甲称厂卫明察秋毫,乙则大骂厂卫横行霸道。甲劝乙少说这些话,乙说:怕什么,他们还能剥了我的皮不成?第二天,甲又上街,却被一个陌生男子拦住,说有要事相告,要请他吃酒。甲被带往昨天和乙吃酒的酒店。一进门,就见一张人皮钉在墙上,正是某乙。陌生人冷笑着说:看见了么?谁说不能把他的皮剥了!某甲吓得魂飞魄散,暗自庆幸自己昨天没说厂卫的坏话,说的是好话。

雍正的姿态,确实很高。过去,历代帝王巡视太学,都称“幸学”,也就是帝王幸临学府的意思。雍正认为,这虽然是臣下尊君之意,但“朕心有所未安”。因此,应改为“诣”,就是拜访、请教的意思。王朝时代,最尊贵的就是帝王。无论他到哪里去,都是巡幸,都是给别人赏脸。唯独到了学校,却不是“光临指导”,而是“拜访请教”,这就不但是对知识、对文化的尊重,而且是对全体知识分子的尊重了,自然大得人心。而得天下读书人之心,也就占有了中国文化的半壁江山。

密折政治也比特务政治高明。特务是明代政治制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明代帝王为了强化皇权,做了两件事。一是取消宰相,代之以阁臣,也就是不要国务总理,只要秘书和秘书长,国家元首和政府首脑由皇帝一人兼任。这个制度,清代继承了下来。二是建立特务机关。具体地说,就是让明代臣民谈虎色变的东厂、西厂和锦衣卫,合称“厂卫”。锦衣卫在明代建国之初就有了,是由皇帝幸臣管理的专事侦缉的特务机关。永乐十八年(公元1420年),又设立东厂,职司与锦衣卫相同,但由太监管理,与皇帝关系更近。到了明宪宗的成化年间,因两个太监争夺东厂,又设立了西厂。此外,在正德年间,明武宗因宠信太监刘瑾,还专为他设立了内行厂(刘瑾被诛后撤销)。特务机关如此之多,明代政治也就堪称特务政治了。

然而雍正还认为不够。他深知,读书人的心,并不那么好征服。上述举措,也许能让他们感动,却未必能让他们佩服。要让他们佩服,还得拿点“干货”出来。于是雍正便和他们谈儒学。雍正曾对前来参加考试的举子们说:你们平时总说礼义廉耻,但你们真的懂得什么是礼义廉耻吗?懂得仪文礼节,学会进退揖让,那只是“小礼”。知道重义守信,能够谨言慎行,那也只是“小义”。施教育民,敦风化俗,使天下人为臣尽忠,为子尽孝,才是“大礼”。开诚布公,坦平正直,使天下人无党无私,和衷共济,才是“大义”。这话确实站得高,看得远,讲得深。那些士子在惊讶之余,也只能表示心悦诚服。

密折制度显然比公文制度实用。除具有保密性外,还具有快捷方便的好处。题本是很麻烦的。它必须用宋体字工整书写,必须备有摘要和副本,必须先由内阁审核,必须在皇帝看后再用满汉两种文字誊写。密折则不必,它不拘形式,可以自由书写,写好后不经任何中间环节,直接送到皇帝手中。皇帝即拆、即看、即批复,直截了当,不耽误事。

雍正不但谈儒,也谈佛。十一年(公元1733年),他在宫中举行法会,亲自说法,并收门徒十四人,即:爱月居士庄亲王允禄,自得居士果亲王允礼,长春居士宝亲王弘历,旭日居士和亲王弘昼,如心居士多罗郡王福彭,坦然居士大学士鄂尔泰,澄怀居士大学士张廷玉,得天居士左都御史张照,文觉禅师元信雪鸿,悟修禅师明慧楚云,妙正真人娄近垣,僧超善若水,僧超鼎玉铉,僧超盛如川。其中,俗家八人(四亲王一郡王两学士一御史),和尚五人,道士一人。雍正自号破尘居士,又号圆明居士。皇帝、王公、大臣、和尚、道士,不伦不类地聚在一起坐而论道,真是煞有介事。

密折制度的建立,是对传统政治制度的一项重要改革。本来,君臣无私义。君臣之间的文字往来,就只有“公文”,没有私信。通常官方文书(公文)有两种。一种叫“题本”,是谈公事的,要加盖官印;一种叫“奏本”,是谈私事的,不盖官印。两种文书都由通政司转呈。皇帝御览之前,已先由有关官员看过,等于是公开信,无密可保。杨名时奏请修浚洱海,用的就是这种公开的题本。所以雍正认为他是故意把事情宣扬出去,以免别人(也包括皇帝)抢了他的功劳。题本和奏本无密可保,皇帝和臣僚之间某些不可告人的机密和难言之隐,就无法勾兑。而且,这种公事公办的形式,也不符合雍正和臣僚单独交朋友的想法。于是他便把始于顺治、康熙年间,但用得并不广泛的密折,发展成一种普遍运用的政治工具,并形成了所谓“密折制度”和“密折政治”。

其实,早在藩邸时,雍正便已礼佛。当了皇帝以后,日理万机,又要照顾那些儒学大臣的情绪,谈佛谈得少些了,但一谈就不得了。有个故事是雍正自己说的。雍正对年羹尧说:京城里有个姓刘的道士,久负盛名,自称有好几百岁,会看人的前世,说怡亲王前世也是个道士。朕听了好笑,对怡王说,他是个道士,你也是个道士,这是你们生前的缘法。只有朕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你这个道士要来给我这个和尚出力?怡王不能答。朕就告诉他,什么真佛真仙真圣人,不过是我们大家来为众生栽种福田。那些无此力量的,“还得去做和尚,当道士,各立门户,方使得”。也就是说,他雍正皇帝虽然没有出家,却比出了家的和尚道士还厉害,还要功德圆满。他哪里只是什么“和尚”“野僧”,简直就是“活佛”“教主”!

雍正的办法,是建立和完善了密折制度。所谓密折,说白了,就是皇帝与臣僚之间的私人秘密通讯,由一种专用的特制皮匣传递。皮匣的钥匙备有两份,一把交给奏折人,一把由皇帝亲自掌握,任何人都不得开启,也不敢开启,具有高度的私密性,故称“密折”。

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皇帝!

这并不容易,然而雍正却做到了。

应该承认,雍正的儒学水平和佛学水平都不低。比起那些腐儒和愚僧来,不知高明多少倍!他确实把握了儒学和佛学的精髓。儒家讲“修齐治平”,佛家讲“普度众生”,说来说去,不就是让大家过好日子,让大家感到幸福吗?这就要栽种福田。而在雍正看来,这个福田,并不在西方净土,而就在东土人间。因为现在东土已经有了一个不是释主的释主,不是孔丘的孔丘。他不是别人,就是朕——雍正皇帝爱新觉罗·胤禛。

雍正铲除异己,打击朋党,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整个帝国,都置于他一个人的绝对统治之下。

现在,雍正已经从思想上(崇儒礼佛)、组织上(举贤用人)和制度上(密折政治)把自己武装起来,他可以给他的帝国动手术了。

雍正是一个什么样的皇帝?独裁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