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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朋友

那么,要怎样做才对?雍正认为,关键是要诚。也就是说,即便是拍马屁,也要拍得诚恳。如果不是诚心诚意来拍马屁,那就不如不拍,老老实实做你自己的事去。只要把自己的本职工作做好,就是公,就是忠。即便不说什么奉承话,雍正也不会恼怒只会嘉奖。从这一点讲,雍正倒是比许多离开奉承话就活不下去的皇帝高明得多,他并不要求每个人都拍马屁。

实际上,雍正并不完全反对揣摩和逢迎。鄂尔泰报祥瑞,就是吹牛拍马,怎么就没有罪反倒有功?可见,雍正也喜欢有人来拍马屁,和别的皇帝没有什么两样。他讨厌的,是瞎揣摩和乱逢迎,比如前面那位写《河清颂》的老兄就是。雍正推行新政不假,希望有人来唱颂歌也是真。可是雍正要作秀,要按照中国文化的老传统,把黄河变清归功于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的赐福,邹汝鲁偏说是什么推行新政的结果,这不是唱反调吗?再说,雍正最忌讳的,就是有人说他和康熙不一样,说他不敬天,不法祖,不到三年就更改为父之道,既是康熙皇帝的“不肖(不像)之子”,又是康熙皇帝的“不孝之子”。邹汝鲁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当然会挨上一脚。

马屁要拍得诚心诚意,这似乎很可笑,但在雍正那里完全合乎逻辑。雍正的逻辑是君臣应该同心同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如果君臣俱为一体心心相印,则臣下对皇上的肯定,就是由衷的赞美,不会是什么奉承逢迎了。这样一种赞美,由于是发自内心的,便可以叫作“诚恳的马屁”。比如鄂尔泰对雍正“出奇料理”的赞美就是。鄂尔泰认为,雍正处理曾静一案,考虑的不是曾静一个人的问题,而是“千百亿万人”,因此,才敢于将曾静一案的案情、口供、上谕“遍示臣民,布告中外”。这就非有“大光明、大智慧”,能“无我无人,惟中惟正”不可。古往今来,实在没有几个人能做到。鄂尔泰这些话,别人听着可能肉麻,雍正却不认为是拍马。因为讲出了道理,而且讲到了点子上——雍正处理此案,确实并非就事论事,确实体现着他的政治远见。这些政治上的深谋远虑不能为一般目光短浅、见识庸常的臣子们所理解,却可能为鄂尔泰心领神会,由衷赞赏,因此是诚。

雍正自己心里也应该有数。他对群臣说:“君臣之间惟以推诚为贵,朕与卿等期共勉之。”但他自己,能对臣下不猜忌、不防范、不整治吗?比如雍正暗示大家起来揭批年羹尧时,大家都不揣摩,都不动作,或者傻乎乎地说年羹尧这个人多少还有些功劳,雍正能满意吗?显然,不揣摩是不可能的。而且,说句不好听的话,揣摩不到位才是糟糕。四年(公元1726年)底五年(公元1727年)初,两总督三巡抚报告黄河水清。古人云:“黄河清,圣人出。”当然是祥瑞。雍正大喜,给文武百官每人加了一级。这时,有个大理寺卿名叫邹汝鲁的,写了篇《河清颂》来拍马屁,内有“旧染维新,风移俗易”两句,意思是说正因为皇上搞改革,实行新政,黄河才变清了。谁知却使雍正大为恼怒,质问邹汝鲁“所移者何风?所易者何俗?旧染者何事?维新者何政”?一怒之下,将他革职,罚到荆江工程去修水利。你想,马屁拍不好都要倒血霉,把真话都讲出来岂不更是冒傻气?

事实上,政治也是艺术。政治家匠心独运的举措和处置,就像一件精湛的艺术品,也是要有人欣赏的。问题在于,这种欣赏必须发自内心,否则就是逢迎,就是谄媚,就是伪善,就是矫情,也就是奸。雍正自己是一个高明的政治家,各类政治技巧的运用相当娴熟,得心应手,出神入化,而且常有创新。再加上他心细如发,目光如炬,洞察幽微,谁要是言不由衷地乱拍马屁,一眼就会被他看穿。不过,别的皇帝对这些言不由衷的马屁也许只会一笑了之,雍正就不一样了。因为他为人刻薄,又特别痛恨“不诚”。一旦发现对方所拍乃“虚伪的马屁”,就会认为对方在欺骗他,耍弄他,看不起他。结果可想而知,那个马屁客一定会碰一鼻子灰,弄不好还会被雍正撇着嘴巴冷笑着奚落一通。

其实就连鄂尔泰,心里也很明白:他对雍正,也是不能把所有的真话都讲出去的。比如雍正嘴巴上说“朕素不言祥瑞”,其实最喜欢搞祥瑞,这就不能戳穿。不但不能戳穿,还要起劲搞。所以鄂尔泰居然是地方官员报祥瑞的第一名。以鄂尔泰之精明,怎么会不知道“一禾九穗,牛生麒麟”等等其实是胡说八道?但他认为这不是什么原则问题,也有助于增强雍正的自信心。这就像说一个老太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一样,是一种“善意的谎言”,不必较真,也不能较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当一个姓刘的大理令因此而奚落他时,他不但不记恨,反而向雍正保荐了这个官员。他心里有数嘛!

看来,在雍正手下,拍马屁也不容易。说得好听一点,得像一个很有鉴赏力的批评家,由衷地为雍正的领导艺术叫好。这就一要诚心,二要懂行,没有几个人做得到。雍正当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心情好的时候,对那些言不由衷的马屁也就不太计较(心情不好时就该对方倒霉)。因为拍马屁至少没有什么恶意,粉饰太平也总是政治所需。对于批评,雍正的态度就要认真得多。雍正并不是一个批评不得的人。他接受过批评,也奖励过批评他的人。甚至有时虽然并不接受批评,却奖励批评者。比如大学士朱轼一贯是批评雍正的,耗羡归公、西北用兵这些事,他都不赞成,雍正却请他给弘历当老师。后来连朱轼自己也觉得老提意见不是个事,便请求病退。雍正说:“尔病如不可医,朕何忍留;如尚可医,尔亦何忍言去。”朱轼感动,再不提退休的事。又比如李元直,刚刚当上监察御史没两天,就一连上了几十道奏折,攻击朝中大臣,说现在的朝廷,是只有尧舜,没有皋夔。皋就是皋陶,尧的大臣。夔则是舜时的乐正。李元直的意思是说有圣君,无贤臣。雍正看了奏折,把他叫来质问:没有皋夔,哪有尧舜?李元直无言以对。结果,雍正对他的“处分”,是把广东刚进贡来的荔枝赏给他。

雍正想得倒好,可惜办不到。君臣分际,隔如天壤。一个高高在上,雷霆雨露都是恩;一个匍匐在下,稍不留神就是错。天差地别如此,哪里还能“贴心”?又哪里贴得拢来?还说交心什么的,拉倒吧!臣下的心思,瞒都瞒不过来,还敢交出去?即便是有所求,也不敢明目张胆。为什么呢?怕越分。比如田文镜想“抬籍”,就不敢对雍正说,只好请杨文乾代言。事后,雍正责问田文境“为何不以实告”,还说“朕甚嗔汝”。但嗔归嗔,田文镜下次还是不敢的。田文镜再糊涂,也不会不知道君臣之际不是什么“恩义兼崇”,而是“天上人间”,哪能不拘形迹,无话不谈呢?

然而雍正对某些批评者的处分却很重。比如直隶总督李绂原本也是雍正的宠臣,为允禟的事还帮雍正背过黑锅。但李绂弹劾田文镜,却为雍正所不容,被贬为工部侍郎。监察御史谢济世“路见不平一声吼”,也上奏弹劾田文镜(并未替李绂鸣冤),结果被革职,发往阿尔泰军前效力。李绂、谢济世只不过攻击了雍正的宠臣,就要受此严惩,陆生楠全面攻击康熙、雍正两朝政治,当然更不能为雍正所容。陆生楠是个小官,却喜欢议论大事。他著有《通鉴论》十七篇,对包括国家政体在内的许多重大政治问题都发表了不合时宜的见解。比方说,他认为目前这种中央集权的政治体制“害深祸烈”,应该恢复到西周封建制。又讥讽康熙,说康熙前不能教育太子,以致有废黜之事;后不能预立储君,以致有骨肉之争。还说当皇帝的,抓抓大政方针就好,不要尽管些鸡毛蒜皮。在言论并不自由的时代,这些议论当然都是大罪。于是,雍正下令,将其正法。

显然,雍正对臣下的要求不低。不但要求他们献身,而且要求他们交心;不但要求他们听话,而且要求他们尽心。一句话,谁心里都不存一点别的念头,“只是一个至诚”。

和陆生楠一起被参的还有谢济世,罪名是借批注《大学》而讥讽时政。雍正下令,将谢济世和陆生楠一起处斩。等到陆生楠人头落地,行刑官却宣布雍正旨意:“谢济世从宽免死。”原来雍正也明白谢济世的“言罪”是冤案,却仍不肯放过这个爱提意见的家伙,非让他尝尝“陪斩”的滋味不可。雍正的刻薄,由此又可见一斑。

雍正也不是糊涂皇帝。他曾对群臣说:朕在藩邸四十余年,于人情物理熟悉周知,不是那种没有阅历的娃娃皇帝,也不是那种只知享乐的纨绔阿哥。所以他自认为有资格也有能力严格要求臣下。而且,他认为,只要君臣双方都相待以诚,臣下不挖空心思讨好皇上或欺瞒皇上,皇上也用不着猜忌臣下、防范臣下,则双方完全可以建立起一种朋友式的关系,比如他和鄂尔泰。

雍正的这些处置,让人甚觉乖张。同样是提意见,有的赏吃鲜荔枝,有的赏吃“刀削面”(杀头),到底是鼓励批评还是不准批评?

雍正的个人生活也很简单,没什么嗜好和娱乐,不爱游猎,也不算好色。他也喜欢一些小玩艺,但不玩物丧志。有些东西为他所喜爱,还是因为有用,比如眼镜。雍正因为眼力不好,特别喜欢眼镜。他曾命令工匠制作了多副眼镜,各处安放,以便他办公时随时取用。他还赐给王公大臣眼镜,目的是要他们勤劳公事。他甚至下令给扬灰处的工人发放眼镜,以为劳保用品。在“以天下为己任”方面,雍正确实做到了以身作则。

其实,雍正有雍正的标准和原则。正如他把马屁分成诚恳的和虚伪的两种,批评也有“诚恳的批评”和“虚伪的批评”。属于前者的。批评错了也不治罪;属于后者的,说得再对也要倒霉。批评者的待遇之所以有天壤之别,原因就在这里。

雍正如此苛求于人,他自己又做得怎样?雍正认为做得很好。他说:“朕之心可以对上天,可以对皇考,可以共白于天下之亿万臣民。”雍正这个人,确实是“一心为公”,诚心诚意地想把国家天下治理好。他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十三年如一日。乾即乾乾,自强不息的意思。惕即惕若,戒备谨慎的意思。宵即凌晨,旰即深夜。朝乾夕惕,宵衣旰食,就是终日勤勉谨慎,不敢懈怠,清早便穿衣服起床,很晚才吃点东西。这两个词,原本是旧时颂扬帝王勤政的套话,雍正却很认真地做到了。别的不说,光是他批的公文就印行了《上谕内阁》一百五十九卷,《朱批谕旨》三百六十卷,均成巨帙,未刊者还不知几何。此外,还有大量的其他工作。他的这种敬业精神和勤政精神,几乎所有历史学家都不否认。

那么,什么是“诚恳的批评”,什么是“虚伪的批评”?标准也只有一个:诚。具体地说,凡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一心一意为皇帝着想,就是诚。这样的批评,就是“诚恳的批评”。相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夹杂着私心杂念,就是不诚。这样的批评,就是“虚伪的批评”。而且,只要属于心不诚者,不管是提出批评,还是提出建议,也不管他们说得对还是不对,统统都是小人的行为,小人的伎俩,因此不但不能鼓励,反而要受重罚。杨名时的挨整,原因就在这里。

比如前面提到的杨名时,倒霉就倒在这上头。杨名时建议修浚洱海河道,本来是好事,但雍正认为他心术不正。第一,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早不做晚不做,早不讲晚不讲,偏偏要在自己即将离任又尚未离任的时候提出来?第二,为什么不用保密的折本先请示皇上,而用不保密的题本上奏,故意要弄得满朝上下都知道?第三,为什么不等新官接任以后再由新官上奏,或联名上奏?显然,他是在沽名钓誉。事情明摆着的嘛!修浚洱海河道是何等工程,岂是他离任之前完成得了的?当然只能由后任来做。既然只能由后任来做,为什么要抢在自己卸任之前发表意见?还不是想着把工作留给别人,名声留给自己!为了保证天下人都知道自己爱民,竟然和皇帝动起心眼来,不用折本而用题本,什么意思?怕皇帝不告诉天下是他杨某人的好主意嘛!因此雍正愤怒地斥责他:像你这样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甚至没有君父的人,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自命为读书人吗?所以雍正要罚他自己掏钱去修洱海,修不完子孙接着修。雍正说,自己这样处分,就是要“使天下之人知沽名钓誉之徒不但己身获罪,而且遗累子孙也”。

然而杨名时也好,李绂、谢济世也好,都是朝野上下公认的君子。他们为人正派、清高,不贪污,不受贿,不投机,不钻营,敢于犯上抗颜,据理力争,很有些为真理而献身,为国家民族利益而不顾自身安危的精神,怎么是小人,又怎么会是小人?

雍正这个人,是颇为自信而自视甚高的。有人批评他是“性高傲而又猜忌,自以为天下事无不知无不能者”,有一定道理。雍正一生,有三条颇为自得,也颇为自许。一是自以为一心为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国家社稷;二是自以为洞察幽微,没有什么事什么人瞒得过他;三是自以为一身清白,眼里揉不进一点沙子,心里存不得一点尘埃。有这三条,加上自己又是皇帝,对臣僚们当然没有半点客气好讲。谁要敢在他面前耍点小心眼儿,或被他认为是耍小心眼,那就别怪他不给你面子。

雍正自有说法。他认为,小人有好几种。一种是钱名世式的,特点是投机钻营;一种是年羹尧式的,特点是忘恩负义。这两种小人,容易被人识破,所以无足为虑。还有一种小人最可怕,也最危险。他们的特点,是沽名钓誉。正因为是沽名钓誉,因此他们往往做正人君子状,甚至不惜作出牺牲,最能迷惑群众,混淆视听。由是之故,他们的危害性也最大。在雍正看来,李绂、谢济世、杨名时就是这样的小人。所以,朝野上下越是同情他们,雍正就越是要狠狠地整治他们。雍正这个独裁者,是从不顾忌什么舆论的。

鄂尔泰这一套说法,很为雍正所赞赏。他在鄂尔泰的折子上批道:“朕实含泪观之。”这不是假话。因为鄂尔泰的这番议论,确实说到了雍正的心坎上。

在雍正看来,杨名时这一类人,向来就“喜沽名邀誉,置国家之事于度外”。这些人表面上看并不贪财,好像没有什么功利之心,其实,他们的利欲比谁都大。这个利,就是名,就是他们自以为得计,可以用来到处招摇撞骗的所谓“清名”。他们不贪污、不受贿,为的是这个“清名”;敢抗言、敢犯上,为的也是这个“清名”。为了这个“清名”,他们置国家、君父于不顾,放肆地宣扬自己的观点,顽固地坚持自己的立场,全然不把安定团结之类的大局和君尊臣卑之类的礼法放在眼里,一心一意只想博得众人喝彩,青史留名。雍正认为:这就是私,就是欲,就是不诚,就是无君!那好,既然尔等心中并无君父,朕的眼里也就容不得你们。你们不是要青史留名吗?朕成全你们,把你们都斩尽杀绝,看看还有没有人敢于效法?

如此君臣际遇,谁不羡慕,因此大家都想知道他得宠的诀窍。鄂尔泰也不隐瞒。他曾对人说:当今皇上用人行政,“无甚神奇”,无非两个字而已;至诚。也就是说,皇上待臣下以至诚,臣下待皇上也要至诚。诚则灵,灵则通。如果君臣都以至诚相待,也就上下无阻,彼此相通。君臣之间心灵相通,自然一通百通。所以,在雍正手下当差,说易不易,说难不难。一句话,只要“实心实力”就行了,“一切观望揣摩念头皆无所用,一并不能用”。因为皇上看人并无成见,只看你的心诚不诚。如果忠诚老实,犯了大错误也没关系;如果投机取巧,即便小毛病也难逃谴责(如果无欺,虽大过必恕;设或弄巧,虽小事必惩)。这就实际上是告诫臣僚:在雍正面前,最好老实一点,本分一点,实在一点,一是一,二是二,不要观望揣摩,不要投机取巧,不要文过饰非,不要自命清高。只要不耍滑头不玩花招,雍正这个主子并不难伺候。

雍正的上述心理,不难从他的许多朱批、上谕中看出,而他与杨名时等人的分歧,正是中国文化的悲剧所在。依照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世界上最重要也最宝贵的是道德。人之所以不同于动物,就在于他们有道德。因此,有没有道德,就成了区别君子和小人、好人与坏人,甚至人与非人的唯一标准。杨名时他们这样认为,雍正也这样认为。而且,雍正理解的道德和杨名时他们理解的道德,都符合中国文化的道德标准,却又各不相同。这就不能不发生悲剧性的冲突。

一方面是细语温存循循善诱,另一方面是尖刀剜心狗血喷头;一方面是小不如意便课以大罪名,另一方面是大触霉头却备受赏识,许多人将其归于雍正的“喜怒无常”,鄂尔泰却深知其中的奥秘。鄂尔泰也是摸过雍正老虎屁股的。鄂尔泰,字毅庵,姓西林觉罗,满洲镶蓝旗人,世袭贵族。他很有才,二十岁就中了举人,二十一岁就当了御前侍卫,但因为人刚直,不肯趋炎附势,所以到四十岁才是个内务府员外郎。他写诗自况说:“看来四十还如此,虽至百年亦枉然。”这时,还是亲王的雍正让人给他捎话,托他办事,其意当然是拉他入伙,不料却被鄂尔泰严词拒绝。鄂尔泰说:“皇子宜毓德春华,不可交结外臣。”意思是说要雍亲王放尊重点,自尊自律。雍正碰了这个软钉子,不但不忌恨鄂尔泰,反倒十分欣赏敬佩这个竟敢以郎官之卑对抗亲王之尊的直臣和汉子。即位之后,立即委以重任。一年升藩司,三年升总督,十年后升首辅,成了仅次于允祥而被雍正高度信任的人。

杨名时、李绂、谢济世,还有陆生楠,他们都是饱读诗书、学问很好、满腹经纶的人。一个人,书读多了,便不免会思想,也不免会有自己的看法,但他们的独立见解,却超不出儒家学说的范围,尤其在道德问题上,更是恪守儒家观念。只不过,他们更愿意通过自己的思考,来理解儒家学说,并身体力行。因此,他们深信,道德修养是个人的事情,即所谓“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既然“为仁由己”,则“我欲仁,斯仁至矣”。只要自己处以公心,问心无愧,就是“仁”。至于是否获得功名利禄,以及别人如何评价,都无所萦怀。这个“别人”,就包括皇帝在内。这正是他们敢于和皇帝唱对台戏的精神支柱和道德支柱,即“当仁不让”。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既然可“不让于师”,当然也可“不让于君”。即便被君王罢斥或杀头,也无所畏惧。因为“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而且,既然“仁”在自己心中,那么,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信念、观点、学说而死,也是“杀身成仁”。显然,谢济世们要求保持自己人格的相对独立性,与他们理解的儒家道德并不矛盾。

不过,谁要是不把国家制度、君臣礼仪当回事,雍正对他也不客气。二年四月,雍正因平定青海一事受百官朝贺。刑部员外郎李建勋、罗植二人君前失礼,被言官弹劾,属大不敬,依律应该斩首。雍正说,大喜的日子,先寄下这两人的脑袋。后面的仪式,再有人出错,就杀了他们。那时候,可别说是朕要杀人,而是不守规矩的人要杀他们。也就是说,这两个人死不死,取决于别人犯不犯错误,而犯错误的人不但自己要受处分,还要承担害死别人的责任。如此“出奇料理”,也是只有雍正才想得出来的。

雍正的理解也没有问题。儒家道德观念认为,世界上没有抽象的道德,只有具体的道德。这些具体的道德都存在于具体的人际关系之中,比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等等。既然如此,怎么可能有独立的人格?为人君者,尚且不能“不仁”,为人臣者,以“忠”为德,却居然闹起独立来,那还有何德可言?所以,雍正特别痛恨那些特立独行,以道德自律、以道义自负的文人士大夫。如果他们自许清廉,则更加痛恨。因为清廉能给他们带来好名声,而这些好名声又会增加他们对君主保持独立的资本。结果,在雍正眼里,这些“清官”就比“贪官”还可恨。贪官只不过偷钱,清官却要窃名,而窃名就是窃国。

雍正不但酬劳能臣,也重奖谏臣,而且并不计较他们是否犯颜抗上,或者所言是与不是。雍正即位之初,一个名叫孙嘉淦的翰林院检讨便上书言事,要求雍正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如果说停捐纳(停止卖官)尚可讨论,其余两件事则没有一件是雍正爱听的。翰林院官员原本是文学侍从之臣,不该来管闲事;孙嘉淦的官位又很低,只有七品。七品的检讨居然跳出来找皇上的茬,议论的又都是国家的大政方针,简直无异于找死。因此雍正龙颜大怒,责问翰林院的掌院学士(院长)是干什么吃的,居然容此狂生!太子太傅朱轼在旁边说:这个人虽然狂妄,但臣很佩服他的胆量。雍正瞪着眼睛看朱轼,想了一下,扑哧一笑说:便是朕,也不能不佩服他的胆量。于是立即提升孙嘉淦为国子监司业。以后,孙嘉淦又不断提意见。意见虽不被采纳,他的官却步步高升。

雍正还有一个逻辑,即任何人都不可能真正独立。如果对君主闹独立,那就一定在私下里结为朋党。因为“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么!雍正整治杨名时、李绂等人,就因为视其为朋党领袖之故。他曾对鄂尔泰说:“朕整理科甲积习(因师生或同年关系结成朋党的习气),伊(指杨名时)挺身乐为领袖。”审理谢济世时,也严刑逼供,要他招认是李绂指使(谢济世的供词则是“受孔孟指使”)。可见,雍正打击杨名时等,是一箭双雕:不准臣下搞独立,更不许他们结党。他最欣赏的是这样一种人:和谁都没有私人关系,只和他一人“结党”,比如田文镜、李卫都是。

雍正对于臣下,确实不乏关怀爱护之处,真正是循循善诱,体贴入微。元年八月,他特批福建布政使黄叔琬有密折专奏权(关于这一特权,详后)。黄上折谢恩,雍正便叮嘱他说:特权是你的了,但不能乱用。第一不要拿这个挟制上司,第二不能向人声张,第三不可频频上奏。奏得多了,上司会对你起疑心,对你没有好处(于尔无益)。田文镜被破格提拔为河南巡抚,感恩戴德至极。雍正便叮嘱他说:“天下事过犹不及,适中为贵。”不要因为报恩心切,把事情做过头,就不好了。后来,田文镜因推行雍正的改革,弄得四面楚歌,雍正又安慰他说:“小人之流言何妨也,不必气量狭小了。”皇帝提拔大臣,没有一个不希望臣下感恩图报的,雍正也一样。但雍正在田文镜报效心切时能戒其骄躁,可谓知人;在他遭受攻击时能宽其心怀,亦可谓善用。

所以,雍正特别喜欢“孤臣”。这倒不完全是政治的需要,也和他的经历、处境、性格有关。他是一个孤独的人,从来就只相信自己,不相信别人。他多次告诫臣僚:“人是最难信的。只可以自己勤慎服劳,公正清廉做去。”“他人是依仗不得的,惟求诸己好。”“只要不走声气,不迎合权要,一己之费能几何,自然就容易了。”他还说:“一切总仗不得,大丈夫汉自己挣出来的方是真体面。”因此,“当取出大丈夫硬心肠,发狠做去”。他甚至要求臣下连家人后代都不要管:“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照顾自己为要。”“要看得透,万不可被亲友子孙为己累。”雍正的性格和为人如此,则他对于所谓“朋党”,就不但有出于政治需要的反对,也有因于心理原因的忌恨。

雍正也能体谅宽容臣下。台湾总兵蓝廷珍因自己名字中“珍”字与胤禛的“禛”字同音,请求改名避讳,雍正说不必,还说“你的名字朕甚喜欢”。石文焯受命审理程如丝贪污案,因前次没把事办好,这回牵扯的人事又复杂,因此心存顾虑,惶恐不安,雍正也说不必,“朕谅汝彼时原有许多不得已之处”。两广总督孔毓珣曾为年羹尧代买代运紫檀木,年倒台后,孔上折请罪。雍正说:“此等小过,朕岂有不谅之理?朕不怪尔也。”而且,雍正还进一步说:年羹尧的得势和跋扈,“皆朕识人不明,误宠匪人。朕自引咎不暇,何颜累及无辜也”?竟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同样令人感动的是解脱陕西兴汉总兵刘世明。刘世明因亲弟弟刘锡瑗通匪被捕,上折请罪,说:“不能正己,岂能正人,面对属员,愧赧极矣。”雍正宽慰他说:朕也有阿其那、塞思黑那样的弟弟嘛,哪能让你刘世明保证没有刘锡瑗这样的弟弟?“不但弟兄,便亲子亦难知其心术行事也。”这些话,说得都很诚恳。因此,他的宽待孔毓珣、刘世明,即便是出于政治目的的“作秀”,也是“诚恳的作秀”。

当然有一种情况,是被允许并鼓励的,那就是“奉旨结交”。比如雍正三令五申,不准大臣结交王公,却又指示宠臣们结交怡亲王允祥,因为他需要允祥来充当他与臣下沟通私人感情的渠道。他又说:做人臣的,按道理是不能有私交的。但如果“同心体国,互相敬爱”,则朕又唯恐你们不能这样。这就矛盾。到底是该交朋友还是不该交朋友呢?说穿了,就是不准别人交朋友,只准他一个人交朋友;也不准对别人有感情,只准对他一个人献忠心。换句话说,他是要和每个臣子,单独“交朋友”。

有时雍正甚至还会向臣下发牢骚。比如“朕之苦衷何待言喻”,或“朕之愤懑气郁,其苦亦不可言语形容也,奈何”。最严重的一次,是在得知了曾静的“诽谤”之后。他对鄂尔泰说:“卿看竟有如此可笑之事,如此可恨之人。虽系匪类逆言,览其言语不为无因。似此大清国皇帝做不得矣!还要教朕怎么样?”一副满肚子委屈无处诉说的样子。皇帝发起牢骚来本来就不得了,而把话说到“皇帝做不得”的程度,则大约要算作历史上最大的牢骚。这样的牢骚也能向臣僚发,可见是朋友。

阿弥陀佛!这样的朋友,如何交得起!

其实雍正也有温存的一面。他常常会在臣下请安的折子上批上一句:“朕躬甚安好,卿好么?”或“朕安,你好么?”话虽不多,但语气中透着亲切,不是一般的官样文章。他也会和臣下说闲话,拉家常,絮絮叨叨,拉拉杂杂。兴起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比如:“好事好事!读此奏书之后而不高兴嘉奖的,除非不是皇帝。”或“李枝英真不是个人!大笑话!真笑话!”“传口谕给他,朕笑得了不得,真武夫也!”他还会在奏折上连批四个“该”字:“该!该!该!该!”真是爱憎好恶溢于言表,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完全不摆皇帝架子,故作圣人状。难怪史家公认,读雍正御批,尤有趣味,可以读出一个真实的雍正来。

于是雍正便只能去体验孤独了。四年(公元1726年)端午,雍正作诗云:“九重三殿谁为友,皓月清风作契交。”这可真有点“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味道了。

雍正这个人,无论在当时,还是在后世,都颇受误解。他乾纲独断,刚毅刻薄,雷厉风行,不讲情面,是出了名的“冷面王爷”和“铁血皇帝”。加上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政务,没有什么个人嗜好和娱乐,因此不少人都把他想象成一个古板寡味的老头,心理变态的暴君,甚或一架冷冰冰的杀人机器。其实不是这样。他刻薄是真刻薄,但不寡恩;冷酷是真冷酷,但非无情。岂止有情,甚至感情用事。而且,正因为感情用事又尖酸刻薄,因此,他损起人来,就特别让人受不了。

但他并不后悔。雍正对自己一生所作所为,从不后悔,而且充满骄傲。正如他向世人之所宣布:“朕就是这样汉子,就是这样秉性,就是这样皇帝!”既然如此,我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雍正也会和人交朋友?会的。他最欣赏的君臣关系,是“义固君臣,情同契友”。只不过,他这个“朋友”不好交。谁要是辜负了他这一番“好意”,那么,翻起脸来,就要比一般的朋友反目厉害得多。

田文镜原属汉军正蓝旗。正蓝旗是下五旗。田文镜不安于此地位,却不敢对雍正说,只好向下属河南布政使、汉军正白旗人杨文乾吐露心思。后来杨文乾当了广东巡抚,陛见时给雍正讲了,雍正便让田文镜入了正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