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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君臣

雍正最痛恨的是心术不正。二年(公元1724年)十一月,巡抚金世扬刚刚调离贵州,布政使刘师恕的恶状便告了上来。这种上司在任时吹吹捧捧,离任后又说坏话的行径,最为雍正所不齿,便给了他当头一棒,说“此奏甚属巧诈”。然后问他:你说金世扬种种不是,当时如何不从实奏来?现在,人家把一切事务都料理停当,你又来说三道四,分明是“贪他人之功以为己利,无耻之甚”!因此警告他:为国家臣子的,难道可以用这种心眼对待君父?七年(公元1729年)五月,四川夔关监督隆生奏报地方事务,还说自己已派人密访侦缉,也挨了雍正的当头棒喝:“此等事与你何干?不过奏闻而已。”“如此托人访察,甚属多事。”“如此多事,可谓无知之极。”因为隆生的职司是税务,不是政务。听到什么报告一下,也不为错。但居然当起秘密侦探来,就是居心不良了。不是想找别人的岔子,便是想在雍正这里讨什么好。没想到这点小心眼也被雍正看穿。因此,雍正警告他:“你若再一犯法负恩,莫想保全首领(脑袋)也,小心!”

因此不少人认为雍正刻薄寡恩,喜怒无常,更有人认为他暴烈戾深、心胸褊狭。其实不然。雍正并非动辄生怒,也并不逢人就骂。后面我们还要讲到,他骂人、训人、整治人,也疼人、爱人、宽容人。他刻薄而不寡恩,喜怒其实有常。被他痛骂的人,有骂错了的(如丁士杰),有不少也是“该骂”的。只不过换了别的皇帝,则不一定会骂就是。

其实,雍正早就打过招呼:“莫将朕作等闲皇帝看!”他自诩最不好糊弄,也最痛恨别人糊弄他。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舆论二字不但不足凭,竟全然听不得。”因为撕破脸皮秉公办事者,自然舆论不佳,而好好先生们的口碑却好得出奇。另外,新官到任,一定会把当地的问题说得非常严重。过一段时候,又会报告风清民安,吏治井然。这些伎俩把戏,早被雍正看穿,因此明确表示“只可信一半”。同时,他也告诫臣僚,以后少来这一套。你们这些花招,“不但朕必闻知,何能掩天下之耳目也”?最好是老老实实的“少(稍稍)为声誉小利存私,恐难逃朕之鉴察也”!

雍正的这些“出奇料理”,不免让人觉得他刻薄。他治下之严,更让人心寒。长芦巡盐御史郑禅宝名声不佳,不堪为此重任。但因所办事务尚未结项,雍正让他留任一年。郑禅宝上折谢恩,被雍正劈头盖脸训斥了一顿。雍正朱批说:“你下作贱态毕露,小心可也!身家性命在里许(里面)。你见朕将空言恐吓谁来?教而改者处分谁来?教而不改者宽恕谁来?可有一人漏网?可曾冤抑一人?不要到自己身上就糊涂了。当睁开眼,净洗心而为之,不可将朕雨露之恩施于粪土,则实可惜也!”真是声色俱厉,令郑某人魂飞魄散。

然而居心不良的人总是层出不穷。李绂在天津卫办理粮运时,因卖粮库中的变色米而有五千两银子的盈余。一些人想把这笔钱作本部门的小金库,遭李绂反对。这些人便趁李绂调广西巡抚时,把这笔钱送到李绂家中,让李绂家人带到广西,想给李绂栽赃,却被雍正看破。于是雍正对李绂说:“此等事朕皆不究计么,意思真小哉!他既然送到,朕已彻底晓得了,你留粤西以充公用就是了。这也算得他们失计。大笑话。”一次差点酿成冤案和悲剧的事件,就这样被雍正变成了喜剧。

最不可思议的是对杨名时的“出奇料理”。杨名时原本是吏部尚书、云贵总督兼云南巡抚,五年(公元1727年)闰三月被免职,暂时代理云南巡抚。这时,杨名时上书奏请用盐务上的节余银两修浚洱海河道。这本是利国利民的好事,没什么错,雍正却冷笑一声下令说:杨大人既然如此关心国计民生,决心造福地方,那就由你自己掏钱修好了。你这辈子修不好,儿子孙子接着修,反正你们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后来,继任的云南巡抚朱纲奏报藩库银两亏空。雍正说钱粮亏空那是常德寿(云南藩司)的事。不过杨名时身为巡抚却不举报,看来是乐意替他负责了。那好,这笔钱,就要杨名时赔,不与常德寿相干。责任人无责任,不举报就是罪魁,天下哪有这种道理?雍正的这一番“料理”,真是出奇到了刁钻古怪的程度。

所以雍正再三强调:“朕之前惟以真实二字方可保长久。”欺上瞒下不行,诬陷他人不行,投机取巧、讨好卖乖也不行。河南山东河道总督朱藻喜欢搞浮夸风,经常向雍正报告“形势一片大好”,雍正批评他说:“观汝不知根本实理,惟在枝叶虚浮边作活计”,正告他以后多做些实事,少搞些花架子。署理江南总督范时绎奏报江南喜降瑞雪,文章写得花团锦簇,却被雍正认为是不知体谅君父。雍正说:朕日理万机,年底事情又多,“哪里有工夫看此幕客写来的闲文章,岂有此理”!年羹尧的哥哥年希尧在雍正六年升任广东巡抚。为了表忠心,他上折子说,广东巡抚衙门的惯例,是每年要收受下属大约五万两银子的“节礼”。“奴才钦遵圣训,概行拒绝。”雍正批示说:“此等碎小之事,朕亦不问不管。”雍正说,做督抚的,都喜欢搞这沽名钓誉的一套。表面上一文不捞,其实却转弯抹角大捞特捞,所得更甚。所以,“此等私套,皆不中用”。你们也“不必这些面前打哄”,只要“取出良心来将利害二字排在眼前,长长远远地想去,设法做好官就是了”。总之,漂亮话少说些,假门面也不必装,“好歹朕自有真知灼闻的道理”。换句话说,谁要想在雍正面前耍点花枪,谁就不会有好果子吃。

然而,十几天以后,雍正又在丁士杰奏报福建仓储情况的折子上批示说:“尔奏甚属可嘉!一切皆似此据实无隐,乃报朕第一著也。勉之!朕甚嘉尔之存心立志。”后来,在丁士杰的谢恩折子上,雍正又批示说:“朕因尔向不欺隐,所以训尔始终如一。”这时,丁士杰又变成“向不欺隐”“立志可嘉”了,真是前后判若两人,简直不可思议。

何况,雍正向来不怕得罪人。他对江苏布政使张坦麟说:“因公获罪于人何妨乎?”他自己是皇帝,当然更没什么可怕。他曾毫不客气地警告群臣,别指望他像康熙皇帝那样好说话(恐朕未必能如先帝之宽仁容恕也)。因此,谁要是敢欺骗他,糊弄他,辜负他,他雍正皇帝就一定会让这个人死了都不得安宁。谓予不信,年羹尧就是“榜样”,就是前车之鉴。

甚至就连雍正信赖重用的人,一不小心也会被他手里的那支朱笔刺得心里流血。四年(公元1726年)十二月,詹事陈万策(也就是写诗讽刺钱名世写得最好,被雍正赏了二十两黄金的那个人)回到家乡。为了摆谱,就向福建陆路提督(陆军司令)丁士杰借轿子和仪仗用。雍正听说以后,认为丁士杰拍马屁,勃然大怒,将丁交部议处。丁士杰是从一品的高级干部,陈万策则是正四品的中层官员,丁士杰怎么会去拍他的马屁?借给他轿子和仪仗,只不过碍于情面,抹不开脸罢了。因此丁士杰上折子为自己辩解,却挨了雍正劈头盖脸的一顿,又是“无耻之极”,又是“天良丧尽”,骂得狗血喷头。丁士杰说自己一贯洁身自好,从来不敢欺隐,从来不敢逢迎,雍正朱批说好一个无欺隐,好一个不逢迎。丁士杰说自己从来不知如何巴结上司,雍正朱批说:你是不知道巴结上司,你只会巴结钦差、巴结京官么!最后雍正批道:“愚贱小人之态露矣,‘卑贱无耻’四字当深以为戒,莫令人指唾。”丁士杰不就是借了轿子给陈万策吗?怎么就至于“无耻之极”“天良丧尽”呢?不就是为自己申辩了几句吗?又怎么就至于“卑贱无耻”“令人指唾”呢?雍正的纲,也上得太高了一点。

雍正对年羹尧,可以说是恨到骨头里,也整到底了。他给年羹尧的最后上谕说:“尔自尽后,稍有含怨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虽万劫亦不能消汝罪孽也。”专制君主残害他人,真比强盗还要厉害。强盗不过要人钱财,最多谋人性命,专制君主则不但要别人的性命,还要别人的灵魂,而且还要说这是为你好,是慈悲为怀菩萨心肠,真是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其实,不要说是钱名世这样的“罪人”和阿灵阿那样的“奸臣”,便是那些错误犯得不大的官员,雍正也不放过。提督(省军区司令)张耀祖被革职后,罚往军前效力。张耀祖上折谢恩,并表示“不敢有负领兵之责”。雍正批示说:你已经辜负了领兵之责,还有什么脸说这句话?再有差错,还有脸活在世上吗?朕写这几个字时,都羞愧得朱笔滞涩不畅,“未知汝为何存心也”!犯官承蒙宽大处理,上折子谢恩也是惯例。只因一言不合,就挨了脆生生一记耳光,只好自认倒霉。还有一个名叫毛克明的官员也很倒霉。雍正任命他做海关监督,他上折谢恩,又兴致勃勃地请雍正“俯垂明训”。没想到雍正一盆凉水浇下来,说:朕已经把你提拔到都统一级了,还要什么指示?“但取出良心来办事,银钱不如性命颜面要紧”,就这两句“粗俗之语”,你能做到便什么都行了。做不到,“便批你千百言锦绣文章”,又有什么用!毛克明自讨没趣,也只好感叹雍正这主子真不好伺候。

年羹尧、隆科多之罪,说白了就是“辜恩”。

雍正为人,确实相当刻薄。他喜欢给人扣帽子,喜欢用扣帽子伤面子的办法来整治人。比如他就曾亲笔为允禩党羽阿灵阿和揆叙题写墓碑。阿灵阿的碑文是“不臣不弟暴悍贪庸阿灵阿之墓”,揆叙的碑文则是“不忠不孝阴险柔佞揆叙之墓”。雍正连死人都不放过,哪里会饶得了钱名世?因此他不但题了匾,还命令常州知府、武进县令每月初一、十五去钱宅查看匾额的悬挂情况。也就是说,不但要把钱名世钉在耻辱柱上,还要钉得死死的。

雍正确实曾寄大希望于年、隆。他的希望,不仅是要年、隆二人尽力辅佐他,更是要树立一种君臣关系的楷模。他很看重君臣之间的互相信任和互相体谅。有一次,在给年羹尧的信中,他特别提到,西宁军事危急时,年羹尧担心皇上看了奏折,会“心烦惊骇”,便“委曲设法”,在报告战况时“间以闲字”,既冲淡了火药味,又不隐瞒军情。雍正对他的这份小心极为感激,说“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每次向怡亲王允祥和舅舅隆科多提起,“朕皆落泪告之,种种亦难书述”。他还说,“你此一番心,感邀上苍”,“方知我君臣非泛泛无因而来者也”。显然,他是把年羹尧当作忠君模范来看待和培养的。

钱名世当然多少有点咎由自取,谁让他去捧年羹尧的臭脚呢?他也应该吸取教训。一个文人,如果掺和到官场是非当中去,清名节操什么的,就不大容易保得住了。所以,文人最好离功名利禄这些东西远一点,方可保住一生的清白和宁静。不过,这不该他雍正来教训,也不是这种教训法。俗话说,打人不打脸,伤人莫伤心。雍正对钱名世的惩治,又打脸,又伤心,并不能让人心服,只能让人觉得他尖酸刻薄。

因此,当年羹尧被赐团龙补服而上表致谢时,雍正批示说:“我君臣分中不必言此些小。朕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应朕之知遇。惟将互相黾勉,在念做千古榜样人物也。”二年三月,年羹尧为被赐自鸣表一事上表谢恩,雍正又批示说:“从来君臣之遇合,私意相得者有之,但未必得如我二人之人耳。”他又说,“总之,我二人做个千古君臣知遇榜样,令天下后世钦慕流涎就足矣”。为了表示他们君臣之间的亲密无间,雍正甚至秘密写信给年羹尧,托他买酒。信中说:“宁夏出一种羊羔酒,当年有人进过,今有二十年停其不进了。朕甚爱饮它,寻些进来,不必多进。”这种口气,已完全是朋友间的以私事相托。

雍正这件事,确实做得过分。钱名世这个人,或许确实是“无耻文人”。据说他平时品行不端,曾在修纂明史时剽窃了自己老师万斯同的手稿。万斯同去世时,他又借操办丧事之际,将万斯同数十万卷藏书窃为己有。但这一次的行为,却未必更可耻。何况钱家名门望族,五世七进士,江南武进有名的书香门第。钱名世自己也是两榜出身的“探花郎”,却要在祖宅门前,高悬“名教罪人”四字匾额,不但祖宗被辱,自己丢人,而且连子孙都会抬不起头来。士可杀而不可辱,钱名世受此奇耻大辱,真正生不如死。

不能说雍正讲的都是假话。他确实是想当一个好皇帝的。好皇帝当然要有好臣僚,也要有好的君臣关系。雍正这个人,是比较孤独的。做皇子时,他是“孤臣”;当了皇帝,则是“独夫”。他生性刚毅、急躁、猜忌、刻薄、冷峻挑剔,易暴易怒,因此在诸王大臣中很没有人缘,几乎和谁都搞不来。康熙晚年,又特别痛恨阿哥结党。雍正为讨父皇喜欢,更是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结果是自己更加孤独,性格也更加孤僻。因此,当了皇帝后,就很想能有人尽力支持他,以便建立自己的统治系统。然而当是时也,诸王不服,而群臣观望,信得过且可以依赖的,除十三弟允祥外,就只有隆科多和年羹尧。这时的年、隆二人,对于雍正,真可谓久旱之甘霖,撑天之支桩,怎么感激都不过分。所以雍正对他们的褒奖吹捧,甚至到了巴结的地步,可能连他自己,事后也觉肉麻,有失君王体统。不难想见,当他发现年、隆二人竟是那样地有负圣恩时,心里是何等的恼羞成怒、怒不可遏。

雍正的办法是要让他臭名远扬,背着千古罪名永世不得翻身。在下令将钱名世革职、发回原籍的同时,雍正还做了两件事情。一是“赐”了一幅字给他,二是命举人进士出身的京官写诗给他送行。皇帝给臣僚赐字,是古已有之的事情。得到“御笔墨宝”的官僚,都把这引为莫大的恩宠和荣幸,要制成匾额,悬挂在门口或堂上,以为光宗耀祖。官员被贬,同僚送行,也是沿袭已久的惯例,无非表示“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人情也在”,不至于“人一走,茶就凉”。那些感情比较好、思想观点比较接近的,还会写诗相送,也无非发些小牢骚,或说些劝慰开导的话,诸如“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或“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类。然而这一回却很“出奇”。雍正手书的四个字,是“名教罪人”。儒生以维护名教为己任,为生命,雍正称他为“名教罪人”,就等于从精神上心理上要了他的命,同指控清官为污吏、节妇为婊子差不多。问题在于,别人被指控,还可以申辩,钱名世却申辩不得。不但不能申辩,还得把这四个字挂在门口,让众人前来参观,指指点点,议论嘲笑。至于京官们所写的送行诗,当然都只能批判和讽刺。其中最为雍正所欣赏的,是詹事陈万策所写“名世已同名世罪,亮工不异亮工奸”。意思是说钱名世和戴名世(此人因一篇序文而获罪)是同样的罪,钱亮工和周亮工(一说年羹尧字亮工)也一样的奸。这四百多首批判讽刺诗,编成了一部诗集,由钱名世自己刊刻进呈,再发到各省学样,以为“无耻文人”之戒。这就等于要钱名世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自己当众指着鼻子骂自己,而且还要自己掏钱请人来看。据说,钱名世出京时,上千官员抬匾送行,四百八十人写诗羞辱,上万百姓上街围观,文人的面子丢了个干净,真正的“斯文扫地”。

但他哪里知道,他说的那种君臣关系,根本就不可能存在。在专制政治的前提下,君臣关系天然是不平等的,而相互支持、相互信任、相互关心、相互激励等等,只能存在于平等的人之间。因此雍正对年羹尧等人的要求,根本就不可能实现。年羹尧本人也不知检点。据揭发,年在西北军营,十分的作威作福,飞扬跋扈。给他送礼要叫“恭进”,他给人东西叫“赏赐”;属员道谢要说“谢恩”,新官报到要称“引见”。给将军、督抚的函件,也不用咨文而用令谕,简直就是视同僚为下属。他班师回朝时,雍正命王公大臣郊迎。官员们跪在地上向他致敬,他端坐马上,看都不看一眼。王公们下马问候,他居然也只点点头。年羹尧甚至在雍正面前也不知收敛。雍正把自己的贴身侍卫派到他军中,他却拿来当仪仗队,吆喝来吆喝去就像使唤奴才。雍正找他谈话,他叉开双腿坐在凳子上,指手画脚,唾沫横飞。更为严重的是,当时社会上盛传,说雍正做某某事整某某人都是听了年羹尧的话。这就大大地刺伤了雍正的自尊心。雍正一贯以乾纲独断、洞察幽微自居的,哪里受得了这个?他曾气愤地对诸王大臣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听年羹尧的?这就有些赌气了。声高震主者危,本是专制时代铁的规律;而年羹尧的恃宠妄为,横行不法,更让苛刻挑剔的雍正觉得大失所望。雍正是个要强的人,他决不能容忍有人让他失望,更不能容忍他曾寄予极大希望的人让他失望。谁要胆敢如此,则他所施加的打击,必将十倍于所施加的恩宠。

同样让人感到惊诧莫名的,是对钱名世的处治。钱名世,字亮工,江南武进人,和年羹尧同于康熙三十八年(公元1699年)中举,算是“同年”。这一回,又成了年羹尧的“同案”。钱名世的获罪,是因为曾写诗吹捧过年羹尧。年羹尧功高盖世,权倾朝野,吹捧过他的人很是不少,其中就包括雍正皇帝。但雍正可以翻脸不认人,钱名世却翻不得脸,只能任由雍正处置,而雍正的处置,则又是一番“出奇料理”。他认为,惩罚要有针对性。怕疼的人,打他的屁股;怕死的人,砍他的脑袋;爱财的人,抄他的家产;一心想往上爬的人,就罢他的官职。这些惩罚,对文人都不合适。文人最重的是清名。罢他的官,他会说我正想归隐山林;杀他的头,他会说我正想名垂千古;把他流放到宁古塔、海南岛,他说不定又多了些写诗的材料。如此,岂非反倒成全了他?

雍正也不是没有提醒过年羹尧。二年(公元1724年)十二月十一日,年羹尧正在从北京返回西北的路上,雍正在他的奏折上批示说:“凡人臣图功易,成功难;成功易,守功难;守功易,终功难。为君者施恩易,当(去声,适当)恩难;当恩易,保恩难;保恩易,全恩难。若倚功造过,必至返恩为仇,此从来人情常有者。”然后他讲了功臣得以保全的三个条件,即一靠人主防微杜渐,不让功臣们陷于危地;二靠功臣相时见机,自己不至于蹈其险辙;三靠大小臣工避嫌远疑,不把功臣们推上绝路。雍正这话,说得已很明白:作为一个功臣,是很危险的。一不小心,就会进入危地,踏上险辙,走进绝路,由功臣变为罪人。所以他说:“我君臣期勉之,慎之。”可惜,年羹尧把这些话全当成了耳边风,在回西北的路上,照样趾高气扬,作威作福。因此雍正的心情,就像一个被玩弄了感情又很厉害的女人对待她的负心汉,报复心起一发而不可收拾。同时他也决定,既然年羹尧不识好歹,自己放着君臣际遇的楷模不当,偏要去当辜恩背主的角色,那就让他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好了。让所有的人都看看,辜负了雍正,背叛了皇上,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然而年、隆二人的下场也很稀有。三年(公元1725年)四月,年羹尧无缘无故被免去川陕总督和抚远大将军职务,调任杭州将军。七月,被革去将军职衔。九月,被捕下狱。十二月,以大逆、欺罔、僭越、狂悖、专擅、贪婪、侵蚀、忌刻八大罪行共九十二款,勒令自尽。隆科多则在官职一降再降后,于五年(公元1727年)六月被捕。十月,以大不敬、欺罔、紊乱朝政、奸党、不法、贪婪六大罪行共四十一款,被判处终身圈禁,并于次年六月死于禁所。这两个显赫一时炙手可热的权臣宠臣,几乎在顷刻之间便家破人亡身败名裂,就连旁观者,也都看得惊心动魄目瞪口呆。

这就是雍正的“君臣观”:任何臣子,都不能欺骗他,糊弄他,不能和他耍心眼,更不能背叛他。雍正一贯自诩“为人居心真正明镜铁汉”。谁要是背叛他,休怪他心狠手辣;谁要是欺骗他,糊弄他,或被认为是在耍心眼,也休怪他尖酸刻薄。用雍正的话说,叫作“就是佛爷也救不下你来”。相反,谁要是忠心耿耿,没有半点巧诈欺瞒,那么,雍正就是他的菩萨。这个臣子不但会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而且,雍正还会和他交朋友。

另一个得到殊宠异荣的宠臣是隆科多。隆科多不是雍正的藩邸旧人,原先地位也不高,只是个尚书。只因为宣诏有功,便一夜之间,平步青云,被任命为总理事务大臣,与廉亲王允禩、怡亲王允祥、大学士马齐平起平坐。允禩和马齐是利用对象,允祥和隆科多才是依靠对象。所以,康熙去世九天后,雍正即赐他公爵衔,两天后又下令称他“舅舅”。从亲戚关系讲,雍正与隆科多确实分属甥舅(隆科多是康熙皇后佟佳氏娘家兄弟)。但皇家不同于民间,甥舅关系要皇帝承认才算数。所以这个头衔,也算是封的,不是当然的。雍正还给隆科多戴了三顶高帽子:“圣祖皇帝忠臣,朕之功臣,国家良臣”,还说他是“真正当代第一超群拔类之稀有大臣”。隆科多在康熙朝并无突出贡献,怎么会是“圣祖忠臣”?“国家良臣”也没太多根据,誉为“稀有大臣”更不知从何说起。说到底,还是因为顾命拥立有功,因此只有“朕之功臣”一句是实。一个皇帝,为了酬劳功臣,竟不惜把话说得那么绝,那么肉麻,雍正倒真是古今第一“稀有皇帝”。

隆科多的情况约略似之而稍有不同,本书从略。

年羹尧是雍正即位之初的一大宠臣,而且宠得不像样子。年羹尧在西北大营花钱如流水,雍正一一照付;年羹尧直接插手官员的任命,雍正一一照准。他实际上是没有相位的宰相,没有王爵的西北王。元年(公元1723年)十二月,雍正赐给他团龙补服等物件,年羹尧受宠若惊,表示惶恐不安,以为“非臣下之所敢用”。雍正却批示说:“只管用!当年圣祖皇帝有例的。”青海军事告捷,雍正兴奋异常,竟然称年羹尧为“恩人”。雍正还说:“你此番心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他还要求“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都和他一起倾心感悦年羹尧,并说:“若稍有负心,便非朕之子孙;稍有负心,便非我朝臣民也。”又是指天发誓,又是告诫子孙,又是训示臣民,雍正对年羹尧的恩宠,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