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策略,只要是玩政治的人,没有不懂的。允禩当然心里明白,而且想得更深。他认为这是欲抑先扬之法:先把你捧得高高的,再狠狠地摔在地上,那才是爬得高跌得痛。允禩封王,妻族来贺,他的福晋(正妻)乌雅氏说,有什么可喜可贺的,不知道哪一天要掉脑袋呢!允禩自己也对朝中大臣说:“皇上今日加恩,焉知未伏明日诛戮之意?”阿尔阿松甚至不敢接受刑部尚书的任命。因为刑部是个是非之地,阿尔阿松害怕雍正是想用这个职务来杀害自己。所以,雍正再封官赐爵,他们也不领情。
对此,雍正曾对人解释说:“廉亲王(允禩)其心断不可用,而其人有不得不用之委曲。”什么“委曲”呢?说穿了,就因为允禩是“反对党”的领袖,又确有才能。对于这样的人,只有两个办法,或者是打,或者是拉。但要打,就得打在七寸上,不但要打得他满地找牙,还要打得他永世不得翻身。即位之初的雍正,显然不具备这个条件。既然打不得,那就只有拉。拉也有拉的好处。真要能拉过来,自己的力量就会大增。即便拉不过来,先稳住他几天,也是好的。
事实上,雍正也一直在找允禩的茬。比如元年十一月,雍正在讲居丧不用过奢时,便捎带着指责允禩昔日为母妃出丧时过于奢靡,是“伪孝矫情”。讲丧事从简是对的,但拿一个亲王、总理大臣来做反面教员,就让允禩在朝臣中很没有面子,实际上是拿他开涮,故意要叫他丢脸。更让允禩感到寒心和伤心的,是在九月份。雍正借口太庙更衣帐房油味煮蒸,竟然罚主管工部的允禩,在太庙前跪了一个昼夜。这种小事,顶多罚到一个科长,何至于体罚王爷?显然是雍正阴毒忌刻的心理在作怪。不难想见,跪在太庙前的允禩,一定是打落了的牙齿和着眼泪往肚里咽,说不出的酸楚,说不出的委屈,说不出的悲愤交加,说不出的怨天尤人。的确,他没法想通,为什么像他这样众人拥戴的“贤王”不能当皇帝,还非得让他去伺候这么个心胸狭窄的主子?
康熙刚一去世,雍正就任命允禩为总理王大臣,和允祥、马齐、隆科多一起组成看守内阁,旋即将其越级从贝勒晋封为亲王,兼管理藩院和工部。允禩的儿子弘旺被封为贝勒,在诸皇侄中,地位之高,仅次于废太子允礽之子弘皙(爵位为郡王)。允禩的母舅噶达浑,也被削去贱籍,升格为旗民,赐世袭佐领职务。允禩的党羽苏努、佛格、阿尔阿松(阿灵阿之子)、满都护、佟吉图等,也都加官晋爵,弹冠相庆。可以说,允禵、允禟、允䄉遭受打击的时候,允禩及其追随者却青云直上,红得发紫。
允禩当然不能坐以待毙。我们现在已无法确知允禩都做了些什么动作,搞了些什么名堂,只知道弄得雍正十分紧张。雍正后来曾对人解释说,他之所以不能像父皇那样离京远行,到塞外秋猎,就因为允禩、允禟他们“密结匪党,潜蓄邪谋,遇事生波,中怀叵测,朕实有防范之心,不便远临边塞”。臣下把皇上吓成这个样子,自己的死期也就不远。
雍正对允禩的打击,经过了精心的策划。
其实雍正很可能是神经过敏。像他这样猜忌心极重,一点风吹草动都要疑心他人别有用心,些许偶然失误也要视为故意的人,总是神经过敏的,何况他的皇位还“来历不明”!
现在,允禵软禁在遵化,允禟发配在西北,允䄉囚禁在京城,“八爷党”的骨干分子都已动弹不得,雍正可以对允禩下手了。
实际上,允禩对雍正的威胁,倒不一定是有暗杀或政变的阴谋(当然也不一定就没有),更主要的还是威望太高。二年(公元1724年)十一月,雍正就曾说他每次申斥允禩时,“审察众人神色,未尝尽以廉亲王为非”。次年四月,又说“视诸王大臣之意,颇有以允禩为屈抑者”。这么多人为允禩抱不平,对雍正的打击不以为然,就不好说全是允禩的错了。
雍正对允䄉也毫不留情。元年(公元1723年),喀尔喀蒙古(即现蒙古国)宗教领袖哲布尊丹巴呼图克图到北京拜谒康熙灵堂,不久病死。哲布尊丹巴是黄教(藏传佛教)四大活佛之一,与其他三大活佛分掌一区教务。达赖掌前藏,班禅掌后藏,哲布尊丹巴掌漠北(现蒙古国),章嘉掌漠南(内蒙古),均直辖于清廷。这样一位政教合一的民族领袖病故在京,当然要派一位王爷去送行,雍正便派了允䄉。允䄉不去,说是没钱买马。及至出发,走到张家口就不走了。雍正见此光景,便把这个难题交给总理王大臣允禩,命其议处。允禩建议勒令允䄉继续前进,并责罚不行劝阻的长史额尔金。雍正却说,允䄉不想去,何必非要他去?额尔金的话他原本不听,责罚又有什么用?允禩没有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奏请革去允䄉王爵。雍正这回当然“照准”。于是允䄉便被革去郡王世爵,调回京师拘禁,又查抄了他的家产,共得金银六十多万两,金银器皿和土地房屋还不在此数之内。不过此公获罪虽早,却也因祸得福:变成了“死狗”,雍正不再下毒手整他了。所以他一直活到雍正去世,又被乾隆放出,封为辅国公,直到乾隆六年(公元1741年)去世。
显然,在雍正与允禩的斗争中,雍正是很孤立的。诸王大臣的心都向着允禩,只不过敢怒不敢言。敏感的雍正哪能感觉不出来?二年四月,登基才一年半的雍正满腹委屈地下了一道圣旨:“尔诸臣内,但有一人或明奏,或密奏,谓允禩贤于朕躬,为人足重,能有益于社稷国家,朕即让以此位,不少迟疑!”不难想见,如果不是被逼无奈,雍正不会说出这样赌气的话。他的威望人缘远不如允禩,已是不争之事实。
于是雍正便双管齐下,左右开弓,将这母子二人一起打击。十二月初三(康熙去世二十二天后),雍正随便找了几个岔子,将宜妃的三个贴身太监重重治罪:张起用发往土儿鲁耕种,李尽忠发往云南当苦差,何玉柱发配给边地穷当兵的为奴。这当然是打狗给主人脸色看。同月,又命令允禟到西北大营,军前效力。允禟请求过了父皇百日再走,雍正不准,逼他上路。允禟到西北后,又被安排在大通(今青海省大通县东南)。孤城一座,兵士若干,名为保护,实则监视。这样熬到二年(公元1724年)二月,允禟终于被宗人府参了一本,说他“抗违军法,肆行边地”,应予革去贝子爵位。他的处境,其实已和充军无异。
于是雍正只好祭起手中唯一的法宝——专制特权。四年(公元1726年)正月初五,雍正发出上谕,历数允禩种种罪恶,声称“廉亲王允禩狂逆已极,朕若再为隐忍,有实不可以仰对圣祖仁皇帝在天之灵者”。至于罪恶的具体内容,则很空洞。二月,降允禩为民王,圈禁高墙。三月,下令允禩改名阿其那,意思是狗。五月,下令允禟改名为塞思黑,意思是猪。同时,向内外臣工、八旗军民人等宣布允禩、允禟、允䄉、允禵的罪状。允禟被从西北押至保定,雍正命直隶总督李绂就地“圈住”。李绂给允禟的待遇真正做到了“猪狗不如”,以致允禟常常在酷暑中晕倒。八月二十四日,允禟死在看守所。九月初一,允禩也死于禁所。兄弟俩的死亡,相距不过六天。
允禵被打发到遵化,允禟则被打发到西北。雍正一向看不起允禟,说他“文才武略,一无可取”。康熙似乎也不很喜欢他,让他一直熬到二十六周岁才封了个贝子,而他的同母哥哥允祺十七岁就封了贝勒。允禟封贝子时,允祺又封了亲王,比允禟高两级。允祺、允禟虽一母所生,性格做派却不一样。允祺淳厚善良,深得康熙喜爱;允禟却很不安分,是允禩集团的一员干将,一贯上蹿下跳,惹是生非,雍正当然容不得他。他的生母是宜妃郭络罗氏(即电视连续剧《康熙微服私访记》中邓婕扮演的那个角色),也是恃宠骄横。康熙去世时,宜妃坐在软榻上直奔灵堂,竟跑在德妃(雍正生母)的前面,雍正当时就不高兴。后来她见了雍正,还不识时务,竟在嗣皇帝面前摆母妃架子,雍正更不高兴。由此想到,宜妃地位尊贵,在宗室中有一定威望,如果母子联手,造起乱来,也是不好收拾的。
允禩和允禟死得都不明白。当时就有人怀疑李绂秉承君意谋杀了允禟,因为雍正曾要李绂“便宜行事”。雍正则指责李绂没把允禟的病情讲清楚,害得他背黑锅。李绂有口难辩,里外不是人,只好自认倒霉。不过,这只是一个小插曲。何况雍正也有雍正的解释,即他们都是服了“冥诛”(鬼来要命)。至于有没有什么冥诛,那就真的只有鬼知道了。
允禵被削去王爵后,便被派到遵化去为康熙守陵。这一去就是十三年,实际上是被软禁在那里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允禵是雍正的同母兄弟,又是他的死对头,杀不得也用不得。杀了他,舆论上通不过,太后那里也不好交代;用他吧,他又只会捣乱,决不肯合作的。把他留在京城闲置,也不行。他嗣位的呼声那么高,难免会有人向他靠拢,给他献策,为他奔走,帮他出头,没准真弄出个“在野党”来。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打发到景陵(康熙之陵)去,与世隔绝,想闹也闹不起来。
对于雍正和允禩的这场斗争,我们很难说谁是谁非。
这就是存心寻衅闹事了,雍正当然不能容忍。容忍了允禵,不但自己体面不存,国家的体统也不存。从西周到大清,传统中国是个礼治的国家,什么也大不过“礼”去。即便贵为天子,位居九重,也不能违礼。失礼就是失德。失德,则君失其国,臣失其爵。因此,雍正就毫不客气地取消了允禵的王爵。允禵这个王,原本是“假王”,要取消也很便当。但允禵封王以前只是贝子。王爵既除,他就只剩下贝子这个四等爵位。就连这个爵位,雍正也在四年(公元1726年)予以革去。直到乾隆即位以后,允禵才从软禁地被放出。乾隆二年(公元1737年)被封为辅国公;十二年(公元1747年),晋封贝勒;十三年(公元1748年),封恂郡王。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大将军王,其显赫威风也不过昙花一现。
平心而论,雍正和允禩都够格当皇帝。他们都有理想、有抱负、有能力。雍正的能力,有他执政十三年的政绩可以为证。这些政绩证明,他至少是一个有才干有作为的皇帝,这才使康熙创造的盛世得以延续,以后又在他儿子乾隆手上延续了六十年。允禩的能力,则可以在雍正那里得到证明。雍正即位以后,曾多次说过:“允禩较诸弟颇有办事之材,朕甚爱惜之”;“论其才具操守,诸大臣无出其右者”(没有比得上的)。其实不用听他说,只要看看他为了整垮允禩费了多大的劲,就知道允禩不是等闲人物。
于是他对雍正便十分无礼。康熙驾崩后,雍正下令允禵回京哭灵。雍正的用意,是要夺他的兵权,以免他在西北拥兵作乱。但孝子奔丧,天经地义,谁也反对不得。允禵到京后,先去拜谒大行皇帝(皇帝刚去世而未有谥号时称大行皇帝)梓宫(皇帝的灵柩),雍正也在场。然而允禵只哭老皇,不拜新君。雍正为了表示大度,也不愿在热丧之中即位之初就兄弟失和,造成不好的影响,便自己走上前去将就他,允禵毫无反应。站在旁边的蒙古侍卫拉锡出来打圆场,拉他去向皇帝行礼。他竟勃然大怒,责骂拉锡,还向雍正发难,说:我是皇上亲弟弟,拉锡是个下贱的奴才。奴才对王爷动手动脚,成何体统!如我有不是处,请皇上处分。如我并无不是,请皇上杀了拉锡,以正国体。
可惜皇帝只能有一个,也不能轮班。所以他俩的关系只能是四个字:你死我活。不管谁当了皇帝,都不会信任对方,对方也都不会服气。所以,如果当皇帝的是允禩,他对雍正也不会客气手软。在权力斗争中,尤其是最高权力——君权的争夺中,是从来没有什么仁慈、客气可讲的。当年李世民杀李建成、李元吉,不也是手足相残吗?怎么没人说闲话?显然,仅因为“屠弟”就指责雍正,这不公平。
允禵这个人,是很有些血气的。雍正说他“气傲心高”,确实不假。当年康熙训斥允禩,他都要出来打抱不平,现在自己的宝座被老哥抢了,自然更是浑身气都不打一处来。
但我们还是要同情允禩,因为他实在太冤。
可见,雍正篡允禵之位而立,是无稽之谈。但皇位应传给允禵,却是不少人的看法。这样一来,允禵与雍正的冲突,也就在所难免。
允禩究竟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该受康熙、雍正父子两代皇帝的一再打击和压制?杀人放火?贪污受贿?谋财害命?弑君篡权?都没有。他唯一的罪过,是德才兼备,以致老王夸赞,群臣拥戴,诸多阿哥爱护,成了皇子中出头的椽子,这才被康熙视为肉中刺,被雍正视为眼中钉。因此,允禩的罪,无妨叫作“有才有德罪”,或曰“德才出众罪”。
另一种说法也只能去哄小市民。这种传言说,遗诏上原本是“传位十四子胤祯”(胤祯是允禵的另一个名字),但被雍正和隆科多篡改,改成“传位于四子胤禛”。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一个是“十四子”,一个是“四子”;一个是“胤祯”,一个是“胤禛”。祯改禛,十改于,确实便当。可惜造谣者不懂大清王朝的规矩。依制度,皇子排行前,一定要加“皇”字。胤禛不能写作“四子”,而应写作“皇四子”。允祯也不能写作“十四子”,而应写作“皇十四子”。如果改“十”为“于”,则诏书就变成“传位皇于四子”了,根本不通。何况在清代正式文件中,“于”和“於”并不通用。传统诏书中只能用“於”,不能用“于”。更何况清代不是明代。传位诏书,除汉文文本外,还有满文文本。雍正也好,隆科多也好,即便改得了汉文文本,也改不了满文文本。
这并不稀奇。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只是这风来自父兄,便不免让人伤心;而这一父一兄又都是皇帝,就不但让人寒心,更是让人惊心了。实际上,无论在康熙晚年,还是在雍正早期,允禩做人都很难,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是也不是,不是也不是,动辄得咎。比方说,一个案子,雍正交给允禩办,他是严一点好呢,还是宽一点好呢,就很为难。宽一点,是出卖原则,收买人心;严一点,则是居心不良,妄图让人主背上苛察、忌刻的恶名,总之都是别有用心。在康熙手下也是一样。工作卖力一点,是好胜逞能、沽名钓誉;消极一点,则又是心怀不满、懒惰怠工。也许,他应该一开始就表现得傻乎乎的。但这也未必能让康熙满意。康熙会说: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蠢儿子!
民间的说法后来就越传越离谱了。一种说法是:康熙病中,“降旨召允禵来京,其旨为隆科多所隐,先帝宾天之日,允禵不到,隆科多传旨遂立当今(雍正)”。这话只能去哄小市民。隆科多是什么人?又不是曹操,一手遮天,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康熙要召谁,他哪里挡得住?康熙要传位给谁,他又哪里改得了?帝位的交接又不是做游戏,哪有预定的人不在场,就临时随便换一个“替补队员”的道理?这种说法,不但贬低了雍正,也小看了康熙。
实际上,雍正对允禩的猜忌防范,是和康熙一脉相承的。康熙曾对人说,允禩“党羽甚恶,阴险已极,即朕亦畏之”;而允禩一党之所以不顾自己的一再警告,偏要硬着头皮保荐他,则是为了给允禩捞取政治资本,以便在时机成熟时发动政变或与康熙指定的继承人争夺皇位。因此康熙说,允礽“屡失人心”而允禩“屡结人心”,因此“此人(允禩)之险实百倍于二阿哥(允礽)也”。
允禵当了大将军王后,心思就不同以前了。他和允禩集团的关系,也掉了个个儿:以前是他支持允禩,现在是允禩支持他。允禩集团的干将允禟公开制造舆论,说允禵“才德双全,我兄弟内皆不如,将来必大贵”。嘴上说自己不如,其实是抬高允禵,贬低胤禛。允禵也和允禟频频联络,说“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儿”。表面上关心父皇健康,实则是怕一旦父皇病重,自己来不及赶回京城抢储位。他在军中,一面指挥战事,希望能以战功积累政治资本;一面招贤纳士,为自己今后登基做组织准备和舆论准备。因此当时社会上盛传“十四爷虚贤下士”,还有相面人叫张恺的,说他“元武当权,贵不可言”。总之,十四爷入嗣大统的说法,在当时可能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人一旦被猜忌,日子就不会好过。怎么也想不通的允禩,有一次忍不住对康熙说:儿臣实在不知该如何做人,情愿卧病不起。谁知康熙更加愤怒,并认定这就是允禩的“大奸大邪”。理由是:一个小小的贝勒,需要装什么病!当然是因为有非分之想。否则,怎么会奏此“越分之言”?后来,允禩得了伤寒,命几不保,康熙的态度却相当冷漠。允禩病好后,大约康熙也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太不像个慈父,于是传谕允禩,问他想吃点什么;朕这里什么都有,但不知对你合适不合适,“故不敢送去”。皇父自称“不敢”,皇儿哪敢承当。因此允禩到宫门外跪求免用“不敢”二字。康熙又不高兴了,怪允禩小心眼儿,没事找事。他对诸皇子说:“允禩往往多疑,每用心于无用之地”,这一回又“于无事中故生事端。众人观之,成何体统”!其实允禩并不多疑,亦非无事生非。做臣子的,谁听了皇上说“不敢”都要吓一跳,何况允禩又是备受猜忌动辄得咎之人?当然,康熙说“不敢”二字,也未必有什么特别的意思。然而允禩如果不辞,岂非又是失礼?辞与不辞都不是,芥蒂既深,怎么说,都话不投机。
最不服气的是十四阿哥允禵。
看来雍正在这一点上,倒真是像极了康熙,只是猜忌更深,下手更重。这也难怪,兄弟毕竟不同于父子。胤禛曾说,以父皇之“神圣”,尚且还要“防允禩等之奸恶,不能一日宁处”,自己能不处处设防么?不过雍正并无康熙的权威。加上自己即位未几,屁股还没坐稳,只好对允禩一忍再忍,一让再让,一再曲加优容。但忍耐总有极限,而一旦爆发,便不可收拾。这就像借高利贷一样,借的钱越多,拖的时间越长,利息也就越吓人。雍正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整治允禩,心中当然充满了怨毒。不难想象,当他下令将允禩、允禟改名为阿其那、塞思黑时,一定是面目狰狞,咬牙切齿,一脸的杀气。
雍正就更麻烦了。他不但要证明先帝选定的就是他,还得证明先帝选得并不错。唯一的办法,当然是努力工作,把国家治理好。也许,这正是康熙寄希望于雍正的。他当了六十一年皇帝,知道皇帝并不好当,更不希望他亲手打造的江山,会葬送在一个玩忽职守的接班人手里。这就要让他感到江山来之不易,从而不敢松懈,不敢怠慢。康熙的想法,有他的道理。只是他没想到,他的这种安排,却给接班人带来了麻烦:大家不服。很多人都想不通:凭什么让老四当皇帝?就因为他卖力么?
雍正和允禩并非天生是敌。直到康熙第一次废太子时,他们的关系还算不错。允禩得伤寒病时,雍正颇为关切,还因此受到康熙责罚,认为他“亦似党庇允禩”。显然,如果不争夺皇位,这哥儿俩也不会反目为仇。一旦反目,也就不复再有手足骨肉之情了。剩下的,便只有必欲置对方于死地的仇恨和斗争。历史上所有的宫廷斗争莫不如此,雍正和允禩当然也不例外。
雍正当然有准备。但他先前既然一直装作无意于大位(他就靠这个获取信任谋得大位),现在也只好装到底。然而这一下却又引出一个麻烦:大家都没有想到,当事人自己也没想到,康熙皇帝是怎么想到的?结论只有一个:康熙也没有想过,是隆科多矫诏。隆科多这下可浑身是嘴都说不清了。他既不能说遗诏是假的,又无法证明它是真的。所以隆科多说:“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他知道自己很麻烦。
兄弟如此,君臣亦然。事实上,在雍正翦灭允禩之前,就有一个宠臣先做了他的刀下之鬼。这个宠臣,就是抚远大将军、川陕总督年羹尧。
这就难怪人们要起疑心,而疑心是难免要生暗鬼的。雍正心里清楚,他这个皇位,有些“来历不明”:既非汉家礼法,立嫡以长;又非大清传统,立君以贤。立长,该允祉当;立贤,该允禩当。即便是立爱,似乎也该允禵当,怎么也轮不到他胤禛。难怪他听到隆科多所宣遗命后,要“闻之惊恸,昏仆在地”,也难怪允礼听说之后,会“神色乖张,有类疯狂”了。因为大家都没有思想准备,而雍正自己,也得装作没有思想准备。
仁寿皇太后去世后,雍正为告慰皇妣在天之灵,曾封允禵为郡王,但后来又降为贝子。
雍正即位之始,人们就怀疑他得位不正。因为康熙的这一决定,不是康熙亲口宣布的,而是隆科多宣布的。据雍正自己回忆,康熙病重之际,他因代祀南郊,在斋所斋戒。奉召到畅春园后,康熙也只和他谈了病情,没谈继位一事。直到康熙“龙驭上宾”后,隆科多才向他口述“皇考遗诏”。雍正因为并无思想准备,竟然“闻之惊恸,昏仆于地”。这就奇怪。康熙既已“天心默定”传位雍正,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非得要借隆科多之口?如果说是为了保密,弥留之际还保什么密?况且,隆科多都知道了,又有何密可保?隆科多又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代天子宣诏?宣诏大臣只安排隆科多一人,万一矫诏怎么办?这都是问题。当然,雍正的回忆说,在他到畅春园之前,康熙已接见了允祉、允祐、允禩、允禟、允䄉、允祥和隆科多,宣布:“皇四子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即皇帝位。”也就是说,知道遗命的并非只有隆科多一人,隆科多也不可能矫诏。但其他人都知道谁当皇帝,唯独当事人自己不知道,就有些奇怪。同样奇怪的是,这一过程只有雍正一人在说,允祉他们谁也不出来做旁证。
也有人认为含有别的意思。请参看冯尔康:《雍正传》第133—144页,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胤禛在康熙的精心安排下当上了大清帝国第五任皇帝,是为雍正。但他的悲剧性命运也就由此注定:没有康熙的精心安排他当不上这个皇帝;正因为康熙的安排如此精心,他这个皇帝当得十分别扭。
其时,康熙正从热河出发,准备回北京西郊的畅春园。允禩的园子,正在必经之路上。为了保证自己不会碰上什么不祥之物,康熙竟让病得奄奄一息的允禩立即搬出园子,回城里去。重病之人哪经得起这般折腾?因此允禟愤怒地说: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谁负责?康熙听说,立即指示胤禛他们:“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其意仍是要撵走允禩,唯不肯承担责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