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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

允禩的“八爷党”显然犯了一个错误。他们只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却不知道这天下如果是皇帝的,而且牢牢被皇帝掌握在手心里,那么,“得人心”就不如“得君心”。甚至,越是得人心,就越是不得君心。因为任何独裁的君王都绝不会允许别人的威望和受到拥护的程度超过自己。马齐他们拉选票的那套做法,如果是民主政治时代或许有效,可那时是君主时代,真不知有没有搞错!

不过最后的结果仍使康熙大为震惊。他没想到允禩只是一个贝勒,势力就这么大。如果当了太子,那还得了!而马齐等人不顾自己一再暗示,顶风而上强行举荐允禩,简直无异于逼宫的军事演习。因此他说:“朕恐后日必有行同狗彘之阿哥,仰赖其恩,为之兴兵构难,逼朕逊位而立胤禩者。”他表示:“若果如此,朕惟有含笑而殁已耳。”康熙对允禩的猜忌防范到这个地步,根本就不可能传位给他。

不过,允禩这一闹,却帮了胤禛的忙。

现在看来,康熙此举,是有预谋的,目的则是引蛇出洞。看看允禩到底有多大势力多大能耐。康熙原本是喜欢允禩的,后来逐渐对允禩不满,尤其不满其收买人心。康熙说:“八阿哥到处妄博虚名,凡朕所宽宥及所施恩泽处,俱归功于己,人皆称之。”这就使得一贯大权独揽唯我独尊的康熙极为恼怒,甚至扬言谁再敢说允禩一个好字,“朕即斩之”,因为“此权岂肯假诸人乎”!为了将允禩的真面目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也为了对允禩的势力进行一次火力侦察,康熙亲自策划导演了“推荐太子”这场戏,而且事先做了周密安排:一、祭告天地祖宗时,说“臣虽有众子,远不及臣(康熙对天地祖宗自称臣)”,实际暗示允禩也不合格;二、明令禁止诸皇子“邀结人心,树党相倾”,矛头所向十分明显;三、借一个名叫张明德的算命先生说允禩“后必大贵”一事,指斥允禩妄蓄大志,阴谋夺嫡,令将其锁拿,交部议处,实际上警示允禩,也警告“八爷党”。即便在举荐太子的前几天,康熙也一直在打招呼,在吹风。十月初一,他宣布:储君人选“朕心已有成算”,但不告诉大家,也不让任何人知道。十一月八日,他又说立谁为太子,“在朕裁夺”,全由他自己一人决定。有如此之多的铺垫,这才于十四日宣布举荐太子,而且同时下令马齐不得参预,意思实在再明白不过。可惜马齐等人利令智昏,硬是要把允禩送到火上去烤。康熙已经宣布他不准介入,他却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特地跑到内阁去制造舆论,说什么听说大家都举荐允禩呀!很显然是要利用自己的职权地位施加影响。鄂伦岱、阿灵阿、揆叙等人闹得更不像话。他们在自己手心写一个“八”字,见了朝臣就亮出来,等于是秘密串联了。这当然不能为康熙所容忍。其实,马齐等人只要稍微动点脑筋,就不难明白康熙的用心。又是“已有成算”,又是“在朕裁夺”,明摆着根本无须朝臣举荐,还瞎起什么劲?何况,康熙同时还说了“八阿哥允禩向来奸诈”这句话,应该说是打足了招呼。

胤禛在这次举荐太子的活动中得了多少票,我们已不得而知,但肯定很少,也许没有。因为“选票”大多被允禩拉走了,拉不走的则多半会保举废太子允礽,包括胤禛自己就是这样。他明白自己现在还排不上号,也不愿意去当出头鸟,而其他野心勃勃的弟兄们又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与其让这些咄咄逼人的家伙上台,还不如把废太子扶起来,今后的日子恐怕要好过一点。

康熙此举简直蛮不讲理,他不立允禩的理由也很牵强。一是说他没有行政经验,二是说他曾经犯过错误,三是说他生母出身卑贱。没有经验可以积累,犯过错误可以改正,生母出身不好也可以改变,只要宣布除其贱籍就行,何况她已封了良妃!看来,不愿意立允禩才是真实的原因。但不立允禩也罢,为什么要加害于拥立者?拥立者提名允禩,乃是奉旨举荐。旨意只说不得推荐允禔,没说不得推荐允禩。所以举荐允禩,并非违旨。臣子并未违旨,皇上却已食言。明明说“众意谁属,朕即从之”,现在众意均属允禩,为何不从?岂非出尔反尔,全然不顾君无戏言的原则?

胤禛也没什么人缘。与允禩这位人见人爱的“八贤王”相反,他是有名的人见人畏的“冷面王”。他和谁都不特别亲近(唯一亲密的兄弟是允祥),和谁也不特别疏远,见了谁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如果康熙有什么事情交办,他就更是只讲王法,不讲情面。五十二年(公元1713年),顺治皇帝的淑惠妃去世,丧事办得十分潦草,康熙下令胤禛查办。胤禛立即查出应由满笃、马进泰、马良、赫奕、马齐等人负责,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们处分。四十八年(公元1709年),康熙责备鄂伦岱等人结党。鄂伦岱以国戚自居,不知畏惧。胤禛便对康熙说:“此等悖逆之人,何足屡烦圣心,乱臣贼子,自有国法,若交与臣,便可即行诛戮。”胤禛这样铁面无私,严刑峻法,当然便很难有什么人缘。

康熙在四十七年九月初四废黜太子后,忽然又在十一月下令朝廷满汉大臣各自举荐太子,明令除大阿哥允禔外,诸皇子均可入选。康熙还表示,大家看中谁,就立谁。结果不出所料,“得票”最多的是允禩。谁知康熙皇帝翻脸不认人,不但没有立允禩为太子,反而下令彻查是谁带头拥立允禩的。群臣开始还互相包庇,但哪里顶得住康熙的凌厉攻势?最后都查出来了:为首的是议政大臣、大学士马齐,次为康熙的舅舅兼岳丈佟国维,此外还有王鸿绪等人。康熙毫不客气,将马齐夺职拘禁,其弟革退,责令王鸿绪退休。保举允禩的人,全都讨了个没趣。

所以,到诸王谋储时,胤禛便采取了低调的态度,不但不热衷,甚至不掺和。他很明白,自己并不具备特别的优势:论嫡庶,他不如允礽;论长幼,他不如乃禔;论学识,他不如允祉;论人望,他不如允禩。甚至论才干,他也未必比得上亲弟弟允禵。既然如此,争他作甚,不如坐山观虎斗,说不定可以坐收渔利。即便无利可图,也不会失去什么。因此,当允禩他们为夺嫡而忙得不可开交时,胤禛却把自己打扮成“天下第一闲人”,参禅礼佛,吟诗作赋:“山居且喜远纷华,俯仰乾坤野兴赊。千载勋名身外影,百岁荣辱镜中花。金尊潦倒春将暮,蕙径葳蕤日又斜。闻道五湖烟景好,何缘蓑笠钓汀沙。”俨然一副超然物外,与世无争的样子。

然而这个好人缘却害苦了他。

胤禛的这种姿态很得康熙的欣赏。他表扬胤禛说,先前拘禁允礽时,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惟四阿哥性量过人,深知大义”,屡屡保奏。“似此居心行事,洵是伟人。”胤禛听了,却表示诚惶诚恐“不敢仰承”。他心里很明白,太子是保不住的。只不过除太子外,也无人可保,只好死马当活马医。但这事又不能张扬,以免攻击太子的人反感。因此在康熙面前,极力否认自己保过太子。这样一来,他又得了个谦虚的美名。

允禩因“出身不好”而受压抑,反倒激发了他奋发向上的精神。他人品出众,识量不凡,仪表端庄,风度儒雅,丝毫没有《红楼梦》中贾环那种猥琐卑劣,因此曾博得康熙的好感,十八岁即被封为贝勒,在被封的弟兄中是最小的一个。他又以仁爱自励,为人谦和有礼,倾心结交士人。于是,朝中大臣交口赞誉,说他“极是好学,极是好王子”。连康熙的哥哥裕亲王福全,都在康熙面前说他“有才有德”“心性好”,这在允禩,可能是半主动半被动的事。说主动,是因为他知道“得人心者得天下”,要争夺储位,就得争取人心。说被动,则是因为他和其他皇子相争,本钱并不太多,唯一的本钱也就是人缘。

这种谦虚和仁爱也是有事实做证明的。胤禛在康熙面前不但替太子说话,也替别的兄弟说话,因而“为诸阿哥陈奏之处甚多”。他甚至提出,都是一般兄弟,允禟等人爵位太低(贝子),愿意降低自己的世爵,分封于弟弟,大家地位相当。这很可能是做秀,透着一股子假惺惺,然而却为康熙看重。康熙曾对群臣说:“朕览史册,古来太子既废,无得生存者,过后人君莫不追悔。”他很不愿意自己百年之后允礽被兄弟们欺辱残害,不得善终。大阿哥对允礽恨之入骨,八阿哥允禩和允礽势不两立。这两个人当了皇帝,允礽都没有好日子过。四阿哥胤禛在墙倒众人推的情况下能帮允礽说话,允礽在他手下当不会太难过(事实上雍正后来对允礽和允礽家人都不错)。就像当年李世民立李治不立李泰一样,康熙很有可能因此而选中胤禛。

允禩在皇子中排行第八,爵位却不算高,是个贝勒。清制,皇子、皇孙的封爵凡四等,即亲王、郡王、贝勒、贝子。贝勒只算三等。排行在允禩前面的,三阿哥允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允祺都封了亲王。六阿哥允祚在康熙二十四年即已去世,七阿哥允祐封了郡王。就连排在后面的十阿哥允䄉也封了郡王,因为允䄉的生母是贵妃。清代宫闱之制,皇后以下,有皇贵妃、贵妃、妃、嫔、贵人、答应、常在七个等级。允䄉生母级别很高,仅次于允礽生母(皇后)和允祥生母(皇贵妃),因此得以封王。允禩的生母,却是辛者库贱人。“辛者库”是满语,翻译过来就是“洗衣房”,专门收容旗籍重犯的家属,从事各种贱役。贵长贱幼,这是礼法;子以母贵,也是规矩。允禩没什么话好说。但叙齿封爵刚好在他这里划线,他比允祐又只小一岁,心里便难免不平衡。

因此五十一年(1712年)以后,康熙对胤禛越来越信任,差使也越派越多,甚至在登极六十年大庆时派胤禛代替自己到盛京三大陵祭祀。盛京三陵,即爱新觉罗家族远祖的永陵、太祖努尔哈赤的福陵和太宗皇太极的昭陵,是大清王室真正的祖坟。胤禛能代父祭祖,可见其在乃父心目中的地位已很不轻。康熙去世前,他又代父于冬至日到南郊祭天。这是国家大典。可以奉派恭代的皇子,差不多已被暗示为储君了。

允禩的斗争策略是收买人心。

由于器重喜爱胤禛,康熙在晚年经常幸临胤禛的花园,与胤禛家人共享天伦之乐。诸皇子中,得此殊荣的,只有胤禛和允祉。这大约因为他们两人在夺嫡斗争中表现得比较超脱、淡泊之故吧!史料证明,这一阶段,关心康熙身体,劝请皇上就医,并推荐医生,检视用药和药方的,也只有他俩。所以,康熙只有在他俩那里,还能体验到一点骨肉亲情。

于是康熙采取了一系列的断然措施。先是发出警告:“诸阿哥中如有钻营谋为皇太子者,即国之贼,法断不容。”而且,很可能还短期囚禁了几个有谋储嫌疑或有继统资格的年长皇子:三阿哥允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允祺、八阿哥允禩。十三阿哥允祥则早被圈禁。后来,又将废太子复立,以为平息诸子争位的手段。然而这些全都不管用。废太子一点也没接受教训,不但毫无悔改之心,反倒变本加厉,更加暴戾无道,穷奢极欲,终于在复立三年后再次被废。诸皇子也毫无收敛,反倒有更多的人加入到争夺储位的斗争中来,如允禟、允䄉、允禵等人,都一个个浮出水面。他们或单枪匹马,或结为团伙,或制造舆论,或刺探机密,或策划于密室,或点火于基层,总之都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其中,最为众所瞩目的,便是八阿哥允禩。

康熙赐给胤禛的园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圆明园,只是当时规模不大。八国联军焚烧的那个圆明园,是雍正和乾隆在此园基础上扩建的。圆明园的园名,则是康熙所赐。它的意思,据雍正后来解释,是“圆而入神,君子之时中;明而普照,达人之睿智也”。总之是有深意存焉。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春,康熙到圆明园牡丹台赏花,见到胤禛第四子弘历(即后来的乾隆),十分喜爱,便带回宫中亲自教养。这事也常被人看作是康熙传位于胤禛的原因之一:为了让弘历当皇帝,就先让他爹当皇帝。

康熙迫不及待地废黜太子,除势在必行外,多少也有杀一儆百的意思在内。没想到鸡杀了,猴子却跳得更高。允礽自己固然贼心不死,其他皇子的野心更是大大地膨胀。这就让康熙大伤脑筋。康熙原本是很为自己的儿子们骄傲的。他看不起明朝的皇子,认为他们只会养尊处优,什么本事也没有,简直蠢得像猪,难怪明朝覆灭。因此,他一反明朝不准皇子预政的规定,放手让成年皇子参预朝政,处理政务,甚至带兵打仗。结果康熙的儿子,一个个都出落得精明能干,一表人才,即便不能统率全局,至少也能独当一面。然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康熙只想到皇子们有才干有历练,可保大清王朝江山永固,却没想到,有能力的人也多半有野心,大家都有能力也就都不相让。看来,儿子太少、太蠢固然不行,如果又多又能干也是麻烦。真如先贤所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坏事能变成好事,好事也能变成坏事。

其实,康熙对胤禛一直颇有好感。第一次废太子后,康熙曾于十一月十六日对群臣有过一次训话。他比较了几位皇子,对大阿哥允禔和三阿哥允祉未作评价。对五阿哥允祺,康熙说他“心性甚善,为人淳厚”。对七阿哥允祐,康熙说他“心好,举止蔼然可亲”。对八阿哥允禩,康熙则说“诸臣奏称其贤”。允祺、允祐是康熙自己觉得好,允禩是臣子们说他好,亲疏之别已很显然。对于胤禛,康熙说得很多。他说:“惟四阿哥,朕亲抚育。幼年时微觉喜怒不定,至其能体朕意,爱朕之心,殷勤恳切,可谓诚孝。”康熙对胤禛的喜爱,已明显在其他皇子之上。

小人总是弄不清自己的斤两。康熙根本看不上他,他却误以为康熙不杀允礽是下不了手,竟然跑到康熙那里去请命,说:父皇如果有所不便,儿臣愿意代劳。这样露骨的表演,让康熙既愤怒又鄙夷。既恨他骨肉相残,全无仁爱之心;又笑他自作聪明,居然以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正好,这时又一件阴谋被揭发:允禔为了搞垮太子,竟然买通一个名叫巴汉格隆的蒙古喇嘛施行巫术,妄图咒死太子,难怪太子行为乖张了。于是,康熙下令将允禔革爵,严行圈禁,并称他为“乱臣贼子”,说他为“天理国法,皆所不容者”。因为诅咒兄弟,是不悌;妄图让父皇背上杀子罪名,是不孝;祸乱国法,是不忠;残及骨肉,是不仁。允禔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太子没当上,反倒成了囚徒。

康熙这段话,应该说基本可靠。胤禛既然是康熙躬亲抚育的,自然比其他皇子要亲一些。太子失爱以后,他便成为“第二梯队”。“第二梯队”其实是很危险的,允禔和允礽的下场就是证明。胤禛的聪明之处,就是不以“第二梯队”自居。别人争先恐后,他反倒躲得远远的,只在“诚孝”二字上下工夫,自然大得君心。他甚至连“喜怒不定”的毛病也改了(其实没改,是装的),又大得康熙赞赏。正是这种克制功夫,使他能在皇子们的纷争中,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态度。

太子被废,储位空缺,多少有点资格的皇子都红了眼睛。其中,最迫不及待也跳得最高的是大阿哥允禔。他认为,既然嫡子被废,当然该立长子。所以,他恨不能置废太子于死地。允礽被废,康熙派他看守,他便把允礽看得死死的。允礽说:“父皇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须代我奏明。”允禔却断然拒绝,说:父皇有旨,你的话都不必上奏啦!这样完全不顾兄弟情分,就连一贯反对太子的九阿哥允禟(音“唐”,意思是福佑)都看不下去,胤禛更是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奏,我奏!事关重大,不能见死不救!允禔这才只好代奏。但他在弟兄们的眼里,自然也就成了一个无情无义的小人。

胤禛对谋储表现得不热衷,无疑引起了康熙的好感。康熙当然不会不知道他这不热衷是装出来的。但康熙是个明白人。他知道,要让那些有才干有实力的皇子完全不作“非分之想”,根本就不可能。既然真超脱并不可能,那么,能装就好。因为能装,说明心里还有君父,终不至于谋反逼宫,而康熙要的也只有这一点。他亲眼看到,为了争夺储位,皇子们一个个赤膊上阵,杀红了眼睛,撕破了脸皮,兄弟情分父子天伦都荡然无存。这时,有那么一两个人装一装,好歹还能保住那一层脉脉温情的薄纱。有这么个还愿意装装样子的人来接班,也能保证自己寿终正寝。当然,他更不会在自己去世后停尸不葬,先去和弟兄们打架。所以,即便康熙看出胤禛是装的,也不会戳穿,而只会和他一起把戏唱下去。康熙知道自己离下台已不太久,能把戏唱到底,就算功德圆满。

当然的下任皇帝原本是允礽。允礽是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的儿子,也是康熙皇帝唯一的嫡子。皇后生下允礽就命丧黄泉,允礽则在出生的第二年即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就按照汉族王朝的传统礼法被立为太子,到康熙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第一次被废,整整当了三十三年太子。时间这么长,当然要出问题。一是他的性格变得乖张、残忍、贪婪、刚愎、骄奢淫逸,暴戾不仁;二是他对没完没了地当太子,已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而且对康熙形成了威胁。康熙说:“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夏,康熙出巡塞外,发现允礽竟每晚都在自己的帐篷外转悠,窥视父皇的动静。康熙终于忍无可忍,下令将其锁拿,并宣布废掉了这个太子。

此外,能装,说明心中有城府,而为人君者是不可能没有城府的。做皇帝的,哪能一辈子只说真话,不说假话,只袒露真情,不弄虚作假?做皇帝的秘诀,就在于真真假假,这才显得“天威莫测”,也才能驭人。所以,康熙即便看出胤禛是假超脱、装潇洒,也不会反感,只会欣赏。

按照多子多福的观念,康熙福气不小。他前前后后一共生了三十五个儿子。除掉早夭不叙齿(排行)的十一个,中途夭折的四个,也还有二十个。其中,最年长的允禔(音“支”,意思是安、福、喜),康熙十一年生,五十一岁;最小的允祕(即秘,意思是神秘、深奥),康熙五十五年生,七岁。到康熙晚年,除二阿哥允礽(音“仍”,意思是福)是太子外,还有亲王三人:诚亲王三阿哥允祉(音“止”,意思是福、喜、赐福)、雍亲王四阿哥胤禛(音“真”,意思是以至真至诚感神而获福佑)、恒亲王五阿哥允祺(音“其”,意思是吉祥、安详)。郡王三人:直郡王大阿哥允禔、淳郡王七阿哥允祐(音“佑”,意思是神灵保佑)、敦郡王十阿哥允䄉(音“俄”,意思是祭祀)。另外,八阿哥允禩(同“祀”)虽然是贝勒,但能力强,威望高,朝廷中拥护他的人多;十四阿哥允禵(音“题”,意思是福)虽然是贝子,但在外带兵打仗,有“大将军王”的头衔,威风也不小。这些人,都有资格承继大统,胤禛并不当然地就是下任皇帝。

然而在一般人看来,康熙所选中的是十四阿哥允禵。五十七年(公元1718年)三月,允禵被任命为“大将军王”,十二月率师出发,驻兵西宁,与西北诸敌周旋。允禩集团对这一任命看得很重。在他们看来,任命皇子为大将军,是进行考验,也是给予机会。如果经受了考验,立下了战功,就有了政治资本,继承皇位理所当然。允禟甚至当面对允禵说:“早成大功,得立为太子。”当时一般人,也把这大将军王视为向皇太子的过渡。因为允禵挂帅出征的仪式极为隆重:康熙亲行祭礼,亲授敕印,诸王及二品以上官员齐集德胜门军营送行,帅旗用正黄旗旗纛,俨然代皇帝出征的架式。所以,在允礽被废,允禔被囚,允禩被斥之后,允禵成为夺嫡之呼声最高者。

可以继承皇位的人原本很多。

其实这是康熙有意制造的烟幕,目的是分散大家的注意力,使胤禛不致四面受敌,自己也不致难得安宁。因此,康熙故意给了允禵一个模棱两可含糊其辞的头衔:大将军王。这头衔听起来神乎其神,实际上不三不四:将军不是将军王不是王。说是将军吧又是王爷,说是王爷吧又没有封号。说到底,是个“假王”,大家爱怎么想就怎么想,爱怎么看就怎么看。这种含而不露引而不发的手法,实在最得中国传统权术之精髓。

康熙六十一年(公元1722年)十一月十三日,一代雄主康熙大帝病逝于畅春园。他留下了一片大好河山,也留下一个严峻的问题:谁来继承?这个问题的答案,他生前没有明说,只是对大臣们说:“朕万年后,必择一坚固可托之人与尔等作主,必令尔等倾心悦服,断不致贻累于尔诸臣也。”对此,朝臣们多有猜测,但似乎很少有人想到,这个“坚固可托”的人,竟会是四阿哥雍亲王胤禛。

康熙的这一用心极深。康熙喜爱允禵不假,不放心他也是真。因为允禵已经上了允禩的“贼船”。四十七年(公元1708年)九月二十九日,康熙痛斥允禩妄博虚名,邀买人心,“柔奸性成,妄蓄大志”,下令将其锁拿,允禵便挺身而出为允禩辩护,言语举止极为冲动,结果遭康熙痛打。康熙甚至气得拔出刀子,差一点斩了允禵那愣头青。这在允禵,也许是哥们义气(康熙说是梁山泊义气),但在康熙眼里,却是个危险的信号:允禵如此维护他那个“八哥”,允禩如果要搞政变,带兵前来逼宫的一定是允禵。因此康熙一直想把允禵和允禩拆散。现在有这样一个好机会,当然不会放过。西北军事紧要重大,确实需要年轻有为的皇子坐镇指挥,允禵也确实有此能力资格。派允禵出征,说得过去。允禵由贝子一跃而为大将军王,挣足了面子,又有战功可得,自然乐意前往。群臣以为康熙已心中暗许允禵,派他出征是积累军事经验和政治资本,也就不再为立储一事来吵闹,朝廷落得清静。至于那些趋炎附势的小人要党附允禵,则不足为虑。允禵远在天边,他们就是想拍马屁也够不着。康熙这一安排,无疑是一着妙棋。

雍正确实有心病。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帝位多少有些来历不明。

这一手对诸皇子也是制约。允禵有了追求,就不会生事端;胤禛有了对手,就不会翘尾巴;允禩一伙有了盼头,也不会铤而走险。如此,则康熙的晚年,便可以安度了。当然,康熙也留了余地:如果发现胤禛并不理想,只要召回允禵即可。他是“大将军王”,担任储君并不唐突。如果胤禛可以继位,允禵那边也好交代,因为他原本只是个“假王”,没什么可抱怨的。况且,老谋深算的康熙早就做好了人事上的安排:掌握了大军粮草,控制着允禵退路的,是胤禛的奴才年羹尧。有年羹尧在那里看着,允禵他逼不了宫,也谋不了反。

看来,雍正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康熙到底是康熙,谁也别想玩过他,包括他的儿子。

雍正对自己的这一番处置颇为得意。他早就对宠臣鄂尔泰、田文镜说过:“遇此种怪物,不得不有一番出奇料理。”当然雍正的“料理”,也实在太“出奇”!一个在位的皇帝,居然要借“改造”好了的“反贼”之口,来为自己和自己的政权辩解,真是天下奇闻!

雍正去世时,弘历以孝子身份,唯事哀号。张廷玉、鄂尔泰表示应立即请出密旨,以正大统。但总管太监却不知道密旨藏在何处。张廷玉说:“大行皇帝当日密封之件,谅亦无多。外用黄纸固封,背后写一封字者即是。”这才找到密旨,传位弘历。

曾静和张熙却受到大大的优待。他们不但没有被杀头,反而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官袍顶戴,在全国巡回演讲。因为他们都已“幡然悔悟”,脱胎换骨,重新做人。曾静先前写过《知新录》,攻击雍正犯有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淫色、诛忠、任佞十大罪状。现在,他又写了《归仁说》,讲述了自己思想改造的过程,进行自我批判,歌颂圣朝恩德。雍正把曾静的《归仁说》连同本案的案情、口供和自己的上谕等材料编在一起,集成四卷十二万字的《大义觉迷录》,刊布全国,组织学习讨论。曾静和张熙,自然成了最好的讲解员。

“烛影斧声”指宋太祖赵匡胤去世的疑案。据说赵匡胤死时,身边只有其弟赵光义(后来的太宗),而且烛光之下,人影摇动,又听见了斧头落地的声音。

岳钟琪接信不敢隐瞒,立即飞奏雍正。策反总督,颠覆大清,是何等严重的事情!此案的审理自然很快就有了结果:张熙系受曾静指派,而曾静则是受吕留良的影响。吕留良是浙江石门人,在当时名气很大,被人尊称为“东海夫子”。他的主要思想,就是“华夷之分,大于君臣之伦”,也就是民族立场高于阶级立场。依照阶级立场,或者说,依照纲常伦理,臣民应该忠君,士人应该站在现政权一边。但吕留良认为,如果这个君是个“异类”,这个政权是“夷狄”建立的,那就不但不能忠,还要反。吕留良这个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算是一大发明,也在道德上解决了“反清”与“忠君”之间的矛盾,对当时的知识分子确实是一种“蛊惑”,对大清政权也确实是一种威胁。所以,雍正对吕留良一案的处分相当之重:吕留良及其子吕葆中、门生严鸿逵(均已死)开棺戮尸,枭首示众;次子吕毅中、门生沈在宽立即斩首,抄没家财;吕氏家人后代,发配宁古塔,永世为奴;吕留良的著作,由大学士撰写文章,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批判。

平心而论,二月河的《雍正皇帝》写得相当精彩,对雍正性格的把握也大致准确,但乔引娣这个人物的设计和对雍正死因的解释,则是最让人恶心的败笔,故评论家们称之为“信口开河二月河”。

这当然又是无稽之谈。但那个吕留良,倒是确有其人,是雍正年间一桩重要案件的主要人物。这个案子,也是说来话长。雍正六年(公元1728年)九月,川陕总督岳钟琪的大衙里,走进一个湖南来的下书人。这个人的名字叫张熙,是湖南秀才曾静的学生,信则是曾静写的。内容很简单,就是要岳钟琪谋反。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岳钟琪是岳飞的后代,清人则是金人的后代,哪有岳飞的后代不抗金,反倒帮金人带兵打仗的道理?当然应该利用手中的兵权,反清复明,替汉人报仇,为祖宗雪恨。

据岳钟琪后代岳炯在《岳襄勤公行略》中称:岳钟琪是岳飞的二十一世孙。但岳钟琪始终忠于大清王朝,乾隆十九年(公元1754年)寿终正寝,享年六十九岁。

然而刺客却是有名有姓的。传说中的刺客叫吕四娘。据说这个吕四娘,是吕留良的女儿,也有说是吕留良孙女儿的。吕家遇害时,她幸免于难,被一位武林高手收留。这位大侠是个和尚,原先当过雍正的剑客,了解雍正又对他不满,于是便教给吕四娘极神秘的剑术,让她潜入宫中,报了家仇。

甚至有历史学家怀疑康熙是否说过这样的话,此处不讨论。

雍正暴卒,官书又不载原因,似乎有意在隐瞒什么,自然会引起人们的猜疑。历史学家的猜测不带感情,比较可靠公允,如郑天挺认为死于中风,冯尔康认为死于中毒(服丹药所致)。小说家和民间的说法就难免想当然甚至瞎编造。最离谱的是河南作家二月河,在其所著《雍正皇帝》一书中说是半因殉情半因乱伦而自杀,简直就是胡编乱造信口开河。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则含糊其辞,暗示其系劳累而死,虽有一定道理,但劳累不可能是致死的直接原因。民间似乎对这位皇帝没有好感,总要把他说成“不得好死”,便一口咬定他系为仇家所刺杀。这种说法最有市场,历久不衰,而且越传越神,说是1981年发掘雍正地宫时,已发现棺材里躺的那个人,居然没有脑袋。杀死仇人,取走首级,这事古已有之。比如唐代黔州都督谢祐逢迎武则天的意志,逼死零陵王李明。后来,谢祐被复仇者暗杀,他的脑袋便被取走,做了李明之子李俊的尿壶。但雍正的尸身上有没有首级,却没人知道。因为这次考古发掘,并没有进行下去,更没有打开雍正的棺材,哪来的“有身无首”?可见也是无稽之谈。

康熙的儿子,其名第一字均为胤,第二字均从示,且多用冷僻之字,以免重名。雍正即位后,为避御讳,诸兄弟改胤为允。为了不给读者添麻烦,本书无论先后,一律从允。至于雍正本人,则即位前称胤禛,即位后称雍正。

看来,雍正死得有些不明不白。

即康熙四十七年。以下提及康熙某某年,雍正某某年,均省去年号。

中国古代的宫廷总是充满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烛影斧声,扑朔迷离。目击者们早已作古,有关证据也早已销毁,可供考证的蛛丝马迹确乎不多,能够肯定的只有三点:一、雍正以前并无重病;二、雍正死得十分突然;三、雍正死前知道自己危在旦夕。如果是因患急病而死,这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急病?为什么所有的史书,对其病因、病情、病状和病名都一字不提?张廷玉的“惊骇欲绝”,除了惊其突然以外,会不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康熙事后对允禔的评价十分恶劣,有凶顽愚昧、气质暴戾,甚至“下贱无耻”等,还说自己早就厌恶他了。其实允禔也未必就是小人。诸皇子中,他为康熙出力最多,只因争夺储位,竟遭此唾弃。

雍正的死,十分蹊跷,因为事先并无任何征兆。据《世宗实录》和近臣张廷玉自撰的年谱,雍正只是二十日“偶尔违和”,但“听政如常”。十八日、二十日处理了重要军机大事,二十一日也照常办公。然而二十二日深夜,却突然召见皇子弘历(即乾隆)、弘昼,皇弟允禄、允礼,近臣鄂尔泰、张廷玉等,其时已口不能言。接着便在一两个时辰内骤然去世,连传位密旨放在哪里都来不及交代,难怪张廷玉要表示“惊骇欲绝”了。

这是有先例的。明成祖立储时,在后来的仁宗朱高炽和汉王朱高煦之间犹豫不决,朝臣解缙说:“好圣孙”,于是成祖意决。

雍正十三年(公元1735年)八月二十三日子时,大清世宗宪皇帝爱新觉罗·胤禛,即人们通常所说的雍正皇帝,突然在北京圆明园神秘地死去,终年五十八岁。

康熙晚年比较喜欢的皇子还有允祉。允祉也是有才的人,而且深得康熙信任。许多重要的任务,康熙都是同时指派允祉和胤禛一起操办。他在允礽、允禔出事后,是年龄和爵位最高者,自然也想当太子。雍正八年(公元1730年),允祉出事,被削爵圈禁,雍正便和他秋后算账,说他在太子被废后“以储君自命”。允祉也确实有所活动,曾派亲信孟光祖到各地联络督抚。然而康熙只将孟光祖处斩,却不追问允祉这个主谋,还私下要允祉的下属帮他赖账。不过康熙之于允祉,更多的是爱他的文才。康熙让他在畅春园主持蒙养斋,研究律吕、算学、历法、天文,相当于皇家科学院的院长。这样学者型的人物,当皇帝就未必合适。

如此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