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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我当然爱上了你父亲,安吉拉。

我爱上了他,可我根本没道理爱上他,我们不可能更不同了。但也许,爱情反而在这样的地方成长得最茁壮——在两个极端之间的深渊里。

我一直是个衣食无忧、活得很滋润的人。我一直足够幸运,非常轻巧地就度过了人生。在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那个世纪里,我从未真正遭受任何伤害——除了我因为漫不经心而给自己招致的那些小麻烦。(烦恼皆为自寻者,幸福哉。)没错,我工作得很卖力,但很多人都是这样——而且我的工作相对来说无足轻重,就是给漂亮姑娘缝漂亮裙子而已。除此之外,我还是个思想自由、肆无忌惮的纵欲者,把追求肉体的享受当作人生的指导力量之一。

然后是弗兰克。

他是一个如此沉甸甸的人——我的意思是,他沉重到了骨子里。他的人生打最开始就很艰苦。他做任何事都不会随随便便,不假思索,或漫不经心。他出身于一个贫穷的移民家庭,他犯不起错误。他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是个警察,还是个赴汤蹈火、报效祖国的老兵。他身上没有一点纵欲者的影子。他受不了别人碰他,没错——但不只如此。他身上一点享乐的痕迹都没有。他穿衣服时纯粹只考虑实用性,他吃东西仅仅是为了让身体有劲。他不社交,他不出门娱乐,他一辈子都没看过一场戏。他不喝酒,他不跳舞,他不抽烟,他从没打过架。他既朴素又有责任心。他不干讥讽、调戏或者胡闹的事。他向来只说实话。

当然,他对婚姻很忠诚——他还有个漂亮的女儿,是以上帝的天使命名的。

在一个正常的或理智的世界里,像弗兰克·格雷科这样严肃认真的人,怎么会跟我这样无足轻重的人有交集呢?是什么让我们走到了一起?除了跟我哥哥沃尔特——这个让我们两人都望而生畏、自觉渺小的人——都有交集之外,我们没有其他相似之处了。而且我们唯一的一段共同经历还很悲惨。一九四一年,我们一起度过了可怕的一天——那一天使得我们两个人都深感羞耻,遍体鳞伤。

二十年后,那一天怎么会让我们彼此相爱呢?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们并不生活在一个正常或理智的世界里,安吉拉。

接下来发生了这些事情。

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几天后,弗兰克·格雷科巡警给我打来电话,问我们是否可以再去散个步。

电话是在夜里很晚的时候打到艺术工坊里来的——那时已经过了九点很久了。听到精品店的电话铃响吓了我一跳。我之所以刚好在那儿,是因为刚刚改完衣服。我感觉既迟钝又迷糊,原本计划上楼去跟玛乔丽和内森看电视,然后就睡觉,差点就无视了正铃铃作响的电话。但后来我还是把它接了起来,电话那头是弗兰克,他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散步。

“现在吗?”我问道,“你想现在去散步?”

“如果你愿意的话。今天晚上我睡不着。反正我是要出门散步的,我想也许你愿意跟我一起。”

这件事的某些方面激起了我的兴趣,也触动了我。我接过很多男人这么晚时打来的电话——但并不是因为他们想去散步。

“当然可以,”我说,“为什么不呢?”

“我二十分钟后到。我走小路,不走高速。”

后来,那天晚上,我们一路走到了东河——顺便说一句,我们穿过了一些在过去那会儿还不算很安全的街区——然后沿着日渐破败的码头继续向前走,直到来到了布鲁克林大桥。到了大桥之后,我们径直穿了过去。外面很冷,但没有风,我们的活动也为我们保了暖。天上有一轮新月,而且你几乎能看到些许星星。

就是在那晚,我们向对方吐露了关于自己的一切。

就是在那晚,我得知弗兰克之所以当了巡警,正是由于他无法久坐。他说,每天在片区内走上八个小时正是他所需要的,好让自己把皮扒下来。这也是为什么他额外加了那么多班——总是自愿为那些需要请假的警察替班。如果他足够幸运,能上个连班的话,他就能在片区里连续走上十六个小时。只有这样,他才能累得一觉睡到天亮。每当警队给他升职机会时,他都会拒绝。升职就意味着要坐办公室,这他是做不到的。

他跟我说:“巡警是除了扫大街之外,唯一一个我能胜任的工作。”

但这是一份远不及他心智的工作。你父亲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安吉拉。我不知道你是否意识到了这点,因为他太谦虚了。但他跟天才差不多。他的父母没什么文化,没错,而且在一大群兄弟姐妹中他也没得到重视,但他是个数学天才。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看上去可能跟圣心堂里其他上千个孩子一样——都是码头工人和泥瓦匠的孩子,生来也是要成为码头工人和泥瓦匠的——但弗兰克不一样,弗兰克异常聪明。

从很小的时候起,修女们就觉得他很特别,给了他特别关照。他的亲生父母觉得上学就是在浪费时间——既然能工作,为什么要上学呢?——而当他们最终送他去上学的时候,他们迷信到往他的脖子上拴了一圈大蒜,让恶灵离他远远的。但弗兰克在学校里大放异彩。那些教过他的爱尔兰修女——虽然她们教书时心不在焉,也很难相处,而且经常无比歧视意大利籍的小孩——也不禁注意到了这个孩子的聪明才智。她们让他跳了几级,额外给他布置了作业,对他在算数方面的机敏劲儿赞叹不已。从每个层面上来讲,他都是优秀的。

他被保送进了布鲁克林科技高中,没费吹灰之力。毕业时他是班上的第一名。之后他到库伯联盟学院学了两年的航天工程,然后便进了预备军官学校,加入了海军。他究竟为什么要加入海军呢?他痴迷的是飞机,而且正在对它们做研究,你会以为他想当的是飞行员。但他之所以加入海军,因为他想看看大海。

你能想象得到吗,安吉拉。想象一个孩子出生在了布鲁克林——这个几乎四面环海的地方——而他长大后的梦想居然是将来某天看看大海。但问题在于,他从没看过海,反正没正经看过。他眼中的布鲁克林净是些肮脏的街道和公寓楼,还有红钩区脏兮兮的码头,他父亲在那里跟一帮搬运工一起工作。但弗兰克对军舰和海军英雄抱有浪漫的幻想,于是在战争还没打响的时候,他就从大学辍学,加入了海军,像我哥哥一样。

“可惜了啊,”那晚他对我说,“如果我想看海的话,只要走到科尼岛就行了。我不知道原来它这么近。”

他一直想在战争结束后回学校念书,完成学业,找份好工作。但随后他的军舰遭到了袭击,他差点被活活烧死。照他的说法,肉体的疼痛根本不算什么。他一半的身体都被三度灼伤,可当他在位于珍珠港的海军医院养伤时,却遭到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吉赫斯舰长,也就是富兰克林号航空母舰的舰长,用军法处置了袭击发生那天落水的每一个人。舰长声称这些人违背了上级指示,叛逃了。这些人——其中很多人都像弗兰克一样,是全身着火被从军舰上炸飞的——被指控是懦夫。

这对弗兰克来说是最致命的,“懦夫”的污名比火的烙印烧得更深。尽管海军最终撤销了指控,认清了事实(一个无能的舰长企图通过谴责无辜的人来转移注意力,掩饰自己在灾难性的那天犯下的众多错误),但心理上的伤害已经造成了。弗兰克知道,许多在袭击发生时坚守在军舰上的人依然认为落水的人是逃兵。其他幸存者被授予了英勇勋章,阵亡的人被唤作英雄,但落水的人没有份——那些浑身起火坠入海中的人没有份。他们是懦夫。这份耻辱一直没有离他而去。

战争结束后,他回到了布鲁克林老家。但因为他身体上的伤和心灵的创伤(过去那会儿他们管这叫“精神神经症”,没得治),他跟以前再也不一样了。如今,他不可能再回去念书了,他再也无法坐在教室里了。他本想试着完成学业,但他经常要离开教学楼,跑到外面去大口喘气。(“我不能跟别人共处一室”他是这么说的。)而且,就算他完成了学业,他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这个人无法坐在办公室里,他无法坐着开完一场会,他几乎无法坐着打完一个电话而不至感觉胸膛因为紧张和恐惧快要爆炸了。

我——轻轻松松过着舒坦日子的我——怎么可能理解那样的痛苦呢?

我无法理解。

但我可以倾听。

如今我之所以把这些都告诉了你,安吉拉,是因为我对自己承诺要告诉你一切。但我之所以把这些都告诉了你,也是因为我很确定,这些事弗兰克对你只字未提。

你父亲为你感到骄傲,他也很爱你,但他不想让你知道他人生的细节。他对自己未能履行早年立下的学术誓言感到羞愧,他对自己做着一份远在他才智之下的工作感到难堪,他对自己一直没能完成学业感到愤懑不已,他时常因为自己的心理问题感到耻辱。他厌恶自己,因为他无法久坐,无法一觉睡到天亮,无法被触碰,也无法拥有体面的职业生涯。

他之所以尽可能对你隐瞒这一切,是因为他希望你能够建立自己的生活——不受他灰暗往事的影响。他觉得你是个还没有被玷污的、全新的存在。他觉得他最好离你远一点,这样你就不会被他的阴霾笼罩了。总之他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也没有任何理由不信他的话。他之所以不想让你太了解他,安吉拉,是因为他不希望自己的人生伤害到你的人生。

我经常好奇,拥有这样一个虽然非常在乎你,但却故意不让自己出现在你日常生活中的父亲,对你来说是什么样的感受。在我问他你会不会渴望从他那里多得到一些关注的时候,他说也许你会。但他不想因为靠得太近而毁了你,他觉得自己是个搞破坏的人。

总之,他是这样跟我说的。

他觉得把你交给你的母亲照料会更好。

我还没有提到过你的母亲,安吉拉。

我想让你知道这并不是因为不尊重她,情况恰恰相反。我不确定该如何谈论你的母亲,或你父母的婚姻。在这个话题上我会谨慎行事,以免冒犯到你,或伤害到你。但我也会尽力叙述得详尽一些。至少,你理应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

首先我要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母亲——我连她的照片都没见过——所以,除了弗兰克告诉我的事情之外,我对她一无所知。我之所以倾向于相信他对她的描述是真诚的,完全是因为他是那么的真诚。但他真诚地描述了你的母亲,不一定意味着他精确地描述了她。我只能推测她跟我们所有人一样——是个多面的人,不止有某个男人对她的印象这一面。

我想说的是,你认识的那个人跟你父亲对我描述的那个人可能截然不同。所以,如果我的故事跟你的认知有冲突,我向你道歉。

但不论如何,我还是要把这个故事转述给你。

我从弗兰克那里得知他的妻子叫罗塞拉,她就住在附近街区,她的父母(同样也是西西里移民)开的杂货店就在弗兰克长大的那条街上。如此说来,罗塞拉家的社会地位比弗兰克家要高一些,因为弗兰克的家人不过就是干体力活的。

我知道弗兰克在上初二的时候就开始给罗塞拉的父母打工了,帮他们送货。他一直很喜欢你的外公外婆,也很仰慕他们。他们比他的家人更文雅,更彬彬有礼。他也是在这里遇到你母亲的——在那家杂货店里。她比他小三岁,工作得很卖力,是个严肃的姑娘。结婚的时候,他二十岁,她十七岁。

当我问他和罗塞拉结婚时是否相爱的时候,他说:“街坊邻里的人全都生在同一个街区,长在同一个街区,跟同一个街区里的人结婚,已经成习惯了。她人很好,我也喜欢她的家人。”

“但你爱她吗?”我重复道。

“娶她这样的人准没错。我信任她,她知道我会好好养家的。我们对爱情这样的奢侈品不感兴趣。”

他们在珍珠港事件之后很快就结了婚,像许多其他情侣一样,原因也跟其他人一样。

当然,你,安吉拉,是在一九四二年出生的。

我知道弗兰克在战争快结束的那几年没能请下太多假,所以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见过你和罗塞拉。(让海军把人从南太平洋一路运回布鲁克林并不容易,很多人都是好几年没见过家人。)弗兰克在航空母舰上连续过了三个圣诞节,他给家里写了信,但罗塞拉很少回复。她还没有念完书,对自己的字迹和拼写都很难为情。因为弗兰克的家人也不怎么识字,所以他成了那艘航空母舰上从没收到过来信的水手之一。

“这对你来说痛苦吗?”我问他,“一直没有家人的消息?”

“我谁都不怪,”他说,“我的家人不是爱写信的那类人。尽管罗塞拉从不给我写信,我也知道她对我是忠诚的,以及她把安吉拉照顾得很好。她从不是会跟其他男孩鬼混的那种人,这比军舰上很多人的妻子强多了。”

然后神风特攻队发起了袭击,弗兰克全身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被烧伤。(虽然弗兰克总说,和他在同一艘军舰上的其他人伤得跟他一样重,但事实是,那些烧伤和他一样严重的人都没有活下来。过去那会儿,人不会在全身有百分之六十的面积被烧伤的情况下活下来,安吉拉。但你父亲做到了。)然后是在海军医院长达数月的非人康复期。当弗兰克终于回到家后,已经是一九四六年了。他整个人都变了,他变得支离破碎。那时你四岁了,只见过他的照片。他跟我说,当他在那么多年后再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漂亮、那么聪明、那么善良,他不敢相信你是属于他的,他不敢相信任何跟他有关的东西竟能像你这样纯洁。但你也有一点怕他,虽然远没有他那么怕你。

他的妻子也让他觉得像个陌生人一样。在失联的那些年里,罗塞拉已经从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变成了一个中年妇女——壮实又严肃,永远穿着黑衣。她是每天早上都会去做弥撒,然后一整天都对着圣人祈祷的那种人。她想再多要几个孩子,但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弗兰克无法忍受别人碰自己。

在我们一路走到布鲁克林的那晚,弗兰克告诉我:“战争结束后,我在我家后面的小棚子里支了张行军床,开始在那里睡觉。我在那儿给自己弄了个房间,里面有个煤炉。我已经在那里睡了很多年,这样更好,我奇怪的作息不会影响别人睡觉。有时候我会尖叫着醒来什么的。我的妻子和孩子,她们不需要听到这些。对于我来说,睡觉这件事全程都是个灾难,我一个人做这件事更好。”

他很尊重你母亲,安吉拉,我想让你知道这一点。

他没有一次说过她的一句坏话。相反——他完全赞同她对你的抚养方式,他也仰慕她在面对生活的诸多不如意时所展现出的坚韧。他们从没吵过架,他们从没打得你死我活。但在战争结束后,除了做一些跟家庭有关的安排之外,他们很少说话了。他所有事情都听她的,而且二话不说就把工资全都上交给了她。她接管了她父母的蔬菜水果生意,还继承了店铺所在的那栋楼。她很会做生意,他说。他很高兴你是在店里跟大家聊着天长大的,安吉拉。(“邻里之光”,他是这样称呼你的。)他一直在观察你,看看你有没有将来某天也变成一个离群索居的怪人的迹象(他就是这样看待他自己的),但你看上去很正常,也很合群。总之,弗兰克完全相信你母亲为你做出的决定。但他总是在巡逻执勤,或趁夜深在城里走动。而罗塞拉总是在蔬菜水果店里工作,或在照顾你。他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

他告诉我,他曾一度提出离婚,这样她就可能找到更适合她的男人了。由于他无法行婚姻与陪伴之实,所以他觉得教会肯定会判他们的婚姻无效。她还年轻,再嫁之后,她或许还能拥有她梦寐以求的大家庭。可即使天主教允许罗塞拉离婚,她也不会下这个台阶的。

“她比教会本身更教条,”他说,“她不是那种会违背誓言的人。而且就算情况很糟,我们的街坊邻居也没人离婚,薇薇安。而在我和罗塞拉之间——情况从没有糟糕过,我们只是各过各的罢了。关于南布鲁克林你需要知道的是,那个街区本身就是个大家庭,你不能拆散那个家庭。说实在的,我妻子是嫁给了那个街区。我服役的时候,是街区照顾了她。街区如今还在照顾她——还有安吉拉。”

“但你喜欢那个街区吗?”我问。

他给了我一个苦笑。“这没得选,薇薇安。那个街区定义了我,我永远都会是它的一部分。但自打战争以来,我也不再是它的一部分了。你回来以后,所有人都期待你还是被炸飞之前的那个人。曾经我也和所有人一样,有痴迷的东西——棒球、电影什么的,还有教堂在第四街上举办的宴会,以及一些隆重的节日。但现在我再也没有痴迷的东西了,我再也无法融入那里了。这不是街坊邻里的错。他们是好人。他们想照顾我们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人。像我这样有紫心勋章[1]的人,大家都想请你喝杯啤酒,向你敬个礼,免费请你看场演出。但所有这些东西都让我无所适从。过了一阵之后,大家就知道不要来干扰我了。现在,当我走在那边的街道上时,我就像个鬼魂。可尽管如此,我还是属于那个地方。如果你不是那里的人,解释起来还挺难的。”

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搬出布鲁克林?”

他说:“也就是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每天都想而已,但这对罗塞拉和安吉拉不公平。反正我也不确定我在其他任何地方会过得更好。”

那晚,当我们沿着布鲁克林大桥往回走时,他对我说:“你呢,薇薇安?你一直没结婚吗?”

“差点结。是战争拯救了我。”

“这话是什么意思?”

“珍珠港事件之后,我未婚夫参了军,我们取消了婚约。”

“抱歉听到这个。”

“不用抱歉。他对我来说不合适,我对他来说也会是个灾难。他是个好人,他值得更好的。”

“你再也没找过其他男人吗?”

我沉默了一会儿,揣摩着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最后,我决定用真相去应对。

“我找了其他很多男人,弗兰克。多到你数不过来。”

“哦。”他说。

在这之后他就沉默了,我不确定这个消息给了他怎样的冲击。在这样的时刻,另一类女人可能会选择谨慎一些,但我心中一些固执的东西执意要我把话挑得更明。

“我跟很多男人上过床,弗兰克,这就是我想说的。”

“不用说,我明白。”他说。

“而且我觉得,以后我会跟更多男人上床的。跟男人上床——跟很多男人上床——这多多少少是我的生活方式。”

“好吧,”他说,“我明白。”

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不安,他只是若有所思而已。但跟别人分享关于我的这个真相,让我觉得紧张。不知怎的,我不停地说着这件事。

“我只是想告诉你关于我的这件事,”我说,“因为你理应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如果我们要做朋友的话,我不希望迎面撞上你对我的评头论足。如果我生活的这一面会是个问题的话……”

他突然停下了脚步。“我为什么要对你评头论足?”

“想想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吧,弗兰克。想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哦,我知道了,”他说,“我明白。但你不用担心这个。”

“很好。”

“我不是那时的那个人,薇薇安。我向来都不是。”

“谢谢。我只是想坦诚一些。”

“谢谢你敬给我的这份坦诚。”他说——那时我觉得,这是我从所有人口中听到过的最优雅的说辞之一,现在我依然这么觉得。

“我年纪大了,无法掩饰自己的真实为人了,弗兰克。我也老到任何人都无法让我自惭形秽了——你明白吗?”

“我明白。”

“但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我问。我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逼问这件事。但我忍不住要问。他的沉着——他对这件事情毫不惊讶——让人很困惑。

“我怎么看待你跟很多男人上床这件事?”

“是啊。”

他斟酌了一会儿,然后说,“关于这个世界,现在我懂了一些东西,薇薇安,但我年轻的时候不懂。”

“懂什么了呢?”

“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长大的时候,你以为事情会按照某种方式进行。你以为有规矩可循。你以为事情一定是什么样子的。你想要直来直往地生活。但世界才不在乎你的规矩,或你的信仰呢。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薇薇安。永远都不会是。我们的规矩一文不值。有时候,世界不过就是发生在你身上了而已,我就是这么想的。人只能尽全力,往前走。”

“我觉得我从不相信世界是直来直往的。”我说。

“好吧,我信过。可我错了。”

我们继续走着。在我们身下,东河——黑暗又冰冷的东河——稳步向海洋跃进,它的水流冲刷掉了整座城市的污秽。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薇薇安?”过了一会儿之后他问道。

“当然可以。”

“那会让你觉得幸福吗?”

“你是说跟那些男人在一起吗?”

“是的。”

我认真地思考了这个问题。他不是用指责的口吻问的,我觉得他是真心想要理解我。我不确定以前有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我不想草率地回答。

“那会让我觉得满足,弗兰克,”最后我回答道,“事情就像这样:我觉得我身体里有某种阴暗面,谁都看不到它。它一直都在那里,在遥不可及的地方。跟各种各样的男人在一起——这满足了那个阴暗面。”

“好吧,”弗兰克说,“我觉得也许我能理解这一点。”

我以前从没如此脆弱地谈论过自己,从没尝试过用语言去讲述我的经历,可我仍然觉得那些话语不到位。我怎么才能解释得清,“阴暗面”并不意味着“罪”或“恶”——而只是意味着我的想象中有一个深不可测的地方,现实世界的光芒永远无法触碰到它。除了性之外,什么都无法触达那个地方。几乎可以说,我身体里的那个地方是先于人类出现的。它自然是先于文明出现的。那是一个语言无法触达的地方。友谊无法触达那里。我在创作上付出的努力无法触达那里。敬畏和喜悦无法触达那里。隐藏在我身体里的那个地方只有通过交欢才能触达。当一个男人到达了我身体里那个至暗的秘密地点时,我感觉仿佛回到了人生的起点。

奇妙的是,正是在那个既阴暗又放荡的地方,我的污秽感最轻,也最忠于自我。

“但至于幸不幸福?”我继续说道,“你问那会不会让我觉得幸福。我不这么认为。生活中的其他事情会让我幸福。我的工作让我觉得幸福。我的友谊还有我自己建立的家庭,它们让我觉得幸福。纽约让我觉得幸福。现在跟你一起走过这座桥让我觉得幸福。但跟那些男人在一起,那只让我觉得满足,弗兰克。我已经认识到这种满足感是我需要的,不然的话我会不快乐的。并不是说这件事是对的。我只是在说——我就是这样,而且这东西永远都不会变。我已经跟它和解了。世界不是直来直往的,就像你说的那样。”

弗兰克听着,点了点头。他想要明白。他能够明白。

在又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弗兰克说:“好吧,那我觉得你挺幸运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问道。

“知道如何满足自己的人并不多。”

[1] 美国授予在战争中受伤的军人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