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开精品店,薇薇安。天呐,亲爱的,适应一下说这个词吧。犹太人才开店。我们要开精品店。”
“你是说要开店吗?”
“但你就是犹太人啊。”
看到我有点开窍了,玛乔丽说:“我想象的是——我们开一家精品店。我们用你的优雅劲儿让这个地方看上去高档一点。我们要强调我们的面料是从巴黎进口的,大家特别认这个。只要你告诉他们这东西是从巴黎来的,他们就买。这不完全算欺客——有些东西的确会是从法国来的。没错,它们从法国来的时候会被装在塞满破布的大桶里,但大家不需要知道这个。我会把宝贝挑出来的,然后你把这些宝贝变成更棒的宝贝。”
“精品店,薇薇安。精品店。跟着我一块念。精品店。让它从你嘴里流利地说出来。”
可这话刚说出口,我就想起了战争刚开始时,我在老家克林顿的朋友玛德琳。玛德琳,给她做婚纱的时候,我把她奶奶和外婆的旧丝绸婚纱全都拆开了,然后合二为一。那件婚纱美极了。
“你想在哪儿干这件事?”我问。
“没人愿意穿二手旧婚纱。”我说。
“在格拉梅西公园附近,”她说,“那个街区永远都会很高级的。我倒想看看市政府把那些联排别墅给拆掉!这就是我们要推销给大家的东西——高级感、经典感。我想管它叫艺术工坊。我看上了那儿的一栋楼房。我父母说等劳特斯基的店被拆掉之后,他们会把从市政府那儿拿到的钱分给我一半——他们也该这样,毕竟从我还是襁褓里的小婴儿的时候,他们就开始拿我当苦力了。我的那份钱刚好够把我看上的那个地方买下来。”
“没错,但我们可以做更好的。我可以画设计图,你可以把它们做出来。我们比其他人都更懂面料,不是吗?我们的噱头就是把旧婚纱改造成新的。你我都清楚,老丝绸比现在进口的任何东西都强。凭我的人脉,我能在城里的各个地方找到老丝绸——妈的,我甚至能从法国大批量买这些东西——他们现在什么都卖,他们那边的人饥渴得很——你用这些面料做的婚纱,会比邦威特·特勒的所有东西都精美。我以前见过你为了做戏服,把好蕾丝从旧桌布上拆了下来。难道你不能用同样的方法做镶边和头纱吗?我们可以为不想跟商店里的其他人大同小异的那些姑娘创造独一无二的婚纱。我们的婚纱不会是流水线产品——它们会是订制品。太经典了。这你能做到,是不是?”
我看着她的思绪飞驰着——说实话,这有点让人害怕,她的速度实在太快了。
“已经有太多人在做婚纱了,玛乔丽。这已经是个独立的产业了。”
“我想要的那栋楼在第十八街上,与公园隔了一个街区,”她继续说道,“一共三层,带一个临街的店铺,楼上有两个房间。那栋楼很小,但它很有魅力。你可以假装它是巴黎某条古色古香的小道上的一家小精品店,这就是我们想创造的感觉。那栋楼的状况不算糟,我可以找人把它修补一下。你可以住在顶层,但你知道我有多讨厌爬楼梯。不过你会喜欢它的——你的房间里还有个天窗呢,实际上是有两个天窗。”
“不是。我觉得我们应该做婚纱。”
“你想让咱俩买下一栋楼,玛乔丽?”
“你是想让我教姑娘们怎么自己做婚纱吗?”我问,“这些姑娘中的大多数人连隔热垫都做不了。”
“不是的,亲爱的,我想让我买下一栋楼。我知道你银行里有多少钱——我不是故意气你,薇薇安,但你连帕拉默斯的房子都买不起,更别提曼哈顿了。不过,做生意的钱你倒是负担得起,所以这部分我们各出一半。但楼由我来买。这会花光我的全部积蓄,但我愿意为它全力以赴。我自然是不会租房的——拿我当什么,移民吗?”
“不。是帮助他们。如果我们能帮助他们,我们就能赚他们的钱。听着,我一整个礼拜都在邦威特·特勒的婚庆部画素描。我一直在听,店员说他们的订单已经处理不过来了。一整个礼拜,我都在听顾客抱怨样式不够多,没人想跟别人穿一样的婚纱,但没有那么多婚纱可选。那天我偶然听到一个姑娘说,为了让婚纱与众不同一些,她宁愿自己动手做,如果她知道怎么做就好了。”
“是啊,”我说,“你就是移民啊。”
“大家都在结婚,你想让我拿这事怎么办?”我问,“阻止他们吗?”
“不管是不是移民,做零售的人要想在这座城市里赚到钱,只能靠拿地,不能靠卖衣服。问问萨克斯家吧——他们清楚。问问金贝尔家吧——他们清楚。不过我们也会靠卖衣服赚到钱的,因为我们的婚纱会非常漂亮。幸亏你才华横溢,我也是。所以说,是的,薇薇安,总结起来就是:我想让我买下一栋楼。我想让你设计婚纱,我想让咱们两个开家精品店,还有我想让咱们两个都住在楼上。计划就是这样。咱们一起生活,一起工作吧。反正我们手头又没有其他事情,对吧?你就同意了吧。”
她带我去投币自助餐厅吃午饭,顺便聊聊她的想法。那是一九五零年的夏天,纽新航港局客运总站势不可挡,我们的整个小世界马上就要崩塌了。但玛乔丽(今天她同时穿了大概五种不同的绣花马甲和绣花裙,像个秘鲁农民似的)却神采奕奕,她目标明确,激动不已。
我严肃认真地考虑了她的提议三秒钟,然后说:“没问题。咱们开干吧。”
她的原话是这样的:“所有人都在结婚,薇薇安,我们得做点什么才行。”
如果你在好奇这个决定后来有没有变成一个巨大的错误的话,安吉拉,它没有。实际上,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后来一切怎么样了:我和玛乔丽一起做了几十年的绝美婚纱;我们赚了足够的钱,能让自己舒舒服服地生活;我们像家人一样照顾彼此;以及直到今天我还住在这栋楼里。(我知道我老了,但是别担心——那些楼梯我还爬得动。)
她的计划是——我必须把一切都归功于她——做婚纱。
我跟玛乔丽·劳特斯基同甘共苦,追随她进入了这一行,我从没做过比这更好的决定。
玛乔丽已经长成了一个年轻姑娘,她不仅有创造力、很古怪、很努力,而且还很大胆、很精明。当市政府宣布要拆掉我们的街区,同时玛乔丽的父母又决定接受赔偿、到皇后区享受退休生活后,亲爱的玛乔丽·劳特斯基突然就跟我处在了同样的境地——没有家,也没有工作了。玛乔丽没有为这事发牢骚。相反,她带着一个虽然简单,但已经规划得很清晰的方案找到了我。她建议我们联手,在这个世界上一起生活、一起工作。
有时候,别人比你更清楚该如何规划你的生活,这话千真万确。
这样的组合很违和,但她从未停止过替我着想——单就她从劳特斯基家深不见底的大桶中为我抢救宝贝这方面而言——相应的,我开心地看着这个小孩子长成了一个既有魅力、又让人着迷的年轻姑娘。她身上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东西。当然,玛乔丽一直很特别,但在战争结束后,她旺盛的创造力变得像原子能一样。她的穿着依然很狂野——今天看上去像个墨西哥土匪,明天看上去又像个日本艺伎——但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她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虽然她还跟父母一起住在家里,同时还在打理家族生意,但她还是去帕森斯念了艺术学校——与此同时她还靠画素描挣着外快。她在邦威特·特勒百货公司工作了很多年,为他们刊登在报纸上的广告画浪漫风情的时尚插图。她还为医学期刊画过图解,有一次——这让人印象特别深刻——还被一家旅游公司雇去给一本巴尔的摩旅游手册画插图,这个手册的名字很悲惨:《你要来巴尔的摩啊!》所以说,真的,玛乔丽什么都能做,而且她一直在奔波。
话虽如此,但那份工作并不好做。
一九五零年那会儿,我和玛乔丽·劳特斯基已经成了彼此最好的朋友。
婚纱跟戏服一样,不是缝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它们要有不凡的效果,所以做一件婚纱所需的精力也是不凡的。我的婚纱做起来尤为耗时,因为我不是从一匹匹干净清新的布料开始着手的。把一件旧婚纱(对于我来说,是把几件旧婚纱)改造成新婚纱难度更高,因为你必须先把旧婚纱拆掉,然后你的选择会被你能从这上面收集多少面料限制住。除此之外,我用到的布料——老旧丝绸,年代久远、如同蜘蛛网一样的蕾丝——都有年头了,很容易坏,这意味着我在下手的时候要格外小心。
最后,我被玛乔丽·劳特斯基拯救了。
玛乔丽会把大袋大袋的旧婚纱和洗礼服拿给我,天知道这些都是她从哪儿抢救下来的,而我则会谨慎地把它们拣选一遍,看看哪些是我能用的。通常来说那些面料因为年头久远已经泛黄了,或者在裙子上半身的地方有污渍。(永远别给新娘子递红酒!)所以我的第一个任务是把衣服泡在冰醋水里清洗干净。如果有哪块污渍我去不掉,我就只能绕着它剪裁,猜测自己能从这块旧布料上抢救下多少东西。或者,我可能会把那块料子翻个面,或用它来做内衬。我时常觉得自己像在切割钻石一样——在把瑕疵部位刮掉的同时,还要尽可能多地保留原始材料的价值。
我不太担心如何养活自己的问题。我攒下了不少钱,而且我知道该怎么工作。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了只要我有一台缝纫机,有一把二十三厘米长的大剪刀,脖子上挂着卷尺,手腕上系着针垫,我就总能活下去的。但问题在于:现在我要过什么样的人生呢?
然后就是如何打造一件独一无二的婚纱的问题。从某些层面而言,婚纱就是一条裙子——像所有裙子一样,它也是由三个简单的元素构成的:上衣、裙摆,和袖子。但这些年来,我用这三个有限的元素,做了成千上万条毫不相像的裙子。我必须这么做,因为没有哪个新娘想打扮得跟另一个新娘一样。
至于我,在莉莉剧院死去之后,我就没有家,也没有工作了——如此一来,也没有可以一起过日子的家人了。我总不能搬去跟佩格和奥利芙一起住吧。我这个年龄不行,会很尴尬的。我要创造自己的生活,但如今我已经是个二十九岁的女人了——没结婚,也没上过大学——所以,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所以说,这是一项富有挑战的工作,没错——从体力上和创造力上来说都是如此。这些年我有过助理,这有一点帮助,但我一直没有找到能胜任我所做的工作的人。而且,因为我无法忍受打造有瑕疵的艺术工坊婚纱,所以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在这上面,以确保每条婚纱都是完美的。如果某位新娘——在她婚礼的前一天晚上——说她希望上衣能多带点珍珠,或少带点蕾丝,那么我会是那个熬到后半夜做改动的人。做这么细致的工作需要有僧人般的耐心,你必须相信,你正在创造的这个东西是神圣的。
“因为跟剧院比起来,就连我都更喜欢电视”是她诚恳的回答。
幸运的是,我恰好有这样的信仰。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
当然,造婚纱最大的挑战,在于学习如何应对客人。
“电视机早晚会把我们都撵出城去的。”她在第一次看到开着的电视机后就断言道。
这些年,在为那么多新娘提供服务的同时,我敏锐地察觉到了家庭、金钱和权力的微妙——但最重要的是,我要学着理解恐惧。我发现,马上要结婚的姑娘都会害怕。她们怕自己不爱未婚夫,或太爱未婚夫;她们害怕将要到来的性,或已经被抛在脑后的性;她们怕婚礼当天会出什么岔子;她们怕被几百双眼睛盯着看——但她们又怕万一自己的婚纱不合适,或者伴娘比自己更漂亮,没人盯着她们看。
这两个女人是勇士,她们适应了环境。她们自然没抱怨什么。即便如此,一九五零年莉莉剧院被毁这件事依然让我觉得很悲伤——同一年,佩格和奥利芙为她们的新式公寓买了第一台电视机。很明显,剧院的黄金年代如今已经结束了。但佩格也料到了事情会这样发展。
我知道,安吉拉,在宇宙万物中,这不算大事。我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几百万人丧命,另外还有几百万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人生毁于一旦。很明显,相比之下,一个紧张的新娘内心的焦灼并不是什么灾难性的事件。可即便如此,恐惧就是恐惧,它会给承受着恐惧、心烦意乱的人带去压力。我把尽可能减轻这些姑娘的恐惧和压力视作己任。这些年我在艺术工坊学到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如何帮助惊魂不定的女性——如何在面对她们的需求时放低自己的姿态,以及如何助力她们实现愿望。
佩格和奥利芙喜欢她们的新生活。奥利芙在当地的一家高中找了份工作,给校长当秘书——她天生就是干这个的。佩格也被同一所学校雇去打理剧院部门了。这两个女人对于这些改变似乎并没有不开心。她们的新公寓楼(全新的公寓楼,我应该这么说)甚至还有电梯,这对她们来说方便了一些,毕竟她们的年龄越来越大了。她们还有了个门卫,佩格可以跟他闲聊棒球。(“我只有过一种门卫,就是在莉莉剧院舞台的台口下面睡觉的流浪汉!”她打趣地说。)
对我来说,这项训练在我们开业后马上就开始了。
佩格和奥利芙用市政府给她们的钱在萨顿广场买了套很棒的小公寓。甚至在买完公寓后,佩格还有钱剩下,足够给赫伯特先生类似退休金的东西,于是他南下搬到弗吉尼亚跟女儿一起生活了。
精品店开业的第一周,一个年轻女性走了进来,手里攥着我们刊登在《纽约时报》上的广告。(那是玛乔丽画的一幅素描,画面中两个参加婚礼的宾客正在欣赏身材苗条的新娘。一个女人说道:“这条婚纱好有诗意啊!这是她从巴黎带回来的吗?”另一个女人回答道:“差不多!这条婚纱是艺术工坊家的,他家的婚纱最漂亮了!”)
不过,佩格是有勇气承受这一切的,她甚至都没有退缩。那个女人是用结实得很的东西做成的。在落锤破碎机把它在一天之内能搞的破坏全部搞完之后,她笑着对我说:“我跟你说点事,薇薇安。我不后悔。在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真的以为在剧院里度过一生会有趣得很。上帝作证,小不点儿——它真的很有趣。”
我能看出那个姑娘很紧张。我给她倒了一杯水,给她看了看我正在做的一些婚纱的样品。很快,她就对一大坨蛋糕裙产生了兴趣——那条裙子看上去就像绵绵的夏日白云一样。实际上,它看上去跟我们广告中那个干瘦的模特穿的婚纱一模一样。那个姑娘摸了摸她梦想中的婚纱,表情因为渴望而变得温柔了起来。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这件衣服对她来说不合适。她太矮了,身形圆润,穿上这件衣服她会像个棉花糖似的。
最糟糕的不是这栋楼的前脸砸下来的时候,而是大厅内壁被拆除的时候。突然间,你可以看到那个老旧的舞台以它从未想示人的面貌出现在你眼前——赤裸裸地暴露在残忍无情的冬日阳光里。它的破败不堪被拽到光天化日之下,待所有人见证。
“我可以试试这件吗?”她问道。
拆除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佩格坚持要去现场。(“你不能怕这些东西,薇薇安,”她说,“你得有始有终。”)于是,在那个重大的日子里,我站在佩格和奥利芙身边,看着莉莉剧院轰然倒塌。跟她们的隐忍比起来,我差远了。看着落锤破碎机砸向你的家、你的历史——砸向那个真正塑造了你的地方——哎,这需要一定程度我尚不拥有的骨气。我忍不住崩溃了。
但我不能让她这样做。如果她在镜子中看到自己穿这条婚纱的样子,她会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蠢,然后她会离开我的精品店,再也不回来。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不是很在意少做一笔生意。我在意的是这个:我知道在看过自己穿这条裙子的样子后,那个姑娘的感情会受到伤害的——很深的伤害——我不想让她遭这个罪。
我只希望自己能像爱莉莉剧院那样爱客运总站。
“亲爱的,”我尽可能温柔地说,“你是个漂亮姑娘。我觉得那条婚纱会让你特别失望的。”
即便如此,这还是让我觉得很痛苦。
她的脸沉了下来。然后她挺直了自己的小腰板,勇敢地说:“我知道为什么。因为我太矮了,是不是?还有就是因为我太圆了,我知道,我在婚礼那天会像个傻瓜一样的。”
所以说,是的:不论我们的剧院曾经拥有过多么不起眼的辉煌,到了一九五零年,那辉煌也早已远去了。
这个瞬间,有什么东西直接击穿了我的内心。没有什么东西能像缺乏安全感的姑娘在婚庆店里所表现出的脆弱那样,让你感觉到生活中虽然微小、但却可怕的痛苦。我立马就对这个姑娘涌起了担忧之情,我不想让她多受一刻的罪。
从她们各自的角度来说,她们两个说得都对。战争结束以来,我们一直苟延残喘着——几乎没办法靠那栋楼生存下去。我们剧的上座率比以前还低,我们最顶尖的人才在战争结束后再也没回到我们身边来。(比如:本杰明,我们的作曲,选择留在欧洲,跟一个开夜总会的法国女人定居在了里昂。我们很爱读他的信——他的制作人和乐队指挥工作干得风生水起——但我们当然很怀念他的曲子。)而且,周边街区的观众已经不吃我们这套了。现在大家更高雅了——即使在地狱厨房也是。战争把世界炸裂开来,空气中填满了新的点子和品位。我们的剧在我第一次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已经显得过时了,如今它们就像是从更新世[1]走出来的一样。再也没有人愿意看杂耍般土里土气的歌舞剧了。
而且——请记住,安吉拉,在此之前,我没有跟普通老百姓合作过。这么多年,我一直在为专业舞者和演员做衣服。我不习惯长相平平的普通姑娘,她们的缺陷别人看得见,她们自己对此心知肚明。到目前为止,我服务过的很多女性都强烈地爱着自己的身材(而且她们是有充分理由的),也很迫切地想被别人看到。我习惯的是那些会脱光衣服在镜子前面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女人——而不是在看到自己的样子后会退缩的女人。
“这话不对,佩格,”奥利芙纠正道,“莉莉剧院从没风光过。”
我已经忘了女孩子可以丝毫不虚荣。
顺便说一句,关于“这儿没什么可争的了”这件事,佩格一点都没错。占领这片街区的时候,市政府在行使一项叫作“征用权”的政府权力——这听上去很邪恶,让人束手无策,实际也是如此。我因为这事生了很大的气,但佩格却说:“抗拒改变就是自食恶果,薇薇安。如果有什么东西要结束,就让它结束好了。反正莉莉剧院已经风光不再了。”
那一天,这个姑娘在我的精品店里教给我的东西是:婚纱业跟娱乐圈会非常不同。因为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小个子不是什么浮夸的舞女,她不过是个想在婚礼当天把自己打扮得浮夸一些、但却不知道如何实现这一点的普通人。
“你不知道我能抛下什么,小不点儿。”
但我知道如何帮她实现这一点。
“我就是不敢相信你竟然能抛下这一切!”我哀嚎道。
我知道她需要一条舒适、简约的婚纱,这样她才不会被婚纱淹没。我知道她的婚纱要用缎面背衬绉绸来做,这样它的垂感会很好,但不会包身。它也不能是亮白色的,因为她的肤色比较红润。不行,她的婚纱需要是更柔和、更偏奶油色的颜色——这会让她的皮肤看上去更光滑。我知道她需要一个简单的花冠,而不是一个——又说到这上面了——会把她挡住的长头纱。我知道她需要用七分袖来展示自己漂亮的手腕和双手。这个人也不能戴手套!以及,只要看她穿便装的样子,我就能知道她的腰际线在哪里(并不在她现在这条裙子系腰带的地方),我知道她的婚纱要从她真实的腰际线位置开始垂摆,好制造沙漏型身材的假象。而且我能感觉出她太保守了——那么不给自己留情面,对自己那么严苛——有一点点乳沟露出来她都会受不了的。但她的脚踝——这我们是可以露的,而且我们也会让露的。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该如何打扮她。
至少市政府待佩格不薄。他们因为那栋楼赔了她五万五千美元——这在过去那会儿已经很不错了,那时候我们街区里的大部分人一年只能靠四千美元过活。我想让她抗争一下,但她却说:“这儿没什么可争的了。”
“哎,亲爱的,”说着我几乎把她揽入了我的羽翼之下,“你别心烦,我们会好好关照你的。你会是个美得惊人的新娘的,我保证。”
就在我们眼前化成了灰。
而她的确是。
注意,莉莉剧院不仅仅是关张了:她被拆毁了。那一年,为了给纽新航港局客运总站腾地方,市政府毁掉了我们那个美丽的剧院。虽然它七扭八歪、稀里糊涂的,但还是堡垒般的存在。实际上,我们的整个街区都被拆掉了。在终将成为世界最丑车站的那个地方波及的范围内,每家倒霉的剧院、教堂、联排房、餐厅、酒吧、中式洗衣店、投币式电玩城、花店、刺青店和学校——全都被拆了。甚至就连劳特斯基缝纫用品及二手服装市场——也没了。
安吉拉,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对我在艺术工坊服务过的所有姑娘都产生了好感,每个都是。这是我人生中最大的惊喜之一——我对每个曾穿着我做的婚纱去结婚的姑娘都涌起了爱意与保护欲。即便在她们要求苛刻、歇斯底里的时候,我也爱她们。即便在她们没有那么美的时候,我也当她们是美的。
但最大的变化发生在一九五零年——至少对我们那个小圈子而言是这样。莉莉剧院就是在那个时候关张的。
我和玛乔丽最初进入这一行是为了赚钱。我的次要动机是练习手艺,这一直在带给我成就感。第三个原因是,我真的不知道还能拿自己的人生怎么办。但我永远都不可能预料到这个行业将会给我的最大恩赐——每当又一位紧张兮兮的准新娘迈进我的门槛,并将她宝贵的人生托付给我的时候,我都会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暖意和柔情涌上心头。
战后的纽约是一头既富有又不耐烦、饥肠辘辘却又日益健壮的猛兽——尤其在中城区,为了给新办公大楼和现代化住宅楼腾地方,整个街区的老红砖房和商店都被拆掉了。不论走到哪儿,你都得在碎石瓦砾中艰难前行——好像这座城市到头来还是被炸了一样。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很多我和西莉亚·雷以前经常光顾的光鲜亮丽的地方都关张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层高的集团大楼。聚光灯关张了,重拍夜总会关张了,斯托克夜总会关张了,数不清的剧院关张了。那些曾经光彩照人的街区,如今看上去像被打烂的嘴一样,稀奇古怪的——原先一半的牙齿都被打掉了,一些闪闪发亮的新假牙被随意插在了里面。
换言之——艺术工坊给了我爱。
哎,在这点上她自然说对了。
要知道,我是控制不住自己的。
我留在了纽约(当然了——不然我还能去哪儿?),但这座城市跟以前再也不一样了。很多东西都变了,而且变得那么快。佩格姑姑在一九四五年那会儿就提醒过我,这势必会发生。她说:“战争结束之后,一切总会不一样的。我以前见识过。如果我们够聪明的话,都应该做好适应的准备。”
她们都很年轻,她们都很胆战心惊,但她们也都很宝贵。
安吉拉,我尽量迅速地把接下来二十年的人生告诉你。
[1] 更新世,约260万年前至1万年前,地质时代第四纪的早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