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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这件事不完全公平,薇薇。其他人都得勇敢地面对后果——尤其是艾德娜——但你却脱身了,毫发无损。”

我能想象。我已经想象过了。

“我明白,”我说,“很抱歉。”

“你能想象你父母会怎么评论这件事吗?在你家那样的社区里?落得这样的名声?而且还有照片?”

佩格叹了口气。“哎。再说一遍。是奥利芙转危为安了。我记不清这些年她已经救了我们——救了我——多少次。她是我认识的最优秀、最高尚的女性。我真心希望你谢过了她。”

“我知道。”

“我谢过了。”我说,虽然我并不确认是否谢过了她。

“我不想小题大做,薇薇,但你明白是奥利芙救了你,没让你毁掉,对吧?”

“我希望昨晚我跟你和奥利芙一起去了,薇薇。但很明显我的状态不够好。最近我过了太多那样的晚上,把杜松子酒当苏打水喝,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回了家。但我们面对这件事吧——本应该是我代你向温切尔求情的,不是奥利芙,毕竟我才是你的姑姑,这是家庭责任。如果比利也能出手相助的话就好了,但你永远不能指望比利为任何人铤而走险,而且这也不是他的责任。不,这是我的责任,可我推卸了它。所有这一切都让我觉得很恶心,小不点儿。这些日子我应该把你看得更紧一点的。”

我点了点头。

“这不是你的错,”我说,我是真心的,“全都是我的错。”

“你什么都做不了,”她说,“除了谦虚一点,把嘴闭上,祈祷每个人都能对你宽宏大量之外,你什么都做不了。话说,我听说昨晚你和奥利芙去斯托克夜总会了。”

“哎,现在无计可施了。看来我跟酒瓶子的这段小插曲又到头了。你知道吗,每次比利热热闹闹地来造访的时候,结局总是这样。我总是会先跟他大肆放纵一番,某天早上醒来后我就会发现在我昏过去的这段时间里,世界已经变得乱七八糟了,而奥利芙则瞒着我,吃力地料理着一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永远不长记性。”

“佩格,告诉我我能做些什么。求你了。”

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回这句话。

“这个故事会被城里的所有媒体跟进报道的,你知道吗。所有城市都是如此。《综艺》会报道它,好莱坞的所有八卦小报也是,还有伦敦。整个下午记者都在给奥利芙打电话,想要个声明,摄影师堵在舞台后门。艾德娜这样的女人竟然没落至此——她自尊心那么强。”

“哎,尽量打起精神吧,薇薇。就像那个男人说的,这又不是世界末日。在这样的一个日子里这句话很难让人信服,但这真的不是世界末日。还有更糟糕的事情呢。有的人连腿都没有。”

“我真的非常抱歉,佩格。”我又说了一遍。

“我被解雇了吗?”

“哎,这不是真的。我了解艾德娜,我可以向你保证这不是真的。她从来没这么干过,也永远不会这么做。而且就算那是真的——这理由也站不住脚啊,薇薇安。”

她笑了起来。“从哪儿解雇啊?你连工作都没有!”她看了看表,起身站了起来,“还有一件事。今晚开演之前,艾德娜不想见到你。今晚格拉迪丝会帮她穿戴的。但艾德娜确实想在表演结束之后见见你。她让我转告你,叫你去化妆间找她。”

“我以为艾德娜跟安东尼有一腿。”我这话说得毫无信服力。

“哦,天呐,佩格。”我说。那股恶心劲儿又上来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她的语气更多是在表达困惑,而不是在评头论足。我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她说:“算了。大家做这件事的理由永远都是一样的。”

“你总要面对她的。不如就趁现在。她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这我敢说。但她理应臭骂你一顿——不管她说什么你都是罪有应得。去化妆间里给她道个歉,如果她让你道歉的话。承认你的所作所为,接受你的责罚。你越早被打倒在地,就越早能重新开始生活。反正这一直都是我的经验。听我这个老手的劝吧。”

我姑姑端详着我,似乎在掂量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最后,她把这件事甩到了一边。也许她信了我的话,也许她没有。也许她得出的结论是,是真是假都无所谓。至于我,我没有精力为自己辩护了,反正也没什么可辩的。

我站在剧场后面的阴影里看着演出,我只配待在这样的地方。

“我没有。就是昨晚而已。只有那一次。”

如果观众今晚来莉莉剧院是为了看艾德娜·帕克·沃森不安地扭捏的话,那他们要败兴而归了。因为她一刻都没有扭捏。她像一只蝴蝶一样,被那束白热的追光钉在了舞台上——她接受了几百双眼睛的审视,忍受着窃窃私语和嘲弄——倾尽全力演绎了自己的角色。那个女人没有流露出丝毫的胆怯,没有遂了那群嗜血暴徒的心愿。她饰演的白皙透夫人风趣幽默,而她魅力四射、轻松自在。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晚艾德娜在舞台上走动得比以往更少,也更加优雅。她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自信丝毫未减,她的脸上除了对主演这部轻松欢快的剧感到喜悦之外,什么都没有流露。

佩格说:“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了,薇薇。你跟亚瑟·沃森厮混多久了?”

可另一方面,剧组的其他成员在最开始的时候却能让人看出他们的躁动不安——对不上戏,念台词的时候结结巴巴,直到最终艾德娜稳定的发挥拯救了他们的表演。那一晚,她是稳住所有人的万有引力。究竟是什么稳住了她,我也说不出来。

我觉得我要吐了。西莉亚被驱逐了。安东尼再也不想跟我说话了。而且因为我,艾德娜今晚不得不面对一群想看她出丑的观众。

安东尼在第一幕中的表现比平时要愤怒得多,我不觉得这是我想象出来的——他更像是凶狠鲍比,而不是福星鲍比——但最终,就连他都成功地被艾德娜拉回了正轨。

她点了支烟继续说道:“我今天也跟你的男朋友安东尼谈过了。他想离开剧组,说他觉得不好玩了,说我们‘烦着’他了,不管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特别提到是你烦着他了。我成功地把他劝住了,但我们必须付他更多的钱,而且他明确提出不想让你再跟他‘搅和’了,因为你‘给他抹黑了’,说他跟你已经两清了,甚至不想听你跟他‘碎碎叨叨’。我只是在引述他的话,薇薇。我觉得我把他的意思都表达完整了。我不知道今晚他能不能把戏演好,但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奥利芙今天早上跟他谈了很久,想让他保持状态。如果你能避开他,那是最好的。从现在起,就假装他不存在吧。”

我的朋友格拉迪丝——她进入了西莉亚的角色,换上了西莉亚的戏服——看上去非常棒,舞也跳得无可挑剔。她念台词的时候少了让西莉亚大红大紫的那种喜感和慵懒。但她还是成功地完成了任务,而这就是大家所需要的。

“这一晚对她来说不会好受的,”佩格说,“每个人都读了温切尔写的东西,这是当然的。会有很多人窃窃私语。观众会带着大开杀戒的心情盯着她,想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但她是个经验老到的演员,能面对这些的。长痛不如短痛,她就是这么觉得的。演出必须继续,诸如此类的。她这么坚强是我们的幸运,如果她没这么坚定,或和我们交情没那么深,她可能已经辞演了——那个时候我们会处在什么境地呢?谢天谢地,她知道如何克服困难——而且她会攻克难关的。”

亚瑟很糟糕,但当然了,他一直很糟糕。今晚唯一的不同之处在于,他看上去也很糟糕。他眼睛下面的黑眼圈带着病容,而且他演出中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擦后脖颈的汗,像猎犬似的用可怜至极的眼神望着舞台那头的妻子。他甚至都没有掩饰一下自己的心烦意乱。唯一好的地方是,他的角色被削减得很厉害,他在台上待不了几分钟,来不及把一切都毁掉。

我缩了一下。但真的,听说她要表演我很震惊。我以为也许艾德娜躲起来了——在哪里找了个疗养院住进去,或者至少锁起门来大哭一场。我以为也许整台剧都被取消了。

那天晚上,艾德娜对这部剧做了一处非常显著的更改。当她唱起歌谣的时候,主动地改变了走位。她没有抬起头冲着苍天发声,一般来说她会这么做,而是让自己径直走到了舞台边缘。她直接面对观众唱着,看着他们,从人群中挑几个人出来,为他们唱歌——其实是冲他们唱歌。她保持着目光接触,一边撕心裂肺地唱着,一边紧紧地盯住他们。她的声音从未如此浑厚,从未如此桀骜不驯。(“此次我必将沉沦于斯/大概我将要遭到抛弃/但我在考虑坠入爱河。”)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犯错的又不是她。”

那天晚上她的唱腔,好像她是在逐个挑战观众似的。好像她是在质问:难道你从没受过伤?难道你从没心碎过?难道你从没为爱冒过险?

“艾德娜今晚要登台表演吗?”我惊讶地问道。

最后,她把他们都弄哭了——而她却矗立在热烈的掌声中,连眼眶都没打湿。

“我必须这么做,”佩格说,“我不会让艾德娜再跟那个姑娘同台的。而且,如果出了这个乱子之后我不开掉西莉亚,其他的卡司会造反的。每个人都很气愤,我们不能冒这个险。所以我让格拉迪丝顶替了西莉亚,她没西莉亚那么棒,但她也能行。真希望我能把亚瑟也开掉,但艾德娜不同意。也许今后她会亲手开掉他,但这件事她说了算。那男的是个坏蛋——但你能怎么办呢?她爱他呀。”

直到今天,我都没见过比她更坚强的女人。

西莉亚要走了,而我却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但她要到哪里去呢?我清楚地知道她名下一分钱都没有,也没有地方落脚,没有家人。她会被彻底摧垮的。

我敲了敲化妆间的门,敲门的那只手像块木头一样。

“她要去别的地方。她完蛋了,她已经被扔进垃圾桶里了。我让她今晚趁剧还在演的时候过来拿东西。她来的时候,我要求你不要待在这个房间里。我不想再出任何乱子了。”

“进来吧。”她说。

“但她要去哪儿呢?”

我的脑袋像棉花一样;我的耳朵像是被塞住了,失去了听觉;我的嘴里像是吃了香烟味的玉米面一样;我的眼睛又干又疼——既因为缺觉,也因为哭过;我已经二十四个小时没有吃东西了,我也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还能吃下东西;我还穿着去斯托克夜总会时穿的那条裙子;我的头发已经一整天没有打理了(我还没有机会照镜子);我的腿跟身体的其他部位脱节了,那感觉很奇怪;我不明白我的腿怎么会知道如何走路。有那么一分钟的时间,它们也不会了。然后,我强迫自己走进了那个房间,就像一个人从悬崖纵身而下,跃入崖底冰冷的海水中。

开除!我从没听说过有人被莉莉剧院开除。

艾德娜站在化妆间的镜子前,灼眼的灯光为她戴上了光环。她抱着胳膊,姿势很放松,她在等我。她还穿着戏服——好几个月以前我为她的最后一场戏做的那件能中断演出的晚礼服,蓝色的绸缎和水钻闪闪发光。

“你真的应该省省。你需要向别人道歉。别把它们浪费在我身上。但我们的确有几件事需要讨论一下。首先,我想让你知道,西莉亚被开除了。”

我站在她面前,低下了头。我比这个女人足足高三十公分——可在那个瞬间,我就是她脚下的一只老鼠。

“我真的非常抱歉。”我又说了一遍。

“不妨你先开口吧?”她说道。

“省省吧。我不会跟你摆架子的。但这的确往我们头上扣了好多麻烦——各种各样的麻烦。我和奥利芙从天亮一直忙到现在,想把这个烂摊子给梳理一下。”

这个,我没有事先准备任何辩解……

“我真的非常抱歉,佩格。”

但是她的邀请不真的是邀请,那是道命令。于是我开了口,让支离破碎、悲惨不幸、前言不搭后语的句子倾泻而出。我说的那些话是各种借口的大合集,夹杂在一大堆可悲的道歉中。我祈求得到原谅。我贪得无厌、多次提出要把事情变好。但我也有懦弱和拒不认错的地方。(“只有这一次,艾德娜!”)而且我很抱歉地告诉你——在我那一团糟的发言进行到某个阶段的时候——我引述了亚瑟·沃森对他妻子的评价:“她就喜欢吃嫩草。”

“哎,小不点儿,你真是把事情给搅黄了。”最后她开口说道。

我快速地把我知道的所有话都说了一遍,艾德娜任由我顾左右而言他,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做出回答。最后,我终于结结巴巴地停了下来,把我最后一点垃圾话都吐了出来。然后我再度默默无言地站在那里,她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我,让我觉得很是虚弱。

我们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久。

最后艾德娜用一种温柔得让人不安的语气说:“你不了解自己的地方在于,薇薇安,你不是一个有意思的人。你很漂亮,没错——但这只不过是因为你还年轻。漂亮很快就会消失的,但你永远都不会是一个有意思的人。我跟你说这些话,薇薇安,是因为我觉得你一直误以为自己很有意思,或者你以为你的生活是有意义的。但你没意思,你的生活也没意义。我曾经以为你有潜力成为一个有意思的人,但我错了。你姑姑佩格是个有意思的人。奥利芙·汤普森是个有意思的人。我是个有意思的人。但你不是个有意思的人。你明白我的话吗?”

“妈的。”她说。听上去似乎这是她的肺腑之言。

我点了点头。

她坐在了我那张铺满衣服的床上。

“你是什么呢,薇薇安,你是某一类型的人。说得具体一点,你是某一类型的女人。平庸得无聊的那种类型的女人。你以为我以前没遇见过你这种类型的人吗?你们这种人永远会在别人周围鬼鬼祟祟,玩着你们那既无聊又下流的小把戏,惹着你们那既无聊又下流的小麻烦。你这种类型的女人是无法跟另一个女人成为好朋友的,薇薇安,因为你玩弄的玩具永远都不是你自己的。你这种类型的女人常常认为自己是个重要人物,因为她能给别人惹麻烦,把别人搅得一团糟。但她既不重要,也没意思。”

那晚六点左右,有人敲了敲我的房门。是佩格,她的脸色既苍白又让人害怕,我觉得我也一样。

我张开嘴想要说话,我准备再多喷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废话,但艾德娜举起了手。“你考虑一下,别再说话了,亲爱的,还剩多少尊严就保留多少尊严吧。”

奥利芙救了我。

说这话时她带着一抹微笑——甚至还微微透着一丝深情——这摧毁了我。

但没提名字。

“还有一些东西你也应该知道,薇薇安。你的朋友西莉亚之所以跟你混了这么久,是因为她以为你是个贵族——但你不是。而你之所以跟西莉亚混了这么久,是因为你以为她是个明星——但她不是。她永远成不了明星,就像你永远成不了贵族一样。你们两个不过就是一对极其平凡的姑娘罢了。两种类型的姑娘。你们这样的人多了去了。”

“长腿拉拉。”

我感觉自己的心萎缩到了它能缩到的最小尺寸——直到被她娇小玲珑的拳头捏成了一团皱巴巴的锡纸。

以下这些既不绅士也不端正的行为来自一位名叫“艾德娜·帕克·沃森先生”的人。如果一个美国舞女还不够的话,让两个来给你暖身子怎么样啊,你这个贪得无厌的英国佬?……没错,亚瑟·沃森在聚光灯夜总会外面,跟与他在《女孩之城》里搭戏的西莉亚·雷以及另一位长腿拉拉卿卿我我,被我们逮了个正着……我觉得你打发时间的方式不错啊,先生,尤其是当你的同胞都在誓死抵抗希特勒的时候……昨晚外面人行道上发生了多大的骚动啊!……但愿这三位愚蠢的丘比特在镜头前搔首弄姿尽了兴,因为任何有脑子的人都看得出来:又一场娱乐圈的婚姻要大洗牌了!……昨晚亚瑟·沃森大概被他妻子狠狠地打了屁股……对于沃森夫妇来说,这是多么糟糕的一天啊!他们早上就不该起床!……我想说的都在中指里了!

“你想知道现在你要做些什么,薇薇安,才能不继续当某种类型的人——而是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吗?”

以下截取自一九四一年三月二十五日,沃尔特·温切尔发表在《纽约每日镜报》午报版上的文章:

我一定是点头来着。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读了下去。

“那我就告诉你。你什么都做不了。不论你这一生多么努力地想让自己变得有意义,你都不会成功的。你永远都会一事无成,薇薇安。你永远成不了哪怕有一丝一毫重要性的人物。”

我和亚瑟、西莉亚搂抱在一起的照片就在眼前。你能模模糊糊地看出我的侧脸,但却没办法确定那就是我。(在光线弱的地方,所有长得好看的棕发女郎看上去都一样。)然而,亚瑟和西莉亚的脸却让人看得清清楚楚。他们比较重要,我猜。

她温柔地笑着。

下午的时候,我溜出剧场去买报纸,这样就能看看温切尔的专栏了。我就在报刊亭那里打开了报纸,与想把我的坏消息吹走的三月寒风做着斗争。

“除非是我猜错了,”她总结道,“否则你大概很快就会回家跟父母一起生活了。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是不是,亲爱的?”

第二天,我尽可能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我一直等着西莉亚回家,这样我们就可以聊聊这件事了,但她一直没有出现。我没有睡,我的神经紧张得像一场叮当乱响的噩梦。那感觉就好像我的大脑连着几千个门铃,它们全都在同时嗡嗡作响。我太害怕撞见别人了——但我最害怕撞见的是艾德娜——不敢冒险去厨房吃早餐,或午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