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和尼克互换了一个眼神,又看了奥利芙一眼,然后共同决定:那老太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小伙子们害怕语气冷酷、土里土气的中年妇女的程度令人惊讶——但这是真的:他们很惧怕她们。(太像他们的妈妈,或修女,或主日学校的老师了,我猜。那些年代久远的打骂给他们留下的创伤一定非常根深蒂固。)
我们被径直带到了温切尔先生的桌前。
尼克赶紧道歉,他被吓到了。但奥利芙还没完。她说:“小伙子,要么你带我们去见比林斯利先生——你对待两个基本上被他当作家人的人这么粗鲁,他是不会高兴的——要么你直接带我们去温切尔先生那桌。你要么做第一件事,要么做第二件事,但我是不会离开的。我的建议是:你直接带我们去温切尔先生那桌,因为我今晚最终是要到那里去的——不管我要动用什么方法到那儿,也不管谁因为试图阻止我而顺带丢了工作。”
奥利芙同那个伟人坐了下来,但却示意我继续站在她身后。好像她在用她矮矮胖胖的小身板当盾牌,将我与世界上最危险的媒体人隔开。也有可能她只是想把我撂在离对话足够远的地方,这样我就不会开口坏了她的计划了。
奥利芙从什么时候开始管我叫侄女了?
她把温切尔的烟灰缸推到一边,然后把那个文件袋放到了他面前。“我是来谈这些的。”
我侄女?
温切尔打开文件袋,把照片在自己面前摆成了一个扇形。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些照片——虽然我离得不够近,看不清细节。但画面就在那里。两个姑娘和一个男人,彼此盘绕在一起。你不需要细节,也可以明白正在发生什么。
“我要请你注意一下跟我侄女说话的方式,先生。”奥利芙说,她的语气是如此冷酷,恨不得能把银行保险箱钻出个洞来。
他耸了耸肩。“我看过这些了。已经把它们都买下来了。帮不了你。”
耻辱让我浑身发烫——但同时我也明白:这才只是开始。
“我知道,”奥利芙说,“我知道你明天会把它们发表在午报上。”
他冲我挑了挑眉毛,下流地笑了笑。他说:“我们有一阵子没在这儿看见你了,薇薇安。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我猜你最近挺忙的,嗯?”
“我说,这位女士,你他妈的到底是谁啊?”
奥利芙把手伸进她那个平淡无奇的格子花纹斜挎包里,拿出了会毁掉我人生的东西——那个马尼拉纸文件袋。她把文件袋递给了门卫。这是很大胆的一步棋,但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处理。尼克接过文件袋,打开了它,看了看照片,低低地吹了声口哨。他从照片望向我,之后又看了看照片。他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现在他认出我来了。
“我叫奥利芙·汤普森。我是莉莉剧院的经理。”
“请转告比林斯利先生,莉莉剧院的经理来了,要跟温切尔先生聊一聊,事态非常紧急。告诉他我是代表他的好友佩格·布尔来的。我们没有太多时间。是关于这些照片有可能被曝光的事情。”
你能看出他用脑袋里的算盘快速地计算了一下,然后便知道了答案。“正在演《女孩之城》的那个废物堆啊。”说着他用上一支烟还没燃尽的灰烬为自己重新点了一支烟。
趁他们犹豫的时候,奥利芙乘胜追击。
“没错。”奥利芙证实了这个说法。(她对于用“废物堆”这个词来形容我们的剧院并没有什么异议——毕竟,说实话,谁能为它洗白呢?)
门卫互换了个眼神。这个相貌平平的图书馆管理员知道关于谢尔曼·比林斯利,也就是夜总会老板的什么?
“那个剧不错,”温切尔说,“我还给了它一个五星好评呢。”
“谢尔曼·比林斯利先生今晚在吗?”奥利芙问道,她丝毫没有动摇。
他好像是在拿这件事邀功,但奥利芙不是那种平白无故就把功劳授予别人的女人——就连现在这种情况都不行,她基本上是跪着来到温切尔面前的。
他在说谎,这是当然的。如果是我和西莉亚想进去——穿得光鲜亮丽的——这些门会迅速敞开,快到它们的铰链都可能会掉。
“藏在你后面的那个小白兔是谁?”他问道。
“抱歉,夫人,夜总会已经满场了,今晚我们不会再多放客人进去了。”
“她是我侄女。”
“我们需要见一下温切尔先生,麻烦二位了,”她干脆利落地宣布道,“情况非常紧急。”
所以我猜我们是要坚持这个说法了。
更重要的是,那天晚上我带的人(至少可以这样说)跟门卫们习以为常的并不一样。我不但没有粘在性感舞女西莉亚·雷的胳膊上,反而是跟一位奥利芙·汤普森小姐同行——一个戴着金属框眼镜、穿着老旧棕色大衣的严厉女人。她看起来像学校图书馆的管理员。或者说她看起来像学校图书馆管理员的妈妈。我们看上去自然不像能抬高斯托克夜总会这种地方身价的那类客人,所以当奥利芙准备大踏步走进去的时候,詹姆斯和尼克全都抬起手来拦住了我们。
“有点过了她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是不是?”他快速打量了我一番,然后说道。
走到斯托克夜总会门口的时候,我们被两个门卫拦下了,这两个人我都很熟。詹姆斯和尼克。他们也认识我,虽然他们没有马上反应过来。他们认识的我是个光鲜亮丽的姑娘,总是跟在西莉亚·雷身边,那跟我今晚的扮相差得太远了。我这身打扮不是为了在斯托克夜总会跳舞的。我没有穿晚礼服和皮草,也没戴从西莉亚那里借来的首饰。相反——谢天谢地,我的脑子还不错,听了奥利芙的话,穿了朴素的衣服——我穿了一条简简单单的连衣裙,就是好几个月以前我坐火车来纽约时穿的那条。而且我还穿上了我那件不错的校服外衣。我脸上的妆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看上去大概只有十五岁。
我从来没离他这么近过,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这样。他四十多岁,是个个头高高的、像老鹰一样的男人。他有婴儿般嫩滑的红润肌肤,下巴一直在抽动。他穿着海军蓝的西装(褶皱的地方都裂开了),搭配了一件天蓝色的牛津衬衫,一双棕色的皮鞋,和一顶时髦的灰色毛毡软呢帽。他既有钱又有权,而且他看上去也是一副既有钱又有权的派头。打量我的时候,他的手一刻不停地摆弄着什么,但眼神却盯得我直发毛。他的凝视是捕猎者的凝视。你可以说他长得挺帅的,如果你不用担心他什么时候把你大卸八块的话。
下出租车时,奥利芙对我说的唯一一段话是:“我不想让你跟温切尔说一个字。一个字都不行。安安静静地美着就行了,这是你唯一的任务。跟我来。”
不过,过了一小会儿,他就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了。我没能保持住他对我的兴趣。他快速地扫了我一遍,对我做了个分析——女的,年轻,跟他没什么关系,无足轻重——然后就因为我无法满足他的需求而把我抛在脑后了。
在出租车里,我和奥利芙没有说话。我被恐惧和耻辱感消耗了太多精力,没有力气聊天,而她向来不喜欢闲谈。我要说,她对我的态度并不居高临下。她没有像教导主任般给我一顿非难——虽然她有理由这样做。不,奥利芙那晚的态度是就事论事的。她是一个有任务在身的女人,只关注手头的工作。如果那时我的理智还在的话,我会因为是奥利芙——不是佩格,甚至不是比利——在为我赴汤蹈火而感动、惊讶。但我太心神不宁了,没有留意到这个恩惠。我能感受到的只有厄运。
奥利芙敲了敲她面前的一张照片。“照片中的这位男士跟我们的主演是夫妻。”
不过,现在我有理由了。
“这个男的是谁,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女士。亚瑟·沃森。没才华的懦夫。蠢得像一团毛。从这些证据上来看,他追女孩子倒是比演戏有一套。等他老婆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他得挨一顿毒打。”
温切尔喜欢跟漂亮舞女待在一起(谁不喜欢呢?),所以有几次,西莉亚坐在了他那桌。他知道她的名字。他们还经常一起跳舞——这是我亲眼所见。(不论比利还说了关于他的什么,这个男人舞跳得着实不错。)可我虽然在斯托克夜总会度过了那么多夜晚,却从来不敢坐到温切尔那桌。一方面,我不是舞女、女演员或女继承人,所以他不会对我感兴趣的。另一方面,我对那个男人怕得要死——而过去那会儿,我甚至都没有怕他的理由。
“她已经看过了。”奥利芙说。
一九四一年那会儿,斯托克夜总会基本上就是温切尔的办公室。全世界都知道这件事。我当然也知道,因为在我跟西莉亚一起到市中心玩的时候,我在那里见过他很多次。我看到他坐在永远会为他预留的王位上掌控着全场:五十号桌。每晚十一点至凌晨五点之间,你都能在那里找到他。在这里他做着他那些下三滥的工作。在这里,他王国的臣民会像忽必烈的使臣们一样,从王国的各个角落悄悄赶来——来讨个人情,或带给他一些他所需要的八卦,以满足他报纸专栏的庞大胃口。
现在,温切尔的怒火已经溢于言表了。“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到它们的。这些照片是我的财产。而且你这是干什么呢,拿着它们满世界炫耀?你什么意思——让人买票看这些照片吗?”
温切尔已经火了很久,但除了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以及写文章奇快之外,他什么都没做。当然,我和奶奶以前经常一起看他的专栏,他的每一个字我们都认真拜读。他知道关于所有人的每一件事,他的触角伸到了各个地方。
奥利芙没有回答,只是用最坚定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温切尔。
意识到如今很多人已经忘了沃尔特·温切尔的名字,安吉拉,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他曾经是美国媒体最有权势的人,这也让他成了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他写的都是有钱和有名的人,没错,但他也跟他们一样有钱有名。(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更加有钱有名。)他被自己的读者热爱,被自己的猎物惧怕。他随心所欲地捧红别人或摧毁别人的口碑——就像一个玩弄沙滩城堡的小孩子一样。甚至有人断言罗斯福能够连任都是因为温切尔——因为温切尔(他热切地希望美国加入战争,打败希特勒)公然命令他的追随者们为罗斯福投票。数百万人服从了他。
一个服务员走了过来,问两位女士是否需要喝点什么。
“薇薇安,快点,”奥利芙说,“去换好衣服。记住——你是个朴素的姑娘,所以要穿得像个朴素的姑娘。在里面的时候把你的头发也梳整齐,把妆卸掉一些,尽量把你自己收拾干净,而且要用大量香皂洗手。你闻起来跟妓院似的,这可不行。”
“不用了,谢谢,”奥利芙说,“我们是懂节制的人。”(如果有人离我足够近,闻到了我的气息的话,这个观点就会被彻底驳倒。)
“她没法再多喝了,”比利边大喊边冲他妻子那仰面朝天的躯体摆了摆手,“看看她这副样子!”
“如果你想让我毙掉这个故事,免谈,”温切尔说,“这是个新闻,而我是个做新闻的。如果一件事是真的,或者有意思的话,那除了发表它之外我别无选择。而这个东西既是真的,又有意思。艾德娜·帕克·沃森的丈夫,顶着这副德行四处招摇,还带着两个荡妇?你想让我怎么做啊,女士?端庄地低头看着我的鞋子,任由名流们在这条街上跟舞女狂欢作乐吗?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喜欢爆已婚夫妇的料,但如果有人这么轻率地对待自己轻率的举止,你想让我怎么样?”
奥利芙忽略了这些,只是说道:“今晚别让佩格再多喝了,比利,求你了。我们需要她头脑清醒地帮我们处理这个烂摊子,只要我们能让她恢复理智就立马开始。”
奥利芙继续用冷冰冰的目光谴责着他。“我本以为你会顾及一点颜面。”
比利笑了起来。“奥利芙要去斯托克夜总会!要伟大的温切尔听她讲话!你说这逗不逗!我都不知道你还听说过斯托克夜总会呢,奥利芙!我会猜你以为那是间产房!”
“你知道吗,你真够有胆子的,女士。你不会轻易被吓退,是不是?我开始有印象了。你给比利和佩格·布尔打工。”
“我们去趟斯托克夜总会。我要去找沃尔特·温切尔,亲自跟他谈谈这件事。”
“没错。”
“我们要出去一趟?”天呐,这个恐怖的夜晚还能不能结束了?
“你们那个破烂剧场还开着真是个奇迹。你们是怎么年复一年地留住观众的?你们付钱请他们来吗?贿赂他们?”
“薇薇安,”奥利芙说,“我需要你去换一件更朴素的衣服。麻烦你动作快点。穿一条你从克林顿带来的花裙子就行。拿上外套和帽子。外面很冷。我们要出去一趟。我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们强迫他们来,”奥利芙说,“我们用好的消遣强迫他们来。作为回报,他们会买票奖赏我们。”
当我再次抬起头时,奥利芙已经回到了房间里,她穿上了大衣,戴上了帽子,还拿上了手包。我想她是出去待了一阵,但我没有留意。斯坦·温伯格已经走了,把他那则可怕的消息像团臭气一样留在了身后。佩格依然瘫在沙发椅上,脑袋向后仰着顶着椅背,时不时地嘟囔着别人听不懂的东西。
温切尔大笑了起来,手指头敲着桌子,头歪向了一边。“我喜欢你。虽然你在给那个自大又卑鄙的比利·布尔打工,但我还是喜欢你。你胆子够大的。你能给我当个不错的秘书。”
几分钟过去了,我猜。它们永远会过去。
“你已经有一位非常优秀的秘书了,先生,罗丝·比格曼小姐——一位被我视作朋友的女性。我觉得她是不会对你雇用我这件事心存感激的。”
我闭着眼睛在椅子上摇晃,因为自我厌恶和酒精而无比恶心。
温切尔又笑了。“你比我更了解大家!”随后他的笑容消失了——那笑容一直没有进到他的眼神里,“听着,我没有能帮上你的地方,女士。抱歉我顾不上你的主演和她的心情了,我不会毙掉这个故事的。”
“阻止不了。”佩格又开口了,然后叹了口气——深深地、虚弱地叹了口气。
“我没有让你毙掉这个故事。”
“不,制片厂什么都做不了,奥利芙,”比利说,“对于这么火爆的事情来说不行。现在是一九四一年,不是一九三一年。没人还能有那种话语权。温切尔比他妈的总统的权力都大。咱们两个可以一直为这事争到明年圣诞节,但答案永远都是一样的——我帮不上任何忙,制片厂也帮不上任何忙。”
“那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已经给你工作邀约了。我已经邀请你喝酒了。”
“就给制片厂打个电话吧,比利,”奥利芙再次恳求道,“打电话给他们,请他们出面干预一下。他们神通广大。”
“你不可以把这个姑娘的名字曝光在报纸上,这至关重要。”奥利芙指了指其中的一张照片。我就在那儿——在一张不过是几个小时(同时也是几个世纪)以前拍的照片上——我的头因狂喜而向后仰着。
“天呐,我恨透那个温切尔了,”比利忽略了奥利芙的评论,“他也一样恨我。我觉得他会拿火柴把我点了的,如果他觉得能因此得到保费的话。”
“为什么我不能曝光这个姑娘的名字?”
“你的立场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威廉,”我听到奥利芙用低沉的嗓音警告道,“对于有你那种过往的人来说。”
“因为她是清白的。”
现在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我想,就是从未出生。
“那她证明自己清白的方式挺搞笑的。”那个阴冷的笑声又出现了。
我用双手捂住了脸。
“把这个可怜姑娘的名字印在报纸上,没法给这个故事添油加醋,”奥利芙说,“被卷进这趟浑水的其他人都是公众人物——一个是演员,一个是舞女。普通大众已经知道他们的名字了。被曝光出来接受公众的监督,是他们进入演艺这一行时承担的风险。他们会被你的故事伤到,没错,但他们不会被这道伤要了命。要占领名誉的领地,这些都是随之而来的。但是这个年轻人”——她再次敲了敲照片上我那张狂喜的脸——“就是个大学女生而已,出身于一个很好的家庭。她会被这件事打倒的。如果你曝光了她的名字,你就把她的前途毁了。”
“你觉得她有什么反应?”比利说,他没有那么怜悯我,“那个女人坚如磐石,但她的心是由单薄得很的合成材料做的——所以说,没错,她特别伤心,薇薇安。如果只是一个妞儿在啃她老公的脸,她可能还能扛得住——但两个?而且其中一个姑娘还是你?所以你觉得呢,薇薇安?你觉得她会作何感想?”
“等一下,她就是这个孩子吗?”这会儿温切尔正指着我。被他的手指指着,感觉就像是被刽子手从人群中挑出来了一样。
奥利芙用像是怜悯的眼神看着我,但她没有回答。
“没错,”奥利芙说,“她是我的侄女,一个年轻的好姑娘。她正在瓦萨念书。”
“艾德娜有什么反应?”我鼓起勇气问了一下,声音颤抖得很厉害。
(在这件事上,奥利芙夸张了:我上过瓦萨,没错,但我不觉得谁能说我在瓦萨念过书。)
还有艾德娜。她已经知道了。我又感到了一阵恶心。
他依然盯着我。“那为什么你他妈的没在学校里待着呢,孩子?”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小心打理过自己的人生,没错,但我还是足够在意它,不希望它被毁掉。不论过去这一年我的行为有多鲁莽,我猜我一直隐隐觉得总有一天我会好好收拾一下自己,重新变得体面起来的(我的“教养”会觉醒,就像我哥哥说的那样)。但这种级别的丑闻,加上这种级别的曝光,会让体面永远离我而去。
那个时候,我真希望我在学校里。我感觉自己的腿和肺马上就要崩溃了。我从没这么乐意把自己的嘴闭上过。我尽可能让自己看上去像一个正在名牌大学里念文学,而且也没喝醉的好姑娘——那天晚上,我与这个角色无比地不匹配。
就像奥利芙说的那样:我的人生会被毁掉的。
“她就是来城里旅游的,”奥利芙说,“她是从小镇里来的,来自一个好人家。她最近结交了一些不明不白的人,这种事情总会在年轻的好姑娘身上发生。她犯了个错,仅此而已。”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我做了件很糟糕的事,明天它就会在八卦专栏里散播开来,而且势不可挡。我的家人会知道的,我哥哥会知道的,所有跟我一起长大的人和一起上学的人都会知道的。全纽约都会知道的。
“你不想让我因为这件事断了她的前程。”
但佩格只是重复着:“阻止不了。”
“没错。这就是我想让你考虑的事情。如果你必须曝光这件事的话,那就曝光它吧——甚至曝光照片也没事。但不要把这个无辜的年轻姑娘的名字卷进去。”
“佩格,”说着奥利芙走到沙发椅旁,把我姑姑摇醒了,“动动脑子。你肯定有主意,你人脉很广。”
温切尔又翻了一遍那些照片。他指了指一张照片,我的嘴吞噬了西莉亚的脸,而我的胳膊——像蛇一样——盘绕在亚瑟·沃森的脖子上。
“搞不定的,”比利说,“也许就目前来说,你应该把嘴闭上。你这一晚上造成的破坏已经够多了,丫头。”
“真的很无辜。”他断言道。
“我会把事情搞定的,我保证。”我像个傻子一样说道。
“她被诱惑了,”奥利芙说,“她犯了个错。这种事在任何姑娘身上都有可能发生。”
“我已经跟你说了十遍了,制片厂的人拿这种事情没有办法,”比利说,“首先,这是纽约的八卦,不是好莱坞的八卦。他们在这儿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而且就算他们能搞定这件事,我也不能出这张牌。你想让我给谁打电话?扎努克[1]本人吗?在这个时候把他叫醒,跟他说,‘嘿,达里尔,你能帮我老婆的侄女摆平点麻烦吗?’没准哪天我自己还需要扎努克帮个忙呢。所以说,不行,在这件事上我帮不上忙。别像只老母鸡似的,奥利芙。让小鸡们摔摔跟头。有几周的时间事情会很糟,但都会过去的。总会过去的。每个人都能活下来。就是在报纸上被写写而已。你在乎什么?”
“你觉得如果仅仅因为无辜的人犯了错我就不曝光八卦的话,我怎么能让我的妻子和女儿一直有貂皮大衣穿呢?”
“我们没法阻止温切尔曝光亚瑟的情事,没错,”奥利芙说,“而且他当然会聊艾德娜的八卦,因为她是个明星。但薇薇安是你的侄女啊,佩格。我们不能让她的名字跟着这样一则丑闻见报。她的名字对于这个故事来说是不必要的,这会毁了这个可怜的姑娘的人生的。如果你能给制片厂的人打个电话,比利,请他们出面干预一下的话……”
“我喜欢你女儿的名字。”就在那时我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了这句话。
斯坦·温伯格严肃地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他一直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里面握着那个平淡无奇到让人觉得奇丑无比的马尼拉纸文件袋。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开殡仪馆的人,在自己被分崩离析、悲痛万分的一家人围住的时候,努力保持着尊严与矜持。
我的声音震惊到了我。我真的没打算开口说话的,它就是从我嘴里面飘出来了而已。我的声音也让温切尔和奥利芙吓了一跳。奥利芙腾地转过身来瞪着我,用眼神向我发射着刀子,而温切尔则一脸困惑地向后靠了靠。
“阻止不了。”佩格又含糊地说了一句。
“此话怎讲?”他说。
我绝望地看着佩格——看她做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也许我希望我姑姑能给我一些安慰或者指导。但佩格正双眼紧闭地仰靠在沙发上。我想过去摇摇她,求她照顾一下我,求她救我。
“我们现在不需要听你说话,薇薇安。”奥利芙说。
“是的,被认出来了。他们知道你是谁,报社的那些人。夜总会里的某个人认出了你。这意味着你的名字——你的全名——将会被刊登在温切尔的专栏里。我今晚的目标是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闭嘴吧你,”温切尔对奥利芙说,“你说什么,小姑娘?”
“被认出来了?”
“我喜欢你女儿的名字,”我重复了一遍,也没法把眼神从他的凝视中移开,“瓦尔达。”
奥利芙继续说道:“但要我说,安东尼和艾德娜是你现在最不该担心的。你有比这大得多的问题要解决,薇薇安。斯坦跟我们说你被认出来了。”
“关于我家瓦尔达,你都知道些什么?”他质问道。
所有人都知道了。所以哪方面都没有救赎的希望了。
如果我的脑子还在,或者如果我能编出一个有趣的故事的话,我也许会给他一个不一样的回答——但事实是,我在被吓坏了的情况下只说得出实话。
“他也知道了,薇薇安。他回家睡觉去了。”
“我一直很喜欢她的名字。你看,我哥哥叫沃尔特,跟你的名字一样。我奶奶的父亲也叫沃尔特。我哥哥的名字是我奶奶取的。她想让这个名字延续下去。她很久之前就开始听你的广播了,因为她喜欢你的名字。她也读了你写的所有专栏。我们两个会一起读《写真报》上的专栏。沃尔特是我奶奶最喜欢的名字。你给自己的孩子取名沃尔特和瓦尔达的时候,她好开心。她让我父母给我取名薇薇安,因为V这个字母是W的一半,这样就能靠近沃尔特了。但在你给自己的女儿取名瓦尔达之后,她说她希望我的名字也是瓦尔达。这是个很聪明的名字,她说,也是个好兆头。你以前上《舞出我鸿运》节目的时候我们总会去听。她一直很喜欢你的名字。我也希望我的名字是瓦尔达,这会让我奶奶很开心的。”
我觉得我可能要吐出来了。“安东尼——?”
我没力气了——也没有支离破碎的句子可说了——而且,我他妈的到底在说什么啊?
“她知道了,薇薇安,”奥利芙说,“艾德娜知道了。斯坦拿着照片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就在这儿。这会儿她已经去睡觉了。”
“谁带了这么一份语录过来啊?”温切尔又指了指我,打趣地说。
“艾德娜知道了吗?”我问道。
“你丝毫不需要在意她,”奥利芙说,“她紧张。”
艾德娜。她的名字一路向下,刺痛了我的最深处。
“我丝毫不需要在意你,女士,”他对奥利芙说完后就又把令人胆战心惊的注意力转移到了我身上,“我感觉我以前见过你,孩子。你以前来过这间屋子,是不是?你以前经常跟西莉亚·雷一起出没,是不是?”
“这事儿是阻止不了的,”这是比利第一次开口——他含含糊糊的声音证明他也醉了,“艾德娜很有名,亚瑟·沃森是她的丈夫。这就让这条新闻,丫头,正中了目标。这可是个大新闻!这个男人——这个娶了个真明星的半吊子明星——在夜总会外面跟两个看上去像是舞女的姑娘接吻被抓了个正着。然后我们又看到这个男人——这个娶了个真明星的半吊子明星——跟不止一个,而是两个不是他老婆的女人开了房。这是新闻啊,宝贝。这么劲爆的东西是无法拦下来的。温切尔就是靠这么毁人吃饭的。天呐,那个叫温切尔的可真卑鄙!我受不了他。从在杂耍巡回表演中认识他开始我就特别恨他。我就不该让他来看我们的剧。哎,可怜的艾德娜。”
我点了点头,败下阵来。我能看到奥利芙的肩膀塌了下去。
“我们一直在想办法阻止这件事发生,薇薇安。”奥利芙说。
“是啊,我猜对了。你今晚到这里来,穿得又美又甜,像只小绵羊似的,但这不是我印象中的你。我看见你在这间屋子里各种放肆。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挺搞笑的——你想说服我,让我觉得你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年轻姑娘。你们两个听好了,我知道你们在搞什么鬼。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做什么——你们在游说我——我对游说厌恶到骨子里了,”然后他指着奥利芙说,“我唯一没搞明白的是,为什么你要费这么大力气救这个姑娘。这家夜总会里的每个人都可以证明她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处女,我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她不是你侄女。妈的,你们两个甚至都不是一个国家的人。你们连说话的口音都不一样。”
这时我看到了温伯格先生膝盖上那个巨大的马尼拉纸文件袋。我猜,那里面装着照片。哎,上帝快救救我。
“她就是我侄女。”奥利芙坚称道。
我们肯定让他们看得特别起劲。
“孩子,你是这位女士的侄女吗?”温切尔直截了当地问我。
惊慌之中,我想:酒店房间里难道有摄影师?但随后我想起了我、西莉亚和亚瑟在五十二街上的那个吻。就在路灯下。灯光打得很美。让今晚早些时候挤在聚光灯门外、想一窥布伦达·弗雷泽和海难·凯利的小报摄影师们看了个精光。
我很怕对他撒谎,但也同样害怕不对他撒谎。我的解决方法就是大喊一声“抱歉!”然后失声痛哭。
这让我清醒了。
“哎呀!你们两个真让我头疼。”他说。但随后他把他的手绢递给了我,指示道:“坐下吧,孩子。你这样让我很没面子。我唯一希望在我身边哭鼻子的姑娘,是刚刚被我伤透了心的舞女和小明星。”
“薇薇安,他们拍到照片了。”
他点了两支烟,递给了我一支。“除非你是懂节制的人?”他带着一抹坏笑说道。
我向你保证,安吉拉,我不是在惺惺作态。有那么一会儿,我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那感觉就好像我刚刚出现在这个场景中似的——我对我自己是陌生的,对这里正在讲述的故事也是陌生的。大家谈论的这些人到底是谁啊?亚瑟、薇薇安和西莉亚?他们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心怀感激地接过烟,深吸了几口气,颤颤巍巍地把烟气大口大口吸了进去。
“可是……”我结巴了一小会儿,然后说道,“可是,发生了什么吗?”
“你多大了?”他问道。
“爆今天晚上在你、亚瑟和西莉亚之间发生的事情的料。”
“二十。”
“爆什么料?”我问道。
“够大了,该懂点事了。说得就好像她们会懂事似的。听着——你说你以前经常在《写真报》上读我的文章?你读那些还有点小吧,是不是?”
她坦诚地看着我,好像这就应该能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似的。
我点了点头。“你是我奶奶的最爱。在我还小的时候她就给我读你的专栏了。”
“斯坦是《镜报》的夜班编辑,”奥利芙用同样让人不安的平淡口吻继续说道,“几个小时以前,他带来了一些坏消息。斯坦好心好意来告诉我们,明天下午沃尔特·温切尔要在他的专栏里爆个料。”
“我是她的最爱,是吗?她喜欢我哪里?我的意思是,除了我那个好听的名字之外,这件事你已经念叨得让我们印象很深刻了。”
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好姑娘,我礼貌地走向了那位男士,想跟他握一下手。但看到我走近他之后,温伯格先生脸红了,随后把脸别向了一旁。很明显,我的出现让他感到很不自在,于是我停在了半路。
这问题不难回答。我了解我奶奶的品位。“她喜欢你的俚语。她喜欢你说已婚人士结合了,而不是结婚了。她喜欢你挑起的事端,她喜欢你的剧评,她说你真的认真看那些剧了,而且很在意它们,而大多数剧评人并不是这样的。”
“这是斯坦·温伯格,”奥利芙向我介绍了一下那个陌生人,“他是佩格的老朋友。”
“这些都是她说的吗,你家那位老奶奶?她真棒。这个女天才现在在哪儿呢?”
我站在那里,双腿颤抖着,身上散发着性的味道,等待着我的世界被掀个底朝天——这事随后就发生了,但不是按照我所料想的方式。
“她死了。”说着我差点又哭起来。
我父母?我哥哥?安东尼?
“太遗憾了。我讨厌失去忠心耿耿的读者。你那个哥哥怎么样了——就是他们以我的名字命名的那位。沃尔特。他有什么故事?”
我只能猜测是有人死了。
我不知道沃尔特·温切尔怎么会以为我的家人是用他的名字命名了我的哥哥,但我并不准备争论这件事。
奥利芙如此冷静,所以我判断发生了非常糟糕的事情。她只有在无足轻重的小事上才会歇斯底里。每当她这么镇静的时候,一定是遇到了真的危机。
“我哥哥沃尔特加入了海军,先生。他在接受训练,成为一名军官。”
“我们遇到了一个突发情况,薇薇安。”奥利芙说。
“他是自愿参军的吗?”
“你好。”我说道。(你还能说什么呢?上来先客套一下总是有好处的。)
“是的,先生,”我说,“他从普林斯顿辍学了。”
“没用了,”佩格说,“太晚了。”(这句评论对我来说讲不通,但我没有太在意它。从佩格的声音里我能听得出来,她烂醉如泥,所以我并没指望她能把话讲通。我更关心的是为什么奥利芙要熬夜等我,还有这个陌生男人是谁?)
“我们现在正需要这个,”温切尔说,“更多这样的男孩子。更多足够勇敢、在别人告诉他们必须去打败希特勒之前自告奋勇去做这件事的男孩子。他长得帅吗?”
“她来了!”奥利芙一边大叫一边跳了起来,“我们一直等你呢。”
“帅,先生。”
奥利芙、佩格和比利坐在客厅里,他们被香烟和烟斗散发出的浓浓的烟云包围着。和他们在一起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
“当然帅了,毕竟他叫这个名字。”
其次,有人在里面——而且他们全都在盯着我看。
服务员走了过来,问我们是否需要什么,我差一点点就要了杯双倍金菲士,这纯粹是出于习惯——但我的脑子还在,及时制止了自己。这个服务员名叫路易,我以前亲过他。他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来,谢天谢地。
首先,那地方的每一盏灯都大亮着。
“听着,”温切尔说,“我需要你们两个赶紧离开。你们让这桌看上去很廉价。我甚至都不知道你们打扮成这副模样,一开始是怎么混进来的。”
我当即就发现不对劲。
“在我从你这里得到保证,确保明天你不会把薇薇安的名字印在报纸上之后我们就走。”奥利芙说道,她总是知道如何把人往前逼进那么一点点。
当我打开通往莉莉剧院三楼的大门,匆忙跑进去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很久了。
“嘿,你没资格跑到斯托克夜总会的五十号桌,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女士,”温切尔呵斥道,“我什么都不欠你的。你只能得到这么一个保证。”
最终,我们的活动停了下来。我、亚瑟和西莉亚马上就睡着了——或说是晕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之后(我已经忘记了时间),我起身穿上了衣服。我留下他们两个在酒店的房间继续睡着,跑了十一个街区回到了家,紧搂着自己那穿着单薄衣服的、颤抖着的身躯。尽管三月的寒风那么冷峻,我还是努力想让自己暖和过来,但失败了。
然后他转向我。“我会告诉你,从今往后学乖一点,但我知道你不会照做的。控告是成立的——你做了件不光彩的事,小姑娘,而且你被抓了个正着。大概你还干过很多其他不光彩的事,只是到目前为止,你一直很幸运,没有被逮到。行,今晚你的好运结束了。跟别人的废物老公和一个见床就上的同性恋纠缠在一起——这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过日子的方式。如果我看人准的话,你今后还会做更多蠢事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下面这些:如果像你这样所谓的好姑娘,要继续跟西莉亚·雷这种胡搞的人四处寻乐子的话,你就得学会如何保护自己。这个老女人挺让我烦的,但她非常有骨气,竟然这么给你撑腰。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意你,也不知道你哪里配得上她的在意。但从现在开始,小姑娘,你要自己去抗争。好了,你们两个滚出去吧,别毁了我的夜晚。你们把所有重要的人都吓跑了。”
接下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很快就传开了。
[1] 达里尔·扎努克,好莱坞著名电影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