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们坐着海难·凯利奶油色的定制款豪华敞篷帕卡德四处闲逛。海难开车,布伦达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亚瑟和西莉亚坐在后排。西莉亚坐在我们两个中间。
我的意思是——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嫉妒了。
我当即就厌恶起了布伦达·弗雷泽。传言说她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姑娘——所以请你想象一下我觉得这件事有多迷人、多可怕,好吗?世界上最富有的姑娘会穿什么?我忍不住盯着她看,想把一切都搞清楚——我被她迷住了,即使我很不喜欢她。
当然了,我并不是在嫉妒。
布兰达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她有着深棕色的头发,身上堆着貂皮大衣,手上戴着一个差不多有栓剂那么大的订婚钻戒。在那些貂的死尸下面,黑色塔夫绸和蝴蝶结的数量多得让人目瞪口呆。看上去好像她要去参加舞会一样,或者刚从某个舞会上回来。她的脸上扑了过多的白粉,嘴唇鲜红鲜红的。她的秀发被卷成了密集的大波浪,她头上戴着一顶小小的黑色三角帽,帽子上有个简约的面纱(艾德娜以前经常轻蔑地称这东西为“小鸟窝在大山一样的头发边缘摇摇欲坠”)。我不是很能接受她的风格,但我不得不佩服她:毫无疑问,她看上去很富有。布伦达的话不多,但当她开口的时候,她一板一眼的标准淑女口音让我觉得很是烦躁。她一直想说服海难把车的顶棚打开,因为小风吹乱了她的发型。她这个人看上去没什么意思。
如果你纳闷这些精于世故的人在我的朋友西莉亚·雷身边做什么,那么我当时也是这个情况。但那晚过了没一会儿,我就把一切都弄明白了。显然,全纽约最著名的夫妻看过了《女孩之城》,很爱它,然后就把西莉亚变成了他们的小配件——跟他们脑袋一热买下敞篷跑车和钻石项链的意思差不多。很明显,他们已经一起玩闹了好几周。当然,这些我全都错过了,因为我跟安东尼如胶似漆。但看样子,西莉亚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又给自己找了几个新的挚友。
我也不喜欢海难·凯利。我不喜欢他的昵称,也不喜欢他那红扑扑的带双下巴的脸颊。我不喜欢他闹闹哄哄的挑逗。他是那种会从背后拍你的人。我向来不喜欢从背后拍别人的人。
安吉拉,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布伦达·弗雷泽和海难·凯利,至少我希望你没有。他们在年轻出名的时候获得了太多的关注。一九四一年那会儿,他们当了几分钟的著名夫妻。布伦达是个女继承人,刚刚进入社会;海难是个明星橄榄球员。八卦小报到处跟着他们。沃尔特·温切尔发明的那个让人非常反感的词“交际花”,就是用来形容布伦达的。
我真的很不喜欢一件事,那就是布伦达和海难似乎都跟西莉亚和亚瑟很熟。我的意思是——西莉亚和亚瑟似乎是一起认识他们的。好像西莉亚和亚瑟是一对似的。海难冲着车的后排座位大喊时,这一点立刻就得到了证实:“你们这些小家伙还想去哈莱姆的那个地方吗?”
但后来我发现,不止有西莉亚和亚瑟。我们还与西莉亚不知怎么交到的新朋友共度了那个夜晚——布伦达·弗雷泽和海难·凯利。
“我们今晚不想去哈莱姆了,”西莉亚说,“太冷了。”
所以,这就是为何在那个有着春日假象的美丽夜晚,我会与西莉亚·雷和亚瑟·沃森一起出门到闹市区去。
“嗨,你知道大家是怎么说三月的!”亚瑟说,“来的时候猛如狮,走的时候绵如半[2]。”
因为我是个傻孩子,安吉拉,在那个年纪,连停车标说的话我都会听的。
真是个傻子。
我为什么要听那个傻瓜的话呢?
我不禁发现,亚瑟的情绪突然之间好了很多,胳膊紧紧地搂着西莉亚。
我听了那个傻瓜的话。
为什么他的胳膊紧紧地搂着西莉亚?
我做了什么呢?
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咱们他妈的赶紧去找她吧。我们要从这里撤出去。来吧,薇薇安。拿上你的东西。”
“咱们就去那条街吧,”布伦达说,“开车去哈莱姆那么远的地方太冷了,而且还没有顶棚。”
“有可能吧。”
她说的是尽人皆知的五十二街。摇摆街。爵士中心。
“她在你房间里吗?”
“去吉米·瑞恩餐厅还是名门爵士俱乐部?还是聚光灯?”海难问道。
“西莉亚在哪儿?”我重复道。
“聚光灯吧,”西莉亚说,“有路易斯·普利马的表演。”
我不明白这问题是什么意思。西莉亚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于是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只开着那辆贵得荒唐的车走了十一个街区——这给了市中心所有人足够的时间看到我们,并且把布伦达·弗雷泽和海难·凯利正开着他们的敞篷帕卡德往五十二街走的消息传播出去,这意味着有一群摄影师在夜总会门前等着,我们一下车就会被他们拍下来。
“我要出去,”亚瑟宣布道,“西莉亚在哪儿?”
(我必须承认,这一部分我还是很享受的。)
我头晕目眩,伸手扶了下我背后的椅子。
几分钟的工夫我就醉了。如果你觉得那会儿的服务员给我和西莉亚这样的姑娘上鸡尾酒的速度已经很快了的话,那你应该看看酒被堆到布伦达·弗雷泽这样的人面前的速度有多快。
艾德娜和安东尼?
我没吃晚饭,而且因为跟安东尼吵了架很情绪化。(在我看来,那是现代社会最恶劣的一次冲突,而且我被它彻底摧垮了。)酒劲直接窜进了我的脑袋里。乐队还在敲敲打打,很卖力气,发出了很大声响。等到路易斯·普利马来我们这桌致敬,我已经烂醉如泥了。对于见路易斯·普利马这件事,我一点都不在意。
一团黑色的颗粒似乎从我眼前飘过。
“你和亚瑟之间是怎么回事?”我问西莉亚。
“哦,会的,她会的,”亚瑟说,“你放心吧,她总是这样。你就放心吧。她已经动手了,你这个眼瞎的小傻瓜。”
“没什么正经事。”她说。
“哦,她不会……”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完这句话。
“你在跟他胡搞吗?”
同样——如果不是因为安东尼突然发火的话,我不会在意亚瑟·沃森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全世界的人,出于一种共同的习惯,向来不会在意亚瑟·沃森所说的任何一个字。我也不该的。
她耸了耸肩。
“你得看紧了你家那个油腻腻的小杂种,如果你喜欢他的话。她会赖上他的,她就喜欢吃嫩草。”
“你别回避我的问题,西莉亚!”
“什么意思?”找回声音之后我问道。
我看着她权衡了一下自己的选择,然后决定说出实情。
“那个女人要毁了我,”艾德娜和安东尼离开后不一会儿,亚瑟开口说道,“她擅长毁男人。”
“私下讲吗?是的。他挺废物的,但没错。”
但安东尼的反应震惊到了我,我站在原地无法动弹。我做了什么,要被这样冷语相待?你管不着我,姐们儿!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管过他?(我的意思是,除了经常督促他搬到新公寓里,以及想让他换个穿衣风格和谈吐方式,以及敦促他别再用那么多俚语了,以及让他把发型弄得更保守一点,以及企图说服他不要总是嚼口香糖,以及每次见到他跟舞蹈演员眉来眼去的时候都要跟他吵架。但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吗?天呐,除了自由之外我就没给过这个男孩别的东西。)
“可是西莉亚,他结婚了。他跟艾德娜结婚了。”这话我说得有点太大声了,弄得有几个人——谁在乎他们是谁?——转过头来看我们。
我真心认为,如果安东尼没有吼我的话,整件事都不会被我放在心上,我会把它当成艾德娜和她那个幼稚的醋坛子丈夫之间的一场无谓的争吵。我会看到它的实质:一个与我毫无干系的问题。也许我会立马离开那个房间,跟佩格和比利出去喝上几杯。
“咱们到外面去呼吸点新鲜空气吧,就你和我。”西莉亚说。
艾德娜带着我的男朋友走了出去,把我独自留在了她丈夫身边——我们两个人都被吓到了,颤抖着。
不一会儿后,我们就站在了三月凛冽的寒风中。我没穿外衣。到头来,这依旧不是温暖的春日。就连天气都耍我。一切都在耍我。
“薇薇安,谢谢你帮我穿戴,”她说,“祝你今晚休假开心。安东尼,来吧。”
“可艾德娜怎么办?”我问道。
她无视了他。
“她怎么了?”
“得了吧,我们才见不着呢!”他嚷道,“我不会在这儿的!我很好奇,你觉得这怎么样?”
“她爱他啊。”
“你们全都是婴儿。”她温柔地说。说完她把另一条珍珠项链绕到了脖子上,拿起了帽子、手套和手包。“亚瑟,我们十点见。”
“她爱的是年轻人好吗。她身边总会有一个年轻人。每演一部剧就换一个新的。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艾德娜轮番审视着我们。
年轻人。像安东尼一样的年轻人。
我像被踢了一脚一样缩了回来。他以前从来没呵斥过我。
看到我的脸色后,西莉亚说:“动动脑子!你以为他们的婚姻是规规矩矩的吗?你不觉得艾德娜还很活跃吗?像她这么大牌的明星,手里握着那么多钱?像她这么受欢迎的人?你以为她会坐在家里,等着她那位蹩脚演员回家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反正,又不是说得到他之后她就像中了头彩一样,虽然他挺可爱的。所以说,他也不会干坐在那里等她。他们是欧陆范的,薇薇。那边的人都这样。”
“你也管不着我,姐们儿。”说着安东尼甩开了我的手,还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哪边的人?”
“安东尼,别说了,”说着我往前走了走,把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咱们出去吧。我们没理由被卷进这件事里。”
“欧洲的人”就是她的全部回答,她模模糊糊地朝着一个既遥远又广袤的地方摆了摆手,那里所有的规则都不一样。
“你管不着她,兄弟。”安东尼说。
我无比震惊。几个月以来,每当安东尼跟那些可爱的小舞蹈演员调情时,我都会小肚鸡肠、备受煎熬,但我从没想到过要怀疑艾德娜。艾德娜·帕克·沃森是我的朋友——更重要的是,她已经上岁数了。为什么她要抢走我的安东尼?为什么他要接受她?现在,我这场喧嚣的珍贵爱情会落得什么下场?我一会儿觉得受伤,一会儿又忧心忡忡,这让我一阵恶心。我看艾德娜怎么会看得这么不准呢?看安东尼怎么也不准呢?我从没看到过丝毫迹象。而且,我怎么会没注意到我的朋友在跟亚瑟·沃森上床呢?为什么她不早点告诉我?
“没有我,我老婆哪儿都不许去!”亚瑟说——这有点可笑,因为就我在过去这几个月的所见,她去了好多地方都没带他。
然后,那晚佩格和奥利芙在客厅里随着《星尘》起舞的画面从我脑海中闪过,我想起了那时候我有多震惊。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什么时候才能不被人以及他们的情欲,还有他们卑鄙下流的秘密震惊到?
“没用的,哥们儿。是这位女士邀请我来的,她说了算。”
艾德娜说我是个婴儿。
“你现在就滚出去!”亚瑟冲安东尼咆哮着。
我也觉得自己像。
安东尼耸了耸肩。“有时候我就是个服务员。至少我不用我女人给我买衣服。”
“哎,薇薇,别犯傻了。”看到我的表情之后西莉亚说。她用长长的手臂把我揽入怀中,抱了我一下。正当我准备瘫进她的胸膛里,让不安、烂醉又可怜的泪水奔流而出的时候,我听到一个非常熟悉又非常让人心烦的声音出现在了我身边。
“瞧瞧你吧,”亚瑟反驳道,“你穿着这身晚礼服像个服务员似的!”
“我觉得我得来拜访一下你们两个,”亚瑟·沃森说道,“如果我要护送你们这两位美女在城里转悠的话,我总不能不管你们,是不是?”
“瞧瞧这家伙。”安东尼来应援了。
我想要从西莉亚怀里挣脱开,但亚瑟却说:“嘿,薇薇安。不用因为我在这儿就停下你正在做的事。”
“我快要受够了!”他大喊着,“全纽约的媒体都忘了我是你丈夫还不够,现在连你也忘了这件事吗?你不许去,我说了算。我拒绝!”
他用胳膊同时搂住了我们两个。现在,我们的拥抱被完完全全包裹进了他的拥抱里。我们个子很高,但亚瑟是个健壮的大块头男人——他轻而易举就将我们紧紧地抱在了一起。西莉亚笑了,亚瑟也笑了。
“不用,你们可以留下,”艾德娜对我们两个人说,“没什么值得操心的。”她再次转向了她的丈夫。她一直对他忍耐有加、爱意相迎的那张脸,如今被一种冷酷的表情取代了。“亚瑟,我要去参加这个募捐会,而且安东尼要陪我一起去。我们要为一些毫无恶意的白发老人唱二重唱,为英格兰筹一点钱,等我回家之后我们再见。”
“这样好多了,”他在我的发丝间低吟道,“是不是好多了?”
“别了,我在这儿舒服得很,宝贝。”安东尼说。
说实话,这的确让人觉得好多了。
我问道:“艾德娜,你想让我和安东尼到外面去等会儿吗?”
好太多了。
“它对我不够慈善!”亚瑟大喊着,而安东尼——他再次展露了他天生的好头脑——笑了起来。
一方面,他们的怀抱很暖。我冒着刺骨的寒风站在五十二街上,又没穿大衣,已经冻僵了。冷空气把我的手脚冻得生疼。(也可能是——可怜的我啊——所有的血液都流到我那颗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的心里!)但现在我暖和过来了,或者说至少部分暖和过来了。我身体的一面被亚瑟结实无比的身躯压着,而正面则紧贴着西莉亚那柔软得离谱的胸脯。我的脸贴着她的脖子,她的脖子上有种熟悉的香味。我感觉到她动了一下,她抬脸迎向亚瑟,跟他接起吻来。
“亲爱的,这是个慈善活动。没人赚钱的。”
我刚刚意识到他们在接吻,就小小地努力了一把——只是出于礼貌而已——想从他们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但只是小小地努力了一把而已。在他们的怀抱里待着太舒服了,而且他们给人的感觉很好。
“工作,是吗?你赚钱吗?”
“薇薇今晚是只伤心的小猫咪。”西莉亚对亚瑟说道,他们在我耳朵边上激情四射地热吻了好一阵。
亚瑟看上去好像要扑到他身上似的,但艾德娜灵巧地跳到了这两个男人中间,把一只精心打理过指甲的小手放在了她丈夫宽阔的胸膛上。“亚瑟,亲爱的,理智点。这是工作上的事,仅此而已。”
“谁是只伤心的小猫咪?”亚瑟说,“这个吗?”
安东尼是圆滑世故的典范。他吹了个泡泡糖,回答道:“我觉得有点儿好笑。”
然后他吻起了我——同时没有松开我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安东尼犯了个错,他笑了起来,亚瑟猛地转过身,再次面对着他。“你觉得带别的男人的老婆去华尔道夫酒店好笑吗?”
这个举动挺奇特的。
“亲爱的,那是因为我们没有二重唱可唱。”
我以前也吻过西莉亚的男朋友,但她的脸不会近在咫尺。而且这也不是随便哪个男朋友——这是亚瑟·沃森,一个我非常厌恶的人。而他的妻子又是我非常喜爱的人。可是他的妻子现在很有可能正在跟我的男朋友上床——而且如果安东尼这会儿正在发挥他的口舌天分,对艾德娜做着他会对我做的事……
“那为什么不是我去参加募捐会,跟你表演一下二重唱呢?”
我受不了了。
“这不是约会,亲爱的。这是站台。那些女士们想让我和安东尼给她们表演一下我们的二重唱。”
我感觉一阵呜咽从喉咙升腾起来。我把自己的嘴从亚瑟的嘴上挪开,想喘一口气,而下一秒,西莉亚的嘴唇就贴了上来。
“你可没说你要出去约会。”
“现在算是进入正题了。”亚瑟说道。
“因为人家邀请他了,亲爱的。”
在这么多月的情欲体验中,我还从来没亲过姑娘——我也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可能会以为人生旅途到了这个阶段,我已经不会轻而易举地被生活的转折和怪异震惊到了——但西莉亚的吻还是震撼到了我。随后,它继续震撼着我,因为她越攻越深。
“为什么是他陪你去参加募捐会?”
我的第一感觉是,和西莉亚接吻是件极其奢侈的事情。她有那么多优点。那么温柔。嘴唇的花样那么多。那么热情四射。关于她的一切都软软的,让人陶醉。我被夹在了西莉亚柔软无比的嘴唇,丰腴的胸脯,和她身上那股熟悉的花香之间——我觉得自己被这一切吞噬了。这跟与男人接吻一点都不一样——甚至跟与安东尼接吻都不一样,他接吻时的温柔劲已经很罕见了。即使一个男人最温柔的吻,跟西莉亚的嘴唇给我的这次体验比起来都会显得很粗鲁。这是天鹅绒质感的流沙。我是无法让自己从这里面挣脱出来的。哪个脑子正常的人会想挣脱呢?
“他要陪我一起去参加募捐会,亲爱的。”艾德娜说。
我站在路灯下,任由她吻着我,而我也回吻着她,如梦似幻的一千年流淌而过。我和西莉亚·雷凝视着彼此那好漂亮、好神似的眼睛,吻着彼此那好可爱、好形似的嘴唇,我们两个共有的自恋情结终于圆满了,我们也终于登上了自恋的绝对巅峰。
“这家伙在这儿干什么呢?”他边问边打量着安东尼,毫不掩饰自己的疑心。
可随后,亚瑟打破了这段神游。
但当安东尼在一个小时后现身来接艾德娜,而亚瑟又看到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穿着晚礼服站在那里的时候(要我说,他穿得太夸张了),他又生气了。
“好了姑娘们,我不想打断你们,但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去我知道的一家好酒店了。”他说。
但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正当我帮艾德娜为晚上的活动穿戴的时候,她的丈夫,亚瑟,走了进来。亚瑟看到艾德娜把自己打扮得这么漂亮,就问她要去哪儿。她说她要去一趟华尔道夫酒店,在几位女士为英格兰筹办的小型政治募捐会上唱一首歌。亚瑟绷起了脸,他提醒她,那晚他本想让他们两个一起去看场电影的。(“我们每周才休息一天,妈的!”)她连连道歉(“但这是为了英格兰啊,亲爱的!”),这场夫妻间的小小拌嘴似乎就这样结束了。
他笑起来像是一个刚刚在赌马中大获全胜的人,我猜他的确如此。
这本应该是个很简单的互动——两个高人气明星做了一个全无恶意的决定,要去参加一个到头来毫无意义的政治募捐会,这个募捐会是由一群好心肠的曼哈顿富婆组织的,她们对于在欧洲打胜仗这件事不会有丝毫贡献。
那并没有人们说得那么有趣,安吉拉。
事情本该就此结束的。
我知道这会是很多女性的幻想——发现自己躺在豪华酒店的大床上,俊男美女全都供你消遣。但纯粹从执行层面来讲,我很快就发现三个人同时享受肉体的乐趣问题很多,难点也很多。要知道,你永远不清楚该把注意力放在谁身上。有那么多胳膊和腿需要协调!可能会多次出现这样的情况:哦,抱歉,我没看见你在那儿。而正当你准备舒舒服服地享受一下的时候,新的人就会出来打断你。你也永远不清楚事情什么时候才算结束。正当你觉得自己已经玩够了的时候,你发现别人还没玩够呢,于是你又重返现场,跟他们扭在了一起。
“太谢谢你了,亲爱的。”当我向艾德娜确认安东尼今晚会陪她一起去之后,艾德娜对我说:“我们终于能联手打败希特勒了,而且我们会准时回家睡觉的,厉害吧。”
话说回来,如果这个三人组中的男人不是亚瑟·沃森,也许会更让人心满意足。他在性事方面经验老到、激情满满,没错,但他在床上那股惹人烦的模样跟在现实生活中一模一样——原因也是一样的。他总是看着或想着他自己,这很让人恼火。我的感觉是,亚瑟对于自己的体形有着深刻敏锐的感知,所以他喜欢把自己镶嵌进能让人最大限度注意到他的健硕与帅气的场景里。我没有一次觉得他停止了在我们面前摆姿势,或停止了自我欣赏。(想象一下这有多傻吧,如果你能想象得出来的话!想象一下你正跟西莉亚·雷和二十岁版本的我那样的人在床上缠绵——可除了你自己的身体之外,你什么都注意不到!这男人可真够蠢的!)
“没问题,宝贝,我把艾德娜拉过去,”他说,“我们玩得来的。”
至于西莉亚,我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我无法驾驭她——她疯狂起来像火山喷发般猛烈,而她的隐秘需求又如迷宫般错综复杂。她是叉状的闪电。我感觉好像以前从未见过她似的。没错,我和西莉亚已经同床共枕、相拥而眠了几乎一年——但这是张很不一样的床,这是个很不一样的西莉亚。这个西莉亚是个我从未涉足过的国家,是门我不会说的语言。我无法从这个神秘的陌生女人身上找到我朋友躲藏其中的踪迹,这个女人的眼睛从未睁开过,她的身体也从未停止过扭动——她似乎正在被某种强烈的性噩梦驱使着,狂热和狂怒在这场噩梦中打成了平手。
艾德娜当即就决定要出席活动。这个可怕的冬天已经把她搞疯了,她说,她特别愿意接受这个出门的机会。而且当然了,她愿意为可怜的英格兰做任何事情!然后她让我给安东尼打个电话,问问他愿不愿意陪她去参加慈善晚宴,跟她一起唱那首二重唱。他同意了,这有点让我吃惊,但又不是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安东尼对政治毫不感冒——相较之下,他让我这样的人看上去都能像菲奥雷洛·亨利·拉瓜迪亚[1]一样——但他特别崇拜艾德娜。如果我之前没有提过安东尼崇拜艾德娜的话,请一定要原谅我。如果我要详细列举每个崇拜艾德娜·帕克·沃森的人,那会非常无聊的。假设他们全都崇拜她就好了。)
在这个过程中——实际上是在一切正酣之时——我从没感觉自己更迷茫、更孤独过。
艾德娜收到的大部分邀请,我说都没跟她说就拒绝了。她的演出计划占用了大部分时间,让大多数业余社交变得不可能。而且当下,人们从艾德娜那里渴望的比她能够分享的要多,所以我差一点就也谢绝了这个邀请。但我又三思了一下,如果说艾德娜对什么公共活动上心的话,那就是让美国参战的宣传活动了。在很多个晚上,我都听到她跟奥利芙聊着这方面的担忧。而且这请求看上去足够朴实——唱一首歌,跳一支舞,吃一顿饭。于是我跟她提了邀请函的事。
我必须要说一下,安吉拉,在酒店房间的门口,我差点就打了退堂鼓。差点。可这时我想起了几个月以前我对自己许下的承诺——我永远不会再让自己从西莉亚·雷身处的危险中脱身。
虽然通知得晚了,组织者如是写道,但沃森夫人可否考虑莅临现场,为活动捧个场?她的名字会给这次活动带来巨大的威望。以及,可否劳烦沃森夫人问问与她搭戏的年轻演员安东尼·罗切拉,看看他是否愿意与她一道出席活动?这对搭档可否考虑献唱《女孩之城》中他们那首脍炙人口的二重唱,为参加募捐会的女士们提供一点消遣呢?
如果她要狂野一下,那么我也要。
那是一个周一。剧院里黑漆漆的,我在早晨的邮件中发现了一封寄给艾德娜的邀请函。一个叫女性守卫英美联盟的组织当晚要在华尔道夫酒店举办一场募捐会。所得收入将全部用于游说美国加入战争。
虽然如今这个承诺对我而言已经没有什么效力,甚至还会让我感到困惑(过去几个月发生了太多的变化,所以我为什么还要在意,要跟我朋友的行为保持一致呢?),但我还是信守了承诺,我坚持了下来。我可以不无讽刺地说:姑且认为这是我那幼稚的荣誉感在作祟吧。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让人心情舒畅的纽约春日,让你误以为也许夏天已经到了。我在这座城市待的时间还不够长,因此上了它的当(永远不要相信纽约的三月!),于是我任由自己迸发着见到阳光后的喜悦之情。
大概我也有其他的动机。
最终,在临近月末的时候,天气放晴了,寒冷的情况得到了一些缓解。
我依然能感觉到安东尼把我的手从他的胳膊上推开,说我管不着他。他用那么轻蔑的语气,管我叫姐们儿。
我们全都生了冻疮和唇疱疹。我们全体女生都渴望穿上春天的可爱小裙子,再次把自己的身材展示出来,而不是用大衣、胶套鞋和围巾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样。我看到我们那里的一些舞蹈演员在去闹市区的时候,会在礼服下面穿长长的秋裤——她们会在夜总会的洗手间里把秋裤偷偷脱掉,等到夜晚结束的时候又偷偷穿回来,然后再勇敢地走入深夜刺骨的寒冷中。相信我,一个穿着丝绸晚礼服和长长的秋裤的姑娘,是没有任何魅力可言的。我一整个冬天都在疯狂地给自己缝着新春衣——我莫名以为如果我的衣柜更有夏天的气息的话,也许天气也会如此的。
我依然能听到西莉亚对艾德娜和亚瑟的婚姻的评价——“他们是欧陆范的,薇薇”——她看着我,好像我是她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幼稚、最可怜的人。
那个冬天很长。那个月的早些时候,纽约遭受了一场毁灭性的暴风雪的袭击,这座城市用了好几周的时间才从积雪里爬出来。我们都恨透了挨冻。莉莉剧院是栋漏风的老楼,没想到吧,它的更衣室更适合存放皮草,而不是供人类取暖。
我依然能听到艾德娜的声音,她说我是个婴儿。
现在,时间到了一九四一年三月底。
谁想当个婴儿呢?
不,还是长痛不如短痛吧。
于是我将错就错。我在那张床垫上翻来倒去,从一角翻到另一角——努力变得欧陆范,努力不当个婴儿——在亚瑟和西莉亚令人惊叹的身体上摸来抓去,想以此证明关于我自己的一些要紧事。
就让我再继续拖延一会儿。
但与此同时,在我脑海里尚存的唯一一个不烂醉、不悲伤、不欲火焚身、不愚蠢的角落,我清晰地意识到除了悲伤之外,这个决定什么都不会带给我。
接下来的这些事情很痛苦。
天呐,真被我言中了。
我一直在拖延。
[1] 美国著名政治人物,曾成功带领纽约走出经济大萧条。
安吉拉,我不想告诉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2] 原句应为:来的时候猛如狮,走的时候绵如羊。亚瑟因为没有文化,而说错了最后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