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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见过了,我们刚才一直聊天来着。”

“你已经见过你的姑父比利了?”

“哦,天呐。小心别拿他跟你说的任何东西当真。”

“开心得有点过头了。”我说。

“佩格,”比利说,“你看上去太美了。”

佩格坐在了赫伯特先生的座位上,自顾自地喝了口他那已经凉了的山咖。她冲着杯子皱了皱眉头,于是我起身去给她做一杯新的咖啡。我不确定在这个棘手的关头我到底该不该待在厨房里,但这时佩格说:“早上好,薇薇安。生日过得开心吗?”

她用一只手捋了下自己的短发,然后笑了笑——大大的笑容嵌进了她满是皱纹的脸庞里。“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来说,这夸赞很了不得了。”

赫伯特先生从餐桌旁站起身来,说了句“我要去别的地方了”,然后就离开了。

“没有像你这样的女人。我确认过了。不存在的。”

“嘿,别生我气!我说着玩的。你知道我忍不住。我只是紧张而已,佩佩。我怕你会把我赶出去,亲爱的,我才刚到这儿。”

“比利,”她说,“歇歇吧。”

佩格松开了怀抱。“天呐,比利,你真是没完没了。”

“永远不可能。”

“我不想打扰你。我也不想让你告诉我别来。我觉得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做安排。现在我有秘书了,一切都由她来代劳。所有行程都是她安排的,她叫珍—玛丽。她很聪明,效率很高,也很忠诚。你会喜欢她的,佩格。她就像是个女版的奥利芙。”

“你来这儿做什么,比利?你在城里有工作吗?”

“奥利芙也是这么跟我说的。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一下。”

“没工作。我正在休假。你告诉我艾德娜在这儿,而且你们想给她做一台好戏,我就忍不住要过来一趟。一九一九年以后我就没跟艾德娜见过面了。天呐,我真想见见她,我太喜欢那女人了。而且在你告诉我你从所有人里面挑了唐纳德·赫伯特来操刀剧本以后,我就知道我必须得回东边一趟,拉你一把了。”

“我想来拜访你一下,亲爱的。”比利说。

“谢谢你啊。你真是太好了。但如果我需要别人拉我一把的话,比利,我会让你知道的。我保证,你会是第十四或第十五个接到我电话的人。”

但她也面带着微笑,下一秒他们就拥抱在了一起。要我说,那个拥抱不浪漫,但却很坚定。这拥抱饱含爱意——或者至少饱含很强烈的情感。他们松开,轻扶着对方的小臂,就这样彼此相望着看了一会儿。当他们这样站在一起的时候,我第一次看到了一些让人极其意外的东西:我能看出佩格还是有点漂亮的。我以前没注意到这一点。望着比利的时候,她的脸上有一道荣光,使得她的整个面容都变了。(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帅得发光,照亮了她的缘故。)站在他光环里的时候,她看上去像变了个人似的。我能在她的脸上隐约看到那个在一战期间奔赴法国当护士的勇敢姑娘。我能看到那个跟着廉价巡回剧团在路上奔波了十年的冒险家。她看上去不只是突然年轻了十岁而已——她看上去还像是城里最有意思的妞。

他咧嘴笑了起来。“起码还在名单上!”

“抱歉,先生,但我不记得你叫什么了。”佩格说。

佩格点了一支烟递给了我,然后又给她自己点了一支。“你在好莱坞那边忙什么呢?”

“佩佩!”比利一边大喊一边从桌子旁边跳了起来。他高兴得立马就容光焕发,所有的无动于衷瞬间就消失了。

“瞎忙。我给自己写的所有东西都自豪地打上了NSA的标签——能有什么熬头。我觉得很无聊。但是他们给我的钱挺多的,足够我过得舒舒服服的了。我的需求都很简单。”

就在这时,佩格姑姑走了进来,她身上裹着法兰绒的格子浴袍,头发往各个方向支棱着。

佩格大笑了起来。“你的需求简单。你的需求简单极了。没错,比利,你是够清心寡欲的。差不多是个出家人了。”

“很好。我希望你也过得洒脱点。别人会告诉你不要把青春荒废在过度享乐上,但他们错了。青春是一件无可替代的宝物,对待无可替代的宝物的方式只有一种是合理的,那就是荒废掉它。所以说,你要把青春用到点上,薇薇安——挥霍它吧。”

“我这个人胃口不大,你是知道的。”比利说。

我不知道谁比西莉亚过得更洒脱。

“就是这个人,吃早饭都要穿得好像他是要去被授爵一样。就是这个人,在马里布买了套房子。你现在有多少个游泳池了?”

“洒脱,”我说,“我觉得是吧。”

“一个都没有。我只借琼·芳登[9]家的使。”

“那可是个苦差。舞女身上的一些东西总会让我心碎。青春和美貌——它们太短暂了,丫头。就算现在你是这间屋子里最漂亮的姑娘,你身后也总有十个新的美女在往外冒——她们更年轻,更有魅力。与此同时,比你老的正挂在藤上腐烂呢,她们还在等着被发现。但你这位朋友,她会趁自己还有机会的时候留名的。那些为了爱光荣赴死的男人会被她一个接一个地摧毁的。也许有人会为她写歌,或为她自杀,但很快这些就会结束的。如果她走运的话,可能会嫁给一个有钱的老古董——虽说这命运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如果她特别走运的话,她的老古董会在某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死在高尔夫球场上,在她还年轻、还能享受的时候把一切都留给她。漂亮的姑娘们一直都明白这些很快就会结束的。她们能感觉出来这一切是多么的短暂。所以我希望她趁年轻漂亮的时候过得洒脱点。她过得洒脱吗?”

“这种安排对琼有什么好处?”

“西莉亚吗?她是舞女。”

“享受我的陪伴。”

“真聪明。如果你能做这个,你就永远能在剧院里找到工作,而且不用吃青春饭。千万别当演员。你房间里那个漂亮朋友呢?她是演员吗?”

“天呐,比利,她结婚了。她是布赖恩[10]的妻子。布赖恩是你的朋友。”

“我缝衣服,”我说,“我做戏服。”

“我喜欢已婚妇女,佩格,这你是知道的。婚姻幸福的已婚妇女最好。一个婚姻幸福的女人是一个男人此生能够拥有的最坚实的伙伴。别担心,佩佩——琼只是个普通朋友而已。我这样的人是不会威胁到布赖恩·艾亨的。”

“你在莉莉剧院是怎么让自己不无聊的,薇薇安?”他问道,“你找到能帮上忙的地方了吗?”

我不禁从佩格看向比利,然后再看回来,努力想象这两个人谈恋爱的样子。他们从外表上来看不像是一对——但他们的对话你来我往,那么智慧又那么尖锐。那种调戏,那种知己知彼的讽刺,那种对彼此的全神贯注。他们之间的亲密是显而易见的,但在这种亲密之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情人?朋友?兄妹?敌人?谁知道呢?我放弃了弄明真相,只顾看着电光在他们之间闪现。

而且:我有世袭贵族范的口音吗?

“我想趁自己在这儿的时候陪陪你,佩佩,”他说,“已经很久了。”

我觉得,对于生日狂欢夜后的清晨七点而言,这场对话的步调太快了。恐怕那时候我不过是盯着他眨眨眼睛而已,但说实话,我真的在尽全力跟上他的思路。

“她是谁?”佩格问道。

“你应该来看看。你会喜欢的。那儿的橙汁是最棒的。而且,那儿的天气特别好。像我们这种东海岸出身的人,在那儿混得都很好。加州人觉得我们特别文雅。就因为我们把一个地方的档次拉高了,他们就愿意给我们摘星星摘月亮。如果你告诉他们你上过寄宿学校,而且你在新英格兰有坐着五月花号来的祖先,那么你在他们眼里就跟金雀花王朝[8]的后人没什么区别。如果你用你这世袭贵族范的口音去跟他们说话,他们会把城门钥匙给你的。如果一个男的网球或高尔夫打得不错,这就几乎够他在那儿创立一番事业了——除非他酗酒太凶。”

“谁是谁?”

“没有。”

“刚甩了你的那个女人,不然你怎么突然念旧想起我来了呢。来吧,坦白吧:最近离开你的这位比利女郎是谁?”

“你去过加州吗,薇薇安?”他问道,谢天谢地他换了个话题。

“你侮辱我。你以为你很懂我。”

“这……”

佩格只是盯着他,等着他回话。

“这样他们之间就没什么新鲜感了,是不是?”

“如果你非要知道的话,”比利说,“她叫卡米拉。”

“我父母?出轨?不可能!”

“我大胆推测,是个跳舞的。”佩格说。

“他们从没出过轨,是不是——我是说你父母?”

“哈!你错了!是个游泳的!她演了一部美人鱼的戏。有那么几周的时间我们可认真了,但后来她决定要换一条人生路走走,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我点了点头,但这个问题让我很惊讶。我从没想过我父母除了是两口子之外还能是什么。

佩格笑了起来。“有那么几周的时间,可认真了。听听你说的话。”

“还是两口子吗?”

“趁我在这儿的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约会吧,佩佩。就你和我。咱们出去逛逛,让爵士乐手对我们这两头牛弹弹琴。咱们去以前很喜欢的那些酒吧看看,早上八点关门的那些。没你陪着,出去玩也没意思。昨天晚上我去埃尔摩洛哥了,我觉得那里好让人失望——里面的人还跟以前一样,聊的东西也都跟以前一样。”

“他们很好。”

佩格笑了笑。“你生活在好莱坞真是太幸运了,那里聊的东西多了去了,也更有意思。但是不行,不行,不行。我们不能出去浪,比利。我现在没有那种体力了,而且那么喝酒对我也不好。你知道的。”

“你父母怎么样,薇薇安?”比利问道,“你母亲和那个大胡子?我一直很喜欢他们。唔,我只喜欢你母亲。那女的真是个狠角色。她非常小心,从不说任何人任何好话,但我觉得她喜欢我。当然了,永远别问她喜不喜欢我。碍于颜面她会被迫否认的。我一直对你父亲不感冒,那男人太古板了。我以前总管他叫执事[7]——当然了,只会背着他这么叫,而且是出于礼貌。不管这些了。他们怎么样?”

“真的吗?你是在告诉我你和奥利芙不会一起喝得烂醉如泥吗?”

比利拿出了他的烟斗,在拇指的指甲盖上划了根火柴,然后转向了我这边。

“你说笑了,但既然你问了——我们不会。现在这个地方的情况是这样的:我努力想喝醉,而奥利芙努力不让这件事发生。这样的安排对我挺好的。我不清楚这对奥利芙有什么好处,但有她护着,我很开心。”

“别为我和奥利芙担心,唐纳德。我们会没事的。我们互相尊重,这就弥补了我们互相看不惯的不足。更准确地说,是我尊重她。所以至少在这方面我们是一致的。我们的革命友谊是建立在这种单方面的强烈尊重上的,由来已久了,而且是大把大把的尊重。”

“听着,佩格——至少让我帮你弄这部舞台剧吧。你知道这摞纸离剧本还远着呢,”比利用美过甲的手指敲了敲赫伯特先生那个破破烂烂的记事本,“而且你知道不管唐纳德多努力,他都没法让这东西更像剧本一点。你是没法从他身上压榨出这个东西的。所以说,让我拿上打字机和大大的蓝铅笔试试看,你知道我能行的。我们创作一部伟大的剧吧。我们给艾德娜一些配得上她才华的东西吧。”

赫伯特先生把额头贴回了厨房的桌子上,然后一字不差地说了下面的话:“哎,哀呀,哀呀,哀呀。”

“嘘。”佩格用双手捂住了脸。

“你们得体谅一下奥利芙,”最后比利终于开口了,“她不太习惯见到一个人的时候这么激动。”

“来吧,佩格。冒一次险。”

她离开之后,我们默不作声地坐了一会儿。这出场够震撼的——这离场也够震撼的。

“别出声,”她说,“我正扯着嗓子思考呢。”

她往厨房里走了两步,看到了坐在那里的比利·布尔,张开了嘴,又闭上了嘴,然后走了出去。

比利闭上了嘴,等着她开口。

说高层,高层到,就在那时,奥利芙走了进来。

“我付不了你钱。”说着她终于又抬起头来看他了。

唐纳德!我从没想过赫伯特先生也是有名字的。

“我已经财务自由了,佩格。这一直都是我的天赋之一。”

比利笑了起来。“嗨,别担心,丫头。我和唐纳德已经认识好多年了。实际上,他是我的律师——或者说他以前是,在别人还允许他干律师这行的时候——而我是小唐纳德的教父,或者说我以前是。唐纳德就是紧张而已,因为他知道我是不请自来的。他不确定这儿的高层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我们在这里创作的所有东西你都不能拥有版权。奥利芙不会容忍这件事的。”

赫伯特先生回应比利调侃的方式,就是让自己看上去比平时还要痛苦。我对他涌起了一股保护欲,于是便说:“赫伯特先生,你见过比利·布尔了吗?这位就是佩格的丈夫。”

“版权都归你,佩格。这次冒险没准还能带给你可观的收入呢。只要你让我来为你写这部剧——如果它跟我想象的一样好——哇,那你会挣很多钱的,多到你的祖宗们再也不用工作了。”

“最起码鸟画得不差。”比利放下了记事本。

“你必须得把这些白纸黑字写下来——证明你不会从这件事中谋利。奥利芙会坚持这样做的。而且我们必须按照我的预算标准来制作这部剧,而不是你的。我不想再跟你的钱纠缠不清了。这对我向来没什么好处。必须按这些规矩办事,比利。只有这样奥利芙才会让你留下来。”

赫伯特先生耸了耸肩,自认倒霉。“要是有什么好点子能自己冒出来,希望有人能知会我一下。”

“这剧院不是你的吗,佩格?”

“这看上去好像就是列了一些笑话而已,”比利说,“甚至都不算是笑话,就是抖了抖包袱罢了。上面还画了好多鸟。”

“准确来讲是的。但没有奥利芙我什么都做不了,比利。你知道的,她是不可或缺的。”

比利慢慢地翻阅着赫伯特先生的记事本。这沉默太折磨人了,赫伯特先生紧紧地盯着地板。

“不可或缺但十分烦人。”

“我宁愿你……哎,算了。”赫伯特先生说——他这个人总是能在仗开打之前就让自己败下阵来。

“没错,但这两项里你只占了一项。我需要奥利芙,我不需要你。这一直是你们两个的差别。”

“可以给我看下吗?”比利边问边伸手去拿那个记事本。

“我的天呐——那个叫奥利芙的!定力真足啊!我一直弄不明白你看上她哪儿了——除了每当你有鸡毛蒜皮小需求的时候,她都要冲过来满足你。这一定就是她的吸引力了。我猜,我永远给不了你这样的忠诚。顽固得像个家具一样,那个叫奥利芙的。但她不信任我。”

“没什么可看的。”说着赫伯特先生忧郁地瞟了眼放在他面前的记事本。

“没错。每一点都说得非常对。”

“佩格跟我说你最近在写剧本,”比利对赫伯特先生说,“我想看看。”

“说实话,佩格——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女人不信任我。我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可靠。”

“我给自己煮点咖啡就没事了。”我说,但其实并不确定这一点。

“用‘可靠’的次数越多,比利,你听上去就越不可靠。这你是知道的,对吧?”

“我找不到咖啡,想起山咖又反胃,”比利解释道,“所以我就凑合喝苏格兰威士忌了。走投无路了。你也喝一小口吧,薇薇安。看上去你脑袋疼得挺厉害的。”

比利笑了起来。“这我的确知道。但是,佩格——你知道我一边用右手打着网球,一边像受过训练的海豹一样顶着球,一边就能用左手把这个剧本写出来。”

“真是这样我就见鬼了。”他回答道。

“你的酒在此过程中还滴酒不洒。”

“早上好,赫伯特先生。”我说道,这已经是我们的习惯了。

“是你的酒滴酒不洒,”比利一边纠正着说辞一边举起了酒杯,“这是我从你的吧台里拿的。”

简而言之:这两个男人中的一个看上去似乎要坐着运煤车去上班;而另一个似乎要去跟罗莎琳德·拉塞尔[6]约会。

“在这个点,你拿比我拿强。”

桌子的一头坐着赫伯特先生,他穿着平时那条破破烂烂的裤子和汗衫,一头白发乱糟糟的,看上去很灰心丧气,面前的马克杯里习惯性地装着山咖。桌子的另一头坐着我的姑父比利——他又高又瘦,穿了件看上去很时髦的晚礼服,被加州阳光晒得黝黑的皮肤泛着金光。与其说比利坐在厨房里,不如说他懒洋洋地瘫在那里,一边豪奢放逸般占着那块地方,一边用高球杯享用着苏格兰威士忌。他有点埃罗尔·弗林[5]的感觉——如果你请不动埃罗尔·弗林来施展一下拳脚的话。

“我想见见艾德娜。她醒了吗?”

当我能下床并且能站直了之后,我马上就往厨房走去。在那里,我遇到了我所见过的最不搭调的两个男人。

“她要晚一点才起,让她睡吧。她的国家正在打仗,她的房子和全部家当最近也都没了。她该休息一下了。”

“我是坐二十世纪高级快车[2]来的。这是唯一能让人舒舒服服地从洛杉矶到达纽约的方式,前提是你得带足了花生。车在芝加哥停了一下,上来了一些暴发户。多丽丝·黛[3]跟我在同一节车厢里,一整路都是。穿越北美大草原的时候,我们一直在玩金拉米[4]。有多丽丝陪着很好。你知道吗?她是个很棒的姑娘。比你想象得有趣多了,就怪她有个圣洁的好名声。我是昨天晚上到的,直接就去俱乐部了,修了修指甲,剪了个头发,出门见了几个我以前认识的贼啊、流浪汉啊和没出息的人,然后就到这里来拿我的打字机了,顺便跟家人打声招呼。找件衣服穿吧,丫头,然后帮我在这破地方鼓捣点早饭吃。接下来的事你是不会想错过的。”

“那我回头再来。我回俱乐部去洗个澡,休息一下,晚点再过来,然后咱们就开工。哦对了,我忘了说,谢谢你把我的套房送人了!你的侄女和她女朋友偷了我的床,还在我那个一次都没住过的宝贝房间里把内衣扔得到处都是。那里面闻起来就像是有炸弹在香水工厂里爆炸了一样。”

我想问的是,你是怎么进到这栋楼里来的(这个问题也很蠢,佩格当然会确保她的丈夫——或她的前夫,或不管她的什么——有一副钥匙)。但他扯远了。

“很抱歉。”我刚开口,他们两个就不屑地冲我挥了挥手,打断了我的话。显然,这事儿一点都不重要。我不确定当佩格和比利如此专注于对方的时候,我重不重要。能坐在那儿我已经很幸运了。我突然想到,我就应该把嘴闭上,这样我才能够留在那儿。

“你是怎么来的?”我这话问得很蠢。

“顺便问一下,她丈夫什么样?”比利问佩格。

“棒极了,”说着他看了看表,“等不及要见她了。”

“艾德娜的丈夫吗?除了蠢和没才华之外,他没什么不好的。我得说他帅得要命。”

“一般七点左右。”我答道。

“这我倒是知道。我看过他的表演,如果你能管那叫表演的话。我看了他演的《午夜之门》。他眼神空洞得像头奶牛,但他戴上飞行员围巾之后看着又像棵摇钱树。他为人怎么样?他对艾德娜忠诚吗?”

他一边往门的方向走,一边问道:“顺便问一下,佩格几点起床?”

“没听说他不忠诚。”

“好了,我在这儿玩够了,”比利说道,“小小地幻想了一下天使睡在我床上的场景。但既然现在我知道了我是你的监护人,我就不打扰你了,我去看看能不能在这个地方找点咖啡喝。看你的样子,你也得喝点咖啡了,丫头。我想说——我真的希望你每晚都喝成这副模样,然后跟美女们一起上床。没有比这更好的打发时间的方式了。作为你的姑父,你让我感到特别自豪。我们会相处得特别愉快的。”

“哦,这挺不错的,是不是?”比利说。

我有很多问题,但我的嘴很干,口气很重,被杜松子酒泡过的脑袋也晕晕乎乎的,嗡嗡直响,一个问题都问不出来。比利姑父在这里做什么?是谁让他进来的?为什么这个点儿他穿着晚礼服?我穿着什么?很明显除了衬裙之外我什么都没穿——这衬裙甚至都不是我自己的,而是西莉亚的。所以她穿着什么呢?我的裙子去哪儿了?

佩格笑了笑。“是啊,这可真是个奇迹,是不是,比利?想象一下吧!忠贞不渝!但确实,这挺不错的。她本可能会更惨的,我猜。”

“我开玩笑的。你可以待在这里。反正我也不怎么来纽约。我不喜欢这里的气候。一来这儿我嗓子就发干。而且穿着你最好的白鞋来这座城市就全毁了。”

“某一天她大概的确会更惨的。”比利加了一句。

“很抱歉——”我刚要说话,他就又打断了我。

“她觉得他演技很棒,问题出在这儿。”

“是吗?行吧,你倒是挺不见外的,丫头。”

“他可没向全世界人民证明这一点。底线是——我们必须把他写进这部剧里吗?”

“我把它放到存放毛巾被罩的那个柜子里去了,在外面的走廊里。”

佩格又笑了笑,这次她笑得很苦涩:“听你说‘我们’,让我觉得稍微有点不安。”

“只是名义上的,都是因为你佩格姑姑好心。我今天早上过来只是为了拿我的打字机。说到这个问题,它似乎不见了。”

“为什么呢?我就是太喜欢这个词了而已。”他咧嘴笑开了。

“但这是你的房间啊。”

“某个时刻之后你就不喜欢这个词了,然后你就消失了,”她说,“现在你真的是这个项目的一分子了吗,比利?还是说你一觉得无聊,马上就会坐下一趟火车回洛杉矶?”

“嗨,没事的。我又不住这儿。莉莉剧院是佩格的宝贝,不是我的。我每次都住在瑞克网球俱乐部[1]里。我从来没拖欠过会员费,虽然天知道那地方贵得很。那里更安静一些,而且在那儿我不用向奥利芙汇报。”

“如果你愿意接纳我的话,我就是一分子了。我会好好表现。我会表现得好像我在假释期一样。”

我不确定这句话该怎么往下说。很抱歉霸占了你的套房?很抱歉霸占了你的床?很抱歉我们把还没干的长筒袜挂在你的壁炉上晾?很抱歉我们橘黄色的妆蹭脏了你雪白的地毯?

“你就应该是在假释期。以及,是的,我们必须把亚瑟·沃森写进这部剧里。你去想办法发挥他的价值。他长得帅但是脑子不太灵光,所以就让他演个长得帅但是脑子不太灵光的角色吧。这规矩还是你教我的呢,比利——我们手头有什么就先用着什么。我们在路上巡演的时候,你总跟我说什么来着?你说,‘如果我们手头只有一个胖夫人和一把梯子的话,我就写一部叫《胖夫人与梯子》的剧。’”

我结巴了起来:“很抱歉……”

“我不敢相信你还记得这句话!”比利说,“而且要我说的话,《胖夫人与梯子》这个剧名并没有那么糟糕。”

“你极其特别的朋友,”比利饶有兴致地说道,“如果要从你们睡觉的习惯来判断的话。你好前卫啊,薇薇安!我真心赞同这件事。别担心,我不会告诉你父母的。虽然我很确定如果他们发现了这件事,会想方设法怪罪到我头上来的。”

“你的确这么说了。你一直这么说。”

“这个是西莉亚,”我边说边指了指西莉亚那具不省人事的美丽躯体,“她是我的朋友。”

比利把手伸过去,搭在了她的手上。她由着他这么做了。

“哦……”他说,“这下说得通了。你的确是我侄女。真让人沮丧啊。我猜如果我糟蹋了你的话,你家里人是不会同意的。如果我糟蹋了你,连我自己可能都会看不过去的——老了以后我都开始讲道德了。哎,哎。另一位也是我的侄女吗?希望不是。她看着不像任何人的侄女。”

“佩佩。”他说。这个词——以及他说这个词的语气——似乎饱含了几十年的爱意。

“我叫薇薇安·莫里斯。”

“威廉。”她说。而这个词——以及她说这个词的语气——似乎也饱含了几十年的爱意。但同时也饱含了几十年的愤懑。

“哦,你是我侄女吗?”那男人大笑了起来,“妈的。这极大地限制了我们的可能性啊。你叫什么,宝贝?”

“我在这儿没让奥利芙太心烦吧?”他问道。

“比利姑父?”我问道。

她把手缩了回去。

然后,突然间,它反应过来了。

“行行好,比利?别假装你在意。我爱你,但我很讨厌你假装在意的样子。”

我的脑袋还是没反应过来。

“我告诉你,”他说,“我比大家想象中在意得多。”

“你能想象我有多高兴吗,”说着那个陌生人又给自己点上了烟,“回家以后发现两个姑娘躺在我的床上!而且你们两个都这么漂亮。这就好像我本想去冰柜里拿牛奶,结果却找到了一瓶香槟。准确地说,是两瓶香槟。”

[1] 位于纽约的一家私人网球俱乐部。

我慌张得直犯恶心。我和西莉亚是很放荡,这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但我一直很尊重佩格(或者说我很害怕奥利芙,这个更接近实情),不会让男人进我们在莉莉剧院楼上的卧室的。这是怎么回事?

[2] 1902年至1967年期间在纽约中央铁路上运行的列车,这趟列车在纽约中央火车站和芝加哥拉塞尔街车站间往返。

难道西莉亚把谁带回家了吗?难道是我带回来的?

[3] 美国著名女演员,1960年凭借《枕边细语》提名奥斯卡最佳女演员。

当我的眼睛适应了昏暗的晨光之后,我看到有一个人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椅子上。一个男人。他抽着烟斗,看着我们。

[4] 一种纸牌游戏。

我坐起身来,可我的头立马就后悔做了这个决定。我躺回枕头上,鼓足勇气吸了几口气,因让我的脑袋遭此侵犯而向它道了歉,然后又试了一次,这次起得更缓一些,也更毕恭毕敬一些。

[5] 好莱坞黄金时期男演员兼编剧,出生于澳大利亚。他在银幕上塑造了许多英雄人物,私生活非常混乱。

烟斗散发出的烟味。

[6] 美国著名女演员,曾五次问鼎金球奖,四次提名奥斯卡最佳女主角奖。罗莎琳德·拉塞尔与上文提到的埃罗尔·弗林都出演了《天堂电影院》。

除了我闻到的烟味。

[7] 基督教内的一个职位,对品行的要求极高。

我好像只睡了八分钟的样子,然后就被房间里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唤醒了。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我还在宿醉,这是当然的——甚至很有可能我还处在酩酊大醉的状态——即便如此,那感觉也怪怪的。我伸手去够西莉亚,想看看她是否在我身边。我的手划过了她那熟悉的肉体。所以说这边的情况一切正常。

[8] 在1126至1485年间统治英格兰的王朝,对英国的政治、文化等均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我庆祝自己在纽约第一个生日的方式,可能跟你想象得一模一样:我跟舞女们一起出去疯玩了;我们跟一些花花公子上了床;我们喝了一排又一排鸡尾酒,而且都是别人付的钱;我们吵吵闹闹,玩得特别疯;转眼之间,我们就趁太阳升起之前往家赶了,感觉好像我们是在肮脏的船底积水里逆流而上似的。

[9] 美国著名女演员,1942年凭借《深闺疑云》获得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

一九四零年十月七日,我二十岁了。

[10] 布赖恩·艾亨,英国男演员。他是琼·芳登的第一任丈夫,两人于1939年结婚,在1945年离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