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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你们两个想跟我回家吗?”他问道,连铺垫都不做一下,“我朋友有辆车。”

“我们听说了。”我直视着他,回了他的话。

我仔细地观察了一下他。看样子他不是个好东西,一匹有目的的狼。好姑娘不该跟这样的人产生瓜葛。

“嘿,你朋友真是个大美人,”说着他往西莉亚的方向点了点头,“你也是。”

“有可能吧,”我说,这是真的,“但是我们得先把会开完,我们在跟合伙人开会。”

对话还在继续,除了赫伯特先生,每个人都越来越激动,给这部剧提着建议,而我则抽空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我差点撞上一个长相帅气的年轻小伙子,他系了条宽领带,表情色眯眯的,一直在楼道里等我。

“你们的合伙人?”他嘲讽了一句,看了看我们那桌既古怪又生龙活虎的人:一个美艳得让人血脉偾张的舞女,一个只穿了件衬衫、邋邋遢遢的白发男人,一个土里土气的高个儿中年妇女,一个古板的矮个儿中年妇女,一个打扮时髦的贵妇,一个有着引人注目侧脸的英俊男人,和一个身穿非常合身的条纹西服的优雅黑人小伙子。“你们是干哪一行的,美女?”

“严格控制预算,”我答应了她,“必要的话我甚至会自己贴钱进去的。”

“我们是做舞台剧的。”我说。

“严格控制预算。”奥利芙加了一句。

好像我们还能干别的似的。

“太好了,薇薇安,”佩格说,“我就知道你能搞定。”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和往常一样早,受着一九四零年夏天标志性宿醉的折磨。我的头发散发着汗臭和烟臭味,我的四肢也跟西莉亚的四肢拧在了一起。(最后我们还是跟那匹狼和他的朋友走了——我相信听到这个时你会目瞪口呆,觉得难以理喻——而且那一晚太累人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刚从郭瓦纳斯运河[4]里被打捞上来一样。)

“没关系的,”我说,“所有东西我都从劳特斯基那里买。直筒裙[3]很简单的。”

我向厨房走去,发现赫伯特先生坐在那里,额头贴在桌子上,双手毕恭毕敬地叠在大腿上。这对他来说是个新姿势——用我的话说就是,情绪再创新低。

佩格的脸耷拉了下来。“烦死了。我把这给忘了。”

“早上好,赫伯特先生。”我说。

“戏服!”她欢快地说,而她这话刚说出口奥利芙就宣布道:“几乎没有预算给戏服了。”

“我时刻准备着检阅任何能证明此观点的证据。”回答的时候他都没把额头从桌子上抬起来。

但佩格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你今天感觉怎么样?”我问道。

“也许我从格什温[2]那里抄一首警察之歌就行了?”

“开心。美妙。激动上天了。我就是个住在宫殿里的苏丹。”

“没错,本杰明。像我们已经讨论过的那样。”

他还是没抬头。

本杰明与佩格对视着,重复了一下她的话,语气中只带着最微弱的讽刺:“警察之歌。”

“剧本怎么样了?”

“哦,”佩格说,停顿在这里又出现了,“有。本杰明,一定要把那首歌给亚瑟写出来,我们讨论过的那首。警察之歌,麻烦你了。”

“人道一点吧,薇薇安,别问了。”

“我有自己的歌可以唱吗?”亚瑟问道。

第二天早上,我发现赫伯特先生还是这个姿势——接下来的几个早上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把额头贴在桌子上坐那么久而不得动脉瘤的。他的心情一直没有昂扬起来,同样没有昂扬起来的——至少我没看到——是他的脑壳。与此同时,他旁边的记事本也纹丝未动。

看上去赫伯特先生的精神病快要犯了。

“他没事吧?”我问佩格。

“明天一早,天一亮你就要开始写的那个剧本。”

“写剧本不容易,薇薇安,”她说,“问题是,我让他写点好的东西出来,我以前从来没这么要求过他。这把他的脑袋都搅乱了。但我是这么想的。打仗的时候,英军的工兵总说:‘不管能不能成功,这事我们都能做。’剧院也是这么运作的,薇薇安。跟打仗一样!我经常让大家做超出他们能力的事情——至少以前是这样的,在我变得又老又心软之前。所以,是的,我对赫伯特先生完全有信心。”

“什么剧本?”

我可没有。

“哎,不是的,赫伯特先生,”佩格说,“警察一直都在剧本里呢。”

有一次我和西莉亚很晚才回来,和往常一样醉醺醺的,结果我们被横在起居室地板上的一具躯体绊倒了。西莉亚尖叫了起来。我打开了一盏灯,认出那是赫伯特先生,他仰面躺在地毯中央,盯着天花板,双手叠在胸前。那一瞬间我以为他死了,那感觉糟透了。然后他眨了眨眼睛。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有警察的角色。”赫伯特先生说。

“赫伯特先生!”我大声喊着,“你干什么呢?”

“警察!”艾德娜鼓起了掌,“而且你还爱着我,宝贝!多有意思啊。”

“预言。”他一动不动地说道。

“我什么音都能说。”亚瑟的语气中带着恼火——我当即就知道他绝对不会说美音。

“预言什么?”我含糊不清地问。

“我当然有能让亚瑟演的角色了,”佩格说,“我想让他演——”她犹豫了一下,但只犹豫了超短的一下(如果你不了解佩格的话,可能根本注意不到她犹豫了)“警察。是的,亚瑟,我计划让你演个警察,他一直想要关掉这间地下酒吧,但他却爱着艾德娜。你觉得你能说美音吗?”

“毁灭。”他说。

“当然有了。”佩格答道——那一刻我就知道她根本没有能让亚瑟演的角色。实际上,我很清楚,她已经完全忘记了亚瑟的存在。但亚瑟就坐在那里,帅得直冒傻气,像个正在等球的拉布拉多巡回犬一样等着他的角色。

“行吧。祝你今晚过得愉快。”我关上了灯。

艾德娜满脸笑容。“他的嘴可真甜啊。没人比比利更会让女人觉得自己有魅力——有时候这种感觉能持续十多分钟呢。但是,佩格,我必须问一下:你有没有能让亚瑟演的角色呢?”

“棒极了,”他安静地说,而我和西莉亚则跌跌撞撞地向我们的房间走去,“我一定一字不差地照做。”

“真这样,那个油嘴滑舌的东西。他还说,‘小心点,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你会在台上看到个什么样的艾德娜:有的晚上她很棒,而其他晚上她是完美的。’”

在赫伯特先生备受煎熬的同时,我们其他人忙着创作一部连剧本都还没有的舞台剧。

“他真这样说吗?”

佩格和本杰明已经开始筹备歌曲了,他们整个下午都坐在三角钢琴旁,不停地排练曲子,想歌词。

佩格转向了艾德娜。“你知道当我告诉比利你在这里之后,他说了什么吗,艾德娜?他说,‘啊,现在我好嫉妒纽约啊!’”

“我想管艾德娜的角色叫白皙透夫人,”佩格说,“它听上去挺装腔作势的,而且很多词都可以跟它押韵。”

“我可以给你编点素材。”西莉亚提议道——这家伙可真是会演。

“抹厚,投手,高手,混球,白皙透,”本杰明说,“行吧。”

“我不知道!”赫伯特先生说,他看上去越来越不开心了,“我不知道怎么写一个……风尘女子。”

“奥利芙不会让你说混球的。但是再多想想。在第一首曲子里,白皙透夫人把所有钱都赔光了,给这首歌一种特别冗长的感觉吧,展示一下她有多浮夸。用更长的词去押韵。包工头。桂香柳。敬酒祝词小能手。”

“没问题,这个我能演,”西莉亚又伸手拿了一块猪排,“赫伯特先生,我有几句台词?”

“或者我们可以让合唱团唱一连串关于她的问题,”本杰明提议道,“比如说:谁把她来问,知否?谁从身旁过,知否?谁将她紧握,知否?”

艾德娜轻轻地碰了一下西莉亚的胳膊。“我们就把你的角色看成是风尘女子吧。”

“灾祸!对她下手!”

“没错。”佩格说。

“大萧条,对她大打出手——那可怜的白皙透。”

“一个心地善良的妓女。”西莉亚说道,她比看上去要机灵一些。

“她被毒气灌透。她无力还手。她贫穷如牧师之流。”

“不,大家都听我说。这是另一类天真少女。我不希望这次的女主角是个瞪着圆眼睛、穿着白裙子的孤女。我想象的这个女孩,她的言行和姿态都极其撩人——你就是这样,西莉亚——但从某个方面来说,她依然未经世事。她很性感,但她身上还是有天真的气息。”

“嘿,佩格,”本杰明弹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我父亲就是个牧师,但他可不穷。”

赫伯特先生看上去好像想插个嘴,但佩格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让他闭嘴了。

“我给你付工钱不是为了让你把手从那些琴键上挪开的,本杰明。继续拨弄会儿吧。我们刚有点头绪。”

然后她转向西莉亚,对她说:“西莉亚,我想让你演那个天真少女。”

“你根本不给我付工钱,”说着他双手叠在膝盖上,“你已经三个礼拜没付我工钱了!我听说你没付任何人的工钱。”

佩格耸了耸肩。“没准科尔·波特是在抄你呢,本杰明——谁知道呢?把曲子写棒点就行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一定要给艾德娜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东西。”

“真的吗?”佩格问道,“那你靠什么活着呢?”

“呃,我不太确定该怎么理解这句话。”本杰明说。

“祈祷。还有你的剩饭。”

“你不抄吗?我一直以为你抄呢,因为你的音乐听起来跟科尔·波特的特别像。”

“抱歉,小不点儿!我会跟奥利芙说说这件事的,但不是现在。返回去重新来一遍,把上次我撞见你弹钢琴时你正在弄的那个东西加进去,我喜欢上次听到的东西。你记得吗?那个周日,广播里正在放巨人队[5]的比赛?”

“我不抄科尔·波特,”本杰明说,“我不抄任何人。”

“我一点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佩格。”

佩格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我们的钢琴伴奏身上。“本杰明,我需要你给这部剧创作赞爆了的音乐。艾德娜的低音唱得很好,我想听到这声音原原本本地响彻莉莉剧院。她的歌要比平时我让你写的那些腻腻歪歪的民谣简洁明快。或者干脆从科尔·波特[1]那抄点东西,你有时候不就这么干吗。但一定要让它好。我想让这部剧活泼一点。”

“弹吧,本杰明。继续弹就行了。这样我们就能找到那曲子了。弄完这个之后,我想让你给西莉亚写一首歌,叫《以后再当好女孩》。你觉得你能写出这样的歌吗?”

看上去关于比利,奥利芙似乎有很多想说的,但她把话憋了回去。

“我什么都能写得出来,只要你给我饭吃,付我工钱。”

佩格笑容满面。“随你们怎么说比利,但这个人是个天才。”

至于我,我在为卡司设计戏服——但主要是在为艾德娜设计戏服。

“我喜欢!”艾德娜容光焕发地说道:“整个想法我都喜欢!妓院的老鸨和地下酒吧的老板我都演。多让人高兴啊!你想象不到演喜剧对我来说会有多治愈,我已经等了好久了。在我演的最后四部剧里,我要么是个谋杀了自己情夫的失足妇女,要么是个常年受气的妻子,丈夫被失足妇女谋杀了的那种。那种戏剧张力很消耗人的。”

艾德娜见我在缝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流行的不收腰的直筒裙,担心自己会被裙子“吞掉”。

奥利芙皱了皱眉。“我不喜欢让我们的剧发生在妓院里。”

“过去我年轻漂亮的时候就驾驭不了这个风格,”她说,“现在我变成了糟老太太,更不觉得我能驾驭它了。你得给我收下腰什么的。我知道这不是那会儿时兴的风格,但是你只能伪造一下了。而且,现在我的腰比我想象中的要粗。规避一下这个问题吧,麻烦你了。”

佩格说:“大家听好。比利把一切都想清楚了。我们还是要演《女孩之城》,而且要把它设定在禁酒令时期。它会是个喜剧,这是当然的。艾德娜——你演地下酒吧的老板。但是为了让故事成立,同时让它好玩,比利说我们必须把你打造成一个贵族,这样你天生的文雅气质在舞台上就说得通了。你的角色是个贵妇人,她机缘巧合地贩起了私酒。比利建议先让你的丈夫死掉,之后你又在股灾中赔光了所有的钱。然后你开始自己蒸馏杜松子酒,还在自家豪宅里开起了赌场,靠这种方法过活。这样一来,艾德娜,你就可以保留让你备受爱戴的标志性高贵气质,同时又能与一部有舞女和舞蹈演员的时事讽刺喜剧融为一体——这类剧是我们的观众喜欢的东西。我觉得这主意很棒。比利觉得如果那家夜总会同时也是个妓院的话,会很好笑。”

“我一点都不觉得你腰粗。”说这话我是真心的。

那天的饭局我在场,沃森夫妇在场,赫伯特先生在场,钢琴伴奏本杰明在场(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出门),西莉亚也在场,因为我和西莉亚总是形影不离。

“哦,但我的腰确实粗。不过别担心——开演前的那一周,我靠米汤、吐司、矿物油和通便剂过活就行,一直是这样。我会瘦下来的。就目前来说,装上松紧带吧,这样后面你可以把我的腰收紧一些。如果舞蹈动作很多的话,我会需要你在接口的地方花点心思——你明白的,是吧,亲爱的?我在聚光灯下的时候,什么都不能开线。我的腿还是很好看,谢天谢地,所以别害怕把它们露出来。还有什么?哦,对了——我的肩膀比看上去的要窄。还有我的脖子短得要命,所以要小心行事,尤其是如果你想给我扣上某种大帽子的话。如果你把我打扮得像个又短又粗的法国小斗牛犬,薇薇安,我永远不会饶了你的。”

那晚的演出结束后,佩格带着我们一群人去了第四十六街上的丁蒂·摩尔餐厅吃饭。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她下午的时候跟比利聊过了,她想跟所有人讲他给这部剧出的主意。

这个女人对自己奇形怪状的身材认识得如此清楚,我特别佩服。大多数女人都不知道她们适合穿什么、不适合穿什么。但艾德娜是精确度的化身。为她缝衣服,我能看得出来,本身就是在戏服领域当学徒。

“就是让他出出主意而已,奥利芙,”佩格说,“打个电话又不会怎样。我需要他,奥利芙。就像我说的,那个人浑身都是主意。”

“你是在为舞台做设计,薇薇安,”她指导道,“要以形而不是以细节取胜。记住,离我最近的观众在十步开外的地方。你要想得更宏观一点。大块的颜色,清晰的线条。戏服是一道风景,而不是一张肖像画。我想要很棒的裙子,宝贝,但我不想让裙子成为这部剧的主角。不要盖住我的光芒,亲爱的。你明白吗?”

“哦,佩格,别。”奥利芙又说了一遍,她似乎坠入了深深的绝望中。

我明白。啊,我好喜欢这段对话的样貌啊。我喜欢跟艾德娜在一起。说实话,我被她迷得不行。她几乎已经取代了西莉亚,成了我一心一意敬畏的对象。西莉亚当然还是很让人兴奋,我们也还是会一起到闹市区去,但我不再那么需要她了。艾德娜的魅力和高雅是有内涵的,它们比西莉亚能给我的任何东西都更让我激动。

“那我今天下午再给他打电话,”佩格说,“虽然我们也不能确定那会儿他就醒了。”

我想说艾德娜是“跟我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但事情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我还没有像她一样说起时尚来头头是道。这样说会更接近事实,那就是艾德娜·帕克·沃森是我遇到的第一个把我想要精通的那门语言当母语的人——也就是华美衣裙的语言。

这看着太有意思了。不过就是提了下比利的名字而已,可房间里的焦虑指数无疑已经上升到了极高的程度。

几天后,我带艾德娜去劳特斯基缝纫用品及二手服装市场找布料和灵感。带一个品位高雅的人来这么一个让人不知所措的地方,里面环境又吵、材料又多、颜色又杂,我还是有点紧张的(说实话,光是那股味道就能赶走大多数高端顾客),但艾德娜却一下子就被劳特斯基挑起了兴致——只有真正懂服装、懂材料的人才会这样。她还很喜欢玛乔丽·劳特斯基,这个女孩站在门口,用惯常的那句提问迎接了我们:“你要啥?”

“现在西海岸是早上五点,”赫伯特先生说,“你不能给他打电话!”

玛乔丽是两位店主的女儿,因为过去几个月我总跋涉到这里来买东西,所以跟她很熟了。她是一个活泼开朗、活力四射的十四岁姑娘,脸圆圆的,总是穿着古怪至极的戏服。比如在这一天,她穿着我所见过的最疯狂的装束——大大的扣带鞋(像是孩子画的感恩节朝圣者),拖地三米的金色织锦斗篷,还有一顶法式厨师帽,上面别着一枚假红宝石做的巨大的胸针。在所有这些底下,她还套了件校服。和平常一样,她一眼看上去就荒唐透顶,但你绝不能小看玛乔丽·劳特斯基。劳特斯基先生和他太太的英语不怎么好,所以玛乔丽在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代他们谈生意了。她小小年纪就已经和其他人一样,对旧衣服这行了如指掌,而且还可以用四种语言接单子、恐吓人——俄语,法语,意第绪语,以及英语。她是个很奇怪的孩子,但我发现玛乔丽的帮助不可或缺。

“我给他打个电话。就是让他出出主意而已。那个人浑身都是主意。”

“我们需要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风格的裙子,玛乔丽,”我说,“质量要特别好才行。富家女穿的裙子。”

“你可不希望比利掺和我们做的任何事情,佩格。”奥利芙警告道。

“要先上楼看看吗?去收藏区?”

“比利可喜欢艾德娜了,”现在佩格似乎是在自言自语,“而且他看过她表演。他会知道怎么充分展现她的。”

“收藏区”这个名字太夸张了,那是三层的一小块区域,劳特斯基一家把他们找到的最好、最宝贵的东西放在那里面卖。

“你想让我把谁加进卡司里我都能加,”赫伯特先生突然配合了起来,“只要告诉我你需要我做什么就行,我会做的。地下酒吧可以有个老板,没问题。她也可以是从英国来的。”

“我们现在连瞥一眼收藏区的预算都没有。”

“哦,佩格,别,”奥利芙说,“别给比利打电话。求你了,理智点。”

“所以你们想用穷家女的价格买富家女穿的裙子?”

一方面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我姑姑说脏话。但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她提起她那个关系疏远的丈夫的名字。而且我不是唯一一个一听到比利·布尔的名字就立马警觉起来了的人。奥利芙和赫伯特先生看起来都像是后背刚被浇了几桶冰块的样子。

艾德娜大笑了起来:“你非常精准地判断了我们的需求,亲爱的。”

唔,这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是的,玛乔丽,”我说,“我们是来挖宝的,不是来挥霍的。”

佩格的脸耷拉了下来。“真该死,你说得对,奥利芙。你老是对的,这毛病可真不好。我真希望你别这么做。”佩格一言不发地坐了好久,绞尽脑汁思考着。然后她突然说:“妈的,我真希望比利在这儿。他能为艾德娜写出轰动的东西。”

“从那儿开始找吧,”说着玛乔丽指了指楼后面的位置,“卸货区边上那堆东西是这几天刚到的。我妈都还没机会翻一遍呢。你们可能会走运的。”

奥利芙插了句嘴:“让艾德娜·帕克·沃森演地下酒吧的老板,没人会信服的,佩格。为什么一家纽约地下酒吧的老板是从英国来的呢?”

劳特斯基家的桶可不是给心理承受能力不好的人准备的。这些是工业洗涤厂用的那种大大的桶,塞满了劳特斯基论斤买卖的纺织品——从工人破旧的工作服,到脏得厉害的内衣,到做椅套剩下的边角料,到做降落伞的材料,到已经褪色了的柞丝绸女士衬衫,到法式蕾丝餐巾,到很重的旧窗帘,再到你曾祖父受洗时穿的珍贵的绸缎袍子都有。把那些桶全翻一遍是艰苦累人的工作,要有信仰才能做得下去。你必须相信你会在这一大堆垃圾里找到珍宝,而且必须坚定不移地寻找它。

“这从各个角度来看都会添麻烦,”他说。

让我十分敬佩的是,艾德娜马上就开动了。我感觉她以前干过这种事。我们两个人肩并肩,默默地翻着一个又一个桶,至于在找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赫伯特先生揉了揉额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上去好像佩格刚刚让他去翻新西斯廷教堂的天顶壁画似的。

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突然听到艾德娜喊了句“啊哈!”我转过头去,看到她正得意洋洋地在头顶上挥舞着什么东西。她的确有得意的理由,因为她找到的竟然是一条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风格的深红色罗布袍晚礼服,是真丝雪纺材质的,用天鹅绒镶了边,上面还装饰着水晶珠子和金线。

“那它可以有吗?以及那个老板可以是个女的吗?”

“喔,天呐!”我惊叹道,“给白皙透夫人穿简直太完美了!”

“地下酒吧没有老板。”

“的确!”艾德娜说,“你再好好看看这个。”她把那件衣服的后脖领往外翻了一下,露出了原版标签:巴黎浪凡。“我敢打赌,二十年前一个富得流油[6]的人在法国买下了这条裙子,而且从品相来看都没怎么穿过它。太棒了。它在舞台上得多风光啊!”

“在你的剧里,那个地下酒吧的老板是谁?”

玛乔丽·劳特斯基瞬间就来到了我们身边。

我明白他的意思了:天真少女永远都得是孤儿。如果天真少女不是孤儿,这个故事就不成立了。观众会抗议的。如果天真少女不是孤儿的话,观众会往演员身上扔鞋和砖头的。

“嘿,你们两个小朋友找到了什么?”房间里唯一的一位小朋友这样问道。

“佩格,她是个孤儿,”赫伯特先生说,“这个你改不了。”

“别惹我,玛乔丽。”我警告她。我这话是半认真的——我突然害怕她会把裙子从我们手上抢走,放到楼上的收藏区去卖。“按规矩办事。这条裙子是艾德娜在桶里找到的,没偷没抢。”

“那个天真少女能有个妈吗?”

玛乔丽耸了耸肩。“特殊情况特殊处理,”她说,“但这确实是尖货。找我妈结账的时候,记得把它埋在一堆垃圾下面。如果她知道我放走了这么一个东西,她会杀了我的。我给你拿个袋子,再给你拿点破衣服,把它藏好。”

“我不明白怎么可能有呢,”他说,“我们有一个天真少女,和一个男主人公。我们有一个反派。但我们没有老女人。”

“啊,玛乔丽,谢谢,”我说,“你最好了。”

他再一次看上去既受伤又困惑。

“我和你,咱俩是一伙的,”说着她回以我一个坏笑,“把嘴闭上就行了。你不会希望我被开除的。”

“算了不提了,”佩格说,“里面有艾德娜能演的角色吗?”

在玛乔丽慢悠悠地离开时,艾德娜惊讶地盯着她看。“那个小朋友刚刚是说‘特殊情况特殊处理’来着吗?”

赫伯特先生看上去既受伤又困惑。“它是关于什么的?”他问道。看来这似乎是他第一次想到,莉莉剧院的剧应该是关于什么的。

“我跟你说过你会喜欢劳特斯基这家店的。”我说。

“讲地下酒吧的那个,”佩格说,“我想起来了。轻佻女子,黑帮分子,和类似的闹闹哄哄的东西。它具体是关于什么的来着?”

“嗯,我的确喜欢劳特斯基这家店!而且我特别喜欢这条裙子。你找到了什么呢,亲爱的?”

“叫《女孩之城》,”他说,“上个月我跟你说过。”

我递给了她一条薄薄的睡裙,颜色是非常鲜亮、非常扎眼的紫红色。她把它接过去,在身上比了比,然后皱起了眉头。

“那你现在在写什么?下一部要筹备的剧是什么?”

“哦,不行,亲爱的。你可不能让我穿这个。观众会比我更受罪的。”

“不能。”他头都没抬地答道。

“不,艾德娜,这不是给你的。是给西莉亚的,”我说,“色诱那场戏用的。”

“赫伯特先生,”佩格问道,“你觉得你能写出既好笑又妙趣横生的剧吗?”

“我的天。也对。这样就更讲得通了,”艾德娜仔细地看了看那条睡裙,然后摇了摇头,“天呐,薇薇安,如果你让那个姑娘穿着这条小裙子在台上到处显摆的话,我们真的要火了。男人会排好几公里长的队来看的。我最好赶紧把减肥米汤喝起来,不然就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我这可怜的小身板了!”

她转向赫伯特先生,他像往常一样穿着宽松的裤子,上身只有一件衬衫,坐在早餐桌旁一脸悲伤地发着愣。

[1] 著名爵士泰斗。

“我们可以做个喜剧,”佩格说,“一个我们的观众会喜欢的东西。但它必须妙趣横生,得配得上艾德娜才行。”

[2] 美国著名作曲家,百老汇和好莱坞的传奇人物。

“不管我们的剧有多无聊,它们都帮我们交了电费,佩格。就这样还只是将将能把电费凑齐而已。别做任何改动,别冒这个险。”

[3] 在20世纪20年代流行的无袖裙装。

“我也不想看易卜生,”佩格说,“但我不喜欢看到艾德娜坐在那里无所事事,更不喜欢让她去演我们的某个无聊小剧。”

[4] 位于长岛西端的运河,全长约2.9千米。

“我们的观众群很小,佩格,”她说,“而且他们都是底层人民。但我们只有这么多观众,而且他们对我们很忠诚。我们也必须用忠诚回报他们。我们不能因为一部剧——更不能因为一个演员——就把他们抛在身后,否则他们可能永远都不会回来了。我们的任务是服务好街坊邻里。而街坊邻里并不想看易卜生。”

[5] 一支著名的棒球队,1883年创建于纽约,1886年更名为纽约巨人队。1958年球队迁往旧金山,更名为旧金山巨人队。

至于奥利芙,她一点都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虽然她很爱艾德娜,但从商业角度来说,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莉莉剧院演一部体面(或半体面)的剧:这会打破我们的套路的。

[6] 原文为法语。

到了第二周,佩格姑姑已经开始创作要让艾德娜主演的舞台剧了。她下定决心要给她的朋友一份工作,而且这份工作必须要比莉莉剧院现在能提供给她的好——你总不能让这个年代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去演《起舞吧,杰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