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这里人。纽约的。”西莉亚说。
“你是哪里人,西莉亚?”艾德娜问道——她满怀好奇地歪了歪头,把她的全部注意力像追光一样打在我朋友身上。
(好像她这口音还能是从别的地方出生的一样。)
“这个在巴黎。”我对西莉亚说,幸好她被赞美分了神,没有注意到我居高临下的口气。
“今晚我注意到对于你这个身高的姑娘来说,你的舞跳得非常好。你学过芭蕾吗?看你的气质像是受过正规训练的样子。”
“你美爆了!”当我介绍她们认识的时候,她对着西莉亚大喊,“看看你这身高!还有这脸蛋。你啊,亲爱的,能当女神游乐厅[6]的台柱了。”
“没学过。”西莉亚答道,现在她的脸上洋溢着喜悦。
而艾德娜——虽然她的身形那么娇小——恰恰就有这样的自信。
“你演戏吗?镜头一定非常喜欢你。你特别有电影明星的派头。”
你永远料不到一个女人在见到舞女的时候会有什么反应。一个盛装打扮的舞女就是故意要把其他所有女人比下去,让她们不仅看上去,而且自我感觉也微不足道。作为女人,你需要对自己相当自信,才能不屈不挠、心无怨恨、神志清醒地站在一个舞女耀眼的光环里。
“我演过一点,”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我还不怎么出名。”(对于只在B级片里演过一具尸体的人来说,这口气很是傲慢了。)
于是我带着西莉亚走过去,自豪地把她介绍给了艾德娜。
“哎,如果这世界上还有任何公平可言的话,你很快就会出名了。坚持下去,亲爱的。你入对行了。你有一张专为你的时代而生的脸。”
“我想让你见见她,”我说,“她很有名,而且我太喜欢她的穿衣风格了。”
为了讨好别人而去恭维他们并不难。难的是方法得当。每个人都跟西莉亚说她很漂亮,但是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有受过正规训练的芭蕾舞者的气质。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有一张专为她的时代而生的脸。
自从遇到西莉亚以来,这是我第一次拿不准自己到底想不想出去。我觉得我可能更想跟艾德娜多待一会儿。就一晚上而已。
“你知道吗,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艾德娜说,“我就顾着激动了,还没收拾行李呢。不知道你们两个姑娘有没有空帮我一下?”
“是吗,”西莉亚对此似乎并不确定,“咱们今天晚上去哪儿?”
“当然有!”西莉亚迫不及待地说,那样子好像她只有十三岁似的。
“不知道,”我说,“不过她确实挺厉害的。”
让我惊讶的是,在那一刻,女神变成了侍女。
“但是亚瑟·沃森还年轻啊,”西莉亚盯着艾德娜说,“他怎么会娶她呢?”
当我们走上四楼,进了艾德娜和她的丈夫将共用的那间套房之后,我们看到客厅的地板上堆满了行李箱、包裹和帽盒——行李摆了一地。
“是的!他们目前要住在这里。他们在伦敦的房子被炸了。”
“哦,天呐,”艾德娜说,“让人感觉东西真多啊,是不是?我真的很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两位姑娘,但我们开始吧?”
“《正午之门》里的亚瑟·沃森?”
对于我而言,我已经等不及了。我迫不及待地想摸摸她的衣服。我预感它们会非常华丽——它们也的确如此。收拾艾德娜的行李就是在上衣品课。我很快就注意到,她的着装没有任何随意而为的成分:它们全都跟一种特殊的风格保持一致,我管这个风格叫“小公子[7]遇上法式沙龙女主人。”
“她是个著名的英国女演员。她嫁给了亚瑟·沃森。”
她真的有好多夹克——她的审美似乎是以夹克为基本单元的。这些夹克都是某个主题的变体——给人的感觉要么包身,要么活泼,要么稍微有点军装风。一些用波斯羔羊毛缝了边,另一些上面有绸缎做的细节装饰。一些看上去像马术正装,而其他的则更俏皮一点。它们全都饰有不同款式的金色纽扣,而且全都有宝石色的里衬。
“所以呢?”西莉亚问道,毫不为之所动。
“这些都是我专门找人定做的,”发现我在找标签上的信息之后她对我说,“在伦敦有个印度裁缝,这些年他逐渐了解了我的品位。他从来不烦给我做衣服,我也从来不烦买他做的衣服。”
我拦住西莉亚,对她说:“那是艾德娜·帕克·沃森。”
还有裤子——好多条裤子啊。有一些又长又宽松,而其他的却细细的,看上去应该到脚踝上方。(“学跳舞的时候我穿惯了这种裤子,”她这样评价着那些花样繁多、但都短了一截的裤子,“全巴黎的舞蹈演员都穿这样的裤子,天呐,她们把这种裤子穿得可时髦了。我以前经常管这些女孩叫‘细脚踝族’。”)
艾德娜坚持要去后台见见所有的演员和舞者,向他们表示祝贺。有一些人听说过她,但大多数人都没有。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她不过就是个在夸赞他们的好人而已——这对他们来说已经足够好了。演员们在她身边飘飘然起来,沉浸在她慷慨的施舍中。
这些裤子对我来说真的是天启。我从来都不太相信女人穿裤装会好看,直到我看见艾德娜穿裤装有多美。就连嘉宝和赫本[8]都还没能说服我,让我相信女人穿裤装可以既有女人味又魅力十足,但看到艾德娜的衣着之后,我突然觉得一个女人只有这样穿才能既有女人味又魅力十足。
“啊,真有趣啊!”在演员们最后一次鞠躬谢幕并离开舞台后,她激动地对我说道,“你知道吗,薇薇安,我就是从这样的剧场里起步的。我的父母都是演员,我就是跟着这样的剧长大的。我是在舞台旁边的侧台出生的,出生五分钟以后就开始了我的第一场表演。”
“我平时更喜欢穿裤子,”她解释道,“我的个头虽然小,但我的步子大。我得活动得开才行。几年以前,一个报社记者说我有一股‘撩人的假小子气’,这是男人对我发表的评论里最让我喜欢的一句。有什么能比带着那么一点撩人的假小子气更好的呢?”
那天晚上,艾德娜把早场和晚场的《起舞吧,杰姬!》都看了。她像个第一次看舞台剧的十二岁农村小孩似的,对我们这部小小的烂剧赞不绝口。
西莉亚的表情很是困惑,但我却完全明白了艾德娜的意思,而且很喜欢她的这个想法。
“有个事咱们得说一下,艾德娜,”亚瑟·沃森厉声声明道,“我觉得我是不会愿意清理烟灰缸的。”
然后我们又来到了装着艾德娜连衣裙的那个行李箱面前。很多裙子都有复古的胸饰,或者装饰着花边。我明白了,正是这种对细节的用心,才能让一个女人即使穿着西装,也依旧有女人的样子。箱子里有一条真丝双绉材质的高领衬裙,颜色是你能想象到的最柔和的粉色,摸到它的时候,我是多么渴望自己也能有这么一条衬裙啊。然后我拽出了一条用最棒的丝绸制成的小白裙,非常优雅,领子的地方有小小的珍珠扣,袖子也袖珍到了极致。
“我知道,但就这个演出季来说已经太晚了,”艾德娜说,“已经是九月中旬了——所有剧都招完演员了。而且你要记住——我在这儿没那么出名,亲爱的。只要琳·芳丹和埃塞尔·巴里摩尔[5]还活着,我就永远不可能拿到纽约最好的角色。但在这儿的这段期间我还是很想工作——而且我知道亚瑟也想。我的戏路很宽的,佩格——这你是知道的。我依然可以演年轻姑娘,如果你把我放在舞台后面,而且打光也合适的话。我可以演犹太人、吉卜赛人或者法国人,必要时我还可以演小男孩。妈的,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和亚瑟可以在大堂里卖花生,我们可以清理烟灰缸。我们只是希望能靠自己的劳动维持生计。”
“这裙子太无敌了!”我说。
“我只是希望你能在城里那些更有名望的剧院里找个角色演,”佩格说,“据说纽约有很多这样的剧院。当然了,我本人从来没去过它们中的任何一个,但我知道它们是存在的。”
“谢谢你留意到了它,薇薇安。你的眼光很棒。这条小裙子是可可·香奈儿本尊的。是她送给我的——你能想象可可把什么东西免费送给别人吗!那会儿她的状态肯定不好。没准那天她食物中毒了。”
“什么都比我们在英国赚的强——好像我们还能回英国似的。”
我和西莉亚都惊呆了,我大喊道,“你认识可可·香奈儿?”
“哎,艾德娜,那是因为你还没看过我们的剧呢!它们会让你怀念那会儿的泥巴的。而且我付不了你多少钱——肯定到不了你配得上的那个数。”
“没有人认识可可,亲爱的。她永远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但我可以说我们知道有对方这么个人存在。我是很多年前跟她见的面,那时候我在巴黎演戏,住在伏尔泰滨河路上。那会儿我还在学法语——对演员来说,学一下法语挺好的,因为它能教会你如何使用自己的嘴。”
“没什么配不上我的,亲爱的佩格。我还在齐膝深的泥巴里演过奥菲莉亚呢。”
啊,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精妙的文字组合了。
“在你逗留期间,我们得给你找点事做才行,”佩格宣布这话的时候拍了下自己的大腿以示强调,“我很想在我们的某个烂剧里给你安排个角色,但它们都太配不上你了。”
“她什么样?”
“太谢谢你了,佩格,”说这话时艾德娜无视了亚瑟,谢天谢地,“你一直对我这么好。”
“可可什么样?”艾德娜停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然后她睁开眼睛笑了笑,“可可·香奈儿是个难以捉摸的女人,她天资聪颖,志向远大,很狡猾,很勤奋,但没人爱她。跟墨索里尼或希特勒比起来,我更怕统治世界的是她。不,我不是在开玩笑——她算是人中极品了。当她开始管你叫朋友的时候,你就危险了。但她比我描述的有趣多了。姑娘们,你们觉得这顶帽子怎么样?”
亚瑟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先正着读更简单呢。”
她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了一顶汉堡帽——像是男人会戴的东西,但又完全不是。那顶紫红色的帽子软软的,上面点缀了一根红色的羽毛。她把帽子戴上给我们看了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佩格继续说道:“艾德娜是你会遇到的最伟大的莎剧女演员,薇薇安。她在这方面一直很有天赋。还在摇篮里当小婴儿的时候她就起步了。他们说,那些十四行诗她在正着读之前就倒背如流了。”
“你戴这个真好看,”我说,“但我看大家现在戴的帽子都跟这个不一样。”
“谢谢你澄清了一下,亲爱的,”艾德娜这样回应着她的丈夫,一点讽刺或不耐烦的迹象都没有,“谢谢你这么看得起我,佩格。”
“谢谢,”艾德娜说,“我受不了现在时兴的那些帽子。我受不了那种往你头上乱堆一气的帽子,一条既简约又赏心悦目的线就行了。专门为你量身定做的汉堡帽总能给你添一条完美的线。不合适的帽子会让我觉得很压抑,很气愤。可不合适的帽子好多啊。哎——做女帽的人也得吃饭啊,我猜。”
“艾德娜,我觉得她的意思是说,”亚瑟纠正了起来,“你是你这一代人里面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她不是在说你的年龄。”
“我好喜欢这个,”说着西莉亚拽出了一条长长的黄色丝巾,把它围在了自己头上。
艾德娜笑了起来。“哎呀,佩格,别暴露我的年龄了!”
“真棒,西莉亚!”艾德娜说,“像你这样把丝巾围在头上还能很好看的姑娘不多。你可真够幸运的!如果我这么系围巾的话,我会像个死了的圣人似的。你喜欢它吗?喜欢就留着吧。”
佩格转移话题救了场:“莎士比亚先生的棺材板会压不住的,艾德娜,如果他知道我被允许跟你这样的人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她说,然后她又转向了我,“你必须明白,小不点儿,艾德娜是她这个年代最伟大的女演员之一。”
“天呐,太谢谢了!”西莉亚边说边在艾德娜的房间里到处显摆,想找面镜子。
“噢!”他说,“行吧,那她挺棒的!虽然我不知道莎士比亚先生对这会作何感想。”
“我都想不起来当初我为什么要买那条丝巾了,姑娘们。我猜我是在黄色丝巾流行的某一年买下它的。你们要记住这个教训!时尚的要义,宝贝们,在于不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不需要去追逐它。记住,没有哪个时尚潮流是强制性的——如果你穿了太多时下流行风格的衣服,它们会让你显得很焦虑。巴黎是很好,但我们不能为了赶巴黎的时髦而去赶巴黎的时髦,是不是?”
我们全都看向了艾德娜,想看看她对她丈夫这愚蠢的评论会作何反应。但她却一脸深情地冲他笑了起来。“没错,亚瑟。《哈姆雷特》一般不会被看作一部喜庆的剧,但佩格把她天生的开朗气质带到了那个角色里,让整个剧都明快了很多。”
我们不能为了赶巴黎的时髦而去赶巴黎的时髦!
房间安静了下来。场面十分尴尬。我很快就发现,亚瑟·沃森说话的时候经常会制造出这种效果。他只要张一下嘴,就能让最热烈的谈话突然停止下来。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不会忘记这句话。这段发言比丘吉尔说过的任何东西都让我更受鼓舞。
“但《哈姆雷特》不应该是喜庆的!”亚瑟·沃森插了句嘴,一脸困惑。
我和西莉亚现在正忙着收拾一个塞满了最诱人的洗漱用品和美妆用品的行李箱——那些梳妆品让我们兴奋眩晕。里面有康乃馨香型的沐浴油,薰衣草味的外用酒精,让抽屉和衣柜变得香喷喷的香球,还有很多装着乳液的诱人的小玻璃瓶,上面还用法语写着使用指南。这简直令人陶醉啊。我们激动得过了头,我本该觉得不好意思的,但艾德娜好像真心很享受我们兴奋的尖叫声。实际上,她似乎跟我们一样乐在其中。我有一种疯狂的感觉,那就是也许艾德娜真的很喜欢我们。那时候这个念头让我觉得很有趣,现在它依然很有趣。年长的女性一般不喜欢自己身边有年轻漂亮的姑娘,原因不言自明。但艾德娜不是这样。
“不过回想起来,你的哈姆雷特真是喜庆得要命,”艾德娜说,“也许是史上最喜庆的哈姆雷特了。”
“姑娘们,”她说,“你们两个心花怒放的样子,我能看上好几个小时!”
“因为那是删减版的,”佩格说,“莎士比亚就只配这待遇。”
天呐,我们真是心花怒放得不得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衣柜。艾德娜甚至还有个手提箱,里面除了手套之外没放别的——每副手套都用跟它相同材质的丝绸小心翼翼地包好。
“啊,我觉得我们的《哈姆雷特》挺不错的。”艾德娜说。
“永远别买便宜的或者做工粗糙的手套,”艾德娜指示我们,“不要在这上面省钱。每当你面临需要买手套的问题时,你必须问问自己,如果某一只手套被你落在了出租车的后座上,你会不会觉得像痛失挚爱一样。如果不会的话,那就别买。你只能买那种美到了一定程度、丢一只会让你心碎不已的手套。”
“我没有演哈姆雷特。我只是照着剧本读而已,”佩格说,“我向来不会演戏,艾德娜。而且我特别讨厌《哈姆雷特》。你见过哪版《哈姆雷特》不会让你有种冲动,想回家把脑袋放进烤箱的吗?反正我没见过。”
不知什么时候,艾德娜的丈夫进来了,但是跟这个奇异的衣柜比起来,他太无足轻重了(虽然他很帅)。她亲了下他的脸颊,然后就把他打发走了,说:“现在这儿还挤不下男人,亚瑟。随便去哪儿喝杯酒自娱自乐一下,等这些亲爱的姑娘完事儿以后再回来,我发誓我会给你和你那个可怜巴巴的小行李袋腾出地方的。”
“他们喜欢是因为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漂亮的英国小妞了,”艾德娜说,“我记得在我给他们表演完奥菲莉亚[4]的片段之后,有一个男的大喊,‘比去妓院爽!’我至今依然觉得这是我收到过的最棒的点评。你也在那部剧里,佩格。你演了我的哈姆雷特。那条连裤袜真的很适合你。”
他有点闷闷不乐,但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艾德娜那时候在给小伙子们演莎剧片段,”佩格对我说,“印象中我觉得那是个糟糕透顶的主意来着。我以为莎剧会让他们无聊得哭出来,但他们却很喜欢。”
他离开之后,西莉亚说:“嘿,好歹他长得帅,是不是!”
受到这样的夸奖后,奥利芙的脸上突然荡漾起一种极不寻常的表情。我对天发誓,那绝对是幸福的表情。
我以为艾德娜会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但她却笑了起来。“他的确,像你说的,长得帅。实话跟你讲,我以前从没见过像他这样的。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我还没看腻他呢。”
“努力的是你们这些当护士的,奥利芙,”艾德娜说,“我记得你们所有人都染上了痢疾和冻疮——但是你们会说,‘至少我们没有刀口感染,姑娘们!别灰心!’你们多有英雄气概啊。尤其是你,奥利芙。你能应对任何突发状况。我一直没忘记这点。”
“但他很年轻啊。”
“你非常努力了。”奥利芙赞许地说。
西莉亚的无礼搞得我很想踹她,但艾德娜似乎依旧不介意。“是的,亲爱的西莉亚。他很年轻——实际上,他比我年轻多了。我敢说,这是我最伟大的成就之一。”
“好吧,那我提醒你一下。你说,‘唱得再大声点,艾德娜。跳得再用力点。直视他们的眼睛。’你告诉我:‘你要是敢可怜他们,对他们不敬,看我怎么收拾你。’于是我就这么做了。我大声地唱,用力地跳,直视着他们的眼睛。我没有可怜那些英勇的孩子,对他们不敬。天呐,但那太痛苦了。”
“你不会担心吗?”西莉亚穷追不舍,“肯定有好多年轻的花瓶想对他下手呢。”
“饶了我吧,亲爱的艾德娜,”佩格说,“我这辈子说的话我一点都不记得。”
“我不担心那些花瓶,亲爱的。花瓶会碎的。”
“我们一直脏兮兮的,奥利芙,”艾德娜说,“那可是战场啊。我永远忘不了那儿有多冷、多潮。你记得我不得不用砖灰和猪油给自己化舞台妆吗?要在士兵们面前表演我紧张得不行。他们都伤得那么重。你记得你跟我说了什么吗,佩格?那时候我问你,‘我要怎么给这些遍体鳞伤的可怜男孩们唱歌跳舞呢?’”
“哦!”西莉亚的脸上油然而生一种类似敬畏的东西。
“我记得那张照片,”奥利芙说,“我们脏兮兮的。”
“身为女人,在你获得了属于自己的成功之后,”艾德娜解释道,“你可能会嫁给比你小好多岁的帅哥,当是给自己找找乐子。姑且认为这是你努力工作换来的奖赏吧。我第一次见到亚瑟的时候,他还只是个男孩子——我当时在演一部易卜生的舞台剧《人民公敌》,他在剧组里当木匠。我演的是斯托克曼夫人,啊,那个角色很无聊。但是遇到亚瑟后,我在那部剧演出期间的心情好了很多——而且从那以后他一直让我的心情很好。我特别喜欢他,姑娘们。当然了,他是我的第三任丈夫。谁的第一任丈夫都不是亚瑟这样的。我的第一任丈夫是个公务员,我也不介意说他在床上也像个公务员。我的第二任丈夫是个舞台剧导演。这样的错误我可不会再犯第二次了。现在是亲爱的亚瑟,他那么帅,却那么让人觉得温馨。他是我的礼物,会跟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太喜欢他了,所以还跟了他的姓——虽然我在戏剧圈的朋友都劝我不要这么做,因为我的本名已经很知名了。要知道,以前我从没跟过任何一任丈夫的姓。但艾德娜·帕克·沃森听上去很不错,你们说是不是?你呢,西莉亚?你有过老公吗?”
“在这个星球上的某个地方,”艾德娜说,“有我们三个人一起坐战地救护车的照片,如果能让我再看它一眼,让给什么我都愿意。我们那时候多年轻啊!而且那会儿我们穿的裙子完全就是为干活准备的,都不收腰的。”
我想说:她有过很多老公,艾德娜——但只有一个是她自己的。
不过,她拥有的最棒的天赋,是暖意。她对自己所见的一切都感到喜悦,这让你很想接近她,好沐浴在她的喜悦之情里。艾德娜出现的时候,就连奥利芙那张总是绷着的脸都会放松下来,露出难得的愉快表情。她们像老友一样拥抱了一下——她们的确就是老友。那天晚上我了解到,艾德娜、佩格和奥利芙都是在法国战场上认识的,那时候艾德娜是一家英国巡演剧团的成员,他们演话剧给受伤的士兵看——而那些话剧都是佩格姑姑和奥利芙帮忙制作的。
“有过,”西莉亚说,“我结过一次婚。他是吹萨克斯的。”
说不清她具体哪里漂亮,因为她的五官并不完美——不像一夏天都带着我到处鬼混的那些姑娘。她的脸很圆,她也没有过去那会儿特别流行的高颧骨。而且她也不年轻了。她至少得有五十岁了,但却没想遮遮掩掩。从远处你看不出她的年龄(后来我才知道,她四十好几岁的时候还能演朱丽叶——而且还轻而易举地骗过了观众),但凑近后你就会发现,她眼周的皮肤正在被细纹瓦解,下巴也松弛了。她那头时髦的短发里还夹着几缕银发。但她的心态很年轻,让人难以相信她是个五十岁的女人——我们姑且这么说吧。也许年龄对她来说不算什么,所以她也就不担心它。很多大龄女演员的问题是她们不想让自然为所欲为——但自然好像跟艾德娜没什么仇,她对它也没什么不满。
“哦,天呐。所以我猜那段婚姻没维持下来?”
我猜你可以说她是非脆弱型的瘦子。
“没有,你猜对了,女士。”西莉亚在她自己的脖子前面抹了一下,我猜这象征着爱情的死亡。
我亲眼见到一些人因为自己的存在而点亮了一间屋子,她是这些人中最有魅力的那个。因为她那张明快的小脸,和那双闪着亮光的灰色眼眸,她就像是精灵女王一样。关于她的一切都跟她的外表所展现出来的不太一样。她有些苍白,但却不虚弱也不娇气。而且她娇小得很——肩膀特别窄,身形很苗条——但她看上去却不脆弱。她开怀大笑,走起路来脚下生风,这些都跟她的身形和苍白的肤色不符。
“你呢,薇薇安?结婚了吗?订婚了吗?”
几托盘马提尼下肚之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跟艾德娜·帕克·沃森认识了一辈子。
“没有。”我说。
“你可真棒,佩格,”艾德娜说,“我真是想死你了!”
“跟谁特别好吗?”
“去我家阳台上喝酒吧!”佩格说,“不过我忘了买带阳台的房子,所以去我剧场上面那个脏兮兮的客厅里喝酒吧,我们可以假装是在我家阳台上喝酒!”
“没跟谁特别好。”我答道,而我说“特别好”这个词的方式让艾德娜突然大笑了起来。
“噢,我不是演员——”我刚要开口,艾德娜就把手搭在了我的胳膊上,小声对着我的耳朵说,好像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似的:“没关系的,薇薇安。亚瑟有时候不是很留心,但他总会缓过神来的。”
“啊,但你确实有心上人了,我明白了。”
我对他没那么着迷。
“她有好几个心上人呢。”西莉亚说,我不禁笑了起来。
亚瑟打断了我们,好伸过手来把我的手捏碎。“很荣幸见到你,薇薇安!”他说,“你刚才说你干演员这行多久了?”
“干得漂亮,薇薇安!”艾德娜对我刮目相看,“你每一刻都在让我对你更感兴趣。”
“那当然了,亲爱的。她人这么好。”
那天晚上晚些时候——那会儿肯定已经是夜里好几点钟了——佩格过来看了看我们。她手里拿着睡帽,深深地陷进一把椅子里,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和西莉亚收拾完了艾德娜的行李。
“没有,”我说,“我不是演员。但我的确很喜欢跟我姑姑一起住在莉莉剧院。”
“哇塞,艾德娜,”佩格说道,“你的衣服可真多啊。”
用演艺圈的标准衡量,她的笑容太温暖、太真诚了。她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我身上,以示对我的尊重,所以我瞬间就被她迷住了。
“这只是一部分,佩格。你应该看看我家里的衣柜,”她停顿了一下,“哦,天。我又想起来了,我家里的东西已经全没了。算是给战争做贡献了吧,我猜。很明显,为了让雅利安种族在这个世界上过得踏实,戈林先生[9]必须毁掉我倾尽三十多年的心血收集的那些戏服,因为这是计划的一部分。我不太明白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但这件糟心事已经发生了。”
“传说中的侄女!”艾德娜说这话时的口气,好像这几年她听说了不少关于我的丰功伟绩似的。她在我的两颊各亲了一下,扇起了一股栀子花味。“快看看你,薇薇安——你简直太漂亮了!千万别告诉我你对演戏有什么雄心壮志,准备把自己的人生毁在剧场里——虽说你足够漂亮,倒的确是这块料。”
我惊讶于她似乎云淡风轻地接受了自己的家已经被摧毁的事实。很明显,佩格也是一样,她说:“我得承认,艾德娜,我以为你会被这些事搅得更心烦一些呢。”
“这是我的侄女薇薇安,”佩格说,“她整个夏天都跟我在一起,学习如何把一个剧院搞垮。”
“哎呀,佩格,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还是你忘了我多会适应环境?如果你过的是我这种东拼西凑的生活,你就不能太多愁善感。”
“我也喜欢她!”他用低沉的嗓音吼道。然后他紧紧地抱住了艾德娜,那样子好像会把她弄疼似的,但没想到她反而满面红光。
佩格咧嘴笑了笑。“艺人啊。”说完她对我摇了摇头,带着圈内人的赏识。
“不客气,亚瑟,”佩格说,“我就是太喜欢你老婆了而已。”
这会儿西莉亚拽出来了一条黑色的拖地绉纱晚礼服,高领,长袖,很是优雅,小小的珍珠胸针刻意往边上歪了一些。
“布尔太太,”他说,“太感谢你了,给了我们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一件可真不错。”西莉亚说。
亚瑟迈着健壮的大步朝我们走来,用跟那个可怜的司机握手时同样大的力气握了握佩格的手。
“你当然这么想了,是不是?”说着艾德娜把裙子提起来在身上比了比,“但我跟这条裙子的关系不太好。黑色可以是最时髦的颜色,也可以是最土的颜色,取决于界线在哪里。这件晚礼服我只穿过一次,穿着它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像个希腊寡妇。但我还是把它留下了,因为我喜欢珍珠的那个细节。”
亚瑟·沃森是那个看着像电影明星的家伙,长相帅气,发色很深,下巴很尖,这会儿他一边冲出租车司机咧嘴笑,一边握住那个人的手使劲上下摇。他身材魁梧,肩型很漂亮,而且比在银幕上看着高多了——这在演员当中非常少见。他嘴里叼着一根雪茄,不知道为什么那东西看起来像个道具一样。他是我近距离看到过的最帅的男人,但他英俊的外表中却有一些不自然的东西。比如说,一缕卷发潇洒地盖住了他的一只眼睛,如果这卷发看上去不这么刻意为之的话,效果会迷人很多。(潇洒的要义,安吉拉,在于它永远都不该让人觉得是有意为之的。)他看上去像个演员,我只能这么形容。他看上去像是被雇来演戏的,演的角色是一个身材魁梧、正在跟出租车司机握手的帅哥。
我毕恭毕敬地走到那条裙子面前。“我可以看看吗?”我问道。
而我已经看到他了。
艾德娜把裙子递给了我,我把它平铺在沙发椅上,摸摸这摸摸那,对它有了更好的了解。
“亚瑟在哪儿呢?”佩格问道,“等不及要见他了。”
“问题不是出在了颜色上,”我下了诊断,“问题出在了袖子上。袖子的材质比裙子上半截的材质要厚重——你看出来了吗?这条裙子应该配雪纺的袖子——或者不要袖子,这样你上身后的效果会更好,因为你很娇小。”
“亲爱的佩格,”说着艾德娜把手掌轻轻地放在了我姑姑的脸颊上,“这事确实很可恶。但我和亚瑟还活着。而且托你的福,现在我们有遮风挡雨的地方了,这已经比其他人的情况好太多了。”
艾德娜端详了一下那件晚礼服,然后一脸惊讶地看着我。
“是啊,我当然得把它买下来了,”佩格说,“不然等我老了,我可能会舒舒服服地过上有钱人的生活,这对谁都不会有好处的。不过别聊我这个破剧场了,艾德娜。你家的遭遇太让我沮丧了——英国遭遇的倒霉事也是!”
“我觉得你说到点上了,薇薇安。”
“我名下一分钱都没有,亲爱的,不然我肯定会买的。它太好看了。但还是看看你吧——你已经是剧团经理了!你是戏剧圈的大亨了!这栋楼的正脸让我想起了老哈克尼帝国剧院[3]。很好看。这下我明白你为什么非要把它买下来了。”
“我可以帮你改一下,如果你放心把它交给我的话。”
“全都是我的,没错,太不幸了,”佩格说,“你想把它买下来吗?”
“我们薇薇缝的东西出神入化!”西莉亚自豪地说。
“亲爱的佩格!”艾德娜喊道,“你看起来跟之前一模一样!”艾德娜挣脱了佩格的怀抱,往后退了几步,然后抬头看了看莉莉剧院,“这全都是你的吗,佩格?整栋楼都是?”
“没错,”佩格也加入进来,“薇薇安是我们的常驻服装老师。”
“艾德娜!”她一边大喊一边抱着她的老友转了一圈,“皇家剧院的明珠跑到我们这个穷酸地方来了!”
“剧里的戏服都是她做的,”西莉亚说,“今天晚上每个人穿的芭蕾舞裙都是她做的。”
佩格冲向艾德娜,将她紧紧揽入怀中。
“真的吗?”艾德娜说,她这么佩服我是高估我了,(你的猫都能缝芭蕾舞裙,安吉拉。)“所以说你不仅漂亮,而且还有天赋?了不起!大家还说上帝从来不会让你十全十美呢!”
我刚刚第一次见识到了真正的魅力。毫不夸张地说,从那以后的每一天,我都在努力模仿艾德娜·帕克·沃森的风格。
我耸了耸肩。“我只知道这个我能改。我也会把它改短一点。如果它垂在脚踝中间的位置,你穿上后的效果会更好。”
在瞥见艾德娜的第一眼之前,我以为纽约的舞女和她们闪闪发亮的容颜已经是魅力的巅峰了。可突然间,跟这个身穿时髦的小夹克、完美修身的松腿裤和不完全算是男鞋的男鞋的娇小女人比起来,我整个夏天都在崇拜的那些东西(和那些人)都显得既俗气又浮夸。
“啊,看来对于衣服你比我懂得多得多,”艾德娜说,“我本来已经准备把这件可怜的旧礼服发配到废物堆去了。然而我一整晚都在不停地念叨,往你耳朵里灌我对时尚和风格的看法。我应该听你说才对。所以告诉我,亲爱的——你对裙子这么了解,是在哪学的?”
沃森夫妇到来的时候伴随着一阵小小的骚动,因为他们的行李特别多。他们坐的那辆出租车后面还跟着两辆车,上面装着剩余的行李箱和包裹。当时我就站在人行道上,我看到艾德娜·帕克·沃森下出租车的架势,就像她是从豪华轿车里出来一样。她瘦瘦小小的,髋部很窄,胸部很平,穿着我在女人身上见到过的最有型的衣服。她穿着一件孔雀蓝的哔叽夹克——双排扣的,两列金纽扣在前襟的位置一字排开——高高的领子边缘装饰着金色穗带。她的深灰色裤子是量身定做的,裤腿微喇,漆光黑的翼尖鞋看上去跟男鞋几乎没什么两样——除了那个优雅又女人味十足的小鞋跟。她戴着玳瑁色的太阳镜,黑色的短发被打理成了颇具光泽的波浪卷。她涂了红色的口红——红色的深浅度刚刚合适——但没有化其他的妆。她斜戴着一顶简约的黑色贝雷帽,俏皮得毫不费力。她看上去就像是世界上最时髦的小军队里的一个小军官——从那天起,我对风格的理解再也不一样了。
我不敢想象,艾德娜·帕克·沃森这种身份的女人,居然会听一个十九岁的小女孩唠唠叨叨好几个小时聊自己的奶奶,并且听得饶有兴致,但这恰恰发生了,而且她非常有涵养地坚持了下来。不止是有涵养——她认真地听了每一个字。
他们的车开过来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剧场外面跟佩格聊天。我刚从劳特斯基那儿买完东西回来,提着一袋子裙衬,我需要用这些东西缝补一下我们舞蹈演员的“芭蕾服”。(我们正在演一部叫《起舞吧,杰姬!》的剧——讲的是一个街头小乞丐被一个年轻漂亮的芭蕾舞演员的爱拯救,弃暗投明的故事。我的任务是尽量让莉莉剧院那些肌肉发达的舞蹈演员看上去像是一群顶尖的芭蕾舞者。我在戏服上已经尽力了,但舞蹈演员还是会不停把裙子扯坏。我猜是迷迷糊糊舞跳得太多了吧。现在该修补一下戏服了。)
在我一个人喋喋不休到某个时刻的时候,西莉亚溜出了房间。再见到她的时候天马上就要亮了,她在惯常的那个时间瘫倒在了我们的床上,和往常一样醉醺醺、乱糟糟的。佩格中途也离开了——在奥利芙重重地敲了下房门、提醒她已经过了睡觉的时间之后她马上就走了。
入秋不久后某个凉爽的午后,沃森夫妇来了。
最后只剩下我和艾德娜——我们窝在沙发椅上,待在她莉莉剧院的新套房里——一直聊到后半夜。我身体里那个有教养的姑娘不想侵占她的时间,但我却无法抗拒她对我的关注。艾德娜想知道关于我奶奶的一切,她还特别喜欢听我奶奶具体做了什么轻浮或者古怪的事。(“真有个性啊!应该把她写进剧本里!”)每当我想把聊天的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的时候,艾德娜都会让它重新回到我身上。她真心很好奇我对缝纫怎么会如此热爱,而当我告诉她必要的时候我连鲸须束身衣都能做的时候,她震惊了。
于是他们就搬了进来——这也是战争第一次正面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这样说来你天生就是当戏服设计师的料!”她说,“当然了,做衣服和做戏服之间的区别,在于衣服是缝出来的,而戏服是建造出来的。现在很多人能缝衣服,但没多少人知道如何建造衣服。戏服跟其他任何一件家具一样,薇薇,是舞台的道具,它必须要强韧才行。你永远不知道表演中途会发生什么,所以戏服必须能应对任何情况。”
沃森夫妇怎么可能拒绝呢?他们还能去哪儿呢?
我告诉艾德娜奶奶以前如何能找到我衣服上最小、最不起眼的瑕疵,然后要求我当场把那件问题衣服修补好。我经常会抗议说“没人会注意到的!”但莫里斯奶奶却会说,“不是这样的,薇薇安。大家会注意到的,但他们不会知道自己注意到了什么。他们只会注意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不要给他们这个机会。”
佩格通过戏剧圈的小道消息得知了他们的困境,于是——当然了——就让沃森夫妇来莉莉剧院住。她许诺说他们需要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她还说,如果他们需要挣钱,而且也不介意屈就,她甚至可以给他们安排一些角色。
“她说得对!”艾德娜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对自己的戏服这么上心。我特别讨厌哪个不耐烦的导演说,‘没人会注意的!’哎,为这事儿我吵了多少架啊!我一直跟导演说:‘如果你把我放在聚光灯下,让三百个观众盯着我看两个小时,他们会注意到瑕疵的。他们会注意到我的头发有瑕疵,我的肤色有瑕疵,我的声音有瑕疵,他们也绝对会注意到我的衣服有瑕疵。’并不是因为观众多懂风格,薇薇安:只是因为当他们被拴在座位上以后,就没有其他办法打发时间了,只能去注意你有没有瑕疵。”
于是,艾德娜和亚瑟·沃森被困在了纽约。他们被困在了荷兰雪梨酒店[2],在那里当难民真不赖,但是他们付不起钱继续住在那里,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工作。他们是被困在美国的艺术家,没有薪水,无家可归,也没法安全地回到他们那个已经被层层包围了的祖国。
我本以为我整个夏天都在跟成年人对话,因为我跟那么世故的一群舞女混在一起,但这才真正是成年人间的对话。这是一场关于手艺、关于专业技能、关于审美的对话。在我见过的所有人里面,没有一个(当然,莫里斯奶奶除外)比我对缝纫的了解更多。没有人对这件事这么上心。没有人理解或尊重这件事的艺术性。
“肯定都碎成火柴棍了。”佩格是这么形容的。
我能在那里面再坐上一两个世纪,跟艾德娜聊衣服和戏服,但最后亚瑟·沃森冲了进来,要求我们允许他跟他红扑扑的老婆一起上床睡个该死的觉,于是这事儿就结束了。
艾德娜跟佩格是老熟人了。她们是一战时在法国认识的,后来成了关系很铁的朋友,虽然她们已经有很多年没见过面了。然后,一九四零年夏末,沃森夫妇来到了纽约,以便艾德娜跟阿尔弗雷德·伦特[1]一起排练新的舞台剧。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背台词呢,剧的投资就没了,所以这部剧一直没能成形。但沃森夫妇还没来得及坐船回英国,德国就开始了对英国的轰炸。德国才进攻了几周的时间,沃森夫妇在伦敦的房子就被德国空军的炮弹夷为了平地。彻底毁了。一切尽失。
第二天清晨是这两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没有在宿醉中醒来。
和许多来了又走的客人一样,他们造访莉莉剧院也不是事先规划好的。他们来得很急,而且出了不少状况,甚至比我们平时出的状况还要多。
[1] 美国舞台剧导演兼演员,20世纪百老汇最知名的巨星之一。
我在一九四零年九月的第三周遇到了艾德娜和亚瑟·沃森。
[2] 位于曼哈顿上东区,是纽约最高的公寓式酒店。
我会尽我所能,用自己的话把艾德娜描绘出来。在这里先跟萧伯纳先生道个歉。
[3] 位于伦敦,始建于1901年。建成之初,这里是一家音乐厅,卓别林等名人均在此处表演过。
不,即使这话也没有让人明白她有多厉害。
[4] 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人物。
不过,她是萧伯纳最喜欢的女演员——这会给她加分吗?他说过一句很有名的话,那就是她饰演的圣女贞德是最权威的版本。他这样描写她:“那张熠熠生辉的脸,从盔甲中探出——谁不会追随着她进入战场,哪怕只是为了去凝望她呢?”
[5] 琳·芳丹是美国著名女演员,也是上文提到的阿尔弗雷德·伦特的妻子。埃塞尔·巴里摩尔也是美国著名女演员,曾凭借《寂寞芳心》获得奥斯卡最佳女配奖。
不,艾德娜·帕克·沃森是个纯粹的舞台剧演员,而舞台剧演员的问题在于一旦他们离开了舞台,他们就被遗忘了。如果你从没见过她在舞台上表演,那么你就不会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厉害,这么有吸引力。
[6] 巴黎一家著名的咖啡馆兼音乐厅,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时盛极一时。
如果艾德娜拍电影,情况也许会有所改观。这样一来,也许她在有生之年会更加名声大噪,甚至现在还会被人铭记——就像贝蒂·戴维斯或费雯·丽那样,她们都是跟她同时代的人。但是她拒绝为摄像机表演。她并不缺少机会——好莱坞多次去敲她的门,但她不断地拒绝着那些电影制片大腕,不知怎的在这件事上从没丧失过毅力。艾德娜甚至连广播剧都不接,因为她坚信人类的声音在被录下来之后,一些重要且神圣的东西就丢失了。
[7] 弗朗西丝·霍奇森·伯内特创作的经典童书中的主人公。
巧的是,见到艾德娜之前我听说过她——但仅仅是因为她嫁给了一个叫亚瑟·沃森的帅气英国电影演员,这个人最近在一部叫《正午之门》的英国战争烂片里演了个万人迷的角色。我在杂志上看到过他们的照片,所以我对艾德娜是很熟悉的。因为艾德娜的老公才知道她这个人——这有点不厚道。到目前为止,她是两个人中演技更好的那个,也是更会做人的那个。但现实就是这样。他的脸蛋更好看,在这个浅薄的世界里,漂亮的脸蛋就意味着一切。
[8] 此处指葛丽泰·嘉宝和凯瑟琳·赫本,前者是瑞典国宝级女演员,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主;后者是美国国宝级女演员,四度摘下奥斯卡影后桂冠。这两个人都因中性、率性的美而知名。
你年龄太小了,大概不知道她辉煌的舞台剧生涯。而且,她在伦敦的知名度一直比在纽约的知名度高。
[9] 赫尔曼·威廉·戈林,纳粹德国的党政军领袖,与希特勒的关系非常亲密。
安吉拉,我猜你从没听说过艾德娜·帕克·沃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