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实是,突然间我再也不想当处女了。甚至一天都不想多当。
“你想继续当个处女吗,薇薇?”她问道,用她那漂亮得让人不安的眼眸紧紧盯着我。虽然她相当于是在问:“你想继续当个无知的孩子,被这群既成熟又身经百战的女人可怜吗?”但这问题背后的初衷却让人感觉很温暖。我觉得她是在保护我——确保我没有迫于压力而做什么。
“不想,”我回答道,“我想行动起来。”
但西莉亚却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们太愿意为你效劳了,亲爱的。”珍妮说。
“是的,她得先行动起来。”珍妮斩钉截铁地说。
“你现在在生理期吗?”格拉迪丝问道。
“哎呀当然不难了,薇薇,别犯傻了,”格拉迪丝说,“那是有史以来最简单的事了。实际上,你什么都不用做。男人会替你做的。但至少你得先行动起来啊。”
“没有。”我说。
“那个难做吗?”我问道,“我是说第一次的时候?”
“那我们马上就可以行动起来。我们认识谁呢……?”格拉迪丝思索了起来。
但是我被误导了!这些姑娘的想法完全不同,而且她们对这些事情更懂。此外,我突然焦虑起自己的年龄来了!天呐,我已经十九岁了。我的时间都花在什么上了?况且我已经在纽约待了整整两周了。我在等什么呢?
“得是个好点的人,”珍妮说,“体贴的人。”
这跟我到那时为止接受的所有性教育都背道而驰。我和我的同学一直以为男人会更希望我们是处女。我们也被教育应该把第一次留给我们不仅只是喜欢,而且还爱的那个人。理想的状况是——也就是我们所有人从小到大都被教导应该去拥抱的志向——你一辈子应该只和一个人上床,而且这个人应该是你的丈夫,是你在艾玛·威拉德的校园舞会上认识的丈夫。
“一个实打实的绅士。”格拉迪丝说。
“什么差错都能出!”格拉迪丝说,“你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有可能看上去像个傻子一样!而且如果疼的话,你可不想发现自己在喜欢的人怀里哭鼻子!”
“不能呆头呆脑的。”珍妮说。
“能出什么差错呢?”我问道。
“一个会做保护措施的人。”格拉迪丝说。
“是啊,万一出了差错呢?”珍妮说。
“不能是会对她动粗的人。”珍妮说。
“没错,他们不想担这个责,”格拉迪丝说,“你也不想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一个你喜欢的人。”
西莉亚说:“我知道是谁了。”
“是啊,好多男的不在乎那东西的。”西莉亚说。
于是她们的计划就这样成型了。
“你不希望发生什么呢,”格拉迪丝说,“你不希望现在自己遇到了一个人,特别喜欢的一个人,然后你要把自己还是处女这个坏消息告诉他。”
哈罗德·凯洛格医生住在一栋特别漂亮的联排别墅里,这别墅就在格拉梅西公园旁边。他老婆出城去了,因为那天是周六。(凯洛格太太每周六都坐火车去丹伯里,到乡间去看望她的母亲。)所以我的第一次被预约在了周六上午十点这个极其不浪漫的时间。
“所以,你准备什么时候越界一下呢?”珍妮问道,“你不会越活越年轻的!”
凯洛格医生和他的太太在这个社区里备受尊重。他们是我父母会结识的那类人。这也是西莉亚认为他比较适合我的部分原因——因为我们来自同一个社会阶层。凯洛格夫妇的两个儿子都在哥伦比亚大学里学医。凯洛格医生是大都会俱乐部[9]的会员。在业余时间,他喜欢观鸟,集邮,以及跟舞女上床。
我也不是完全无知。我偶尔会自慰一下,这让我觉得既兴奋又愧疚,但我也知道这跟性爱不是一回事。(这么说吧:我在自我取悦这方面的尝试,跟上旱泳课的感觉差不多。)关于人类的性是如何起作用的,我知道一些基本的东西,因为我在瓦萨上过一门叫“卫生课”的必修研讨课——那门课几乎把所有东西都教给我们了,但却没有告诉我们任何东西。(老师除了给我们展示卵巢和睾丸的示意图外,还忧心忡忡地告诫我们,用来苏尔清洁剂冲洗阴道这种避孕方法既不时髦也不安全——于是我脑海中就埋下了这个景象,那时候它让我备受困扰,现在它依然困扰着我。)
但凯洛格医生对于自己的私情很是谨慎。他这种身份的男人不能被看到正跟一个年轻女性在城里晃悠,尤其这女人的身形让她看上去像是装饰在帆船船头的人像一样(那样会被发现的),所以舞女们就去他的联排别墅里找他——而且永远是在周六上午他老婆出门的时候。他会让她们从佣人的出入口进去,给她们喝点香槟,然后在客房这个私密空间里跟她们玩一玩。凯洛格医生会因为给姑娘们添了麻烦并且占用了她们的时间而付给她们钱,然后就打发她们走了。一切都必须在午饭之前结束,因为下午他还要给病人看病。
以及,在十岁到十八岁期间,我无数次爱上了我哥哥沃尔特身边的一些朋友。有一个又帅又受欢迎的哥哥的巨大好处,就是他身边总围着一群又帅又受欢迎的朋友。但沃尔特的朋友们总是对他太过着迷了——他是他们的头目,是每支队伍的队长,是镇上最受赏识的男孩——根本不太会注意到屋子里的其他人。
莉莉剧院的所有舞女都认识凯洛格医生。她们轮班去他家,具体谁去取决于周六早上谁宿醉得最不厉害,或者那周谁“穷得叮当响”,需要赚一点零花钱。
我母亲的妇科医生给我做过一次阴道检查,因为我十四岁时还没来月经,我母亲很是担心。那个男的在下面到处戳了一会儿——我母亲一直在边上看——然后他告诉我我需要多吃点肝。这对任何参与其中的人来说都不是一次撩人的体验。
当姑娘们把这项安排的财务细节透露给我的时候,我震惊地说:“你们是想告诉我,凯洛格医生付钱跟你们上床吗?”
我的性爱履历上还有什么?我和我童年时最好的伙伴贝蒂在彼此身上笨手笨脚地演练过被我们称为“浪漫之吻”的东西——但话说回来,我们还练习过“怀宝宝”,就是把枕头塞到衬衣底下,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孕妇。从生理的角度来说,后面这场实验跟前面那场都没什么说服力。
格拉迪丝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啊,你以为呢,薇薇?难道我们还要付他钱吗?”
一则熟悉的古老寓言,取材自女孩们的生活。
安吉拉,听着:我知道有一个词是用来形容那些把自己的肉体出卖给男人以换取钱财的女性的。实际上,有好多词都是来形容这种事的。但在一九四零年我结识的那些舞女中,没有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形容自己——即使在她们拿了男人的钱、还让他们提供性服务的时候也没有。她们不可能是妓女,她们是舞女。她们对这个称谓很是自豪,因为这是她们付出了努力才得到的,她们也只会承认这个称谓。但实情是这样的:舞女挣的钱不多,这你是知道的,可每个人都得想办法在这个世界上过活,(鞋子很贵的!)所以这些姑娘们就开发了一套备选措施体系,额外挣点小钱。这世界上的凯洛格医生们就是这体系的一部分。
我期望更多,也并不期望更多。
现在回想起来,我甚至都不确定凯洛格医生会把这些年轻的姑娘当作妓女看待。他更有可能称呼她们为他的“女友们”——这称呼虽然想得有点美,但也算是有追求,而且当然会让他的自我感觉更良好一些。
我还在波基普西市[8]的一间酒吧里被一个男的亲过,就在我从瓦萨宿管们的手下逃脱、骑着自行车进城的某个夜晚。我在跟他聊爵士(也就是说他在聊爵士,而我在听他聊爵士,因为这就是你跟一个男的聊爵士的方式),然后下一秒突然——哇!他把我按到了墙上,在我的屁股上蹭着他的凸起。他亲吻着我,直到我的大腿欲火中烧着颤抖起来。但当他把手伸到我两腿中间的时候我犹豫了,从他的手中溜了出来。那晚我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骑车回到了学校——既害怕又期望他在跟踪我。
换句话说,虽然一切证据都指明桃色交易发生了(桃色交易的确发生了,不要怀疑),但却没有人在嫖娼。这不过是一个让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觉得合适的备选措施而已。你知道的:各尽所能,按需分配[10]。
这个回答很实在。到那个时候为止,我在性方面的经历非常少。在艾玛·威拉德的某次校园舞会上——学校还专门派出校车,运来了一些我们将来应该托付终身的男孩——我允许霍奇科斯学校[7]的一个男孩在跳舞的时候摸我的胸来着。(至少是允许他尽最大可能找到我的胸,这让他费了点劲。)也许说我允许他摸我的胸都大方得过头了。更准确地说,他就是自顾自地托住了它们,而我也没有阻止他而已。一方面,我不想不礼貌;另一方面,我觉得这种体验挺有意思的。我本希望它能继续,但是舞会结束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进行下一步,那个男孩就坐车回霍奇科斯去了。
我很高兴我们能把这一点说清楚,安吉拉。
“亲热过一点。”我说。
我自然不希望我们之间存在任何误解。
“你亲热过,对吧?”珍妮问道,“你肯定跟别人亲热过吧!”
“好了,薇薇,你要知道他这个人很无聊,”珍妮说,“如果你觉得没劲,千万别以为跟谁亲热都是这个感觉。”
“但是你跟别人暧昧过吧?”西莉亚说。
“但他是个医生啊,”西莉亚说,“他会对我们薇薇好的。这次这个才是要紧的。”
现在她们全都担心了起来。她们全都看着我,好像我刚刚告诉她们我不知道怎么自己过马路似的。
(我们薇薇!还有比这更暖心的说法吗?我是她们的薇薇!)
“不是!我没准备留着它。我就是没机会而已。”
时间到了周六早上,我们四个人坐在第三大道和第十八街交叉口的一家廉价餐厅里,在高架铁路投下的阴影中等待着十点钟的到来。姑娘们已经带我看过了凯洛格医生的联排别墅,以及我一会儿要用到的后门,就在拐角的地方。我们边喝咖啡边吃薄煎饼,与此同时,姑娘们还在兴致勃勃地给我做着最后的指导。对三个舞女来说,这会儿时间还早,她们不该这么头脑清醒、精神抖擞——况且还是在周末——但她们谁都不想错过这件事。
“你信教吗?”珍妮问道,好像这是我十九岁了却仍然是个处女的唯一可能的解释,“你是准备留着它吗?”
“他会做保护措施的,薇薇,”格拉迪丝说,“他每次都做,所以你不用担心。”
(别担心,安吉拉——现在我知道了。养成习惯之后,一不小心跟别人上床是最简单的事。相信我,从那以后我一不小心跟很多人上过床,但那时我还没见过这么多世面。)
“戴着保护措施的感觉没有不戴好,”珍妮说,“但你还是需要它。”
“没有一不小心发生过。”我边回答边纳闷,一个人怎么可能一不小心就跟别人上床了呢。
我之前从没听过“保护措施”这种说法,但从上下文中我猜那大概是一个护套,或一个橡胶材质的东西——我在瓦萨的卫生研讨课上学到过的某个装置。(我甚至还用手拿过一个,那东西像一个了无生气、被解剖了的蛤蟆似的,被从一个女孩手上传到另一个女孩手上。)如果这意味着其他的什么,我猜我马上就能知道了,但我没准备问。
“一次都没有,你没越过界吗?”格拉迪丝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着我,“甚至都没有一不小心发生过?”
“以后我们给你弄一个子宫帽,”格拉迪丝说,“我们这些姑娘都有子宫帽。”
“一直没有。”我说。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后来我才发现那就是被我的卫生课老师称作“阴道隔膜”的东西。)
“但是你做过,对吧?”珍妮直入主题,“你之前越过界吧?”
“我的子宫帽没了!”珍妮说,“被我外婆发现了!她问我那是什么,我告诉她那是清理珠宝用的。她就给拿走了。”
我解释说我一辈子都待在女子学校里,没什么见到男孩子的机会。
“清理珠宝用的?”格拉迪丝尖叫了起来。
“但你很漂亮啊,”她说,“你在老家肯定有意中人。男孩子们肯定老是讨好你!”
“我总得说点什么吧,格拉迪丝!”
格拉迪丝好像很惊恐的样子。
“但是我不明白你怎么能用子宫帽清理珠宝呢。”格拉迪丝追问道。
“我没有男朋友,没有。”我说。
“我不知道啊!问我外婆去,她现在就这么用着呢!”
值得注意的是,这是我被这些姑娘问到的第一个有分量的人生问题。(但不用说你也知道,她们对我的人生并不感兴趣。)我只是遗憾自己没有什么更让人兴奋的事可说。
“那你现在在用什么?”格拉迪丝说,“用什么当保护措施?”
领舞格拉迪丝——她挨着西莉亚,坐在西莉亚扔在地上的那一堆脏衣服里——问我有没有男朋友。她的原话是:“你跟谁定终身了吗?”
“啊,天呐,现在什么都没用……因为我外婆把我的子宫帽放在她的珠宝盒里了。”
之所以那天下午这个话题被提起来,是因为姑娘们在聊性的事——她们也只会聊这一件事,不然就聊衣服,钱,去哪儿吃饭,如何成为电影明星,如何嫁给电影明星,或者她们该不该去拔智齿(她们说玛琳·黛德丽[6]就拔了,好让自己的颧骨更高一些)。
“珍妮!”西莉亚和格拉迪丝同时大喊了起来。
就是在这一天——用大家的话说,就是和往常一样的一天——舞女们意识到我还是个处女。
“我知道,我知道。但是我很小心的。”
于是某天发生了一件事——那时候我来莉莉剧院还不到两周——有几个姑娘在我的房间里,边抽烟边看着我缝衣服。我在给一个叫珍妮的舞女做一个简单的小披肩——她是一个来自布鲁克林的姑娘,活泼、可爱、牙缝很大,所有人都很喜欢她。那天晚上她要出去约会,她抱怨说万一气温骤降的话,她都没有任何能披在裙子外面的东西。我告诉她我会给她做件好看的东西,所以那会儿我就是在干这件事。这种工作几乎毫不费力,但却可以让珍妮永远拿我当个宝。
“不,你才没有呢!”格拉迪丝说,“你从来都不小心!薇薇安,千万别学珍妮这个傻孩子。你得考虑这些事情!”
或许听上去我是在扮演童话故事里悲惨的继妹一角——我一直在干活、纺线,而更漂亮的姑娘们全都去参加舞会了——但你必须明白,能跟这些舞女们在一起已经让我心怀感激了。总之,我从这个交换里得到的好处比她们多。听她们聊八卦就像是在受教育一样——这也是我唯一真心渴望接受的教育。又因为总有人需要我把缝纫才华用到某件东西上,所以舞女们不可避免地开始在我和我那台强大的“胜家”周围聚集起来。很快,我的房间就变成了公司同事聚会的地方——起码是女同事聚会的地方。(况且我的房间比地下室那些已经发霉了的更衣室要好,离厨房也更近。)
西莉亚把手伸到手包里,递给了我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我打开它,发现里面有一块小小的、毛巾布材质的白色手巾,叠得整整齐齐的,从来没被人用过。上面还带着商店的价签呢。
当其他姑娘看到我给西莉亚做的衣服之后,她们也都想让我给她们量身定做裙子。于是,同在寄宿学校时一样,在我那台靠谱的老式胜家二零一缝纫机的帮助下,我的人缘很快就好了起来。莉莉剧院的姑娘们总会递给我一些需要修补的零碎物件——没有拉链的裙子,或是没有裙子的拉链——然后问我能不能想办法把它们修补一下。(我记得有一次格拉迪丝对我说:“我需要一整套新的行头,薇薇!我看起来就像谁家的叔叔似的!”)
“我给你买了这个,”西莉亚说,“是块毛巾。万一流血的话用它。”
有一次,我在劳特斯基给西莉亚买到了一条爱德华七世时代的裙子,是特别鲜亮的紫罗兰色。那是你所见过的最土的破衣服,我第一次把它拿给西莉亚看的时候她直躲。但当我把它的袖子卸下来,在后背开了个深V的口,降低了领口的高度,并且给它配了条厚厚的黑色缎带后,这条又旧又丑的裙子就被我改造成了一件晚礼服,让我的朋友看上去仿佛某个百万富翁的情妇似的。当西莉亚穿着那条裙子出现后,整屋的女人都嫉妒得直喘粗气——而这一切只用两美元就搞定了!
“谢谢你,西莉亚。”
我戒不掉那个地方。
她耸了耸肩,别过头去——让我惊讶的是——她脸红了。“有时候会流血。你得把自己弄干净。”
我最喜欢的二手服装店是一个叫劳特斯基缝纫用品及二手服装市场的地方,在第九大道和第四十三街交叉口的拐角处。劳特斯基一家是从东欧来的犹太人,他们为了能打入蕾丝行业而在法国暂住了几年,然后移民到了美国。到了美国之后,他们把家安在了下东区,推着手推车卖破旧的衣服。但后来他们搬到了地狱厨房[5]买卖二手服装。现在,中城区的这栋三层小楼整个都是他们的,里面塞满了宝藏。他们不仅买卖剧场、舞厅和歌剧院的戏服,而且还卖旧婚纱,偶尔也会卖特别棒的高定礼服,都是从上东区的某个房屋拍卖会上淘来的。
“是啊,你可别用凯洛格太太的那些高档毛巾。”格拉迪丝说。
说实话,我要做的工作还是挺多的。舞女和舞蹈演员们总是需要新的戏服,莉莉剧院的衣柜里也没有现成的衣服能让她们穿(那地方潮湿得让人郁闷,而且全是蜘蛛网,里面塞满了比这栋楼还老、还碰不得的套装)。姑娘们总是掏不起钱,所以我就学了一些非常机灵的将就的办法。我学会了如何在服装批发市场里买便宜的布料,或者在柯察街里面买(更便宜的)。更棒的是,我想到了如何在第九大道的二手服装店里淘换库存货,用那些东西来做戏服。结果我发现,我极其擅长把破破烂烂的旧衣服改造成绝美的东西。
“是的,别碰凯洛格太太的任何东西!”珍妮说。
你可以理解为我已经是莉莉剧院的戏服总监了——但只不过是因为没人阻止我这么称呼自己而已,以及其他人都不想做这份工作。
“除了她老公以外!”格拉迪丝尖声说道,所有的姑娘都笑了起来。
我很快乐。
“啊!已经过了十点了,薇薇,”西莉亚说,“你该动身了。”
这不算是什么计划——不过我要说句公道话,这比我对自己人生的想法有规划多了。
我努力站了起来,但却突然觉得头晕,又重重地栽回了小餐馆的座位上。我的腿几乎已经没有知觉了。我并不觉得紧张,但身体似乎对此有异议。
但她身上也有一种孩子般的可爱。早上的时候,西莉亚尤其可人。当她在我的床上醒来,既宿醉又疲惫不堪时,她只不过是个未谙世事的孩子,只想偎着人聊八卦。她会告诉我她的人生梦想——又大又朦胧的梦想。她的那些雄心壮志我向来理解不了,因为它们背后没有任何计划的支撑。她的心思直接瞄准了成名和赚钱,但她却没有到达这个目的地所需要的清晰的路线图——她只想让自己的长相继续维持现在的样子,以为世界总有一天会回报她的。
“你还好吗,薇薇?”西莉亚问道,“你确定你想这么干吗?”
是的,她很虚荣——程度之深使我自己的虚荣相形见绌。真的,我从没见过谁对镜子的痴迷程度比西莉亚·雷更深。她可以在自己那辉煌的投影面前站上好几个世纪,几乎要被她自己的美貌搞疯了。我知道听上去似乎我在夸大其词,但我没有。我向你发誓,有一次她对着镜子看了自己两个小时,边看边纠结为了防止自己长双下巴,她到底应该把颈霜往上抹还是往下抹。
“我想,”我说,“我确定我想这么干。”
当然了,从某种程度而言,西莉亚喜欢我是因为我是她的跟班。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也知道她是拿我当跟班看的,但我完全不介意。(如果你对年轻女孩之间的友谊有任何了解的话,那么你就会知道反正总有一个人要扮演跟班的角色。)西莉亚要求我怀着一定的献身精神为她服务——她希望我在她小腿肚子酸的时候给她揉揉,或者把她的头发梳得更蓬松些。或者她可能会说:“哎呀,薇薇,人家的烟又没啦!”——心知肚明我会跑出去给她买一包新的。(“你人真好,薇薇。”她会边说边把烟装进兜里,也不还我钱。)
“我的建议是,”格拉迪丝说,“别想太多。我从来都不想太多。”
让我既高兴又惊讶的是,我和西莉亚成了朋友。
这似乎挺明智。于是我深吸了几口气——就像我母亲教导我在跳上马背之前要做的那样——然后站起身来,往门口的方向走去。
经历了所有这些生活洗礼的人怎么可能只有十九岁,你我都心知肚明。
“姑娘们一会儿见!”我用一种活泼而且稍微有点不真实的欢快语气说道。
从好莱坞回到家里后,西莉亚在斯托克夜总会[4]找了份舞女的工作。在那里,她遇到了佩格的领舞格拉迪丝,格拉迪丝把她招进了莉莉剧院。一九四零年,当我到这里的时候,西莉亚已经为我姑姑佩格工作了将近两年——这是她生命中持续时间最长的稳定期。莉莉剧院不是个流光溢彩的地方。它绝对达不到斯托克夜总会那样的级别。但在西莉亚看来,这份工作很轻松,她的收入很稳定,而且老板是个女的,这意味着工作日的时候她不用忙着躲避“毛手毛脚的油腻老板”。而且,她的工作十点钟就结束了。这意味着只要在莉莉剧院的舞台上跳完舞,她就可以到闹市区一直跳舞到天亮——通常她就是在斯托克夜总会里跳舞,但现在只是为了找乐子而已。
“我们就在这儿等你!”格拉迪丝说。
她刚离完婚,就跟一个女性朋友搬去了加利福尼亚,一心想要当电影明星。她成功地给自己搞到了几个试镜的机会,但却从来没争取到有台词的角色。(“有一次我在一部凶杀电影里演了个死人,每天能赚二十五美元呢。”她骄傲地说——那部电影的名字我从来没听说过。)几年以后,西莉亚离开了洛杉矶,因为她意识到“那地方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四个比我身材好,而且还没有布朗克斯口音的姑娘。”
“应该不会太久的!”珍妮说。
十六岁的时候,她参加了纽约小姐选美比赛,但败给了一个穿着泳衣在舞台上弹电颤琴[3]的姑娘。她还给摄影师当过模特——从狗粮到抗真菌药膏,什么都卖过。她还当过艺术模特——把自己的裸体出卖给画家和艺术学校,每次卖好几个小时。她还没成年就嫁给了一个萨克斯手,这个人是她在俄罗斯皇家茶室的衣帽间短暂工作时遇到的。不过,嫁给萨克斯手向来没什么好结果,西莉亚也不例外——你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离婚了。
[1] 美国著名爵士乐手。
很快,年轻的玛利亚·特蕾莎就发现,比起给一个变态烤面包卷,当陪舞女郎赚的钱更多。她把名字改成了西莉亚·雷,和其他几个舞蹈演员搬到了一起,开始了她的事业——事业内容包括让全世界看到她动人的美貌,好让自己更上一层楼。她在第七大道上的蜜月街舞蹈天地里当起了陪舞。她让男人摸她,在她身上气喘吁吁,在她的怀里孤独地哭泣,以挣取五十美元的周薪,外加一些额外的“礼物”。
[2] 法国著名男演员,奥斯卡终身成就奖得主。
她在一家烘焙工厂里工作了一段时间,工厂老板给了她一份工作和一个落脚的地方,作为交换她要频繁地给他“打飞机”——我从没听过这个说法,但西莉亚非常热心地跟我解释说那就是“手淫”的意思。(每当我听到人们说过去那个年代多么纯真的时候,安吉拉,我想到的就是这个画面。我想到的是十四岁的玛利亚·特蕾莎·本尼温蒂,她刚刚经历完自己的第一次堕胎,无家可归,要靠给烘焙工厂的老板手淫的方式保住工作,让自己有一个睡安稳觉的地方。是的,伙计们——这才是过去的日子。)
[3] 一种爵士乐乐器,敲击后就会发出声音。
她不多不少就上了一年高中。在十四岁那年离开了学校,因为她跟一个朋友的父亲干了点风流事,传出了丑闻。(用“风流事”来形容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和一个十四岁的女孩的性关系可能不太准确,但这就是西莉亚用的词。)她的“风流事”导致她被家人扫地出门,还怀了孕。追求她的那位先生掏钱让她堕了胎,非常热心地“处理”了这个状况。堕胎之后,她的那位有妇之夫不想再跟她有瓜葛了,于是就把精力都转移回了自己的爱人和家庭上,把玛利亚·特蕾莎·本尼温蒂孤零零地抛在身后,让她尽自己所能在这个世界上苟且偷生。
[4] 1929年至1965年期间曼哈顿的一家夜总会,世界上最负盛名的夜总会之一。
西莉亚出生在布朗克斯,受洗时取名为玛利亚·特蕾莎·本尼温蒂。她是意大利人,虽然你永远没法从她的名字猜到这一点。至少她父亲是意大利人。从她父亲那里,她继承了乌黑油亮的头发和那双令人赞叹的深邃眼眸。从她波兰裔的母亲那里,她继承了苍白的肤色和高挑的身段。
[5] 曼哈顿中城区西部的一块区域,曾为爱尔兰裔美国人的聚集区。
至于她的身世,我很快就知道了她的故事:
[6] 好莱坞黄金时期传奇女演员,拥有德国和美国双重国籍。
“女孩子必须给自己创造机会。”她过去经常这么说。
[7] 著名的美国私立高中,也是全美排名前十的高中之一。
早上,我们会赖在床上,听她给我讲她交往过的那些男人。带她北上去哈莱姆跳舞的男人,带她去看午夜场电影的男人,把她带进派拉蒙片场,让她在前排看吉恩·克鲁帕[1]的男人,把她介绍给莫里斯·切瓦力亚[2]的男人,请她吃芝士焗龙虾和焙烤阿拉斯加的男人。(为了吃上芝士焗龙虾和焙烤阿拉斯加,西莉亚无所不能——也无所不做。)她谈论这些男人时的语气,就好像对她来说他们什么都不是一样,但也只是因为对她来说他们的确什么都不是。一旦他们付完钱,她就经常想不起来他们叫什么。她利用这些人的方式跟她用我的护手霜和长筒袜的方式差不多——免费自取,毫不爱惜。
[8] 位于哈德逊河河畔的城市,瓦萨学院的所在地。
然后,在夜里某个天杀的时间点,我会感觉肩膀被猛撞了一下,听到那个熟悉的让我“挪开”的指令。我会挪到一边,而西莉亚则会瘫倒在床上,把我的空间、枕头和被子全都据为己有。有时候她立马就能睡着,但其他时候她会醉醺醺地熬夜跟我聊天,直到话说了一半就昏睡过去为止。有时当我醒来的时候,会发现她在睡梦中还拉着我的手。
[9] 成立于1891年,是曼哈顿一家私人社交俱乐部。
不到一周,我和西莉亚的生活就有了规律。每晚表演落幕后,她都会匆匆换上晚礼服(一般来说,她的晚礼服在其他圈子里会被当作内衣来穿)到闹市区放纵一下,过个激情之夜。与此同时,我会跟佩格姑姑一起吃顿已经过了饭点的晚餐,听听收音机,缝缝衣服,看场电影或者直接睡觉——全程希望自己在做更刺激的事情。
[10] 根据马克思名言“各尽所能,各取所需”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