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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昆明·黑暗·公主和女巫

老徐说:“不过什么?”

陈铭生点了一根烟,说:“我觉得还行,应该没有什么纰漏,不过——”

“不过,感觉他现在比较谨慎,我刚回来,而且还残废了,重要的活应该不会让我做。”

老徐说:“白吉……你觉得他现在态度怎么样?”

老徐说:“你觉得,他是故意避开你的?”

陈铭生坐在床边,说:“具体的我还不知道。”

“这事应该计划有一阵了。”陈铭生抽了一口烟,说,“我看他们走的时候很果断,应该是去讨论什么。”

“你说他们要运货?”老徐的语气有些凝重,“什么时间知道吗?”

老徐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铭生,你得想办法把事情弄清楚。”

当天晚上,陈铭生回到翠湖宾馆,给老徐打了个电话。

“我知道。”陈铭生说,“我明天去花园一趟,会找机会跟白吉谈谈。”

就像是在拟定着什么。

老徐说:“如果真的有情况,一定要把时间弄清楚。”

稳、冷静、规律。

陈铭生说:“好的。”

陈铭生依旧没有说话,在黑暗的角落里,阿言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到他手里拿着的银色小叉,在果盘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铭生。”老徐说,“万事小心。”

他笑嘻嘻地说:“到时候名哥多罩罩我们啊。”

“放心。”陈铭生把烟灰弹掉,静了一会儿,然后对老徐说,“老徐,严队是怎么死的?”

他说完,见陈铭生没有说话,一直低着头,又说:“不过名哥你也不用太担心,毕竟你走了这么久了,突然回来,而且还……”阿言不敢提陈铭生的腿,一带而过地说,“凭你跟白哥的交情,没多久,这条道就还是你的。”

电话那边安静了好一会儿,陈铭生只能听见呼呼的喘息声。

阿言说:“要不他怎么爬这么快的?”他的语气有些酸,“这次运货,白哥很有可能让他去。”

老徐说:“铭生,你不要管这些。”

陈铭生看着那只手,干净利索地比画了一道,他的目光落在阿言的指尖上,不可闻地说了句:“是吗?”

“我问你严队是怎么死的?”

“刘伟啊。”阿言压低声音,小声对陈铭生说,“虽然没证据,但咱们这的都知道,就是他把那个缉毒队的头给——”阿言没有说完,手指并拢,在身前轻轻一划。

老徐深吸一口气,说:“中套了,我们本来准备实施抓捕,但是消息是假的。在行动的前几天,严队就已经被盯上了。”

陈铭生:“谁?”

陈铭生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他走得痛苦吗?”

“肯定知道啊。”阿言瞪了一下眼睛,说,“他都恨不得让全天下都知道。”

老徐的语气有些急促,像是压抑着什么,他对陈铭生说:“铭生,你不要想这些,以现在的工作为重,你要记住,你是警察。”

“这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么重要的事,你们都知道?”

陈铭生过了许久,才回答了一句:“好。”

陈铭生在吃过一口哈密瓜之后,手里的叉子就一直没有再用过,而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果盘。

第二天,陈铭生驱车前往晋宁。

“不过还好,人都跑出来了。”阿言说,“后来还找机会把那个条子头做了,也不算赔。”

晋宁位于云南中部,三面环山,一面是平坝。在晋宁县昆阳镇,有一座纪念园林——郑和公园,算是当地重要的旅游景点。

阿言皱着眉头说:“没办法啊,那边催得紧,上次那批货被那伙警察搅和得都完了,白哥至少损失了这个数。”阿言一边说,一边在陈铭生身边伸出四根手指头。

在郑和公园的北边,不远的地方,有一座独门独栋的房子,隐匿在街道深处,一般路过的人都不会注意到。

陈铭生说:“不是前不久刚被查了一次,怎么这么快又运?”

白吉的女儿白薇薇,就住在这里,白吉把这个地方叫“花园”。

阿言又说:“具体什么事我也不知道,但是听人说,白哥好像要运一批货。”

其实叫它花园也算是名副其实,这座小别墅的院子里,种得满满的花花草草。

陈铭生叉了一块哈密瓜,放到嘴里。

陈铭生把车停到门口,撑着拐杖下去,花园没有锁门,陈铭生推开铁门直接进去。他在花园里面看见了吴建山。

阿言凑过来,在陈铭生耳边小声说:“名哥,确实有事。”

“江名。”吴建山也看见了他,陈铭生走过去,说:“你怎么在这儿?”

陈铭生笑笑,说:“除了这个呢?”他抬眼,看了阿言一眼,阿言一下子就明白过来,这个“事”究竟指的是什么事。

吴建山说:“白哥怕你离开久了不熟,让我在这边迎迎你。”

“什么事?”阿言想了想,说,“最大的事就是你回来了!”

陈铭生和吴建山一起往屋子里走,陈铭生说:“你来了多久了?”

陈铭生拿了叉子,没有叉水果,而是在手里晃了晃,说:“阿言,最近有什么事吗?”

吴建山说:“今早凌晨到的。”

阿言给陈铭生叉好叉子,说:“名哥,你吃果盘。”

陈铭生看了他一眼,不经意说:“昨天跟白哥待到很晚?”

没一会儿,一个服务生端来一个大果盘,双层的,里面水果切得花样百出,摆得漂漂亮亮。

“嗯。”吴建山打了个哈欠,推开门,“去了趟洗浴中心,一直弄到半夜。”

陈铭生没有反对,阿言冲里面喊:“拿个果盘!”

这座小别墅面积不大,但是内部装潢很精致,房间整整齐齐。墙壁上贴着碎花壁纸,地上也铺着小方毯,茶几和灯座上都摆着鲜花,看起来十分别致。

阿言说:“那我叫他们拿个果盘来。”

“薇薇呢?”

“没事。”陈铭生坐下,说,“不用开。”

“还没回来。”吴建山带着陈铭生来到客厅,两人坐到沙发上,这时从里屋出来一个家政打扮的大婶,吴建山对她说:“拿点瓜子、花生什么的,再泡壶茶。”

陈铭生带着阿言来到酒吧角落里,他们坐进一个半圆的沙发里,阿言说:“名哥,我叫人把灯打开吧,这太暗了。”

大婶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转身去后厨准备吃的。

“嗯。”陈铭生转了下头,说,“过来这边。”

陈铭生跟吴建山面对面坐着,陈铭生说:“她什么时候回来?”

“名哥!”阿言看见陈铭生回来,放下手里的活奔过来,说,“名哥你没走啊?”

吴建山掏出烟,点了一根,又递给陈铭生一根,说:“不知道,应该还有一会儿吧。”

阿言就在下面,听见有声音,抻着脖子往这边看。

陈铭生借着吴建山的手点着烟,说:“她现在干什么呢?”

他没有离开,而是转身回了明都。

吴建山说:“白哥找人给她安排了个工作。”

陈铭生不紧不慢地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头掐掉。

陈铭生说:“在哪?”

白吉有事没有跟他说。他跟吴建山离开后,刘伟和郭子的车就跟在后面,陈铭生回忆他们最后走时的神色,刘伟在看见他单独留下来后,神情里藏着按捺不住的兴奋。

吴建山说:“在小学里面,当个英语老师。”

他们走后,陈铭生靠在酒吧门口的墙上抽了一根烟。

陈铭生一愣,说:“老师?”

陈铭生点头:“谢谢白哥。”

吴建山笑笑,说:“嗯。”

白吉坐了吴建山的车走,临走的时候留给陈铭生一把车钥匙,白吉说:“外面停了一辆,你先开着。”

他们谈话期间,外面有车笛声,陈铭生和吴建山同时看向门口。

这顿饭吃了两个小时,之后众人散伙。

没一会儿,大门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

刘伟抬头看了陈铭生一眼,白吉的包庇偏好太过明显。他拿起酒杯,也把酒一口喝光。

女人年纪大概二十四五,个子不高,但长得很清秀。她几乎是跑着进的屋,一推开门,她的目光直接定在了坐在沙发上的陈铭生身上。

吴建山说:“白哥说得是。”

“阿名?”女人微微张着嘴,看着陈铭生,似乎愣住了,“阿名?”

白吉摆摆手,说:“规矩都是拿来骗人玩的,酒只要喝得爽,想怎么喝就怎么喝。”

陈铭生看着她,说:“薇薇。”

吴建山说:“我也是被白哥教育了好几次才学会。”

白薇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慢慢地,那双眼睛渐渐红了。她扔了手里的包,向陈铭生冲过去。陈铭生站起来,白薇薇直接冲到他怀里。

陈铭生笑笑,说:“是吗?我没喝过几次这个,不知道规矩。”

“阿名!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你没死!”白薇薇拉着陈铭生的胳膊,眼泪哗哗地流。

吴建山看他这么喝酒,笑着说:“阿名,这酒可不是这么喝的。”

陈铭生被她撞得失去平衡,重新坐到沙发上。白薇薇的身子也跟着倒了一下,她才看见陈铭生的腿。

他们碰了一下杯,陈铭生将酒一饮而尽。

“呀。”白薇薇似乎吓了一跳,“阿名你的腿怎么了?”

白吉听了他的话,咧嘴一笑,银色的镜框反着丝丝的光。“好好,这就对了。”

陈铭生说:“没什么。”

陈铭生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说:“我明天就会去的。”

白薇薇低头看着那截残肢,她的目光似乎有些疑惑。她又问了一遍同样的话:“阿名,你的腿怎么了?”

白吉给陈铭生开了瓶红酒,说:“等住几天缓过神来,记得去花园那边看看。”

陈铭生看着白薇薇的眼睛,那双眼睛跟刚才有些不太一样。陈铭生知道她原来的毛病要犯了,拉过她的手,转移她的注意,说:“我听吴建山说,你在小学当老师?”

陈铭生夹起糖蒜,放到嘴里。

白薇薇刚刚还低着头,听到陈铭生的话,她反应了一会儿,然后抬眼,目光又变得清澈了。

吴建山点头:“吃吃,大家吃饭,锅都开了。”

“是呀。”白薇薇说,“我在小学当英语老师呢。”

白吉的神色又在一瞬间轻松了下来,他语气轻快地说:“吃饭吃饭,都干什么呢?”

陈铭生说:“喜欢干吗?”

陈铭生的筷子尖抵在糖蒜上,没有动。桌上所有人都没有动。

“喜欢。”白薇薇像个拿到花裙子的小姑娘一样,说,“我喜欢教英语,那些小孩都很聪明。”

“不是,白哥……我,”郭子脸上还挂着笑,可笑得很难看,他的话有些语无伦次,“我是说,薇薇姐她,她……”

陈铭生点点头,吴建山在一边说:“薇薇,你去收拾一下,等会白哥也来,晚上大伙一起吃饭。”

他话一出口,马上意识到不对劲,再想改口已经来不及了,白吉看向他,眼睛一眨不眨,透着火锅的热气看着,就像蜡人一样。郭子的手一哆嗦,一根筷子落下去,磕在瓷碗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白薇薇说:“爸爸也来?”

郭子也笑了,说:“薇薇姐就是小孩啊。”

吴建山说:“嗯,还给你买了礼物。”

“嘿。”白吉看着,一下子乐了出来,说,“这丫头,啥也不懂,多大人了还跟小孩似的。”

“真的?”白薇薇转头看陈铭生,说,“礼物在哪?”

“听说过听说过。”郭子连忙说,“薇薇姐提过好多次,每次都说名哥是这个。”他一边说,一边举起大拇指。

陈铭生和吴建山同时一愣,白薇薇的目光充满期待。吴建山张口要说什么,陈铭生给了他一个眼神,又对白薇薇说:“在我车里,晚上给你。”

“啊,我还没来得及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个是郭子,是我从家那边带来的,年轻人,什么都不懂,锻炼锻炼。”白吉拍拍郭子的肩膀,说,“这个是江名,你该听说过吧?”

白薇薇高兴地笑了,她抱了陈铭生一下,然后转身上楼。

陈铭生稍稍打量了他一下,然后看向白吉,说:“他是?”

吴建山看她走了,对陈铭生笑着说:“你给她买礼物了?”

郭子冲陈铭生点点头,说:“名哥。”

陈铭生无奈地摇摇头,吴建山看了一眼楼上,说:“她那毛病我一时半会都反应不过来,也亏你能应付。”

那个叫郭子的人年纪看起来是最小的,也就二十几岁,长得不算高大,也跟白吉一样,戴着一副眼镜,长相斯文。

陈铭生低头抽了口烟,说:“应付什么,顺着她就好了。”他看了吴建山一眼,说,“白哥等会要过来?”

白吉点点头,说:“你刚回来,先休息两天。”说着,他朝桌上那个一直都没有说过话的人比画了一下,又说,“你要有什么需要,直接联系郭子。”

“嗯。”吴建山说,“也是你面子大,他难得来这边一趟。”

陈铭生说:“在翠湖那儿。”

陈铭生低头抽烟,没有回话。

又吃了一会儿,白吉开口,说:“阿名啊,你现在住在哪里啊?”

白吉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到了,只有一个司机送他来。

陈铭生伸手夹了一块糖蒜,放到碗里,刘伟抬头看了他一眼,两人都没有再多说什么。

白薇薇换了一身花裙子,坐在陈铭生身边。晚饭就是自家厨子做的,在一楼餐厅里吃。

白吉吃得热火朝天,脸色红润,额头上渗出薄薄的一层汗,他拿筷子敲了敲火锅,说:“都说了吃饭吃饭,怎么总聊这些?”

一顿饭吃得还算愉快。

“好了。”白吉的声音响起,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开饭前陈铭生找到白吉,跟他说了一下刚才的情况。

“你!”

“哟,借花献佛。”白吉笑着说,“我给女儿买的东西,变成你送的了。”

陈铭生轻轻动了动筷子,缓缓道:“嗯,警察的确算不了什么。”

陈铭生无奈一笑,说:“我忘了,下次一定补上。”

或许是因为陈铭生的神色过于无所谓,刘伟的语气因为那股狠劲,甚至已经有些变调了。

“给你给你。”白吉从车里拿了一个小礼物盒,递给陈铭生,说,“你送和我送,她肯定是高兴你送。”

刘伟的脸色瞬间就有些不对劲了,他目光变得有些狠戾。“我怎么不敢?警察算个屁。”

陈铭生把礼物送给白薇薇,白薇薇当场就拆开了。

陈铭生说:“过了封锁期,我很快就离开了,我的腿需要尽快治疗。当时东兴很乱,警察到处都是……”陈铭生说到这,微微顿了顿,看了刘伟一眼,嘴角轻扯,笑得有些意味深长,他低声说,“你敢在警察面前露脸吗?”

里面是一顶帽子,长沿花边,清淡的颜色。

刘伟耸耸肩,底气稍有不足地说:“那有什么?我们又不是不在,都去找你了。”

白薇薇把帽子戴到头上,问陈铭生:“阿名,好看吗?”

“我走什么?”陈铭生低声说,“我一条腿被车碾碎了,藏在一家饭店的厨房里,所有的宾馆外面都是警察,你说我走什么?”

陈铭生点点头:“好看。”

陈铭生手里拿着筷子,但是一直都没有吃东西,他听见刘伟的话,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低声一笑,再抬眼,目光又冰冷,又沉静。

“快把帽子拿下来,先吃饭。”白吉说。

说到这里,懂的基本都懂了。

一顿饭吃得气氛很愉快,饭后,白薇薇缠着陈铭生,给他拉到自己的房间说话。“阿名,你怎么这么久都不来找我?”

“你知道怎么还跑啊?”刘伟笑了笑,眼睛若有若无地看了一眼白吉,说,“是不是对咱们有什么意见啊?”

陈铭生说:“我在外面养伤。”

陈铭生说:“我知道。”

白薇薇低头看了看他的腿,脸上的表情有些哀伤。“你是不是因为腿坏了就不想找我了?”

吴建山说:“这个倒是真的,我可是一直在找你的。”

陈铭生笑了笑,说:“没。”

“名哥,你有什么事非要走啊,大伙也不是不帮你。”刘伟看着陈铭生,说道。

白薇薇说:“你别怕,我可以照顾你的,我去找爸爸帮忙。”

所以刘伟厌恶陈铭生,那种厌恶是深埋于心的,陈铭生不会多看他一眼,所以他的厌恶只会越来越深。

陈铭生低头看着白薇薇。

陈铭生做事,永远是白吉最放心的。

白薇薇的目光很清澈,就像小孩子一样。而她,在某种意义上讲,也的确是个小孩子。

如果非要形容他的那种不一样的话,或许有人会用这样的词——沉稳、勇敢、男人。甚至于还有些似乎不该出现在他们这样的人当中的词汇,比如坚定,比如忠诚。

八年前,在陈铭生刚混入白吉的组织里的时候,白薇薇刚刚上高中。白吉对白薇薇的保护很好,他并没有让她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行当。她只隐约知道自己的爸爸开了几家歌舞厅,她也不知道那些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而且似乎很多人,都能意识到他这种不一样来。他们为了这种不一样,凑到了陈铭生身边。

有一次她放学早,心血来潮去了其中一家,里面的人不认识她,问她要做什么,白薇薇懵懵懂懂地说要唱歌,然后等他爸爸来。

跟其他混这个道的人比起来,他身上有些特殊的东西,具体是什么,他说不出来,可他就是觉得,陈铭生不一样。

歌舞厅的人就给她开了一间屋子,白薇薇进去,里面的小茶几上放着果盘、茶水,还有歌单。那个时候歌舞厅跟现在不同,都不太正规,里面乱得很,白薇薇进去后就有些后悔了,想走的时候看见门口的走廊里有几对男女,脏兮兮地抱在一起。

他觉得,陈铭生有些不一样。

白薇薇吓得不行,反身把门锁上。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手机,只想着等她爸爸来带她走。

后来,他跟了吴建山当手下,吴建山也是白吉身边的红人,对他也不错,可他一直对陈铭生耿耿于怀。

而刚巧的是,门口来了几个醉汉,认错路了,使劲敲白薇薇的房门,还在门口叫嚷。歌舞厅都是木头门,被几个醉汉连踢带踹地砸开。

刘伟这种人尤其如此。

白薇薇就是那么被吓出毛病的。

人往往就是这个样子,在相处的过程中,每个人都会发现其他人与自己不同的地方,而当他们意识到这种不同带来的内在差异时,原本积极的感情,也会转化为无形的恶意。

而那个时候,陈铭生也在那个歌舞厅干活,他听到有人喊救命,就冲进包间里把白薇薇带了出来。当时他问她家里人在哪,白薇薇已经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刘伟一开始的时候是想跟着陈铭生的,但是后来他发现不管是送烟送酒,还是献其他殷勤,陈铭生好像永远不为所动。

陈铭生把她带去医院,白薇薇整整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

正因为看出了这些,所以虽然是他把刘伟带了出来,但是他并不怎么跟刘伟接触。

她把那段记忆忘去了。

陈铭生之所以找到刘伟,是因为他看出来,刘伟是那种不屈于现在的人,不仅如此,他还看出来,刘伟是一个自私自利、心肠狠毒、为了自己什么都肯做的人。

可她还记得陈铭生。

这算不得知遇之恩,恰恰相反,在某种程度上说,这也是决定了陈铭生和刘伟两个人未来的相处之路。

当她告诉陈铭生她爸爸是白吉的时候,陈铭生知道,这一次他赚到了。当时陈铭生一心想要接近白吉,而白薇薇是天赐的机会。

说起来,刘伟能从一个麻将馆小工走到今天,还得多亏了陈铭生,因为当初去麻将馆找人的,就是陈铭生。

白吉对于白薇薇的遭遇,愤怒异常。那家歌舞厅的所有工作人员都遭了殃,只有陈铭生例外。

白吉给了刘伟一笔钱,刘伟十分爽快地给自家老板下了套,关了进去。白吉买下店铺,刘伟顺理成章地跟着白吉混了起来。

“阿名……”白薇薇仰着头,对陈铭生小声说话,就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样。

刘伟最开始在一家麻将馆干活,白吉当时想要盘下那家店,但是店主不想卖,十分不配合。白吉就想办法在麻将馆里认识了个小工,就是刘伟。

“我知道你给我爸爸工作,你不要怕自己腿坏了他会开除你,我会帮你说情的。”

这个刘伟,他是在五年前认识的。当初他已经跟了白吉有几年了。

陈铭生冲她笑笑,说:“谢谢。”

陈铭生看了他一眼。

他顺着屋门缝隙,往外看了看,吴建山和白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不知道在聊些什么。陈铭生转头对白薇薇说:“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他叫了一声名哥,可那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恭敬,在座的都是混场子的老油条,听都听得出来,可并没有人表现出什么。

白薇薇笑了,说:“喜欢。”

刘伟笑了一声,他年纪三十左右,看起来比陈铭生小一点,人长得不算难看,但是脸上总是似有似无地带着一股狠意。尤其是在看到陈铭生的时候,十分明显。

陈铭生淡笑着看着她,目光里似乎有话要说。白薇薇愣了愣,然后马上笑道:“你也想要礼物对不对?”

陈铭生说:“没有。”

陈铭生说:“或许。”

刘伟说:“我们放消息出来,你都没有注意到吗?”

白薇薇兴致勃勃地说:“你想要什么?”

陈铭生说:“出事之后我在东兴躲了几天,后来花钱跟一趟运水果的货车去了北边。”

陈铭生说:“哪有送礼物还问的?”

白吉又涮了一块肉,吃起来似乎有些烫嘴,呼了几口气。

白薇薇皱了皱眉头,说:“可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啊?”

刘伟忽然说:“是啊,名哥。当时我也去了。”他看了一眼吴建山,然后又转过眼,表情看起来稍稍有些玩味,“名哥,我们找了你好久,你一点消息都没有,你去哪了啊?”

陈铭生淡淡地说:“你可以问问别人。”

“是啊。”吴建山说,“后来我带人去东兴整整找了你十五天,一点信儿都没有。”

白薇薇自顾自地嘟囔,“问谁呀……啊对了!”白薇薇一拍手,也没有管陈铭生,直接跑出屋,一路到楼下。陈铭生跟在她后面,慢了几步下楼,他到楼梯拐角处的时候等了等,没有露脸。

白吉吃了口羊肉,叹气道:“我也是没办法,当时事发突然,我只能自己先撤。”他拿手帕擦了一下嘴,又说,“后来我让建山他们找你,找了半个多月也没找到。”

白薇薇把吴建山从白吉身边拉走,到另外一间屋子里说话。陈铭生这才从楼上下去。

“不。”陈铭生说,“白哥,那事跟你没关系。”

白吉看到他,招招手:“阿名啊,来,过来坐。”

“嗯?”陈铭生没有反应过来,他看了白吉一眼,注意到他的目光,才明白过来。

“白哥。”陈铭生撑着拐杖,坐到白吉身边。他叫了白吉一声后,就一直低着头,没有吭声。

白吉点点头,他涮了几下羊肉,侧过眼,看了看陈铭生的腿,说:“怪不怪我?”

白吉说:“怎么,脸色不太好啊?”

陈铭生说:“也没做什么,大部分时间都养伤了。”

陈铭生摇了摇头。

“阿名,这么长时间都干什么了?”白吉随口问道。

白吉靠在沙发上,看着陈铭生,说:“怎么,有什么话不能跟白哥说?”

白吉吃火锅喜欢自己动手,他挥挥手,让几个服务员都下去,等火锅开了,他自己夹了一筷子羊肉放进去。

陈铭生似乎有些犹豫,吞吐好久,才抬起头,对白吉说:“白哥,你是不是觉得我没用了?”

吃火锅是白吉的几项癖好之一,他的口味很重,尤其喜欢吃味道辛辣甚至犯冲的东西。餐桌上的气氛很轻松,吴建山和刘伟还有剩下一个人轮番敬酒,陈铭生一一接下。

白吉笑笑,说:“乱说什么呢?”

白吉说:“来,正好,边吃边说。”

陈铭生看着白吉,目光坚定,说:“白哥,你相信我,我还能做。”

陈铭生说:“没吃多少。”

白吉迎着陈铭生这样的目光,叹了口气,说:“哎,我就是怕你有这样的想法。”白吉身子微微靠前,说,“你脑袋够用,我知道你应该是看出了点什么。”

服务员下去拿酒,白吉拍拍陈铭生的肩膀,说:“早上吃饭了没?”

陈铭生说:“你要是觉得我不行了,就直接跟我说,我不会赖在这里的。”

“好的,请稍等。”

“啧。”白吉皱眉,说,“你别这样想,这一年来发生很多事,我总不能说你一回来我就把别人的活给你干,也要给其他兄弟留个面子。”

火锅被最后端上来,白吉拿了块湿手帕擦了擦手,对上菜的服务员说:“去开两瓶好酒。”

陈铭生低着头,默然。

陈铭生跟着白吉来到桌边,服务员在桌子上陆陆续续地摆放了十几个盘子,肉菜、海鲜样样俱全。

白吉拍拍陈铭生的肩膀,说:“阿名,你几乎是我一路带着过来的,你要信我。”

白吉垂下手,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一边说:“来来来,先吃饭。”

陈铭生忽然说:“白哥,刘伟那个人杂心太多,成不了事。”

过了一会儿,门被敲响,吴建山说了句进来,外面两个服务员推着个小车进来,小车里摆着的都是火锅用料。

白吉的手微微一顿,而后冲着陈铭生慢慢咧嘴笑了。

白吉也似乎被这漫长的一段时间吸引住了,他看着缓缓而上的烟雾,好像在回忆一样。

他靠回沙发上,缓缓地说:“阿名,机会总是公平的。”

陈铭生不自觉地咬了咬牙,说:“八年了。”

陈铭生看着那个笑容,最后点点头,低声说:“嗯。”

“阿名。”白吉轻轻地吸着烟,说,“你跟了我多久了?”

那天晚上,白薇薇留陈铭生住在花园,白吉极力赞成,陈铭生晚上没有走,住在客房里。

陈铭生点点头:“是我的错。”

半夜,他躺在床上,思索着晚饭时候的事。不管如何,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运货确有其事,而且,是刘伟负责。

吴建山说:“江名,你这事有点儿不地道,不管怎么样,你总得告诉我们一声。一句话不说就走,这算什么?”

陈铭生一边想着如何才能得到准确时间,门被悄悄地推开了。

陈铭生低着头,没有说话。

陈铭生看向门口,白薇薇穿着一身丝绸吊带睡衣,她怯生生地站在门口。她看起来刚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些湿。

白吉抬手,掀捡着陈铭生的衣服角,里外看了看,皱眉说:“你看看你把自己搞成什么样子。”

“阿名……”

白吉的目光看着有些冷,陈铭生抬头瞧了一眼,又低下头,说:“不是,白哥,我信你。”

陈铭生看着她,白薇薇说:“我能……我能跟你一起睡吗?”

白吉靠坐回去,说:“阿名,少条腿而已,怕什么。”他看着陈铭生,缓缓地说,“是不是不信我啊?”

陈铭生躺在枕头上,歪着头看了看她,然后笑着说:“来吧。”

“啧。”白吉很快地转过头,嗤笑一声,说,“累了,你才多大你就累了。”他拿手指头点了点陈铭生的胳膊,身子低过来,说,“才挣了几个钱,你就累了?”他说完,咧着嘴在陈铭生身边笑。陈铭生也低下头,笑了。

白薇薇高兴地一耸肩膀,上了床,躺在陈铭生身边。陈铭生不动,她也不敢伸手,就在一边安安静静地躺着。

陈铭生摇摇头,说:“不是。”他看着面前的地面,地上铺着一张暗红色的地毯,“白哥,我是觉得……觉得有点累了。”

陈铭生侧过头,看着她有些胆小的神色,忽然不可抑制地,想起杨昭。

“阿名。”白吉淡淡地说,“不想回来?”

陈铭生看着睡在一边的白薇薇,想着,女人真的是很神奇的东西。

白吉转过头,他长得偏瘦,这么微微侧着头,脸颊上的轮廓特别明显。

他仰着头,头枕在自己的胳膊上,看着天花板。在那一刻,他停止思索任务、停止思索白吉、刘伟和其他任何事情。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因为脑海中出现的那个女人,而全部集中了。

“我说什么了?”白吉弹了一下烟,说,“我就跟你们说,他不出来,肯定是有什么事。”白吉说的这个“他”,毫无意外地是指陈铭生。

杨昭。

白吉抽了一口,放松地躺在沙发上,目光刚好跟对面的吴建山对上,银框眼镜后的目光显出淡淡的笑意。

很多人都说,如果分开的时间长了,会记不住人的长相。每当回忆的时候,脑中都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谢谢白哥。”陈铭生接过烟,自己掏出打火机,先给白吉点烟。

可陈铭生却能清清楚楚地记得杨昭的长相,记得她淡淡的嗓音,还有冷笑时候的表情。

白吉从怀里掏出一盒烟,拿了两根出来,一根递给陈铭生。

陈铭生在回忆中笑了。

“来,阿名。”白吉拍拍身边的座位,陈铭生坐过去。吴建山和另外一个人坐到沙发对面。

他果真被这个女人欺负得体无完肤。

刘伟笑着说:“好。”他去外面叫人准备,跟陈铭生错身而过的时候,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陈铭生的腿。

在这样安静的夜里,陈铭生思念杨昭。那种思念几乎将他吞噬了。

白吉晃了晃肩膀,说:“火锅,这几天有点阴,吃点火锅充充阳气。”

他在床边摸索了一下,将手机拿到手里。手机里并没有杨昭的电话号码,可那十一位数字已经牢牢地刻印在陈铭生脑子里,他觉得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陈铭生进屋,随手把灯打开,屋子很宽敞,几张长沙发摆在当中,旁边还有一张桌子。白吉坐到沙发上,刘伟过来,问道:“白哥,吃点什么?”

黑暗中,他紧紧捏攥着手机。

“开灯开灯。”白吉说。

身边躺着的人忽然动了动,陈铭生侧过头,看见白薇薇睡眼蒙眬地看着他,小声说:“阿名,你还没睡吗?”

最后进屋的那个人反手将门关好。

陈铭生没有说话,白薇薇抬起头,说:“有什么事吗?”

“来来,别在外面站着,咱们进去。”白吉率先迈步,进了里屋。陈铭生撑着拐杖跟在他后面,吴建山等人也一同跟进屋。陈铭生无意间看了刘伟一眼,刘伟长得是这几人中最凶的,一脸煞气,他也看了一眼陈铭生,然后很快移开目光。

陈铭生低声说:“没有,你睡吧。”

白吉抬起一只手,吴建山闭上了嘴。

白薇薇又躺了回去,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你也快睡吧,好累的。”

“江名,你……”

陈铭生:“嗯。”

吴建山也看见了陈铭生,他的目光落在陈铭生的腿上。

手,终于慢慢地松开了。刚刚那一抹强烈的冲动,也被他慢慢地压下去了。

白吉的眼睛在那副银色的眼镜框后面,带着些许的探究,他上下打量陈铭生,然后了然地对后面的人说:“看见没,我就说吧。”

陈铭生闭上眼,无声地咬了咬牙。

陈铭生从沙发上站起来,说:“白哥。”

白薇薇说得对,的确,有些累……

白吉刚一下来,就看见了陈铭生。

陈铭生动了动,躺下来,白薇薇似乎是察觉到了,不自主地将胳膊伸过来,抱住陈铭生。陈铭生没有动,他看着胸前的那只手,她的手和陈铭生胸口间,还隔着一床软软的被子。

白吉的身后跟着两三个人,陈铭生认出吴建山、刘伟,还有一个是他没见过的。

被子是公主被,上面有很漂亮的花纹。白薇薇喜欢这种调调,白吉吩咐照顾她的人,一切按她的喜好来。

白吉今年四十八岁,中等身材,他的长相很斯文,甚至还戴了一副眼镜。从外表来看,他完全不像一个犯罪分子,而更像是一个大学老师,他不喜欢正装,每天都是休闲服装,他最喜欢穿白色的球鞋。

是不是女人都喜欢生活在童话世界里?陈铭生的想法一冒出来,马上低低地笑了笑。

等他再抬起头的时候,白吉已经下到大厅里了。

如果白薇薇在童话世界里,是个人畜无害的公主,那杨昭呢?

陈铭生看见一双白色球鞋,低了下头,把烟掐灭。

陈铭生回想杨昭,第一个画面就是她靠在自家公寓的厨台旁抽烟,那种冷淡的神情湮没在昏黄的余晖中,模糊不清。

这时,门口传来声音,陈铭生转过头,听见开门的声音。然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楼梯上面一点一点地向下。

她或许是一个反派人物,陈铭生想,一个巫师,或者是冷漠的皇后。

陈铭生冷笑一声,冲他吹了口烟。

在那个世界里,王子对她毫无招架之力。

“当然是啊。”阿言说,“现在你回来了,他就是这个。”阿言一边说,一边伸出小手指头,一脸不屑。

之后的几个星期里,刘伟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陈铭生敏感地觉得,似乎运货的时间快到了。

陈铭生说:“是吗?”

陈铭生一直在翠湖宾馆里闲着,大概一个多星期后,吴建山找到他,问他感觉怎么样。

阿言转头,小声对陈铭生说:“名哥,你走这一年,白便宜那个刘伟了。”

陈铭生:“有什么怎么样的?”

服务员缩着脖子赶快走了。

吴建山笑笑,说:“你这不是刚回来嘛,都适应得差不多了?”

“名哥。”阿言搬了个凳子凑过来,转头看了一眼还在看热闹的服务员,骂了一句,“去那边干活!”

陈铭生说:“没什么要适应的。”

陈铭生:“问什么问。”他抽了一口烟,说,“我走一年,这边怎么样?”

吴建山坐在陈铭生房间的沙发上,说:“哎,你是有福不知福,我现在是巴不得有点空闲。”

“名哥,这一年你去哪了?”

陈铭生坐在床上,看着他,说:“怎么,现在很忙?”

反正白吉没到,陈铭生闲着也是闲着,他放开拐杖,在手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拿了根烟,阿言手快,直接掏出打火机给陈铭生点着。

吴建山撇撇嘴:“可不忙吗?”他揉了揉脖子,说,“我都两天没睡觉了。”

“你命大啊!”阿言说着,低头看看陈铭生的腿,说,“名哥,是不是那次……”

陈铭生嗤笑一声,说:“你来我这是要睡觉的?”

陈铭生笑笑,说:“你怎么知道的?”

吴建山说:“要睡我也找个美女睡,我在你这睡个屁。”他手指头敲敲凳子沿,说,“是白哥让我来的,问问你歇够了没有,想不想做点什么?”

“名哥!”阿言嚎叫一声,“他们都说你死了,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

陈铭生一顿,缓缓问道:“做什么?”

陈铭生差点被他撞倒,他一手扶着他,说:“干什么啊?”

“谁知道你想做啥?”吴建山说,“这一年烦事多,也没开什么新场子,就你知道的那些,白哥让我问问你,有没有什么想干的?”

阿言被他这么一叫,眼眶差点红了,他一个“恶狗扑食”,把陈铭生抱住。

陈铭生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沉思。

陈铭生貌似跟这个调酒师关系不错,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阿言,好久不见。”

“要我说,你就直接把盘龙区的那个饭店要来得了。”吴建山说,“那里事情少,闲差,油水又多,关键还不累。”

调酒师冲陈铭生笑笑,说:“新来的。”

陈铭生说:“白哥会让吗?”

那服务员显然没有意识到赶一个瘸子也这么多事,连忙低头:“对不起对不起。”

“当然啊。”吴建山说,“这会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的,你有什么想干的,直说。”

“名哥真是你啊。”他一巴掌打在那个扫地的服务员脑袋上,“妈的谁你都敢喊,想不想干了?”

陈铭生说:“万发棋牌社行不行?”

“名哥?”在吧台里擦杯子的调酒师抬起头,抻着脖子朝这边看,“名哥?!”他认出陈铭生,把手里杯子放到一边,冲过来。

陈铭生一说完,吴建山就愣了一下,他看着陈铭生,过了一会儿,表情就有些无奈了,他说:“江名,你这就有点不给面子了啊。”

服务员皱了皱眉,说:“听不懂话啊,我说现在……”

陈铭生点了一根烟,淡淡地说:“不给谁面子?”

陈铭生低头看路,没有理会他。

吴建山说:“谁都是。”

扫地的服务员看见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说:“现在不营业,你晚上来吧。”

陈铭生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

陈铭生撑着拐杖往里面走。

吴建山等了一会儿,又说:“江名,万发棋牌社一直都是刘伟管着的,你现在这么突然地要过去,就不怕出事?”

走到最下面,陈铭生看到酒吧大厅里只有两三个整理打扫的人。明都酒吧营业时间是晚六点到早六点,现在没有客人。

陈铭生一直低垂着眼眸,不知看着何处,听到吴建山这句话,他微一挑眼,一双漆黑的眼睛透过薄薄的烟雾看过来。

明都这个酒吧是白吉老婆韩娟名下的产业,位于盘龙区人民东路,门口普普通通甚至看起来有点不太起眼,但内含乾坤。这是个地下酒吧,陈铭生推开酒吧门,看着一路向下的有些狭窄的楼梯,将拐杖拿在手里,撑着一旁的墙壁一阶一阶往下下。

轻松、无谓。

“好。”

“出什么事?”陈铭生淡淡地说,“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快到了。”吴建山说,“你直接过来吧。”

吴建山看着陈铭生的眼睛,面无表情地坐了一会儿,最后忍不住哼笑一声,说:“我都说了……”

“嗯。”陈铭生咬了一口馒头,说,“白哥来了吗?”

陈铭生又低下眉眼,抽烟。

“醒了?”

“我早就告诉过刘伟了,让他说话注意点。”吴建山说,“你知道的,那小子从前就这样,现在还不懂收敛。”

第二天一早,他在宾馆吃早餐的时候,电话来了,是吴建山。

陈铭生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陈铭生说:“放心。”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吴建山说,“他处处跟你过不去,还不是因为你根本没正眼瞧过他。”

“铭生。”老徐在电话那头沉着声音说,“记住,集中精神。”

陈铭生弹了一下烟灰,说:“有你瞧就行了,用不着那么多人看。”

他几乎隔着手机听见老徐磨牙的声音了,陈铭生见好就收,说:“好了,不跟你说了,你休息吧,明天见到白吉,我再联系你。”

吴建山说:“他最近几件事做得干净,现在也是能在白哥面前说上话的人了,你就算看不上他,也得给白哥卖个面子,不然咱们都难做。”

陈铭生笑了笑,说:“硬座舒服不?”

陈铭生没有回应他,而是开口道:“万发棋牌社,行不行?”

“臭小子……”

行,还是不行?

陈铭生靠在床头上,说:“怎么了?”

吴建山叹了口气,说:“行当然是行,白哥既然发话了,你当然随便挑,但是——”

“……”

“行就可以了。”陈铭生说,“明天我会过去一趟。”

“翠湖宾馆。”

吴建山看着陈铭生,笑了笑,说:“江名,刘伟可是狠茬子,你可别装大发了。”

“你现在在哪?”

陈铭生把抽完的烟掐掉,抬头,看着吴建山。“不就是杀了个警察。”

“联系上了。”

吴建山一顿,说:“你怎么知道的?”

“嗯……嗯?”老徐的声音在电话里拐了个弯,从平平缓缓直接吊了起来,“已经联系上了?”

“啧。”陈铭生冷哼一声,说,“他巴不得我知道。”

“明天白吉会来见我。”

吴建山也懂了,说:“确实,这是他一大头功。现在这事也确实能压住你。”

老徐困意明显地又说了一遍,“废话。”

吴建山停了停,又说,“不过,能杀严郑涛也是本事,不怪白哥最近器重他。”

陈铭生笑了一声,说:“你睡着了?”

陈铭生说:“我们俩辛辛苦苦给白哥卖命这么多年,他杀了几个警察就赶上来了,你受得了?”

老徐:“废话。”

吴建山听到这,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说:“那有什么办法,你也知道我,自从我老婆生孩子之后,我他妈就把命当命了。你现在又是这样,拿什么跟刘伟拼?”

陈铭生说:“我到了。”

陈铭生静静地看着吴建山的表情,半晌,轻笑一声,说:“看你急的,我随便说着玩玩,他愿意干活让他干好了,反正获益的是大家。”

老徐接电话的时候有些迷糊,明显是从睡梦中被吵醒了。

吴建山也想通了,笑着跟陈铭生说:“就他妈你小子脑子最贼。”他从沙发上站起来,来到陈铭生身边,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过几天他还要走批货,等他回来,全是——”吴建山没有把话说完,而是用拇指和食指在身前来回捏搓。

然后他拿出另外一部手机,拨通电话。

陈铭生摇摇头,有些不上心地说:“现在查得这么紧,他能走多少?回来自己都不够分,哪还能给咱们?”

他最先拿起来的,是一张银色的储蓄卡。那是杨昭临走前给他的,这卡看起来非常新,就像从来没动过一样。他把卡翻过去,看见后面贴了一张小小的胶带,上面写着六个数字863942,毫无规律可言,陈铭生也不知道有什么意义。但他依旧记下了这串数字,然后把胶带撕掉,将卡放到旅行包的最里层。

吴建山一脸看不上的表情,把手在陈铭生的身前放平,然后缓缓地,伸出四根手指。

他回到屋子里,整理了一下旅行包里的物品。两部手机、四张银行卡、一张存折。两件外套、一条裤子、一件背心、一条内裤,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陈铭生把它们都抖了出来,堆在床上。

陈铭生脸上不动声色,心一下子就紧了起来。

陈铭生想起当初在杨昭家,她说他笑起来很好看。陈铭生试着对着镜子笑了一下,然后很快转开眼,不去闹心了。

“开玩笑的吧……”他说。

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些深沉。也不怪杨昭会说他像老头子一样。

吴建山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他把水温调到最凉,洗了一把脸。陈铭生扶着洗手台,抬眼看向镜子里。

陈铭生忍不住,又拿出一根烟抽。

陈铭生揉了一下脸,下床。他也懒得去够拐杖了,直接穿上拖鞋,单腿蹦了几下,去洗手间里。

四根手指,四号——海洛因。

屋里空荡荡的,茶几、电视、柜台,还有小桌子上放着的玻璃花瓶,都安安稳稳地摆在原位。

海洛因号称世界毒品之王,说白了属于一种提炼品。经过不同的提炼过程,海洛因会有不同的纯度,四号海洛因,纯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之前白吉也卖过四号,但是量很少。

陈铭生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

陈铭生对吴建山说:“这个刘伟,胆子当真不小。”

陈铭生从床上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间,好像听见杨昭的声音,平平淡淡的语调,在自己的耳边说:“下次记得要洗澡。”

“呵,恶狗命,胆子当然不小。”吴建山坐在陈铭生身边,也抽起烟来。

陈铭生把包扔下,一头倒在床上。折腾了一天,他脑袋有些发沉。

陈铭生说:“这是趟肥差啊,也不知道这小子得捞多少?”

屋里很宽敞,又干净,桌子上还准备了一份果盘。

吴建山的脸色难掩一股酸气,比画了一根手指:“至少这个数吧。”

服务员态度十分到位,很快安排好房间。陈铭生掏出一张卡,直接刷了一周的房费,服务员让他签字的时候,他看着那五千多的消费记录,心里一时复杂。

陈铭生默默地吸了一口烟。

“有的先生。”前台服务员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了一会儿,说,“大床房还有三间。”

这趟出货,重量至少在1.5千克以上。如果抓住的话,刘伟必死无疑。

他说:“大床房,还有吗?”

吴建山一根烟抽完,起身离开。

陈铭生抬头,看了一眼后面墙上挂着的牌子,上面显示着今晚的房间价格。

陈铭生一个人躺在宾馆的床上,思索了半天,最后给老徐打了个电话。

翠湖宾馆在昆明算是不错的宾馆,陈铭生进了大堂,来到前台。前台值夜班的是两个男人,看见陈铭生后,说:“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消息是准确的。”

陈铭生拎着包从车上下来,拄着拐杖走进宾馆。

“弄清了?”

到宾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

“嗯。”陈铭生靠在床头,说,“老徐,这次是海洛因。”

陈铭生报了一串新号,吴建山记下来,说:“那我把这号给白哥了。”放下电话,陈铭生对出租车司机说:“师傅,麻烦去翠湖宾馆。”

“嗯?”老徐长长地一声嗯,语气明显更加严肃了,“你能确定吗?”

“行,你说吧。”

“我是从吴建山那知道的,应该没有错。”

陈铭生淡淡地转回眼,说:“不用了,我给你个新号,你记一下。”

电话里静了许久,老徐说:“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做?”

这张存折在警队是有备份的。

陈铭生说:“我把刘伟的棋牌社要来了,明天会过去。”

陈铭生斜眼看了下自己的旅行包,老徐在临下飞机之前,给了他点东西,里面就有原来的手机卡和存折。

“好。”老徐说,“这一步不错,铭生,按刘伟这个人的脾性,要是知道你把他的地盘占了,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你细心处理。还有,他大多时间都留在棋牌社里,里面的服务员你也多留心,应该会有愿意讨好新老板的,看看有什么消息没。”

“啊对了。”吴建山说,“他让我问你,你原来那个银行账户还用不用了?”

陈铭生说:“嗯,到时候有消息了我会通知你。”

“那好。”

老徐说:“这几天辛苦你了。”

“在啊。”

陈铭生说:“大家都一样。”

“他现在在昆明吗?”

“铭生。”老徐深沉地说,“记住,万事小心。”

“阿名,白哥让我告诉你,今晚你先去翠湖宾馆,明天他在明都给你接风。”

陈铭生笑了一声,说:“我知道。”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陈铭生手机再次响起,他接下电话,是吴建山。

外面几个人离开,不一会儿,一个服务员扛了一箱啤酒进屋。

陈铭生想起杨昭最后的拥抱,感觉心里压得很,他从怀里拿了包烟,抽出一根,点着。他告诉自己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名哥,打开吗?”

因为他告诉她不要联系,而杨昭在承诺上,绝不会食言。

陈铭生:“你不用管,出去吧。”

陈铭生手臂搭在车窗边框上,他无法抑制地想着杨昭。她在干什么,已经半夜了,她睡了吗?她有没有给他打电话……不,她应该没有打过。虽然那张电话卡已经折断了,他无从判断,可他依旧知道,杨昭是不会给他打电话的。

“好。”服务员转身离开,把门关好。

或许,陈铭生想,这次唯一的变化,就是他会对比了。不管看到什么,想到什么,他都会不自觉地跟那一边比较。

刘伟脸色阴狠,皮笑肉不笑地盯着陈铭生,说:“你跟我在这装什么好人呢?”

陈铭生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这边了,可是现在下了飞机,又没有丝毫的陌生感,好像只是出去随便逛了逛而已。道路两旁栽着树木,如今依旧浓密,生机盎然,不像在那边,现在已经看不到绿叶了。

陈铭生坐在沙发上,抬眼看了他一眼,说:“我本来也不是好人啊。”

司机按下计价器,掉头行驶。

刘伟眯眼看着陈铭生,说:“江名,现在屋里没别人,我就跟你放开了说。”他抬起手指,指着这间屋子,又指了指自己,说,“这间万发棋牌社,是老子的。我劝你识相一点,别到时候大家都难看。”

陈铭生说:“先往市中心开吧。”

陈铭生开了一瓶啤酒,放到刘伟面前,说:“你想多了,我是看你最近太忙,棋牌社没人管,我来帮你看两天。”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陈铭生一眼,说:“去哪啊?”

刘伟:“我忙不忙是我的事,这地方不是你能管得了的。”

吴建山说完,不等陈铭生说话,直接挂了电话。

陈铭生静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笑了笑,说:“你现在真是今非昔比了。”

“你别!”吴建山说,“你来这干啥,打麻将啊,等着吧,我一会儿给你消息。”

刘伟不知想到什么,脸上有些得意,说:“老子牛逼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那我现在过去吧。”

陈铭生点点头:“嗯,等你忙完,说一句,这里就还你。”

“刘伟这儿啊。”

见陈铭生这么配合,刘伟倒是有些奇怪了。他上下打量了陈铭生一遍,说:

“等等。”陈铭生说,“你们现在在哪?”

“怎么回事,你以前可不这样啊?”

“滚!”吴建山说,“你没死怎么躲起来了?你等着,我给白哥打电话。”

陈铭生说:“我以前什么样?”

陈铭生说:“我没死你好像很不合心意啊?”

刘伟冷笑一声,没有说话。

“你——操!”吴建山又骂了一句,“你他妈真没死啊,我一直以为他们看错了。”

陈铭生又开了一瓶啤酒,放到自己面前,说:“以前是以前了,现在我成这个样,很多事由不得自己。”

陈铭生沉了一口气,说:“是不是我你听不出来?”

刘伟瞄了一眼陈铭生的腿,终于是坐到沙发上。

“不是,你……”吴建山好像还没反应过来,他挪开凳子,来到一边,说,“江名,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