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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画·毒·家

杨昭点了一份面条,薛淼点了一份煲汤。

薛淼进屋,关好门,说:“要。”

“煲汤很慢的。”杨昭说,“而且送来就凉了,味道会变,没有刚做好的好喝。”

杨昭并没有怀疑他的话:“那好吧。”她去洗手间梳洗了一下,然后打电话叫外卖。“你也要吗?”她问薛淼。

薛淼冲她笑笑,说:“不要紧。”

“我刚刚下去了,门口有修路的,现在车开不出去,要到中午才行。”

外卖一个半小时才送来,杨昭拿过汤,问薛淼:“要不我给你热一下?”薛淼点点头。

可今天,他打破了自己的准则,他对杨昭说了谎。

整顿饭下来,薛淼只喝了屈指可数的几口。杨昭看了他一眼,对于他这种自作孽的做法不予评价。

从前,在情场上,薛淼几乎是无往不利的。所以,他也是自信的,在面对任何对手的时候,他都意志满满,他对女人、对爱情,都是开放的,他认为这些都是世间最自由的事情。他也有自己的行为准则。

在杨昭吃面的时候,薛淼站起身,来到窗户边。

薛淼说:“等会儿再去吧。”他心里想,终于,终于有这么一次,他用了这种卑鄙的伎俩。

偌大的落地窗,将外面的景色完完全全地映照出来。薛淼双手插在西服裤子里,不动神色地看向楼下。

对话简明扼要,内容回味深长。

楼下并没有人。

杨昭说:“买手机。”

薛淼又看了看周围,凉亭、草地、小林子,都没有陈铭生的身影。

薛淼:“干什么?”

虽然在刚才,他就已经看出陈铭生会离开,可现在当他真的看到楼下空荡荡的小道时,心中的感觉依旧微妙。

杨昭说:“商场。”

这不是胜利。

薛淼在杨昭身后皱起眉头,说:“去哪?”

薛淼抬起一只手,松开领口的纽扣。就算是胜利,也不算光彩。

“等下你自己叫外卖。”杨昭说,“我要出去一趟。”

中午的时候,杨昭出门,去最近的商场,买了一部新手机。她把补办的卡插进手机里,然后把手机放进自己的背包。

杨昭:“……”她无意去追究薛淼到底是不是真的滚下去了,转过身,杨昭走进客厅里。

薛淼坐在杨昭的车上,对她说:“难得的假期,有没有想要做的?”

薛淼无所谓地说:“昨天睡觉的时候滚下床了。”

杨昭想了想,说:“昨天小天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今天要回来一趟。我等下去接他吃饭。”

杨昭低下头,靠近了一些,“好像有点青了。”杨昭说,“真的青了,怎么弄的?”

薛淼一听这个话题,马上来了兴致,说:“吃饭?可以加我一个吗?”

薛淼说:“没怎么。”

杨昭斜眼看了他一眼,说:“可以。”

杨昭看着薛淼的脸,说:“你的下巴怎么了?”

薛淼笑着说:“好好,我做东,今晚请你们两个吃饭。”

薛淼咬了咬牙,没有说话。

杨昭说:“你做什么东?”

杨昭说:“为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会走。”

薛淼说:“因为我不放心你找的饭店。”

“你留在这儿,是为了什么?”薛淼说,“你弟弟?真的是为了你弟弟?”

杨昭一愣,两人都静了。他们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上一次出门吃饭的经历。

她摇了摇头,只说了一个字:“不。”

杨昭恍然,只觉得现在回想起那一天,心里说不出的压抑。

杨昭终于明白,他是认真的。

她也没有推辞,点了点头,说:“好。”

“小昭。”薛淼缓缓地说,“跟我回去吧。”

晚上放学,杨昭的车停在实验中学的门口。

杨昭说:“你到底怎么了?”

学生大批大批地往外走,薛淼第一次来,饶有兴致地看向窗外。等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车里有些闷,薛淼打开车门,在车外等着。

“美国。”薛淼低沉地说,“回加州,回你原来的工作室。”

杨锦天走到学校门口的时候,老远就看见了薛淼。

“嗯?”薛淼一开口,杨昭没有反应过来,“回去?回哪去?”

要知道,薛淼身高将近一百九十公分,而且锻炼得当,身材比例好得惊人,穿着高档的定制西装,神色轻松又稳重,站在一辆明显不便宜的车旁边,气质突出。远远看着,就跟男模在拍画报封面似的。学校里的学生不常见到这种场面,一走一过之间,都盯着薛淼看。

“跟我回去吧。”

薛淼在人群中看见杨锦天,朝他抬了一下手。

薛淼定定地看着她,时间久了,杨昭觉得有些古怪。“怎么了?”

杨锦天身边的同学看见,惊讶地看着杨锦天,说:“那人是不是跟你打招呼呢?你认识他?”

“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杨昭说。

杨锦天不经意地耸耸肩,说:“认识。”说完,他忽然想起来,身边的这个人,就是上次在陈铭生来学校后,问他,他的姐姐是不是也是残疾人的那个。

杨昭等了一会儿,他也没有开口。

杨锦天想到这,转身对身边的同学说:“他是我姐的男朋友。”

杨昭看着他的脸,薛淼的脸色是很难得的正经。他一眨不眨地看着杨昭,就好像有无数话想要对她说。

“哇……”那些同学早就已经忘记了之前的事情,听见杨锦天这么介绍,都夸张地张大嘴。

薛淼低着头,手扶在门边上,半晌,才抬起头来。

“你姐好厉害啊,这男的看起来超给力啊!”

打开门,外面站着薛淼。杨昭微微有些惊讶,说:“你什么时候到外面去了?”

“我去,真帅……”

她的头有些沉。

“这身材……”

杨昭听见门铃声,从睡梦中醒过来。

杨锦天看着他们望向薛淼的表情,心里有些小小的得意。

他低声在陈铭生耳边说:“我在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就已经认识她了。她从来没有那个样子过,她也绝对不该那个样子。不管你、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先生……”薛淼站起来,最后说,“该离她远点的人,是你。”

其实说起来,杨锦天并不算得上是个爱慕虚荣的小孩。因为杨家根底不错,不管是学识涵养,或者是金钱,都远高于平均水平线。而且杨昭并不限制杨锦天的生活,杨锦天可以算得上衣食无忧。可他究竟还是个孩子,别人的羡慕和崇拜,总会让他心情好起来。

薛淼松了松衣领,下楼,来到陈铭生身边。

杨锦天来到车旁,薛淼笑着跟他打了招呼。“你好,男孩。”

陈铭生头一晕,没有躲过下一拳,他的拐杖歪倒,人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杨锦天皱了皱嘴,说:“我叫杨锦天……”

但他现在的身体状态,吃不消这样的打斗。而且,薛淼也不是酒囊饭袋,甚至可以说,他的身手还是挺不错的。他在美国练过拳击,只要有空就会去健身房,加上他本来身材高大,所以拳头是实打实的硬。

“哈哈。”薛淼拉开车门,“上车吧。”

其实按照他本来的酒量,是不会醉的。但他心里堵得慌,加上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几罐啤酒下去,他头也有些晕了。今早,他跟在一个出门锻炼的老大爷后面,进了楼。当他看见薛淼从杨昭的家里出来的时候,他真的忍不住了。

杨锦天上了车,看着驾驶位上的杨昭,说:“姐。”

他昨晚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很多啤酒,就坐在杨昭楼下的单元门道里,一罐接着一罐喝。

杨昭冲他点点头,说:“累吗?”

可他站在楼梯边上,拐杖没处着力,只能杵在下一阶台阶上,这样一来,他右边身子就矮了下去。

杨锦天摇头:“不累。”

陈铭生总算是回过神来,他来不及挡住拳头,就侧过身,躲了过去。

薛淼也坐上了车,侧过头看着杨锦天,说:“小弟弟,想吃什么,今天我请客。”

说罢,薛淼猛地一推,陈铭生陷入刚刚的沉思,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被他直接推到后面的楼梯扶手上,紧接着,薛淼抬起右手,一记长拳!

杨锦天说:“我又不是你弟弟……”

薛淼眼神微微眯起,看了看陈铭生攥着他衣服的手,又看了看他,说:“男人的方式。”

薛淼说:“以后没准儿呢。”

“听不懂吗?”薛淼抬起空出的两只手,相互解开了袖口的纽扣,说,“或者,你更愿意用另外一种方式对话。”

车上的都不是傻子,听出薛淼的话的意味。杨锦天偷偷地看了看杨昭,杨昭面无表情,他又看了一眼薛淼,薛淼冲他眨了眨眼。

陈铭生停住了。

最后他们挑中一家日本料理。

“你不配和她在一起。”

这家餐厅十分高档,装修考究,小桥竹林,相得益彰。店面不小,但位置却不多。每个位置都被景物巧妙地隔开,静谧又雅致。

薛淼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忽然感受到一股出奇的愤怒。他缓缓开口,确保每一字每一句都清清楚楚地传入陈铭生的耳朵里。

三人入座,服务员过来点餐。薛淼将菜单放到杨昭面前,杨昭也不同他客气,翻开了点菜。

薛淼想起了杨昭疲惫的神态,想起她站在那条人工湖前的脸色,想起她没日没夜地工作……最后,他想起了那幅画。

“你的课程怎么样了?”点好了菜,杨昭问杨锦天。

“你不配。”

杨锦天说:“还好。”

薛淼当然看出了陈铭生的意图,但他也没有慌张。他看了看旁边,冷淡地说:“一般来说,我是不会轻易对别人说出这种话的。”他慢慢转过头,看着陈铭生,目光带着淡淡的疏离。

杨昭说:“有什么困难吗?”

陈铭生身上的戾气更重了,他的手、腰身、背脊,全都紧紧地绷着,好像下一秒,他就要使出全力。

杨锦天说:“没啥,多看看书就好了。对了……”杨锦天想起什么,反身从书包里翻出一张纸,犹豫着想要递给杨昭。

陈铭生的目光有些混乱,他只能看见薛淼挺拔的身材,看见薛淼俊朗的面孔,看见他刚刚洗过,甚至还没有干的头发。

杨昭说:“是什么?”

薛淼冷笑一声:“你以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他上下打量了陈铭生一眼,又说,“你没有,这位先生,你没有资格要求我。”

杨锦天看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跃跃欲试,“是……是成绩单。”

陈铭生好像是真的醉了,他又将刚刚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你给老子离她远点。”

杨昭说:“给我看看。”

薛淼当然明白,他口中的那个“她”指的是谁。于是薛淼不再追究陈铭生将他的衣服攥变了形,他看着陈铭生,说:“你是威胁,还是忠告?”

杨锦天这才把纸递给杨昭。

他一字一句地对薛淼说:“你给老子离她远点。”

杨昭打开折叠的纸,看了一眼,然后有些意外地看向杨锦天。杨锦天抿了抿嘴,说:“怎么了?”

“你。”陈铭生终于说话了,他的嗓音有些低沉,也有些沙哑,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狠戾。

杨昭又看了看成绩单,然后说:“小天,你成绩提升得很快。”

薛淼的表情有些变了,他说:“我再说最后一次,你可以先把手松开。”

杨锦天有些无所谓地盯着面前的盘子看,随口说:“是吗?”

陈铭生依旧没有开口。

杨昭笑了,说:“嗯。”她拿着成绩单,又说,“我说怎么突然打电话,要回来,原来如此。”杨昭晃了晃手里的纸,轻声说,“好孩子。”

陈铭生没有说话,他的右手撑着拐杖,左手紧紧攥着薛淼的西服。薛淼低头看了一眼,又说:“或者,你在解释之前可以先把手松开。”

杨锦天愣了愣神,然后脸上有些红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薛淼看了看旁边。这里是楼道,在他的认知里,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在这种地方闲待着。

他打电话说要回家一趟的目的的确是这个,当他昨天拿到成绩单的时候,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成绩单拿给杨昭看。他的成绩提升速度在年级里都是排得上的,孙老师也颇为惊讶,有人私下说他考试作弊,杨锦天也一听一过,完全没有在乎。

薛淼在看见陈铭生时,心里很诧异,在诧异之中又感觉到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现在看见杨昭的笑,杨锦天觉得,他这一个多月每天玩命看书做题到两三点,都是值得的。

陈铭生此时看起来有些可怕,他似乎熬了夜,眼睛里血丝密布,下巴上也有了淡淡的胡楂。他喝了酒,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陈铭生的目光显得格外的阴沉。

其实杨昭也不过表扬了那么一句,但是杨锦天听完,似乎连胃口都变好了,一连吃了三份章鱼刺身。

“噢,是你?”薛淼认出了陈铭生。

“这个东西别吃太多。”薛淼在一边提醒他,“小心刺激胃。”

薛淼抬眼,看了看面前的男人。

杨昭和薛淼用餐方式是相同的。不快不慢,不急不躁。

他被一个男人按在了墙上。

杨锦天喜欢看他们这样。

就在他路过楼梯口的时候,他的余光似乎看见角落里有个人影,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一股大力拉到了一边。再一回神,薛淼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酒精味。

他们两个人身上擦了不同的香水,在有些凉意的小桥流水间,混合,碰撞,最后凝成一股天然的冷香。

薛淼轻轻地关好门,然后往电梯走。

杨昭站起身,去了洗手间。

薛淼不想吵醒她,他穿好衣服,准备出门。他已经给自己放假了,难得的假期,他要好好享受生活,而假期生活的第一步,就是——洗车。

杨锦天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放下筷子,开口。

薛淼笑着摇了摇头,她昨晚睡得太晚了,事实上,杨昭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所以……”他转过头,看着薛淼,说,“你们现在怎么样了?”

“终于停了。”薛淼说了一句,他把水瓶放到茶几上,然后去浴室洗了个澡。等他收拾妥当出来的时候,杨昭的卧室依旧很安静。

薛淼:“你想问我的看法,还是你姐姐的看法?”

他来到落地窗边,然后惊喜地发现雪停了。

杨锦天皱眉:“有区别吗?”

薛淼难得起了个大早,他从客房里出来,到冰箱里拿了瓶水,拧开喝了几口。

薛淼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认真地说:“有很大区别。”

雪,一直在下。

杨锦天好像明白了,他转过头,夹了一块生鱼片,可夹了起来却没有放进嘴里。他的筷子就那么悬在半空中,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家里,现在都有谁……

薛淼看了一眼,打算开口问一问,可还没等他出声,杨锦天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看着他,说:“你是真心的吗?”

他可以按下她的门铃吗?

薛淼:“嗯?”

他能去吗?

杨锦天说:“你对我姐,是真心的吗?”

陈铭生看向单元门,单元门是锁着的。陈铭生没有门卡,他想上楼,只能按杨昭家的通话机,要么就得等别人出来。

薛淼放下筷子,凝神看着杨锦天。那种目光,是他第一次没有把杨锦天当成一个孩子,而是当成一个真正的男人。他对他说出的话,像是认可,也更像是一种承诺。

陈铭生低下头,他的左手有些疼,那是刚刚在门口围栏上划破的伤口。他握紧手掌,伤口被绷得紧紧的,反而不是那么疼了。

“是。”薛淼说,“我是真心的。”

那两辆车都是银白色系的,虽然色调不是完全一样,可这样细微的差别,让两辆车看起来更加的搭调。车身因为下雪的缘故,湿漉漉的,融在一片迷茫的雪雾中,好像离他很远很远。

杨锦天被触动了,他转过头,低声说:“是真心的就好。你要是敢伤害我姐,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来到杨昭的楼下,在单元门旁并排停着的两辆车旁,驻足许久。

杨锦天和薛淼,这两个男人就目前来看,差距可谓是天壤之别。但是杨锦天依旧对薛淼说出这样的话,认认真真、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

这个小区很宁静,宁静得让陈铭生原本紧张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薛淼拿起桌上的烧酒,在杨锦天的杯子里倒了半杯。

他撑着拐杖往院子里走,路灯很暗,雪花缓缓落下,细小得就像是雨一样。

杨锦天说:“干什么?”

陈铭生的手赶紧握住围栏,围栏上面的铁皮冰凉锋利,他把手拿起来的时候,手心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陈铭生回头看了一眼那个一米高的围栏,然后转过头,把手往夹克上随手蹭了蹭,抹去血迹。

薛淼没有说话,又给自己倒了半杯。他拿起杯子,对杨锦天说:“你姐姐说得对,你是个好孩子。”

整个小区,加上外面的街道,空无一人。小区大门紧闭,门卫值班室里没有人,也没点灯,陈铭生撑着拐杖,费力地从围栏上面跨过去,左脚落在湿漉漉的地上,一打滑,他险些摔倒。

杨锦天静了片刻,然后在他的注视下拿起了酒杯,清脆的一声碰响,一饮而尽。

从机场出来,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来到华肯金座门口。

杨昭回来时,薛淼和杨锦天一起抬头看她。她一顿,脚步放缓了些。“你们吃完了?”

陈铭生说:“好。”

薛淼点点头:“吃完了。”

老徐说:“啥叫自娱自乐,我告诉你,我还真有乐趣。别人不干这个,他们不懂。行了,不跟你说了,你回去见见你女朋友,明天一早马上给我滚回来。”

杨昭问杨锦天,说:“小天,太晚了,你明天还要上学,我给你送到我爸妈那里。”

陈铭生说:“你倒是会自娱自乐。”

杨锦天说:“好。”

老徐嘿嘿地笑了,说:“老是一个人,我们也烦,白吉收拾了,我们也好换换口味。”

结过账后,薛淼趁着杨锦天不注意,低头小声对杨昭说:“我是否也可以去拜访一下?”

陈铭生笑了一声,说:“听你的语气,兴致勃勃啊。”

杨昭说:“今天吗?我也有半个多月没有回过家了,我也会上楼坐一会儿,你要愿意的话就一起吧。”

“白吉倒了,还会有下一个。”老徐说,“我给你透点消息,你应该也听过,有个被人叫‘九头蛇’的缅甸佬,去年就开始频繁跟这边搭线了。上面给的消息,我们已经派人盯着了。”

薛淼说:“当然愿意。”

那时的陈铭生并没有注意到,严郑涛的笑容跟他们的不一样。现在,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陈铭生在回想严郑涛的发言时,还是会笑。他想,他现在的笑,应该跟严郑涛当年的笑,一样了。

杨昭父母住在离实验中学不远的一个花园小区里。

陈铭生记得,他当时听完严郑涛的话,自己乐出声来。他周围的学员也跟他一样,都哈哈大笑,甚至严郑涛自己也在笑。

杨昭的父亲是一位医生,早年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做教授,后来去香港大学教书,这几年回到内地,担任中国医科大学附属盛京医院的副院长。她的母亲则是一名律师,从前在美国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后来跟杨父结婚,有了杨昭后,就回到国内,专心抚养杨昭。在杨昭考上大学之后,她又签订了一家国内的事务所,做咨询顾问。

坏的是你们就算累死,也完不成任务,好的是,咱们警察永远都不会失业!”

杨父杨母住在一个独门独栋的小别墅里,杨昭把车停好,按响门铃。

“这个世界上,不缺恶人。不管你抓了多少,杀了多少,不管之前的那些人有什么样的下场,还是会有人前赴后继地涌上来。这是为什么呢?至于这个为什么我就不给你们分析了,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这是个好消息,也是个坏消息。

不一会儿,有人来了。“哪位?”

当年严郑涛在警校给陈铭生上课的时候,就说过这样的话——

杨昭说:“妈,是我。”

这个世界上,不缺恶人。

门打开,一个穿着得体的女人迎了出来。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杨母的打扮依旧一丝不苟。杨昭知道,她的母亲只有在睡觉前,才会洗漱散发,平日里永远都是这样正经的模样。

老徐在那边接着说:“你说你干这七八年里,结束了多少人了?从一开始的明坤,到曹南山,到虎哥,再到现在你一路扶起来的白吉,你说,有结束的时候吗?”

杨母看见杨昭,点点头,说:“回来了?”

陈铭生低下头,说不出话。他的确应该清楚。

“嗯。”杨昭看见母亲的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薛淼身上,她开口说,“妈,这是Kevin,是我老板,我之前提过。”

“结束?”老徐又乐了,说,“有没有结束,你该比我清楚。”

薛淼听了她的介绍,笑着补充道:“也是朋友。”

陈铭生说:“那白吉的事情结束了呢?”

杨昭看了他一眼,薛淼看着杨母,有些歉意地说:“这么晚了还来打扰,真的十分抱歉。”

老徐说:“你现在让我干其他的,我也干不了。我觉得我这一辈子就交这事上了。”

杨母摇摇头,“不会,欢迎你来。”

陈铭生安静。

三个人一起进了屋,杨母叫来杨父,说:“小昭和小天回来了。”杨父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书,听见杨母的话,目光转过,杨母又说:“那位是Kevin,是小昭的老板。”

老徐那边笑了笑,似乎也被这个数字吓到了。他说:“有那么久了?我都没注意过。”

杨昭不太向家里提及自己工作上的事情,但是薛淼作为她的顶头上司,她也或多或少地在家提过薛淼,杨父杨母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杨父站起身,薛淼先一步迎了上去,两个男人握了握手,杨父拍了拍薛淼的手臂,说:“小昭还需要你多关照了。”

陈铭生说:“你快干了三十年了吧?”

“她不是我的下属。”薛淼说,“她是我的同事,我们是合作伙伴。”

他听到手机那边一声轻微的打火机声,老徐似乎是点了根烟,语气淡然地说:“做多久?不知道,没想过。”

他的解释显然是把杨昭完全当作了自己人,给足了杨昭面子,杨父笑着说好。杨母在厨房准备了茶水和点心,薛淼在与杨父聊天的时候看见,起身去搭手。

也许这样的夜晚,很容易勾起人的回忆。陈铭生淡淡地说:“老徐,你还要做多久……”

杨父和薛淼颇为聊得来,杨昭坐在一边休息,听他们的谈话。她转头看了看杨锦天,小声对他说:“小天,把成绩单给舅舅看一看。”

陈铭生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怔忪道:“快……哪有什么快慢?”

杨锦天死命地摇头:“不用了不用了。”

老徐说:“很快了。”

杨昭说:“怎么不用?”

他的这声嗯,更多的,是对老徐这番话的承认。因为他知道,老徐是真心对他的。

杨锦天脸有些红,嘀咕着说:“也不是多高的分,不要看了……”

陈铭生低声:“嗯。”

要是换一个地方,换一个环境,相信杨锦天都会把成绩单拿出来的。但是他现在面对的是杨昭的父母,比起亲人,他们更像是老师,像是教授,他取得的这点成绩,完全不敢拿给他们看。杨昭似乎也明白他的心理,没有逼迫他。

老徐知道陈铭生的脾气,也知道他的性格,如果不是真的戳他心窝子的事,他是绝对不可能做这种冲动的事情的。老徐说:“我答应你,等这次事情过去,你就回去娶老婆。”

这时,杨母对杨锦天说:“小天,你带着叔叔去屋里转一转。”

陈铭生不由自主地握紧电话,咬着牙,硬是没有出声。

杨锦天巴不得地站起来,领着薛淼上楼。

电话里,老徐也没有说话,两个人听着对方的呼吸声,足足半分钟。过了一会儿,老徐低声说:“铭生,你是不是太想你女朋友了?”

客厅里剩下杨家三口。

沉默。

杨母倒了一杯茶,放在杨昭面前,笑着说:“是他吗?”

陈铭生:“好。”

杨昭说:“什么?”

“具体的你要先构思一下,把细节都给我想清楚。”

杨母说:“上次你打电话来,说要带一个男人回来看看,是他吗?”

陈铭生说:“好。”

杨昭才想起,从五台山回来的第一天晚上,她就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当时是在报平安,随后随口聊了些别的。那时杨昭就告诉了他们,近期可能会带个人回去看看。

老徐思索片刻,说:“如果明天有人给你打电话,你就说你要去白薇薇那里,正在给她挑选礼物。”

杨昭看着母亲的目光,低下头,淡淡地说了一句:“不是。”

陈铭生说:“还没有,我现在还一个人住在翠湖,晚上一般没有人打扰我。”说完,他又说,“我明天就回去。”

杨父杨母同时一怔,然后杨母说:“不是他?哦……我还以为是这个人,你们看起来很般配。”

“那边有没有跟你联系?”

杨昭说:“他是我老板,也是我的朋友,但我和他没有什么。”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过低沉,也太过压抑,老徐终于是不再骂他了。

杨母说:“那你要带回来的那个人,怎么一直都没有来?”

陈铭生说:“我明天就回去。”

杨昭说:“他……他最近有事,回老家了。”

老徐静了一下,然后又是大骂:“我真他妈想捶死你!”

杨母说:“他家是哪里的?”

陈铭生看着窗外,说:“我已经到了,今天已经没有飞机了。”

杨昭说:“青海。”

“你给我马上回来!”

“那还真是有点远啊。”杨父也开口了,他推了推自己的眼镜,说,“他是因为工作原因调度到这边的吗?”

“老徐……”

杨昭说:“或许吧。”

“你在想什么?!你告诉我到底在想什么?!现在是你这么胡闹的时候吗——?你怎么能这么冲动?!”

杨父说:“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老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痛骂。

杨昭顿了一下,然后说:“他现在在开出租车。”

电话随即而来。

杨父和杨母同时愣住了,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目光中看见了疑惑。杨父又问了一遍:“他是……做什么工作的?”

陈铭生面色宁静地看着外面,脑中思索了片刻,终于把一条短信发了出去。

杨昭感觉到心里有些莫名的焦虑和烦躁,她说:“是开出租车的。”

陈铭生深深地呼吸,靠在车座椅上,看着窗外。昏黄的路灯下,能看见雪花的飘落。随着风,显出角度奇怪的轨道。

“出租司机?”杨母说。

陈铭生拿出手机,他在昆明机场充了小半管电,现在开机,里面没有未接来电和短信。

“嗯。”

车开了,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杨母放下茶杯,又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外面的风太大,陈铭生很快拦了一辆出租车。这个点来机场的出租车基本都是蹲点的,不打计价器,直接按地点要价。陈铭生自己也是开出租车的,他知道司机要的价钱远远高于应该花的价钱,但是他也没有多说一句话,直接报了目的地。

杨昭说:“偶然认识的。”

陈铭生喘着气,看见随着他的呼吸而吐出的白色雾气。冰冷的天气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他的头脑冷静了一些。

“那——”

深夜,气温格外的低。

“妈。”杨昭抬起头,打断了杨母的话,“他现在不在这边,等他回来了,我会带他来见你们的。我希望到时候,你们不要让他难堪。”

陈铭生低着头,等这阵强风过去。再次抬起头时,他才意识到,这里已经这么冷了。他来的时候一心只想着杨昭,没有考虑太多其他,更别说穿戴的衣物,他现在穿的还是在昆明的那一套初秋衣服,衬衫、薄薄的夹克,还有一条棉料长裤。

“不,小昭,你误会了。”杨父说,“我和你妈妈不会因为别人的工作嘲笑他,我们只是很奇怪,你是怎么跟他在一起的?”

下了飞机之后,从机场出来,外面的冷风夹着细小的雪花,瞬间扑面而来。

杨昭说:“为什么奇怪?有什么奇怪的?”

他一边告诉自己这样做不对,他几乎能预想到老徐知道了他这么干的时候会如何的暴跳如雷,可他忍不住。

杨父听出杨昭的抵触,他说:“小昭,我希望你可以心平气和地跟我们谈一谈。”

陈铭生的脑中混乱一片。

杨昭看着面前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桌子,一时间有些愣神了。

陈铭生赶了当天最后一班飞机,近五个小时的飞行时间,落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一点了。

这一套红木家具已经有几十年的时间了,从杨昭很小的时候就在使用,杨父很喜欢这套家具。红木因为时间的流逝,沉淀出一种古朴的氛围。杨昭小时候喜欢坐在这里看书,当她看书看得久了,会自然而然地嗅到一股深沉的木香。

他说:“杨昭,我想娶你。”

因为家庭原因,这座房子充满了书香之气。就算是客厅里也摆着两柜子的书。父母都喜欢看书,也喜欢收藏书,柜子里有很多书都是绝版的珍品。

在那片安静的雪里,杨昭似乎又听见了陈铭生那有些低哑,又有些忍耐的声音。

杨昭看着看着,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她低声说:“他是个残疾人。”

杨昭看着外面冰冷的雪,脸上的神情清清淡淡。

桌上的茶杯里,铁观音的叶子尖细狭长,在白瓷的茶杯中,缓缓地旋转。

“小昭,我也很难过。”天地一片寂静,薛淼磁性的声音在杨昭的耳旁响起,“就算我不在意,你也不能太欺负我……”

杨父的声音很稳重,也很冷静:“残疾人?他身体哪里不方便?”

“现在,可以说说我了吗?”站在窗户边,他们都感觉到了一股淡淡的冷气,薛淼的侧脸贴在杨昭的发丝上,他嗅到她身上的香味,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杨昭说:“腿。”

薛淼走到她身后,轻轻抱住了她。

杨父说:“严重吗?”

她是一个矛盾的个体,薛淼想,可她依旧如此独立而完整。

杨昭顿了一下,说:“他右腿,截肢了。”

薛淼看着杨昭,那个女人在窗前的剪影,显得冷漠又脆弱,灰白的雪似乎泛着淡淡的光,让她的身影微微柔和了一些。

她听见父亲沉沉地压下一口气,然后整个客厅都安静了下来。

这座城市的冬天,是彻彻底底的。在下雪的时候,天地都是灰白色的,那是一种不能形容的苍茫和空旷。

半晌,杨父开口:“小昭,爸爸妈妈不同意。”

外面下雪了。这是今年的初雪,雪不大,但是下了足足两天。

其实从小到大,杨昭的父母很少对她约束什么。但是一旦他们提出要求了,那就是必须要达成的。他们的意见就像棋盘上的围棋子,非黑即白。

杨昭扣上书,站起身,来到窗边。

现在,他们说不同意。

薛淼看透了她。他很聪明,又充满了对艺术的感觉。

杨昭说:“是你们问起了,所以我告诉你们一声,同意不同意,等你们见过他之后再说。”

薛淼没有说话,杨昭知道,他不信,她自己也不信。

杨母说:“你想让我们见他吗?”

杨昭听见自己的声音,轻轻地回答:“薛淼你疯了,这画里没有人。”

墙上的时钟一秒一秒地向前跃动,杨昭无法开口。

从某个下着瓢泼大雨的雨夜,从某个狭窄的洗手间,从某个能照进夕阳的小卧室,从某个闪着刺眼白光的大排档,从某个黑暗潮湿却能看见佛塔的山间小屋……

她想吗?

薛淼的问话,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她当然想。

杨昭在某个时间的节点上,迷失了。

可来了之后呢?

“我问你……”薛淼在她耳边轻声说,“画里的那个男人,哪去了?”

陈铭生不可能像薛淼那样,对他的父母应对自如,他们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薛淼俯下身,杨昭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而她的父母也不可能像她一样,愿意迁就他。她几乎能想象到,陈铭生坐在沙发上,面对她的父母,尴尬又沉默。

杨昭一愣,薛淼已经走到他身边,他伸出的一只手,轻轻地盖在杨昭的书本上。她看着那只大手上的纹路,清晰而干净。

杨昭忽然站起身,说:“我先上楼了。”

“那我问你……”

“小昭。”杨母也跟着她站起来,叫住了她,说,“坐下。”

杨昭的目光落在书上,又好像没有在书上,她平淡地说:“什么问题,你总要问问才知道。”

杨昭说:“我去洗手间。”

“我问你,你就会说吗?”

杨母的表情很平淡,但是又很坚决,她的眉眼同杨昭很像。

杨昭随手翻了一页书,说:“你也没有问过我。”

“你不想去洗手间。”杨母说,“坐下。”

“那不一样。”薛淼说,“那不一样,小昭。你的画里有一种冷漠的热情,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能画这样的画。”

杨昭没有动。

杨昭淡淡地说:“薛大老板见过的名画太多,我这只是班门弄斧罢了。”

杨母说:“小昭,你现在逃避,就等于这件事根本没有讨论的价值。”

杨昭低下头,听见薛淼说:“好久没有动笔了,想不到你的技法还是一样娴熟。”

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杨昭终于转过身,重新坐了下来。

杨昭也看了一眼那幅画,可她很快就移开了目光,那是她自己的画,可她却不能冷静地观看它。

“跟我们说说,你是怎么跟他认识的?”杨父说。

薛淼没有转头,说:“看你的画。”

其实杨昭这样,做父母的奇怪大于不满。杨昭一直以来都很让他们省心,不算规规矩矩,但也几乎没有叛逆时期。

杨昭终于放下书,说:“你在看什么?”

所以杨昭现在告诉他们这样一个消息,他们心里是非常奇怪的。

薛淼在画前驻足,许久。

杨昭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他……我和他是一次意外认识的。”

远方似乎还有什么,画面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模糊的一片。

杨母说:“什么样的意外?”

在屋子里有一扇窗,窗子位于画面的边缘,开了半扇,能看见外面同样青黑冰冷的天。

杨昭简单地把杨锦天当初的事情说了一遍,说完,她抬头看了一眼母亲,又说:“那是场误会。”

那幅画通篇都是冷色调,画的是一个夜晚,视角像是在一间屋子里,阴暗的屋子,青蓝色和紫色的调子,浓郁得近乎于黑。

杨母又问了些陈铭生的自然状况,杨昭像是机器一样,她问一句,她就答一句。说到最后,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喉咙上了锈,每一字,每一句,都磨擦在一起,在她脑中形成一股刺耳尖锐的声音。

仔细说来,那是一幅没有完成的油画,大概已经画了三分之一。它被架在一个规整的画架上,旁边有个凳子,画架下面是调色盘和颜料箱。

杨母倒是一脸平淡,她听过后,端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然后说:

薛淼一进屋,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颜料味。他来到书房正中央,看着一幅画,静默了。

“小昭,和他分开吧。”

没一会儿,薛淼走进来,杨昭听到声音,但是没有抬起头。

杨昭的脸上面无表情,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

她坐到书桌边,随手拿了一本书看。

杨母说:“他也喜欢你吗?”

“放不放假是你的事,我要进屋了,你自便。”杨昭说完,转身走进书房。

屋顶的灯光温和明亮,可照在杨昭的脸上,却显得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杨昭的性格内敛,喜怒不形于色,可以说,她很少直白地表达情感。那天的一扔,薛淼知道了杨昭有心事。

“喜欢。”杨昭低声说,“他喜欢我。”

薛淼看着她的背影,沉默了片刻。

“他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杨昭没有理会他,扔完了手机,转身就走。

杨昭没有说话。

“哇哦……”薛淼感慨地说,“小昭,你真是……”

杨父开口了,他看着杨昭,用的是绝对的长辈的目光。

虽然不是杨昭自己跳,但他还是有些惊讶了。他看着还泛着波纹的水面,又看看杨昭,最后吹了一下口哨。

“小昭,爸爸妈妈无意对这个人评价什么,但是我们要告诉你,你现在的行为是不负责任的。”杨父的目光和口气都有些严厉。

杨昭当然不会跳河,她淡淡地看着薛淼一眼,然后转头,将手里的手机使劲扔了出去。手机在空中画了个弧线,然后扑通一声,落进水里。

“你考虑过之后的生活吗?不光是你,还有他的。我知道你现在执意跟他在一起,肯定是因为他身上某一点吸引了你,可这么一点点的东西,能持续多久?你们没有共同的生活圈子,没有共同的话题,这样的感情根本维系不了。”

薛淼看她那个表情,感觉下一秒她就要跳下去一样,他简直都要吓死了。他紧紧拉着杨昭的手腕,说:“小昭,小昭?”

杨昭的呼吸声有些重,她看着桌子上的那个白瓷茶杯,一语不发。

夜晚,她和薛淼顺着门口的小路走,在路过一条人工河的时候,杨昭站在桥上不动了。

“婚姻不是儿戏。”杨父说,“你要对你自己负责,也要对对方负责。小昭,爸爸妈妈了解你,你一直都是理智的。我们不会逼你,你自己好好想一想吧。”

所以那次薛淼来,把她生拉硬拽地从屋里拖出去,让她吃点好吃的,顺便散散步。

说完,他站起身,又说了一句:“像他这样的人,投入感情会很快。你与他纠缠的时间越久,到时与他分别的时候他受到的伤害就越重。”

她痛恨这样的生活。

杨父说完话,起身去了书房。

每次手机响起,她的心都会不知不觉地快一拍,可到头来,不是推销电话,就是垃圾短信,杨昭听了一句就会挂断。

杨母对杨昭说:“小昭,你别怪你爸爸说话说得直,你听也好,不听也好,道理就是这样的。其实妈妈觉得,你现在只是一时有些迷惑了,或许你想在他的身上挖掘出什么,但是妈妈告诉你,这世上,大多数都是普通人。你与他相处时间久了,你就明白了。”

因为一些显而易见的原因,杨昭不能集中注意力,她试图用工作来分散精力,但是收效甚微。不管她把手机放到什么地方,她总是不由自主地看过去,她强迫自己不要想,不要看,但是每过一个小时,她还是会把手机拿过来,然后看着上面干干净净的屏幕发一会儿愣。

说完,她也站起了身,她将身上的黑色披肩整理了一下,然后说:“你不要把他带到家里来了,没有这个必要。”

那是四天前,那天薛淼也来了,那时杨昭已经在屋里闷了好几天了,她一直在工作,手机放在工作台旁边。

杨母也离开了,客厅里,只剩下杨昭一个人。

杨昭沉默了。

她似乎看着那白瓷的茶杯,入神了。

“当然用。”薛淼说,“只不过不是现在,你手头在做哪项,哦,应该是那件瓷器,我可不想让它落得跟你的手机一个下场。”

杨锦天和薛淼有说有笑地从楼梯上下来,杨昭抬起头,看向他们。他们有些相像的地方,优渥的生活,让很多人有了相像的地方。

“活儿不用做了?”

薛淼注意到杨昭的目光,他来到她身边,脸上带着笑,刚要开口说话,杨昭却忽然站起来,和他错身而过。

薛淼认认真真地回答她:“没事,真没事。”

“小昭?”

杨昭这回真的把眉头皱起来了:“薛淼,你没事吧?”

“失陪一下。”

“啊,对了。”薛淼像忽然想起什么了一样,说,“刚刚忘记告诉你一件事,我给你也放了个假。”

薛淼敏感地听出杨昭的声音有些不同平常的沙哑,他若有所思地看着空荡荡的客厅,又看了一眼杨昭离开的方向。

杨昭说:“你愿意留就留好了,我要去干活了。”

杨锦天说:“我姐怎么了?”

当然了,他也喜欢跟那些古董周旋,这一点,他和杨昭很像。

薛淼静了一会儿,对杨锦天说:“你去跟舅舅打声招呼,我去看看你姐。”

“放假?”杨昭不可谓不惊讶,虽然薛淼此人深谙生活趣味,但是他还真的很少给自己放假。很多时候杨昭都觉得,他做人最大的乐趣就是钱。

“好。”

薛淼说:“我给自己放假了。”

薛淼跟在杨昭后面上了楼,二楼的右侧,是一间盥洗室。此时盥洗室的门开着一个缝隙,里面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杨昭掐灭烟,站起身。“你要在这里留多久?”

薛淼在门口敲了敲,轻声叫了一句:“小昭?”

“小昭。”薛淼最后说,“你不是高中生了。”

里面没有声音。

杨昭冷眼以对,薛淼又说:“因为那个年纪的孩子最敏感,敏感又冲动,他们刚刚了解世界,却又依旧懵懂。他们的感情可以不顾一切——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触及那些需要他们顾及的东西。”

薛淼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前不久杨昭站在人工河边的情景。他的心莫名紧张了起来,直接推开了门。

薛淼说:“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的吗?小昭,那个时候就像一个陷入初恋的高中生,知道为什么是高中生吗?”

杨昭的双手拄在洗手台两侧,头低着,水龙头里的水不停地流。

杨昭抬眼,看着他。

薛淼看着杨昭瘦弱的肩膀,忽然说不出话来。

“我并不担心。”薛淼说,“你不可能真正跟那个人在一起。”

杨昭抬起头。

情感跟生意不同,在这个世界,薛淼从不冒险。他聪明地与你暧昧,与你周旋,等到他知道你对他抱有同样的感觉时,他才会真正地放开自己。其实从前的杨昭,也是这样的。

那是薛淼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见杨昭这样脆弱而愤怒。两种极端的情绪夹杂在一起,让她双眼微红,几乎战栗了。

没有把握,不会下手。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薛淼,又好像不只在看着他。

杨昭心想。

“小昭……”

你真的很聪明。

“凭什么?”

这是一句绝对的赞扬,可薛淼听到后,却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

哗啦啦的水声,让薛淼几乎觉得这句轻轻的话只是他的幻觉。他向前走了一步,可杨昭的目光,却让他不能再迈步。

杨昭忽然轻笑一声,说:“薛淼,你真的很聪明。”

“凭什么?”

薛淼没有回答,在他不笑的时候,他的目光里会有一种独特的冷静。

这一次,薛淼终于听清了。

杨昭放下烟,说:“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目光,薛淼无法形容。好像迷茫,却又无比的坚定。她的双手紧紧握着洗手台,关节几乎泛白了。

薛淼说:“你早就已经看出来了,那时我的痛苦难过,可你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对我不闻不问。现在你从那个世界清醒过来了,你需要找与你同样感觉的人,这时你才想起我。”

她与他只有两米不到的距离,可薛淼觉得,杨昭离他好远。她就像是一个被逼到尽头的荒野流浪者,一片偌大的土地,却没有供其生存的地方。

杨昭:“怎样?”

“凭什么……”薛淼只能听见,杨昭反复地说着这样一句话。

薛淼看着这样的杨昭,缓缓地摇了摇头,说:“小昭,你不能这样……”

“你们凭什么……”

杨昭没有说话,烟放在嘴里。

那天晚上,杨锦天留了下来,杨昭和薛淼回去华肯金座。从他们离开杨昭父母的住处起,到回到公寓洗漱睡觉,一句话都没有。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薛淼也不想隐瞒,无奈地说:“你看出来了?”

起初薛淼试图说些什么,让杨昭分分心,高兴一点,可杨昭一直都是一个表情。只有最后进屋之前,杨昭对薛淼说一句话:“明天早上我要出去,你自己叫外卖吧。”

杨昭忽然说:“薛淼,你离婚了。”

薛淼问了一句去哪,杨昭没有回答,直接关上了门。薛淼知道杨昭现在的状态不会告诉他什么,所以他也没有追问。

他的坦然承认,让杨昭又停顿片刻。她看着薛淼的眼睛,薛淼长了一双很漂亮的眼睛,有着混血独特的美感。杨昭不得不承认,当初她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不是没有被他的外表所吸引。

第二天一早,他直接在客厅里等。

薛淼说:“我承认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但是小昭,我还不至于利欲熏心,比起钱,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薛淼看了一眼杨昭,接着说,“比如说你。”

杨昭七点多的时候,从卧室里走出来,那时她已经收拾妥当,穿戴整齐。她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薛淼,淡淡地说:“早。”

杨昭说:“你放着你的生意不管了?”

薛淼指了指桌子。

薛淼说:“没错。”

杨昭看过去,桌上摆着早餐。

杨昭点了一根烟,靠在沙发上,说:“所以你一周来三次?”

薛淼准备的早餐都是西式的,鲜奶、麦片、通粉、火腿、煎蛋,还有水果沙拉。装摆在一个盘子里,摆放精致。

薛淼说:“你现在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杨昭看了一眼,说:“我没有胃口。”

杨昭抬眼,淡淡地说:“不用,我没事。”

薛淼平和地说:“没有胃口也要吃饭。”

薛淼坐到杨昭对面,低声说:“小昭,我很担心你。”

杨昭看向薛淼,薛淼脱了西装后,似乎身上那股子凌厉气势也少了许多,他穿着宽大的家居服,淡淡地看着杨昭。杨昭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关心。

那个男人走了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杨昭已经忘记自己有多少次从睡梦中醒来,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凝神发呆。

杨昭坐到餐桌前,一口一口地吃着餐盘里的早餐。

杨昭坐在沙发上,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喃喃道:“是啊,到底给谁用……”

她吃完后,漱了一下口,然后走到玄关口,对薛淼说:“我出去一趟。”

“……”薛淼脱力地靠在厨房门口,说,“小昭,你要这厨房到底给谁用?”

薛淼说:“什么时候回来?”

杨昭说:“没有菜。”

杨昭说:“中午吧。”

薛淼说:“那……有什么菜?”

薛淼点点头,并没有问她要去哪,杨昭走后,薛淼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端起桌上的餐盘,拿到厨房收拾了。

杨昭坐在沙发上,说:“没有米。”

他从厨房出来的时候,打了个哈欠,然后揉了揉自己的后脑勺。

“小昭。”薛淼在厨房门口露出半个头来,“给我做点饭。”

抬眼看去,宽敞的客厅整整齐齐,杨昭生活很规律,也很整洁,这间公寓的物品摆放,永远规规矩矩。薛淼看了一圈之后,又打了个哈欠。他打哈欠之时,余光看见自己穿着的衣服,轻松妥帖,柔软异常。

他换上拖鞋,在屋里转来转去,最后走进厨房。

就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感觉到由心底蔓延出来的,舒缓的感觉。他觉得自己,有些留恋这样的感觉。

薛淼说:“你这可比酒店强多了。”

薛淼走进书房,打算找本书打发一下时间。可他一进去,来不及看向书柜,目光就再一次被那幅画吸引了。

杨昭说:“你真当我这是酒店,什么都给你准备齐了?”

画,完成一半了。

薛淼跟在她后面,把门关好,一边在玄关脱鞋,一边说:“小昭,有吃的没?”

那色调更深、更沉、更浓郁了。

杨昭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冷哼一声,转头进屋。

杨昭出门后,开着车直接去了最近的移动营业厅。营业厅刚刚开门,里面没有多少人,因为时间太早,营业厅只开了一个窗口,现在窗口前,有两个老人在咨询事情。

薛淼故作惊讶地看着杨昭:“你怎么知道的?”

杨昭排在后面等。

“薛淼,你的公司散伙了吗?”

她觉得自己的心口有点发紧。她忍不住到门口抽了根烟,后面又有一对小夫妻排到前面。

杨昭打开门,面无表情地看着门外那个笑眯眯的男人。

烟草吸进肺腑,她终于感觉能松一口气了。

陈铭生关上车门,目光深沉。他将拐杖放到后座,低声说了一句:“机场。”

有人进到营业厅里,路过杨昭的时候,无意间瞄了一眼。杨昭出门并没有化妆,头发也只是梳理了一下,散开着。

上车后,司机打了个哈欠,瞄了一眼陈铭生的拐杖,说:“去哪啊?”

她穿了一身黑色的修身长裙,披着一条围巾。她的皮肤很白,发丝又很黑。

他把车开到一家地下停车库放好,然后出来,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清清冷冷地站在台阶上抽烟,冷风一吹,发丝和白烟一同飘荡。

陈铭生不知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他噌的一下起身,拿过拐杖,直接出了门。

杨昭的右手抱在胸前,垫着拿烟的左手。她右手里握着一部手机,紧紧握着。

还是杨昭……

她看着街道上来来回回的汽车,心里想着,本来不用紧张的。如果她到的时候,营业厅里没有其他人,她下车、上台阶、推开门、坐下。如果这一系列的事情连续地发生,她本是不用紧张的。

杨昭……

可在这串事情中间,偏偏加进一个等待。

杨昭……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杨昭吐出最后一口烟,平淡地对自己说,“给个痛快的好不好。”

陈铭生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他一只手盖在自己的额头上,用力掐了掐太阳穴。

她把烟掐灭,进到营业厅。

一颗心放下了吗?也不完全。

那对办理宽带业务的小夫妻正好咨询完了,杨昭坐到营业员面前。

陈铭生放下电话,手机也刚好没电了。他看着自动关机的屏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营业员是个小姑娘,她看了一眼杨昭,问道:“小姐,请问需要什么服务?”

“跟我客气啥?”文磊说,“以后有用得着的尽管找我。”

杨昭说:“你好,我能查一下,手机号码的通讯记录吗?”

陈铭生回过神,对文磊说:“谢谢你了。”

营业员说:“可以的小姐,请问你要查哪个号码?”

“喂?生哥?”

杨昭说:“我之前手机丢了,可能有些电话没有收到,能查到吗?”

陈铭生沉默不语。

营业员说:“可以查,小姐请问您的身份证带了吗?”

“能啊。”文磊说,“嫂子是拿身份证去补办的,卡已经重新补办好了,现在还没开通,估计是嫂子还没来得及买新手机呢。”

“带了。”杨昭翻开包,把自己的钱包拿出来,掏出身份证。在递给营业员的时候,营业员抬头看了她一眼,杨昭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陈铭生说:“能确定吗?”

“小姐手机号码请报给我。”

“查到了。”文磊说,“生哥你放心,这个卡前几天在营业厅办了挂失,估计是嫂子倒霉,手机丢了。”

杨昭低声说了一串号码,营业员说:“好的请稍等。”

“怎么样,查到了吗?”

营业员受过培训,声音又轻又温柔,营业员核实了证件之后,把身份证还给杨昭。杨昭手拿着身份证,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手没有伸出去,也没有收回来。

“生哥。”

她微微低着头,看着手肘下面黑色的大理石平台,干净光滑,又散着丝丝的凉意。

“喂,小磊。”

杨昭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很快,或许很慢,她的视线集中在那块大理石上,看着里面透出的星星点点的纹理,久了,就像是在凝视夜空一样,她似乎入迷了。

过了二十几分钟,文磊的电话打来,陈铭生马上接了。

“小姐,查好了。”营业员开口了。

挂了电话,陈铭生坐到床上,几乎是数着秒过。他一边告诉自己杨昭不可能会有事,可是背上的冷汗却不知不觉地渗了出来。

杨昭的视线缓缓移动,看向那个小姑娘。

“好好,马上马上,你等我电话。”

“需要打印出来吗?”

陈铭生说:“好,小磊你快点。”

杨昭的声音很低,又有些微微的颤抖,“有很多么……”

陈铭生报了杨昭的号码,文磊说:“生哥你等一会儿,我给你查查。”

营业员看着电脑上的记录,点点头说:“啊,大部分都是重复的,有一个电话打了好几十遍呢。”

文磊说:“生哥,你别着急,你把嫂子电话号给我。”

杨昭的心猛然间剧烈地跳动。

“不是。”

她的嗓子一点一点地缩紧,杨昭觉得自己的声音说不出的纠结。她向营业员又报了一串号码,然后问她:“是这个号码吗?”

“嗯?”文磊说,“打不通?是不是正在通话啊?”

营业员摇头:“不是啊,是这个。”她热心地把屏幕转过来,把排在最上面的一串号码给杨昭看。

陈铭生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尽力地控制自己,说:“我刚才给她打了个电话,可是打不通。”

杨昭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文磊顿了顿,说:“联系嫂子?现在吗?”

营业员问:“小姐请问你需要把记录打印出来吗?”

陈铭生说:“你能帮我联系一下……联系一下你嫂子吗?”

杨昭回过神,对营业员点了点头:“需要,麻烦你了。”

文磊吓了一跳,连忙说:“干啥啊生哥,你想吓死我,还请我,你直接说让我干啥吧。”

营业员说:“我们这打印记录的话要两元钱。”

陈铭生说:“小磊,我想请你帮个忙。”

“好的。”杨昭深吸一口气,在钱包里翻零钱。她翻到一半,手忽然停住,抬头问营业员,“请问……这个号码是哪里的?”

文磊说:“没有,他们在开会呢。”

营业员说:“请稍等,我帮您查一下号码归属地。”

陈铭生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平缓地说:“你现在身边有人吗?”

营业员的业务素养很高,手指头在键盘上噼里啪啦,杨昭还没等看出什么个数,她已经开口了:“小姐,这是云南昆明的号码。”

“找我?什么事?”

“昆明?”

“不,我找你。”

“对的。请您稍等,我把打印好的记录给您。”

“怎么了生哥,要找老徐吗?”

营业员去拿记录,杨昭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没一会儿,营业员就把一张薄薄的纸张拿过来,递给杨昭,“给,小姐。”

“小磊。”

“谢谢……”

文磊那边似乎还在忙。“喂,生哥?”

“请问还需要什么服务吗?”

陈铭生最后给文磊打了个电话。

杨昭看着纸上的号码,一动不动。

天黑了,手机的电量只剩下不到百分之三。

“小姐?请问还需要什么服务吗?”

陈铭生拿着手机,一连打了十几遍,都是同样的话。他把手机打到发烫,打到没电,都没有接通。

杨昭回过神,连忙摇摇头,说:“不,不需要什么了,谢谢。”

他重新思考了一下号码,想着是不是自己记错了。虽然他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就算是其他人的电话号码,只要是他用心记过的,就不可能会出错,更何况是杨昭的。

“那请您为我的服务质量打个分。”营业员笑着指了指大理石台上放着的小小打分器,杨昭看了一眼,随手按了个满意。

陈铭生的手心几乎渗出汗来。

杨昭给接下来的人让了位置,排在她后面的是一个年轻人。

手机里那道礼貌柔美的声音依旧没有改变:“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杨昭站起身,拿着自己的东西来到一边。营业厅里的人依旧不多,她慢慢走到一面墙边。墙壁光滑冰冷,反射出杨昭的轮廓。

他把手机拿下来,看了一眼屏幕。虽然没有看出问题,但是他还是挂断了电话,重新拨打了一遍号码。

她看着那串号码,心里隐约知道了一个答案。最紧张的一段时间过去,她现在胸口松了气,却也不放松,依旧带着刚刚紧张时的刺疼。

陈铭生愣住了。

杨昭拿出手机,站了足足一分钟。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她身后的营业厅里,每个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情。一个中年女人进来,看似有些着急,直奔服务台。她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一下一下,敲出响亮的声音。

然后,他将手机拿到自己的耳边。

手机屏幕上,早已经显示好了十一位数字。

再一次开机后,陈铭生的手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迅速地拨通了一串号码。

又站了一会儿,杨昭终于按下通话键。

陈铭生翻出手机,按下关机键,然后把手机扔到床上。可没一会儿,他就把手机重新拿回来了。

隔了几秒钟,忙音声传来。

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可是这一次,却没有之前那么顺利。

一声、两声……

陈铭生低下头,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经紧紧握成了拳。

在响到第三声的时候,电话被挂断了。

她有想他吗?

杨昭放下手机,看了看屏幕。她的手重新悬在通话键上面,却再也按不下去了。

她在做什么?她的工作顺利吗?她的弟弟有听她的话吗?

杨昭背靠在冰凉的墙上,抬头看着高高的天棚,不知该想些什么。

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陈铭生对杨昭的思念犹如潮水,随着屋外的每一片绿叶、每一缕清风,奔波翻涌。

如果刚刚拨打电话的时候,她依旧有一丝紧张的话,那她现在,就已经完全脱了力气。

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墙壁的寒意透过围巾,透过衣服,渗进体内。杨昭的头轻轻靠在墙上,看着面前人来人往,心里茫茫一片。

陈铭生试图用想象,来给面前的这片景色添加雪花,可他发现自己做不到。

忽然的一声嗡鸣,打断了她的思绪。

从窗户看出去,外面的树木还很繁茂,充满生机。可是今天,她所在的那个地方,下雪了。

手中的震动感,安稳又有序,一下又一下。

他站起身,撑着拐杖到窗户边。

杨昭把手从背后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刚刚的那个号码。

陈铭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杨昭。一想起她,陈铭生的心里就静了。

杨昭的拇指缓缓滑动接听,将手机拿到耳边。她轻声地说了一句:

他最近有些急躁,他从前,没有像现在这样。为什么呢……

“喂?”

陈铭生紧咬牙关。

电话那边静了两秒钟,这两秒是漫长的,漫长到杨昭听清了对面的呼吸声。

用手、用刀,将他一点一点折磨至死。

杨昭几乎在瞬间捂住了嘴。

他刚刚,确实有那么一瞬,想要亲手杀掉刘伟。不用法律、无须审判,只用最简单的方法,最原始的方法。

电话里,是一道低沉嘶哑的男声,也是一道熟悉的男声。“杨昭,是你吗……”

老徐他们离开后,陈铭生坐回床上,他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中,想让自己静下心来。

杨昭听着那个声音,心里一下子就镇定了。“陈铭生,我是杨昭。”

陈铭生点点头,说:“好。”

她说完,忽然莫名地想到,从她和陈铭生认识的那天起,一直到现在,他们都不曾用什么其他的昵称来称呼对方。

老徐对陈铭生说:“保持联系,如果有什么一手消息我会通知你。”

只有陈铭生,和杨昭——普通、简单,又格外的直白。

文磊在那边收拾好了电脑,也到这边来了。

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

老徐松开陈铭生,刘利伟说:“我们就先走了,你过一会儿再出来。”

陈铭生的声音从手机的另一端传来,杨昭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

“这是干啥?”刘利伟说,“快点松开,现在还是任务紧要关头。”他拉着老徐,让他放开陈铭生,又说,“等这次任务告一段落,咱们有的聚了。”

“陈铭生……”

陈铭生咬了咬牙,闭上了眼睛。刘利伟看他们这样,心里也被触动了。

在分开的时间里,她设想过很多次,如果他打来电话,她要跟他说些什么。

“这里强,你小子,这里强!”

聊些近况、叮嘱他按时休息、告诉他注意安全……

他拍着拍着,自己的眼眶却红了。

可是真当电话接通的时候,她听见了他低低的声音,那些想好的话,却都说不出来了。

“但我相信你不会。”老徐看着陈铭生,语气甚至有些轻松,“当年严队跟我介绍你的时候就说过,你小子,这里强——”老徐说着,拍了拍陈铭生的左胸口。

他的声音那么的低哑,就好像好久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杨昭只听了那么一声,心里就酸了起来。“陈铭生,你有好好休息吗?”

陈铭生低着头,站在一旁。

陈铭生说:“有。”

“以前是有的……”老徐忽然开口,说,“进去卧底的同志,有人染上了毒瘾,也有人完全沉浸在那边的世界,不愿意回来。”

“你有个屁。”

陈铭生深吸一口气,点点头,低声说:“我知道。”

杨昭难得地说了句粗话,陈铭生在电话那边低声说了句:“真的有……”

“陈铭生,我知道严队长的牺牲对你触动很大。”刘利伟说,“但是你要记住,你是警察。”

他就像一个做错事了被老师揪出来,还兀自狡辩的大孩子。

刘利伟静默,他的目光依旧看着陈铭生,似乎在等他完全冷静下来。

杨昭无声地笑了笑。笑过之后,她猛然想起来一件事。

陈铭生看着那双眼睛,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他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脸,哑声道:“对不起,是我愣神了。”

“陈铭生,我这样给你打电话会不会有事,你方便接听吗?”没等陈铭生开口回答,她又紧接着说,“对不起,我不是一定要打,我说几句马上就——”

忽然一声暴喝,陈铭生猛地看向刘利伟,刘利伟双目含威,紧紧盯着陈铭生。

“没事!”陈铭生几乎立刻打断了她,“没事……”他低声说,“没关系,我方便接,你不用……不用挂断。”

“陈铭生!”

他的语气虽低沉,却紧紧跟随着杨昭。杨昭听见他的话,考虑了一下,声音回复了以往的平静。“是吗?”

他的视线凝在虚空中的某一处,而他的目光因为头脑中的场景变得深邃而狠戾。

杨昭的这一句“是吗”,带着她独特的语气和强调,让人不得不答。

陈铭生听到“杀了他”三个字,神情好似有些恍惚,好像眼前浮现了那个已经在他脑海中重复了许多遍的场景。

“真的。”

陈铭生抬起头,看着刘利伟。老徐听了这话,有些苦涩地摇了摇头。刘利伟脸色严肃地说:“你是不是想亲手杀了他?”

杨昭听着陈铭生那带着明显心虚语气的回答,本能的第一反应,就是说出:“你在说谎。”

“陈铭生,你是不是想给严队报仇?”

可在那四个字就快脱口而出的时候,她又很快地想到,现在说出这四个字,有什么意义吗——没有,什么意义都没有。

老徐说完,看着依旧沉默的陈铭生,他开口还要说什么,被刘利伟拦下了。

于是她换了四个字,她把很多很多的话,融进这四个字里,对陈铭生说:“我很想你。”

老徐皱了皱眉,说:“不行。你没有理由去,一来你不能跟着我们走;二来这件事在白吉那也算与你无关,你要贸然参与,会引起他的怀疑。”

我很想你,尤其是在黎明和深夜。我在想你的时候,会画一幅画。那是我在梦里无数次看到的景象,我每一次想你,都会在脑海中浮现那个画面。

陈铭生说不出理由。

我在回忆,也在期待。

刘利伟和老徐同时一愣,老徐说:“一起去?你去干什么?”

陈铭生的呼吸有些沉重了,她能想象到他紧握着手机的大手,她听见他说:“我也是……”他的语气比刚才快了很多,“我也是,杨昭,我也是……”

陈铭生犹豫了一下,低声说:“刘队,我能一起去吗?”

杨昭用安抚的语气,慢慢平稳他的心情,“我知道,你也想我。”

陈铭生看了他一下,又低下头。刘利伟和他面对面站着,说:“不要紧,有什么想法就说出来,不管什么都可以讨论一下。”

陈铭生因为她的话语,真的慢慢镇定了下来,他拿着手机,声音低沉又温柔:“你过得怎么样?”

刘利伟没有听到回话,抬头和老徐对视了一眼,刘利伟说:“怎么,还有什么想法吗?”

杨昭靠在墙壁上,说:“还好,你呢?”

陈铭生没有说话。

陈铭生说:“我也还好。”

陈铭生跟在他们后面站了起来。刘利伟看着他,说:“陈铭生,这几天你按兵不动,交给我们处理。”

杨昭说:“打电话真的没事吗?”

“嗯。”老徐把烟也掐了,站起身。

陈铭生说:“没事,我现在身边没有人。”

“好。”刘利伟放下烟,说,“那就这样了,老徐,咱们俩先回去尽早布置。”

“你……”杨昭顿了顿,低着头,又说,“你怎么这么久都不联系我?”

这些消息是从陈铭生回来后就开始记录的,包括白吉等人的言行、动向,还有今天刘伟透露出来的消息。老徐把这些整理了一下,列了两页。陈铭生看了差不多十几分钟,然后把笔记本放下,说:“没问题。”

陈铭生没有解释,也没有说任何理由,他只低低地说了一句:“对不起……”

陈铭生把笔记本拿过来,从头开始,细细地看了一遍。

杨昭笑了笑,说:“没事,你还好就行了。”

陈铭生坐到老徐身边,老徐把面前摊开的一个小笔记本给他看,一边指着上面一边说:“你来瞧瞧,我把消息归拢了一下,你看有错没?”

“嗯。”

老徐瞪他一眼:“我玩个球。”像老徐这种警局里老一辈的,都不太爱用电脑,也不怎么会使。老徐伸手招呼陈铭生,说:“铭生,过来一下。”

两人同时静了。

文磊嬉笑着说:“玩电脑!你也玩不?”

有时候想说的话太多,反而不知要如何开口。这种静是美好的,是安逸的。

那边老徐和刘利伟已经商量好了,老徐转过头,看着陈铭生和文磊,“哎!你们两个老爷们凑一起玩啥呢?”

很像当初,他们真正意义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杨昭开车送他去康复中心,那一路上的安宁。

陈铭生笑了笑,拍拍文磊的肩膀。

杨昭已经满足了。

文磊叹了口气,说:“也对,毕竟不是寻常工作。生哥你再忍一忍吧。”

她轻声说:“陈铭生,你好好工作,我先挂了。”

陈铭生抿了抿嘴,最后轻轻点点头。

陈铭生犹豫了许久,艰难地开口说:“你有事吗?”

文磊小心翼翼地说:“是不是……是不是怕分心啊?”

杨昭说:“没,我怕打扰到你。”

陈铭生恢复沉默,他低着头,没有出声。

陈铭生说:“我没事,没关系。再……再说一会儿吧。”

文磊说:“那怕啥?”

杨昭十分难得地,从陈铭生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种成熟的撒娇。她的心里一软,连脸上都不自觉地轻松了一些。“好啊,你想说什么?”

陈铭生低声说:“不是怕发现。”

陈铭生不是一个挑话题的高手,而且他近来心思很重,尤其是昨天从杨昭那里回到昆明,他回宾馆补觉,睡得很不安稳,几乎十几分钟就要睁开眼一次。

文磊说:“你怕他们发现?”他看着陈铭生的脸色,说,“没事,这伙人查不到那边去的。”

杨昭那边安安静静地等他说话,陈铭生怕等得太久,她不耐烦了,匆忙之间脱口一句:“你……你吃饭了吗?”

陈铭生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杨昭差点笑出来,说,“吃饭了吗?我吃了。”

文磊说:“回来后一次都没有联系?”

陈铭生:“哦……”

陈铭生缓缓摇摇头。

杨昭觉得这样的陈铭生十分有趣,她开口道:“你呢,吃饭了吗?”

文磊转头看看老徐,又转过来,压低声音说:“生哥,你跟嫂子……有联系吗?”

陈铭生说:“吃了。”

陈铭生怔怔地看着那片小雪花,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杨昭笑了一声,淡淡地道:“又说谎。”

陈铭生恍然大悟,今天,那里下雪了。

陈铭生:“……”

文磊把那个冰冷的北方城市点开,陈铭生看着那个蓝色的标牌,上面有一片小小的雪花片,慢慢地转着。

杨昭说:“你要好好休息。”

陈铭生点点头。

陈铭生说:“嗯。”

“都能看的生哥,这是联网的。你……”文磊偷偷看了一眼老徐,发现他们注意力都没在这边,他小声问陈铭生,说,“生哥,你是不是想看看嫂子那儿……”

“那我先挂了,注意身体,别太辛苦了。”

文磊一愣,转头看了看屏幕,明白了陈铭生的意思。

“杨昭……”在杨昭快要挂断电话的时候,陈铭生忽然叫住了她。

陈铭生看着屏幕上有日历和天气,他忽然问文磊:“这个天气,全国都可以看吗?”

杨昭:“怎么了?”

“录完了。”文磊说。

陈铭生:“你——”

“生哥。”文磊看见陈铭生,陈铭生坐到他身边。老徐和刘队正认真地讨论什么,陈铭生看着电脑屏幕,说:“录完了?”

你和那个男人,究竟怎么了。

陈铭生撑着拐杖,来到文磊身边。文磊手指翻飞,在电脑上噼里啪啦地打着字。

陈铭生脑袋一热,话就要说出口,可就在他马上要说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轻微的开门声。陈铭生瞬间闭上了嘴。

刘利伟说:“还不清楚,得抓紧时间跟吉林警方联系一下。”

而后杨昭就听见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似乎从陈铭生的身后传来,“阿名,你怎么还不来呀,我给你煎了一条鱼。”

老徐和刘利伟都抽着烟,老徐细细地想了想,说:“延边……”他看了一眼刘利伟,说,“会不会卖南朝鲜那边的?”

白薇薇似乎有些胆小,不敢打扰陈铭生,就站在门口,手扒着门边,露出半个脑袋往里面看。

“我这里有几个电话,你们跟踪一下。”陈铭生把记录手机号的纸递给文磊,文磊很快地往电脑里收录。

陈铭生侧过身,看了她一眼,说:“我有些事情处理,很快过去。”

陈铭生摇摇头,把最近得到的消息都整理了一下。

“好的好的。”白薇薇连连说,说完就退后,随手关上了门。

刘利伟冲他点点头,说:“这些天辛苦你了。”

或许在白薇薇的记忆深处,对男人有着一种无法磨灭的恐惧。她在面对一切男人的时候,都十分小心。尤其是在工作中的,表情严肃的男人,她完全不敢上前。

那个中年人就是顶替严郑涛的人,刘利伟。

现在花园里只有她和陈铭生,刚刚杨昭打来电话的时候,白薇薇正跟陈铭生讨论中午要吃些什么。陈铭生感觉到手机震动,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只那一眼,陈铭生的心瞬间缩成一团。

陈铭生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站直身子,行了个礼,说:“刘队。”

他挂断了电话。

算上陈铭生,屋里一共有四个人,有老徐、文磊,还有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

白薇薇还在一脸热切地研究着午饭。

老徐把门关好,说:“你在这坐一会儿就适应了。”

陈铭生的手抓紧手机,人呆愣住了。白薇薇连续问了他几次,他才反应过来,随口说:“吃鱼。”

陈铭生撑着拐杖进屋,一进去就皱起眉头,“我还以为你这屋着火了,开会窗户行不行?”

白薇薇兴高采烈地去厨房做鱼。陈铭生迫不及待地进了房间,拨回了杨昭的号码。

开门的是老徐。

现在,他再次把电话拿起来,听见杨昭的声音:“阿名?”

陈铭生来到五楼的一间房间,敲了敲门。

陈铭生这才意识到,刚刚白薇薇的话,杨昭听见了。

陈铭生在刘伟醒之前就离开了。他开车来到一家酒店,没有找前台,直接上了电梯。

陈铭生瞬间就语无伦次起来。他解释道:“杨昭,不是…… 她,她不是——”

陈铭生又翻了几条短信,里面都没有什么实际内容。他把手机关好,重新放回刘伟的口袋里。

“不是什么,阿名。”

延边。

杨昭的声音带着浓浓的调笑,细细听来,根本一丝一毫的怨意都没有。

字是错别字,但音还在。

陈铭生知道自己又被耍了,有些脱力地闭上嘴。他的脑海中几乎浮现了杨昭那带着些许凉薄的神情,他轻声笑了一声。声音透过手机,低低地,短促地,传入杨昭的耳朵。

再之后就是两人打情骂俏,陈铭生看了一会儿,把手机扣上。

陈铭生觉得,刚刚那种透不过气的感觉,慢慢消失了。

——就说了你肯定不知道。

他对杨昭说:“那个是工作原因接触的。”

——啥呀……

杨昭的声线轻飘飘的,听着很随意:“嗯,没事。”

——说了你也不知道,演变,你听过吗?

陈铭生从怀里摸出烟盒,咬了一根烟出来,点着,又说:“你没误会就好。”

——怎么那么久,你要去哪?

杨昭说:“好了,去吃煎鱼吧,我挂了。”

那个叫小婧的女人总算是回话了。

陈铭生:“……”

刘伟或许是感觉到这个女人有些闹脾气了,他哄着说——行了,我也就走个四五天,很快回来了。

他把烟从嘴边拿开,手掌随意搭在玻璃窗上,说:“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陈铭生看了下时间,这几句话差不多是一个时间的。之后的十几分钟,刘伟发了三四条,但那个叫小婧的女人并没有回应。

杨昭说:“我为什么要担心?”

——你少管。

换到陈铭生无言以对了。

——你去哪儿啊?

他听见杨昭在电话那边轻声一笑,像是开玩笑般的漫不经心。“怎么,那小丫头喜欢你吗?”

——你个小骚货,成天想啥呢都,老子有正事,不能带你去。

陈铭生嘴角轻扯,没有出声。

——我想跟着嘛,我还可以给你洗衣服做饭。还是你出去找其他女人,不管我了?

杨昭又平平淡淡地笑了一声,说:“有本事,来我这儿抢啊。”

——去办事,你跟着干啥?

陈铭生终于笑了。

——去哪啊,我跟你一起呗。

果然。

那个被刘伟标注为“小婧”的女人似乎想跟刘伟约个时间开房,在短信里跟刘伟百般腻味,其中有一段对话是这样的——下周不行,我周二要出远门。

在那个童话世界里,她是一个女巫,是一个坐在山顶城堡王位上的女王,在不经意间,她欺负了所有的人。

最近的几条都是跟女人发的,陈铭生开始还没看懂,觉得刘伟女人有点精神分裂,又看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他在跟三个不同的女人进行聊天。陈铭生不想看这些,刚要退出去换下一条会话时,忽然被里面的一句话吸引了。

杨昭说:“你好好保重,陈铭生,我要求的不多,你好好保重身体。”

陈铭生看了一眼通话记录,将最近的十个电话都记了下来,又打开短信,一条一条翻看。

陈铭生说:“我知道。”

刘伟的手机款式很新,陈铭生按开后,看见屏幕上一个火辣的模特写真。

杨昭说:“下次我不会打电话给你了,你……你要是有空……算了。”杨昭断断续续地说了一会儿,最后果断道,“不要联系了,等你工作告一段落,我在家等你。”

他转过头,冷冷地看着这个倒在一边的男人,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又过了五分钟,陈铭生放下手里的酒瓶,侧过身,在刘伟的衣服里摸了摸。他在刘伟的上衣兜里,找到手机。

陈铭生说:“嗯。”

陈铭生把自己酒瓶里剩下的几口酒喝完的时候,已经听到刘伟的呼噜声了。

电话挂断,两个人在不同的地点,在原地站了同样的时间——用着同样的心情。

刘伟本来想去吐的,听了陈铭生的话,还真的就倒在沙发上了。他把衣服一撩,露出肚皮,挠了两下,开始呼呼大睡。

门又轻轻敲响了,白薇薇把头探了进来,小声说:“阿名,鱼都快凉了……”

刘伟酒量一般,今天算是超常发挥,喝了九瓶不到,人才不行了。陈铭生趁着他晕乎的时候,跟他说:“躺会儿,等下就醒酒了。”

陈铭生转头,冲她笑了一下:“我来了。”

接下来,刘伟嘴严实了,陈铭生又套了几句话,都没有问出来,也就索性光陪他喝酒了。

这短暂的一通电话,在两个相隔千里的人心里,同时埋下了一颗镇定的种子。

刘伟看来不想多说,给陈铭生留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然后就看向一旁,自顾自地喝酒。陈铭生又开了两瓶酒。

其实他们通话的内容很简单,杨昭没有告诉陈铭生那些失眠的夜晚,也没有告诉他她的父母说的那些话。同样,陈铭生没有告诉杨昭他工作上的困难,也没有告诉她他回去那天的情形。

陈铭生略有惊讶地看着他:“逗我呢?”

在这通电话里,这些都没有必要。

刘伟不耐烦地一翻眼,酒瓶往矮茶几上一放,说:“明年?下个礼拜吧!”

两天后,陈铭生在翠湖宾馆接到电话,电话是老徐打来的,内容只有一个——刘伟跑了。

陈铭生拿着酒瓶碰了刘伟的酒瓶一下,说:“看看明年有没有机会吧。”

要说这个刘伟,也是命硬,他们一伙人在延边州图们市的一个偏僻地点交易,当天也是老天执意给两边都捣乱,吉林东部下了一场大雪。

嗝!就准备喊吧。”

交易时间是深夜,黑灯瞎火,刘伟一行八个人,跟对方的人在一个桥口交易。

刘伟听得心里舒畅,半瓶子就一口喝掉。喝完他爽得不行,往后一靠,倒在沙发上。他嘿嘿地笑了两声,满是醉意。“呵……用不着哪天,马上你就、就……

两边都是坐在车上,直接开窗户交易,方便出了事快些逃跑。警察悄无声息地将桥两边都堵住,等待他们交易完成,抓他个现行。

陈铭生看着刘伟那只手,不经意地皱了皱眉,但很快又舒展开了。他笑着看着刘伟,说:“是啊,照这样下去,保不齐哪天,我就得喊你哥了。”

抓人的时候,遇到了强烈的抵抗。刘伟带着人不要命似的把货往桥下的水里倒,在冲突的过程中,异常混乱。

刘伟抬起手,使劲拍打了陈铭生的残腿,脸都皱到一起了:“哎哟喂……就剩这么一截,我说名哥,你也是真惨。”

而这个刘伟也是鬼道得不行,趁着双方冲突之际,偷摸地跳进了图们江。

陈铭生喝酒速度不快不慢,刘伟喝一杯,他喝一杯。

“其实死活还说不准。”老徐说,“当天晚上吉林的温度零下七度,江水上面都是一层冰面,他砸了个冰窟窿进去,不知道还活着吗?”

“我说江名……嗝。”刘伟打了个酒嗝,又说,“你没想……没想到老子有今天吧?”

“尸体找到了吗?”陈铭生问。

刘伟透过醉眼,看见陈铭生缺失的右腿,他打从心眼里高兴,高兴得差点笑出声来。

“找到了我还跟你说个屁。”老徐说,“其余人都抓住了,就他妈跑了这个混蛋。”筹备得这么详细,居然跑了一个人,老徐也是格外气愤。

要这酒是别人敬的,刘伟还真不至于这样。最关键的就是这酒是陈铭生敬的。当年那个把他从这间棋牌社里带出去,又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看的陈铭生。

“这次我们就背了这个黑锅了。”老徐说,“这几天你盯着点,看看刘伟有没有回去。”

三瓶酒下去,刘伟已经有点飘了。

陈铭生没有答话,老徐说:“听——”

要说刘伟这种人,自私自利、贪得无厌,而且十分好冲动,冲劲儿上来,不管是谁他都敢上去捅一刀。但是反过来讲,这种人也好哄,只要顺着他的意思,给足他面子,根本不需要再多什么。

“没死也行。”陈铭生忽然说。

刘伟哼了一声,拿起酒瓶子,对瓶喝了起来。

“嗯?”

陈铭生淡淡地说:“来也来了,不如喝一顿。”

“我说,刘伟没死,也可以。”陈铭生说,“等等看吧,如果他回来,我觉得效果会更好。”

刘伟手指头捏着啤酒瓶子头,一边抖着脚,一边敲了敲,说:“你这是啥意思?”

老徐说:“你想什么呢?”

陈铭生笑了笑,把一瓶酒放到他面前,说:“确实没意思,来。”

陈铭生说:“你等我的消息吧,白吉应该已经知道了,如果有什么信儿,我会通知你。”

刘伟看着陈铭生的表情,他也不是真傻,自然懂了他的意思。他白了陈铭生一眼,往后一靠,不在意地说:“嘁,我告诉你,女人这玩意儿,就是用来操的,想那么多没意思,知道不?”

老徐说:“好。”

陈铭生看着刘伟,说:“你知道为什么白哥很少让你见白薇薇吗?”

老徐说:“那我就先挂了,你精神集中一点,别出什么岔子。”

刘伟凑过去,笑得有些猥琐,说:“怎么样,试没试过,啥滋味的?”

老徐挂断前一秒,陈铭生叫住了他:“你等一下。”

陈铭生说:“我把她当什么看不重要。”

“怎么?”

刘伟脸色一变,说:“你要告诉白哥?”随即,他有些不屑地一笑,说,“你装什么装啊,我就不信你把她当正常女人看。”

陈铭生坐在床上,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昆明的夜色很美。

陈铭生看了刘伟一眼,说:“你要在白哥面前这么说白薇薇,也不用再干了。”

他没有马上说话,老徐也不急,他们认识多年,虽然是两个大老爷们,但也在冥冥中培养出一种默契的感情来。

刘伟又说:“你跟白哥说清楚,把活儿留给别人做,反正有那个傻子在,你又不用愁。”

老徐知道陈铭生在思考。

陈铭生笑了一声,喝了一口啤酒。

过了大概半分钟,陈铭生开口,说:“我给你一个电话,你把这个人查出来。”陈铭生点了一根烟,又说,“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你们查仔细点,拿刘伟这事吓唬吓唬,最好能逼着换个地方。”陈铭生顿了顿,眉头轻轻一皱,说,“不,暂时一定要逼着这人换地方,还有,这个手机号码必须要停掉。”

“干不了啊。”刘伟说,“你看,你现在回来,冲你和白哥之前的关系,他不管你肯定是不地道,但是管你,你说说你这……啊……”刘伟指了指陈铭生的腿,说,“就这情况,你能干得了什么?”

老徐反应了一下,说:“你怕他回来?”

陈铭生说:“我明说什么?”

陈铭生抽了口烟,淡淡地说:“不管死活,做个打算也好。”

“江名,你也知道你现在这么不方便对不对?”刘伟胳膊搭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说,“那你就跟白哥明说得了。”

老徐严肃地说:“我明白了,你放心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