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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在支持与反对中

回家后,米拉给她妈妈讲起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如何试着找出事情在过去实际上发生的变化,以及未来社会可能会发生的变化:每个人的工作都值得、有价值、令人享受,每个人的生活都舒适而富足。她母亲回应,这可能就是为什么人们提起马克思的思想时总会称其“理想得不可救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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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这话米拉彻底不明白了。“但我觉得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意思不是说如果人们不为之奋斗,变革就不会发生,至少……好吧,我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我可能还是得再读一读他们写的东西。”

米拉将视线从书中移开,她已经精疲力竭,不能再读下去了。那么,这段话是什么意思呢?这么说,哥哥的理解是错的,不是吗?马克思和恩格斯想表达的意思是,经济只是在目前主导了一切,我们可以畅想一个不再由经济主导一切的时代,在那个阶段,经济会被其他的东西所取代。她合上了眼睛,开始回想几个月前她回家时发生的事。米拉模糊地回忆起某个启示,即事情不必总是保持着你现在看到的样子。难道她不应该得出这样的一个结论:现代性可能也只是一个阶段而已,这不就是马克思一直在强调的吗?

米拉接着读了下去。她意识到,自己需要了解人们如何接受唯物主义这个重要理念。读下来的结果比她设想得要复杂得多。米拉基本上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阅读节奏,但是她还是需要时间来掌握这些思想。在之后一段时间,妈妈似乎全神贯注,有事在忙。米拉感觉自己见到妈妈的时间比她之前在家住的时候还要少。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要占用妈妈这么多时间,这让米拉很好奇,但又不至于询问。米拉觉得这样做未免有点过于角色互换了,成年女性绝不会因为被唠唠叨叨的妈妈缠住就愿意花更多的时间陪妈妈。于是她埋头于马克思和恩格斯的作品中,不知不觉地,开学的日子又快到了。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我们到时候就会拥有那种能够实现人的全部潜能的经济,到时候在越来越少的富人和越来越多的穷人之间不会出现巨大且不断扩大的鸿沟。每个人都会工作,但不会有人长时间地工作,而且每一份工作都会为人们带来成就感。这就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设想的,如果生产资料、工厂和机器归所有人共同所有,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这种乌托邦式的世界将是这种所有制的产物:这种生产方式所带来的社会和政治无一例外都会很幸福。

米拉对妈妈说,她已经解决了刚回来的那天遇到的问题。“我可能理解得有点慢,但这不是我的问题。马克思和恩格斯兼顾了两端。他们一方面说我们创造了自己的历史,但另一方面又指出,我们不能选择我们所处的环境。我们能做的就是打好历史交付到我们手中的这副牌。”

他们确实肯定经济在资本主义中起着特殊的作用,但未必总是这样,将来也不必然是这样。更重要的是,他们认为在资本主义之后,经济将不再那么重要。人们到时候所具备的高产性会让他们有能力专注于其他的事情。

“啊,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就像有人在乡下停下来问路,回答的人会说,如果他们想要去某某地方,压根就不应该从这里出发。”

不知怎的,这次回家的旅程似乎比米拉平日里回家时还要长一些。她已经读了几个小时,现在明白了,马克思和恩格斯是在说经济具有社会效用。这就是他们的重要思想—唯物主义理论所涵盖的内容了。在新兴资本主义的安排下,工人出售自己的劳动力,在工厂里工作,这影响了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下结论说经济始终重要。

“有意思,不过大致就是这样。你必须要从自己的所在地动身前往你的目的地,这就意味着有些人将比其他人更能够影响历史。我认为这也意味着人们必须要做些什么来创造历史。你看,马克思和恩格斯就是在想一条两全其美的路子。他们坚信他们的唯物主义,但同时也将其改造得更加贴近于真实的生活、真实的历史,也就是人们必须为之斗争的思想。这有点复杂,但我认为很有道理。比如说,它解释了资本主义本身的降临,以及为什么有些人会主张一些自由的新思想,等等。但这些思想若是想打动人们,就必须要等待合适的时机,也就是必须要等待物质条件的成熟。一旦所有条件都合适了,封建主义也就走向灭亡了。”

资本主义之后,人们进入共产主义,在那个时候,生产资料—工厂和机器—由所有人共同所有,每个人都将从生产力的发展中受益。马克思和恩格斯说,这将标志着人类真正故事的开始。过去,人们对所发生的事情几乎没有真正的选择。马克思说:“他们创造了历史,但不是在他们自己选择的环境中创造的。”在资本主义被推翻后,人们将获得真正的自由。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人类真正的故事开始后,我们便有能力回归到真正的自我中,回归到人与人真正的关系中。

马克思和恩格斯坚信,资本主义必将崩溃,但米拉发现,他们同时认为,若是想实现所需的变革,其条件可不仅仅是经济上的崩溃。你不能简简单单地对人们说:“听着,资本主义这个想法实在不怎么样,让我们换一个新的吧!”唯物主义理论还必须要解释如何过渡到下一个社会,来到历史的下一个阶段。这就是阶级概念介入的地方了:他们是唯物主义者的主宰主体,推动历史前进,是不同的阶级带来了新的社会形态。米拉对妈妈说:“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说过,资本主义需要依赖于一些人出售自己的劳动,另一些人购买他们的劳动。这是两种不同的人,阶级就是由他们的经济地位决定的,也包括他们拥有财富的情况以及生活的情况。”

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人类的各个历史阶段有着自己的看法,他们认为不同阶段之间的关键区别在于社会生产关系和相关技术的不同。他们设想存在着一个“原始共产主义”的阶段,在这个阶段中,没有私有财产,人与人之间平等共存。然后就到了“古代社会”,这个时期的生产都依赖于奴隶,而关键的社会关系就在于奴隶与奴隶主之间。在“封建社会”中,生产则要依靠“农奴”来完成,农奴一生都不能离开他们出生的那片土地。他们不是奴隶,但依然要为封建地主干活,所以他们与地主之间的关系就是那个社会最关键的社会关系。当然了,在资本主义社会,关键的社会关系就是资本家同工人之间的社会关系,工人为了生存而不得不为微薄的薪酬工作。米拉认为,在从每一个阶段过渡到下一个阶段的过程中,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总是会持续增长。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资本主义与阶级息息相关,历史上的其他阶段也是这样的。在以前的经济制度或所谓的“生产方式”中,不仅包含不同类型的法律和财产—例如,在古代社会中,奴隶也是一种财产—但也是不同的阶级。事实上,在此之前的每一个阶段都是由阶级之间的关系来界定的:在古代社会,就是主仆关系;在封建社会,就是地主—农奴关系;而在资本主义中,则是“布尔乔亚”,即资产阶级—资本家—和“普罗列塔利亚”,即无产阶级—工人的关系。米拉说,马克思和恩格斯让阶级成了历史的主体。

这种相互依赖对米拉来说非常普遍,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矛盾就变得更容易理解了。这意味着,为全人类带来福祉的力量尽管拥有巨大的潜力,但永远也无法实现;事实上,它看起来会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遥远,因为生产关系意味着大多数人口都必须保持贫困,在实际生活中越来越穷。米拉认为这一定是她之前读到的那种资本主义崩溃的另一种形式,即没有足够的人工作来购买资本主义生产的商品等。经济衰退和失业浪潮,就是证明资本主义核心矛盾的证据。

有时他们会说,阶级会以不同的方式思考,仿佛它们是人一样。但无论如何,马克思和恩格斯把阶级看作推动者,他们将一种生产方式推向另一种生产方式:“看看封建主义后期,城市里的布尔乔亚们是怎么成长起来的,他们变得越来越强大,终于,他们以暴力的方式起义,从土地所有者和君主的手中夺取了更多的权力。他们看似试图建立一种民主制度,但他们真正想要的是掌控经济和法律体系的权力。他们需要的最重要的自由是开发的自由,他们的主要目标之一是让工人从土地中解放出来,这些工人一文不名,只能依靠出卖自己的劳动力维持生计。土地所有者却不一定希望如此,所以这就是进一步冲突的来源。”

资本主义最重要的矛盾是生产的“力”与“关系”之间的矛盾。生产力实际上就是使得资本主义能如此高产的所有元素:工人的劳动、机械化技术和蒸汽动力。生产关系是资本主义所建立和依赖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马克思和恩格斯想表达的是,大多数人把他们的劳动卖给资本家是为了生存,而资本家借此创造他们的劳动力。这就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交换,米拉认为由此产生了一种宽泛的公平。

米拉讲着讲着,也相信唯物主义理论是相当了不起的成就—它具备如此多相互交叉的联系和分支。例如,资产阶级随着物质资料的变化,不断地成长和壮大,他们与土地所有者之间不可避免的冲突实际上是权力和资源的物质冲突。自由这样的思想就在这场冲突中有所体现,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不希望我们将它们误认为原因。资产阶级渴望自由,但正是他们的物质条件使他们愿为自由而斗争。米拉继续说了下去。

随着米拉继续阅读,她推断这就说明了人们之间的社会关系进一步发生的变化,最终会导致资本主义向共产主义转变。资本主义内部的“矛盾”终将达到一个顶点,从而导致整个体系发生大规模的崩溃,在这种情况下,通向新型经济的道路将会变得愈发清晰。这就会带来一种新型的社会,因为其他的一切,诸如我们关于如何生活的观念,都是随着物质条件的变化而发生变化的。

“是的,资产阶级和封建地主之间有阶级斗争,资产阶级是革命者,正是他们将历史带入了新的阶段。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继续推断,在未来,无产阶级将成为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变革的推动者。主要原因是,资本主义会渐渐把每个人都变成工人。所有的农民和店主,甚至小老板也一样,会变成工人。”

这些由不同法律框架支撑下的关系上的差异,是不同阶段直接差异的关键所在。关系改变,其他一切也随之改变,包括思想。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你可以从资本主义中得知这一点。“物质力量”—包括技术变化和“社会关系”的变化—正在推动着历史发生变化。社会关系中最重要的变化就是越来越多的人被迫为了工资而工作,大资本家做大做强,小资本家则被接管或宣告破产。这些变化非常重要,致使后续出现了更多的变化,包括人们对家庭和国家看法的变化。

艰苦的劳动和无尽的贫困使得工人的家庭生活同资产阶级家庭的生活完全不同。国籍对于无产阶级来说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知道,资本主义的剥削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他们与其他国家的工人之间的共同点比他们与本国资本家之间的共同点还要多。那些资产阶级所认为最重要的价值观—爱国主义、尊重法律、道德、家庭价值观,甚至宗教信仰—将不仅被视为是一种异化,还将被视为一种烟幕,资产阶级会在这烟幕后继续攫取他们想要的东西。渐渐地,会有越来越多的无产阶级不再接受被愚弄的命运,他们会奋起反抗。

他们对变化所持有的唯物主义观点使得马克思和恩格斯相信资本主义绝不会长久。资本主义确实能带来一些进步,但它给物质环境带来的改变意味着它必然会遭遇困境,事实上,我们最终会意识到,它只是下一阶段的基础。马克思和恩格斯从这些“社会关系”中得出了许多结论:对这一理论来说,最重要的是我们如何对待自然,以及我们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而彼此建立的关系。主人和奴隶是一种关系,资本家和工人是另一种关系。自由市场中买卖双方的关系同封建领主与臣民的关系并不相同,根据法律,在后者的关系中,臣民必须要把自己的钱和货物交付给领主。

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资产阶级知道无产阶级将是社会变革的推动者,而且他们注定要受到诸多反对。阶级斗争和阶级冲突是注定存在的,正如革命也总是会发生。而且,就像以往的情况一样,将会爆发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不仅仅发生在经济领域。必须要有这样的一场革命,才能使财产的形式发生必要的变化。例如,必须重新制定法律来规定个人拥有工厂和其他生产资料是违法的,并使这些东西成为所有人的共同财产。这就意味着法律、政治、一切都必须改变,这些改变就意味着一定要发生一场斗争,但这没什么好惊讶的。资产阶级自己就曾经为实行资本主义而斗争,推翻封建制度。事实上,当他们这样做时,他们是少数,而无产阶级到时候会占绝大多数,他们的胜利是不可抵挡的,也是迟早的事。

只用了一点时间,米拉几乎毫不费力地理解了这个理论的核心。马克思和恩格斯的重要思想就是,推动历史前进的不是思想的变化,而是“物质”事物的变化。(对米拉来说)只有一个问题:这个“物质”是什么意思?显然,物质包括新技术和新形式的工作组织,但似乎又不止于此。提到“物质”对象时,马克思和恩格斯所指的确实是机械化、蒸汽动力和新型交通工具,但事实证明,它们也可以用来指代法律和结构,比如谁拥有什么东西的模式(他们将其称为“社会关系”中的最后一个)。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所有这些物质特征才是每个历史阶段真正的决定性特征。对于几百年前的奴隶制和后来阶段的有偿劳动来说,最重要的变化就是铁路和电报。你不能指望这两个阶段的人们以相同的方式思考,但思想发生变化是最终的结果,而不是原因。

马克思和恩格斯曾经说道,整个历史—不仅仅是革命的部分—都是一部阶级斗争的历史。只要资本主义还继续存在,这年复一年发生的事情就可以用阶级斗争来解释。阶级斗争比你想象中要复杂得多。比方说,资产阶级出现在封建制度的末期,但实际上,封建制度所包含的阶级不仅限于地主和农奴。其中也有城镇居民,包括独立的工匠和商人。同样,在资本主义中,也存在介于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工匠、店主和小老板—别忘了还有其他阶级,像是流氓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以及各种资产阶级。米拉的妈妈问:“怎么会有这么多阶级?”米拉很惊讶自己竟然还记得住答案:“因为存在着许许多多不同的谋生方式和不同的财产关系呀!”

资本主义是前行进程中的必经阶段,但这个阶段不会持续很久。当时有很多哲学家都认为历史是分阶段的,每个阶段通常有着不同的思想。历史是随着思想的演变而前进的:先是有一个宗教占主导地位的时代,然后是启蒙运动,接着可能是科学占主导地位的时代。几百年来,人们提出了越来越好的思想,这就是进步的过程。

米拉解释,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其他阶级的多数成员都将逐步沦为无产阶级,他们除了劳动之外再没有别的财产,如果不贩卖自己的劳动,就无法生存。但与此同时,也就产生了无数不同范围的阶级利益分歧、阶级联盟和复杂的阶级斗争模式。马克思写到1848年法国的政治革命时,就描述了各种不同的阶级。资产阶级有几个不同的派别:在城里拥有工厂的人、在城里拥有财产的人、在乡间拥有财产的人,还有银行家和金融家。除此之外还有小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流氓无产阶级以及小农。这些农民是路易·波拿巴最终权力的基础。路易是拿破仑的侄子,米拉补充道。他于1848年成为共和国的总统,1852年称帝。根据马克思的观点,正是农民对拿破仑时代的怀念之情使得他们愿意支持他。拿破仑将自己的土地分给了农民,而农民最喜欢的就是土地。他们还渴望回到过去的好时光,那个法国军队曾与欧洲君主国一较高下的时代。马克思认为路易和他叔叔之间的相似之处都是农民凭空想象出来的。他们被一种不符合他们最大利益的“意识形态”所说服了。

渐渐地,米拉发现,马克思和恩格斯对资本主义也做出过一些积极的评价。他们认为,鉴于资本主义以剥削为基础,它就不得不让工业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发展成为可能。有了这些新机器,加之所有的人都投入了生产,资本主义会变得非常高效。但是,与此同时,它又无法保证所有人都能从这种发展的可能性中获利。事实上,越来越多的人会变得越来越穷。

米拉觉得,应让妈妈从这堆社会学中解脱出来,但是妈妈对意识形态的概念很感兴趣,让米拉多讲一讲。米拉接着说道,在唯物主义理论中,思想总是衍生于经济体系,这也是构成阶级意识形态理念的原因。米拉说,马克思教导我们,意识形态源于经济地位:阶级的思维方式取决于他们的经济地位;在他们的意识形态中,他们在思考他们的立场(和利益),尽管这可能不那么明显。1848年的法国农民是武装民族主义的狂热拥趸,因此也支持路易,但他们的经济地位取决于路易的叔叔分给他们的土地。

资本主义也需要工人来确保他们自己生产的剩余价值能够转化为利润,因为想要获得利润,就必须要将工人生产的产品销售出去。其中的一些商品最终会卖给工人,如果很多人因为资本家试图削减成本而失业,商品就卖不出去,资本家就不能获得他们所期待的利润。这就意味着经济衰退将加深为萧条,越来越多的人将陷入贫困。事实上,资本家会通过加薪而使工人免于饥饿,也就相当于必须为让穷人生存下去而买单,而不是一味地剥削他们。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以上环节说明一个以剥削为基础的经济制度是不可能长久存在的。

马克思则认为这很正常。阶级经常会提出对他们来说非常实用而便利的理念,这些理念也有助于粉饰他们的目的。拥有土地的贵族非常重视“荣誉”,因为他们常常是荣誉等身,荣誉佐证了他们所拥有的全部权力和财富是合理的。同样地,资产阶级也非常热爱“自由”,因为他们处于利用自由的最佳位置。

资本主义也会带来企业与企业之间的竞争,因此每个资本家都不断追求在价格不断压低的情况下,通过削减成本以保持利益的增长。这种压力促使工作的组织与技术发生变化。机械化和日益增长的劳动分工是资本主义特有的惊人成就,但它们同时带来了诸多问题。比如,机械化意味着用机器取代工人,但剩余价值来源于工人。增加机器就意味着能提供必要的剩余价值的工人会越来越少。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将给资本家的利润带来压力,从而导致商业危机,每隔几年就会有许多公司濒临破产,成千上万的工人面临失业。

“所以米拉,你的意思是,这些说到底都是阴谋?阶级意识形态是一种有意识愚弄人心的不良企图吗?”

这是米拉发现自己另一个难以理解的点。剥削是资本主义运作的方式,这些剩余价值被重新用于投资以扩大企业的规模,从而导致了更多的剥削。换句话来说,剥削是资本主义的价值所在,也是资本主义企业成长的方式。但是马克思和恩格斯也说过,剥削作为资本主义的核心就像一个设计上的错误,是注定要失败的。米拉认为这种想法未免有些太一厢情愿:它到底应该怎样运作呢?

“我也说不准,但我不认为每个阶级都能意识到他们必须要想出合适的理念来证明自己对资源的控制是合理的。或许是阶级里的人,或者一部分人,完全相信这些理念,但是他们的想法是有缺陷的。他们很难理解,这些对他们来说很有益处的想法,未必对每个人都有好处。因此,布尔乔亚渴望自由,而工人每天都得靠劳动谋生,实际上他们并不能从所谓的自由中得到什么好处。”

那么,是什么让马克思和恩格斯如此坚信他们会笑到最后呢?他们认为当我们接近下一个阶段时会有所知觉,因为资本主义经济正在衰退。米拉知道经济会经历衰退、繁荣和滑坡—这一商业周期意味着每五到七年就会有一些人面临失业的困扰。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些衰退证明了资本主义的另一个决定性特征:不可避免的经济危机。

马克思不认为所有的意识形态在保护和促进阶级利益方面都是同等有效的,它们的有效性取决于阶级的物质条件。农民不同于那些每天在城镇和新兴工厂里肩并肩生活和工作的无产阶级。他们在法国各地的小块土地上,彼此不相往来,所以他们信奉的意识形态,尤其是武装民族主义,对他们来说好处甚微。米拉觉得自己现在可以非常清晰地将所有这些阶级意识形态的东西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思想联系在一起了。正如阶级是历史的主体一样,思想(法律、政治形式、家庭类型、艺术形式等)也是通过阶级并从物质因素中产生的。

如果你回望历史,就会发现资本主义的剥削没有持续很长时间,马克思和恩格斯也不认为它会持续很久。换句话说,你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剥削只是一种经济的核心,但还有其他经济。资本主义只是经济发展的一个阶段,马克思和恩格斯认为这个阶段已经接近尾声了。他们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是十九世纪中期,从现在来看,你会发现资本主义根本没有结束,他们在写这些理论的时候,资本主义才刚刚起步。

上层阶级会提出对他们来说更有用的思想,米拉说道。事实上,这些上层阶级总是占据那些能够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人的物质条件。马克思认为,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个时代都是统治思想。拥有一切—工厂、仓库、矿山和码头—的人,最有可能拥有他们所需要的东西,他们也需确保自己的思想占领了主导地位。他把这些东西统称为“精神生产资料”,意思是让人们以某种特定方式思考的工厂。在马克思的时代,报纸是最明显的例子,但如今,电台和电视台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这有什么可反对的呢?不然人们要怎么找工作呢?如果没有资本家,他们哪儿来的钱呢?国家可能会给他们提供一些工作(像是教师或者公务员),但是这些人的工资必须来源于资本家及其手下的雇员所缴纳的税款。这或许是一个非常不平等的体系,但我们没有办法摆脱它,至少米拉想不出什么办法。然而马克思和恩格斯显然要说服我们,这一切是有出路的。他们欣然承认,剥削在资本主义内部不可避免,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会被它困死。他们认为我们本可以采取另外一种经济模式,比资本主义更具生产力,而且还不会发生剥削。

“米拉,那大学呢?他们是不是也在传授统治阶级的思想?”

理解了这一点,米拉觉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新奇:当然了,资本主义是一种不公平的交换。每个人都知道工人们永远都富不起来,资本家却会。但这其中也是有一点道理的,因为工人们在这些交换里找到了工作,如果没有这些工作,他们就会受冻挨饿。更重要的是,在这些日子里,许多国家的工人在资本主义中过得还算滋润。正像她的姨妈说的,工人的确不算富裕,但他们确实比以前更富裕了,而且未来有可能过得更好。

“我不知道,”米拉不安地回答,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了下去,“马克思说,没有任何财产的人根本无法表达他们的思想,没办法同资产阶级竞争。因此,最终的结果就是,那些资产阶级以外的人也开始以资产阶级的方式看待世界了。他们最终会认为资本主义对他们也有好处,却丝毫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剥削。”

资本家出售产品所得到的钱,一部分用于支付工人的工资、购买原材料、机器以及支付建筑成本等,还有一部分来自工人劳动所得的剩余。这些“剩余价值”并不是资本家创造的,但资本家还是将它据为己有。事实上,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真正含义:剥削工人,让他们创造价值,然后确保榨取的剩余利润能够超过应付给工人的工资,确保他们每天早上按时上班。如果资本主义不这样剥削工人,再投资就不能产生利润,资本主义企业也就不能再继续发展了。

话音刚落,米拉和她的母亲意识到有人正站在敞开着通往花园的门口。一瞬间,光线直直照射进花园,让人很难分辨来者是谁,但随后米拉认出来了是林,他是家里人的老朋友了。林慢悠悠地坐到米拉和母亲之间,米拉心里纳闷,他到底在那站了多久了。

与同时代的经济学家一样,马克思和恩格斯也认为任何商品所生产的,或任何服务所提供的价值都取决于其中的劳动投入量。马克思和恩格斯与其他大多数经济学家见仁见智之处在于,他们指出,资本主义之所以能以惊人的方式增长,是因为劳动所创造的一些价值被偷走了。工人们的工资只够他们维持简单的生活,并保证他们还会继续来上班,但他们在工作时所创造的价值要远比这多得多。而资本家出售工人生产的产品,兑现了全部的价值。

“是谁在学马克思呀?该不会是我以为对书不感兴趣的小米拉吧?”

马克思自己没什么收入,而恩格斯靠经营家族纺织厂赚的钱不仅仅养活了马克思,还养活了马克思日益人丁兴旺的家庭。可以说,没有这些钱,就没有这些作品(恩格斯自己也写了不少作品)。继续读下去,米拉发现马克思和恩格斯确实说过,经济是一切的基础,是社会的关键—历史的关键—甚至是决定不同人群(他们称之为“社会阶级”)思想的关键。但他们的理论基础是所谓的“剩余价值”,这有些不太好理解。

米拉已经有八九年没见过林了,但他似乎没有一丝衰老的痕迹。米拉确定,他要比母亲还大上个几岁,但如今在别人看起来他们就像同龄人一样。乍看之下,说他们是姐弟也会有人相信。从他们俩的谈话中米拉可以感觉到,他们对彼此的陪伴感觉非常舒心。米拉感觉自己的胃一阵抽搐,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打她回家以后,母亲总是匀不出时间来陪她。米拉能感觉到一股嫉妒的情绪在不断上涌,也顾不上什么成不成熟了。

“弗兰肯斯坦”里确实有一章提到了马克思和他的拍档弗里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米拉趁着假期把这本书随身带回了家。旅途漫漫,她在路上就迫不及待地读了起来。她很快就发现,虽然不愿承认,但哥哥在某个方面是对的。马克思的所有重要著作都是在十九世纪下半叶写就的,当时工业资本主义刚刚起步。

林对米拉在大学里的学习体验很感兴趣,但母亲决意要让他们远离任何严肃的谈话。她对林说,米拉明天就要回学校了,林则表示他很羡慕米拉现在处于的这段徘徊在人生边缘的光阴,在这段时间里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认真思考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及你未来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在米拉听来,这些话听起来不那么中肯,林和她的母亲继续陪着自己聊天可能只是出于礼貌。她想他们可能还有要事相谈,于是就略显尴尬地匆匆告辞,说自己必须要去检查一下打包的衣服是否干净,也要准备收拾行李了。当天晚一些的时候,当米拉再次去找她的母亲时,林已经离开了,事情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这并不是米拉造成的,但她与母亲的关系似乎迎来了另一种转变,刚刚重新建立起来的关系又变得有点紧张了。米拉一度感觉自己仿佛又变回了小女孩,或许成年女儿和母亲之间不应该有这种感觉?这是否也意味着她们不能分享彼此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秘密?然后不知怎的,米拉想起了阿伦。

米拉翻开了“弗兰肯斯坦”。其实,她对马克思的理论一窍不通,也没有同学提出想研究他。马克思是社会学的一部分吗?她有点生气,因为哥哥竟然知道一些连她都不知道的社会学知识。如果“弗兰肯斯坦”中有关于马克思的内容,那么米拉打算潜下心来好好读一读,即使这会坏了她只有在写作业时才翻开这本书的规矩。她告诉自己,这可不是什么兄妹竞争,只是一种明智的防御措施罢了。如果连多尼都听说过马克思,那么其他人也有可能会认为,像她这种社会学学生理应知道关于马克思的一切。

那天晚上,米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从母亲言行中的蛛丝马迹里找到她与林的关系的线索。她静不下心,脑袋里反复思量着今天聊的马克思主义,以及在林来家里之前,她母亲表现出极大兴趣的意识形态概念。米拉对她妈妈说,穷人,或者那些至少不是资本家的人,最终会认为资本主义对他们有好处,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被剥削。资本家也绝不明白,为什么那些把资本主义说得相当美好的理念对他们来说是好事,对其他人来说或许不然。难道这就是在她父亲身上发生的事情吗?难道被他所欺骗的穷人实则是被一种意识形态愚弄了吗?

米拉知道,哥哥有意激怒她,但她还是把话题转移回了假期。她果真猜对了:他有笔生意要谈,不能回家了。她不再浪费力气去说服他,三两句话道了再见之后,她问心无愧地松了一口气。

米拉现在彻底清醒了。母亲曾表示,已经不再去想审判和审判的后果了,但会去思考为什么米拉的父亲会对那些人做出他所做的那些事,以及他为什么不认为那些事是错的。米拉知道她父亲一直强调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原则—一旦参与投资,就意味着知晓可能会发生任何风险的可能,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人会强迫投资者。但是,他根本不需要强迫投资者,他只需要给投资者展示一种对他自己有好处,而并非对其他投资者也有好处的世界观,然后告诉别人这是正确的,也是唯一的真理。

“当然不是,但我了解马克思主义认为金钱应该如何运作,以及金钱实际如何运作。事实上,与其说是金钱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不如说是经济在我们生活中的重要性。你又不是非得做一个共产主义者才能弄清楚这一点,况且我觉得你应该自己试着把这些东西捋清楚,小妹妹。”

但是,他究竟真的是如此相信着,还是存心欺骗别人呢?即使你断定是他愚弄了穷人,诱使他们相信了他的意识形态,你还是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去做,除非你去了解他的信念到底是什么。这些会表明,父亲为何坚信愚弄别人是正确的,以及为何坚信自己能选中最符合投资者利益的投资。米拉必须搞清楚父亲真正的想法。如果不这样做,这些问题就会像折磨她母亲一样折磨她。而且她坚信,如果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就能够向母亲证明,她没法说服父亲放弃他所坚信的那些想法,尽管她已经尽全力劝导,也许这样就能帮助母亲消除心中的一些内疚。

米拉被逗笑了:“我当然听过马克思主义(Marxism)。你该不会是个共产主义者吧?”哥哥笑了。

1. 资本主义意味着依据市场价值、资本积累过程和货币本身的价值来判断活动。卡尔·马克思让资本主义的骨架变得有血有肉。他从这个自圆其说的故事背后切入,试图挖掘那些看似自由平等但实则建立在剥削基础上的真实的关系。

“哦,真的吗?你应该听说过卡尔·马克思(Karl Marx)吧,这都没有吗?”

2. 劳动人民,即普罗列塔利亚,为那些所有者,即资本家,创造了经济价值。这也被称作剩余价值,这些财富资本的盈余完全是因为先前的资本,而非持有人的聪明才智。工人们创造价值,但不能获得所有的价值。“剩余价值”增加了资本家雇主的财富,同时加强了他们对工人的控制,因此是工人自己创造了奴役他们的东西。这就是“劳动价值论”。

米拉清楚,和多尼正面对峙只会让他更不想回家,不管怎么说,她都能松口气了。当她对多尼说社会学主要研究的是生活中其他重要的事情时,多尼不无讽刺地回复了她。

3. 他同时发展出了一套社会变迁的理论。阶级冲突导致了社会变迁。每个经济体系,每种生产关系,都创造出了可能会带来新的社会的阶级。封建主义创造出了很快就发现不需要贵族存在的资产阶级。同样,资本主义也创造出了最终会发现不需要资本家的工人阶级。

“米拉,钱可太重要了。没有了钱,你就什么也拥有不了。我想连社会学家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不是吗?”

4. 人们认为马克思是一个经济决定论者,一个将社会关系简化为经济关系的人。但实际上他的理论内容要更加丰富,比如,他认为经济虽然是社会阶级的基础,但阶级斗争所涉及的内容远远超过了经济关系。马克思将知识生活同经济生活联系在了一起。资本主义或许是通过所有权来保证自己的权力,但它在表面上似乎没有运用权力来进行统治。当权力的统治关系表现得仿佛是唯一的存在方式时,在其影响下所产生的统治便是最强大的。

假日将近,米拉想知道哥哥回家看望妈妈的安排。但自多尼接通电话的那一瞬,她就立马判断出他生意太忙,根本无暇分身。米拉说,生活里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但他不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