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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在拉帮结伙时

米拉几乎还没等瑟茜说完时就插嘴道:“大多数人的想法在不同社会之间是相通的。贾丝明又不是从火星来的,瑟茜!”

“这或许是贾丝明为什么有时会和我们意见相左的原因。”瑟茜说道。每个人都连连点头,贾丝明追问瑟茜什么意思。瑟茜回答:“我是说,你有时候很难把我们说的点联系起来,因为你是从别的地方来的。所以一开始你看上去有点不太好相处、有点挑剔,但后来我们就对你慢慢习惯了。你不是有意这么直接的,只是你习惯这样。以前我们联系不起来你想表达的点,但现在我们更了解你了,也许你的点阵图示和我们的不同。”

“从天文学意义上来说,米拉,火星也不是很远。”贾丝明揶揄道,米拉马上意识到对贾丝明的伤害已经确实地形成了。贾丝明已经被意外地推向了这个小姐妹团体的边缘。在经历了短暂而尴尬的沉默之后,大家都非常庆幸图妮打破了这一窘境,图妮问大家是否有恋爱经验。图妮认为自己更有可能早恋而非晚恋。米拉猜测安娜会是第一个谈恋爱的人,但其他四个人可能会藏着不说—贾丝明大概是最不可能恋爱的吧。她们努力不让贾丝明再一次感觉自己是个局外人。

“所以说为什么我们能感到如此亲密,为什么我们惊讶于彼此能成为好朋友(或者说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成了好朋友),为什么当我们知道自己拥有一群亲密的朋友时会感到如此安全和快乐—这一切就说得通了。我们对于友谊有着相同的感觉和认识,因为我们都是从同一个地方获得的情感线索和联系:社会。尽管这并非自然,但仍无须解释,事实上我们也从未想过要质疑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图妮说,刚才米拉说话时,她一直在琢磨这个叫皮尔斯的人的观点,“他所说的那一套我们如何在思想上产生联系的理论也适用于我们的情感吗?”米拉点了点头。图妮继续说道:“那我就有点失望了,我不希望他的理论是正确的,如果这套理论适用于我们的情感,那么也同样适用于爱情咯。如果他说的是对的,那就不存在什么真爱了,只有社会赋予我们的两块看似合适的积木,按照期许的方式组合在一起。”

以上的重点就在于,(用于彼此联系和帮助我们思考的)符号是从社会中产生的。我们就好像是一群结群玩耍的孩子:他们并没有带自己的积木,而是用现成的积木搭建他们的小房子。只不过我们创造的是思想而非小房子。

“我想可能就是这样吧,”米拉垂眸说道,“两个人相处得十分舒适,心中的疑虑也会越来越低,最终我们才能确认真的爱上了对方。”

有些词与其他词之间享有相同的意思或部分相同的意思,它们之间具有某种联系:这些词彼此之间相互重叠。尽管有时它们的意思不一定完全相同,比如“luck”“chance”和“fortune”有很多近似的意思。在皮尔斯看来,这些联系是“语义联系”(semantic links)。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类型的联系如“句法关系”(syntactic connections),这些规则会指导你将词语串联在一起并赋予其意义。皮尔斯将自己对于人类思考方式的理论称为“符号的科学”,他也被后世称为现代“符号学”(semiotics)的奠基人,其含义与符号的科学大致相同。

图妮说:“我从不相信什么天造地设,只有两人彼此合适才能彼此成全—但这把谈恋爱说得像怎么选人生中的第一辆车一样。”

米拉在发言的同时,努力回忆着自己先前在课上听到和读到的内容,但她决定还是不把话说得太满。她接着说,我们的思维可能比想象中要更缺乏变化一些,就好比有一些附加的规则告诉我们,只能用形状大小完全相同的蓝色方块搭积木。皮尔斯特意强调说,有两种搭积木的方法,可以将符号联系在一起。她指出,如果你想通了刚才所说的文字之间的联系方式,很容易就能理解这一点。

米拉认同:“这听起来是有些让人失望,但或许,下一个对心智和社会理论做出巨大贡献的人,查尔斯·霍顿·库利(Charles Horton Cooley),在如何知道某人是否爱你这个话题上,有不少有趣的言论。”

只要我们依这种方式将积木搭在一起,别人就会认为我们在思考的或者所说的是事实。这也有点像儿童涂鸦书,孩子们只要用线按顺序把点和点之间连起来,就会浮现出一幅画。成年人则会在脑海中完成连接点阵图的过程。他们不用铅笔就可以使得图像从点阵图中浮现出来,每当我们意识到某些真相时,我们就是这样做的。也就是说,事实仅仅是我们脑中对于各个点的连接活动。

库利认为人们彼此之间产生联系的这一过程是在想象中完成的。“也就是说,我对自己喜欢的人的看法与我的思维意识有关,而我喜欢的那个人对我的看法也与我的思维意识有关。我们同其他所有人的所有类型的关系都是这样的,而不仅仅存在于恋爱这种浪漫关系中。”她说,这个客体目标对于主体行动来说是至关重要的,对于这个重要理论来说也起到关键作用。瑟茜听懂了,安娜也一个劲地点头(但谁也不知道她是否只是努力地附和),另外两人则看上去一脸蒙。米拉指了指墙上的小黑板,上面贴着几张照片和几张小纸条,纸条上列着一些清单和几条令人印象深刻的摘抄。她试图将贾丝明带回谈话中。

但这些联系是怎么形成的呢?皮尔斯认为,这些符号已经都预先配置好了,因此它们只能以几种有限的方式彼此进行联结。也就是说在我们将它们带回家之前,它们就与店里的其他符号产生关联了。也正是这种符号彼此之间的联系促成了我们所谓的“逻辑”。我们都像小孩子一样用儿童玩具积木拼凑出某种东西。我们从盒子中取出一些积木,然后按照一些预设好的方式组合起来。我们将其称为“有逻辑的思考”。

“贾丝明,你看那个,第三张下面那张黄色的纸。帮我们读一下第一条吧。”

“我赔了她一双新的,不是吗?但你说得对,思想就是存在于语言和数字,或者其他与文字无关的东西之间的一种联系。”

贾丝明取下这张纸,读到米拉在一堂课上记的笔记:“如果你身上的某件事完全超出了你的范畴,但对我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这件事就没有产生任何社会现实—查尔斯·霍顿·库利。”一如往常,贾丝明还是毫无触动,“这话真蠢。如果我们之中有人隐藏了一个秘密,但其他人不知道,那她的表现在其他人中一定会造成巨大的影响,即使其他人并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秘密不算是‘社会的真实’吗,米拉?”

大家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笑话逗乐了,包括米拉:

米拉鼓了鼓嘴:“嗯……好吧,咱们先假设我现在心里有一个秘密(这应该不难假设吧,她想),但我没有对你们任何一个人说。假设我是个吸血鬼。如果你不知道我的这个秘密,这秘密就不会影响你和我的关系。当然,这确实会影响我的行为,比如怎么睡觉啦,不去献血啦,诸如此类的,但是你对我行为的了解已经通过你的加工,形成了一种对我的想象。你可能就是觉得我有点懒、冷漠、没什么公德心,这只是因为你不了解我私下作为一个吸血鬼的秘密生活。库利试图让人们思考和他人共同创造的情境—我们的交互性—然而我们的交互性中并没有吸血鬼这件事,因此在我们关联的方式中,必须预设我并不是一个吸血鬼。你们都不介意我和你们待在一起,你们没有试图用木桩刺穿我的心脏,我也不会去咬你们的脖子。”

“但是,一种思想不就是一系列对象的名称,或者用你的话来说,是符号吗?但当你运用这些含义时,你不会单纯地说‘这个东西,那个东西,那边的另一个东西’。相反,你会去建立联系,你会想:图妮的鞋因为被米拉借去才坏了。”

说着米拉伏下身子假装要咬贾丝明的脖子,贾丝明笑着,轻轻地推开米拉。图妮觉得自己找到了这种说法的一个缺陷:“好吧,但是你要承认有时有些你不知情的事一转眼就会变成社会性的事实。就比如说,如果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就算我不知道这个秘密具体是什么,但是这件事肯定会在很大程度上改变我的行为。”

米拉接着说,其实你可以将这个“人类点子商店”叫作“社会”—也就是我们一起做的每一件事:一起生活,一起学习,一起工作,一起消磨时光。我们在所有的这些行动之中,创造了文字以及其他符号,并传递开来。当然,有许多符号在很早以前就被我们创造出来了,但直至今日,(伴随着科技和社会变化)新的符号也层出不穷,于是我们又产生了新的想法、开始了新的思索。这时,瑟茜皱起眉头:

“可不是嘛,”瑟茜补充道,“我相信她会没完没了地软磨硬泡,把秘密套出来。从来就没有比对她隐藏秘密更糟心的事了。最好一开始就不要让她知道你有秘密。”

“你知道为什么,重复一个词好多好多遍之后,这个词听起来就不是它原先的那个意思,而是逐渐变成了一种声音吗?这就是因为这个词不是你脑中所想的那个对象本身,而是这个对象的一个符号。我们发出的这一系列声音是我们所见之物的一个符号。其他的符号也是同一个道理。把它和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联系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要我们愿意,用其他的符号也未尝不可。”

图妮哧哧一笑,但是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在艺术与设计史课上我们学到,几个欧洲国家曾经盛行化装舞会。听起来就特别有意思。你可以跟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身份的人共舞。整个化装舞会的亮点就在于你完全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米拉,你不能说这不算‘社会的事实’吧。”

米拉又解释了皮尔斯是怎么界定这些—文字、数字、图像、声音的—符号(sign),因为它们总是可以用于指代别的东西。

“你说得对,”米拉承认,“但库利说的也没错。如果你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份,你的想象在很大程度上会影响你对一个人的看法所能做出的判断。事实上,他们身份成谜,这个事实会让你忍不住猜测他们可能会是谁。同样的猜测也会发生在当你和陌生人‘相亲’的时候。”

“我觉得米拉就是想让我们信服于这一点。”贾丝明回答道,“但我觉得不是这样:因为我们也不全是用文字来思考的,是吧,米拉?”米拉对此早有准备:“你说得对,有些人会借数字或图像,颜色或声音,甚至音乐来思考。但大多数人都不会用数字或者图片思考。但这和用文字思考并没有什么差别,因为不管怎么说它们都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文字、数字或者图像,你的想法都是从那个商店的货架上找到的。”

安娜坐不住了,但尽力维持着一种平和的语气:“就像包办婚姻一样吧。父母或者叔叔姨妈只凭只言片语,或者一张照片去想象一个人,除此之外一无所知。”在安娜身上也许发生过一些不愉快的事情,瑟茜也像安娜一样柔声细语地接话。

这和之前的想法类似:这些想法是我们从某种商店里获得,而非自己凭空产生的。再确切一点,有时我们是从和语言完全相同的地方获得了这些想法,因为大多数时间我们都是用文字思考:思想以文字的形式出现,我们通过把文字串联起来进行思考。这样说来,构成我们想法的文字正是我们从其他人那里习得的。“所以说,那根本就不是我们的思考,而是其他人的,”瑟茜脱口而出,“我们只是从他们那里借了过来?”

“我觉得这挺吓人的—你要去见一个必须努力爱上的人,而这一切只是因为别人觉得合适。”

“从思考语言开始入手。”米拉说道。小孩子都要牙牙学语,通常是学习他们成长的那个地方的人们所讲的语言。很少有小孩子会自己造出很多新单词,再说服别人使用这些新词。大多数孩子都是使用自己学到的文字,久而久之最终和其他人说相同的语言。

“但是如果社会将你们的联系铺陈得足够好,会让你们足够适合彼此—这样的话其实你也不必太有顾虑,不用怀疑自己是否会爱上对方—那么为什么包办婚姻中的夫妇不会像自由恋爱的夫妇一样相信对方、深爱彼此呢?”米拉向瑟茜问道。瑟茜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瞥了她—随之又以一种几乎难以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但是米拉没有注意到。

米拉接着解释道,在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查尔斯·桑德斯·皮尔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提出了用于解释人们互动中的这一奇迹的第一块拼图。皮尔斯好奇人们具体是如何进行思考的,尤其是在人们努力符合逻辑行事的时候。他开始思索人们的各种想法从何而来,好奇人们是否从同一个地方(好比“人类点子商店”)获得所有想法。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大家都能够像人一样思考。

图妮注意到她们又回到了最初的话题:“所以就像我最开始说的:你根本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恋爱了,你只是不再去质疑自己了。”

米拉没有搭茬,继续说:“就算无法参透别人的内心,我们还是设法去影响别人。在这个过程中,有时我们会表达出完全一致的想法—就像安娜和瑟茜做的那样—但那只是一直在发生的事情中的一个特殊例子。我们永远也不会确切地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是这不影响我们沟通和交流、送别人礼物、给别人讲故事。如果我们不承认这其中真的有魔法的力量,那我们必须去寻找其他的解释。”

米拉很开心:“你永远也无法真正了解你爱的人,只能了解你对他的想法,只能了解他在你想象之中的印象。无论你和一个人多么亲近,你只是在和自己的想象打交道。”

这下图妮咯咯地笑了:“好嘛,但要是你需要让哈珀帮你定项目的颜色,这件事对你来说就重要了。我怀疑我们看到的颜色真的不一样,因为哈珀就是一色盲。”

“但你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米拉?”图妮问,“我随便说说,如果你和一个你爱或不爱的人非常亲近,你所拥有的联系就不仅仅是自己的想象力。如果你们非常亲密,甚至比你们的心灵更加靠近……”图妮大笑不止的模样,惹得其他人一片哄笑。但米拉迅速镇定下来,整理思路,接着解释库利的思想。库利认为你与某人的亲密程度并不重要,因为无论如何你还是要和你想象中的他们相关联。想要在不引起大家再次哄笑的情况下解释这一点很难,但米拉最终还是让大家安静了下来。

“你说得对。不管是颜色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不能确定别人经历过什么,但我们共用的语言让我们互相能够沟通下去。是红是绿本不重要,因为只要我们使用的是同样的名称,我们就能聊起来。”

“你们还记得几个礼拜前,也就是咱们刚认识不久的时候,讨论过我们对母亲这一代人的生活方式的看法吗?有时男人和女人看似不那么亲密,但他们还是一起有了孩子,不是吗?这种婚姻和我们想要的婚姻,两者的区别并不在于人们身体所做之事,而在于人们脑中所想。”

米拉十分欣喜。

她们安静并沉思了片刻,图妮还是快人快语:“或许……在身体行为上也有不同?”大家心领神会,笑作一团,米拉只好作罢。过了不到一个小时,朋友们想要上床睡觉了,她们的话题又回到了库利和最后的这个社会学重要思想。

“我知道,你们觉得这样说很傻,但是你们的表现正是我刚想说的绝佳例子啊。你们不关心色彩—看看你们身上穿的衣服吧!—你看,对于你们这些对色彩一窍不通的人来说,我刚说的已经足够明白了吧?那么想想,哈珀和我怎么知道我们看到的是同一种颜色呢?如果他每次说红色的时候实际上是指绿色,而我看到的则是红色。就算我们都同意它是红色,但看到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

她们谈论的是彼此都非常熟悉的话题:她们对彼此的第一印象,以及从那之后的几个月中,印象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对于她们几个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种毫不费劲的、奇怪而让人宽慰的谈话,可以不厌其烦地重复。然而米拉很难像她们一样乐在其中,因为米拉清楚,她们能从中得到的安慰,不过是孩子从睡前故事中得到的满足感。

说罢,所有女生都笑出声,但图妮不以为意。她已经习惯了别人不把自己当回事,甚至经常会迎合其他人对自己的刻板印象。

瑟茜一如往常地对安娜说,她一开始觉得安娜有些冷淡。但是安娜一如往常地需要更多的安慰,追问瑟茜究竟喜欢她哪一点。瑟茜的回答也一如往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很有同理心,既忠诚又有趣,我很乐意让你做我的好朋友。”

其他人都一头雾水,贾丝明硬生生地将刚才想说的话咽下去,图妮则点了点头,说:“你知道,就说颜色吧。我说了要品红色,但是助教哈珀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挑了淡紫色。”

“到底是什么因素造就了恰恰是我,而不是别人拥有这种特质呢?”安娜坚持刨根问底。

“这个问题本身促成了社会学对于人类理解的一大贡献—事实上,尽管它是绝佳的例子,但在某些时刻说出同样的话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人们每时每刻都能与其他人分享某些共同的观点。如果你同意这可不是‘自然而然’的,”米拉笑着望向贾丝明,“你开始好奇了,对不对?”

瑟茜实在是无力招架,向其他人投去求助的目光。米拉伺机提醒她们,库利曾说我们只是在想象中相互联系。这也是为什么人们在成为别人的朋友,甚至成为别人的眷侣之后,都需要不停追问双方的看法。你必须追问,不然就没有办法知道了。

贾丝明似乎有话要说,但米拉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你看为什么那些恋爱中的人总是在问对方‘你现在在想什么?’重点在于他们必须去问。不问怎么知道呢。”

“我也感觉很奇妙,我们这么快就变得如此亲密。但我觉得正是这种不可思议、开心、释然与相处融洽,才让我们觉得这种心有灵犀像魔法一般神奇。社会学对这种魔法般的心有灵犀则别有一番解释。”

贾丝明参与对话:“不仅如此,你还要盲目地说服自己相信你的爱人在回答这些问题时是完全诚实的。”

米拉忍不住将重要理论付诸测试的诱惑,还是开了口,她努力装出一副像往常一样冷淡而健谈的样子,换句话说,不那么像老师授课时的语气。

米拉继续说:“人们在这方面总是无比有信心,不是吗?有时候,人们会说服自己相信自己爱人身上的种种恶行都是假的。安娜读的小说里,总有姑娘相信她们深爱的男人比他们实际上要好很多。”

她们向对方讲述自己过去的故事时,语气中通常夹杂着一丝忏悔,安娜几乎总是第一个提到这一点的人。一般情况下,其中某个人会对此有所回应,然后告诉大家自己的过去—关键事件、特殊秘密—永远孜孜不倦地挖掘自己的内心,暴露自己的秘密。“对我来说这简直不可思议。怎么能做到和认识没几天的人这样掏心掏肺呢?我喜欢这种相处模式,我们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也知道我们要说什么。这样让我觉得很安心,很有参与感。”瑟茜说道。

安娜说:“就是就是!贾丝明总是说那些书里描述的不是现实生活,但人们确实是这样的。”

如果这个对话发生在几周前,贾丝明很可能会冒犯到安娜。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对待贾丝明要大度一点,她就是一个直来直去的人。她们知道,贾丝明所提的问题往往对事不对人,所以安娜回答道:“我并不是说有朋友这件事很神奇,而是说,我们知道彼此在想什么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啦!不管怎么说,我知道有一群亲密朋友对你来说可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我之前和什么人都合不来。我都已经不抱任何期待了。遇见你们四个,而且相处得这么和谐,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啦!”

贾丝明喃喃道:“他们只是现实生活的投射罢了。”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米拉十分好奇安娜的家庭生活,以及为什么她会比小团体中的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珍视这份亲密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小团体里除了安娜和米拉,其他人都提过老家的好朋友,并且都为自己在大学中这么快就交到了这么多关系过硬的好朋友感到惊讶。而安娜好像对自己能交到朋友这件事情本身就感到很惊讶。米拉不是唯一一个对这件事好奇的人,贾丝明问道:“安娜,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人们不都是这样的吗?我知道,心有灵犀的感觉很好,这是因为天时地利,我们有机会了解彼此。换句话说,我们成为好朋友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米拉不想再招惹贾丝明了,接着介绍,库利认为,一个虚构人物的影响可能比一千个活生生的人更大,对我们来说更加真实。或许他所指的是文学作品,但如今我们也可以套用到电影或者电视上。生理意义上存在的人们未必在社会意义上真实存在;只有存在于他人的想象中,一个人才能称得上是注册激活了。“或许有人会觉得,只要你不曾注意,那他们的爱就对你毫无影响。这又是跟刚才秘密的话题是一个意思了。”

“我们这么合拍,也太让人惊讶了吧?你知道,我和瑟茜现在感觉就像发小一样,这怎么可能发生?但我俩真的一直知道对方脑子里在想什么。这太奇妙了,简直就是魔法啊!”

图妮说:“所以你的意思是,现在外面可能有很多男人倾慕我,但是,因为我没有去想象,所以他们的爱就没有效果咯?”

安娜这时看上去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她现在变成了所有人中最真挚、最急于讨好其他人的一个,她对大家说的话从来没表示过一星半点的怀疑,也从来没有丝毫保留。她总是微笑着,愉快地和大家待在一起。她的热情在带来欢乐的同时偶尔也让人感到有些尴尬,但有一天晚上,当朋友们再一次坐在一起聊天时,她做了一件很“安娜”的事,这件事在后来成了她们津津乐道的传说。安娜和瑟茜同时开口说话,说的意思也或多或少都一样,从遣词造句到中心思想再到个人感觉都八九不离十。安娜开心极了。

米拉神秘一笑:“是的。倘若我们只是在自己的想象中与他人产生联系,那么社会也只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这也是库利理论中被人们熟悉的要点。贾丝明,能麻烦你再读一下上一条摘抄下面紧接着的两句话吗?”

米拉知道,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错过这个解释第三个重要理论的机会。毕竟,大家通过聊天巩固友谊,而这一个过程的关键要素之一就是讲述自己的故事。米拉深知自己的故事常常缺乏细节,但她也明白,讲故事会极大地帮助她们走到第三次重要理论交流的门前。

贾丝明读道:“显然,为了社会存续,人们必须找个地方聚在一起;然而他们只是作为个人思想在头脑中聚在一起。下一条是啥?……人们对他人的想象便是社会确凿的事实。”

目前,米拉在和大家相处的过程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归属感,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和安全感。在一些她放下自己所有防备,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聪明、专心或者有趣的场合里,她与朋友之间的联结并没有因此而消失,真是惊喜!米拉不禁浮现出一大堆这样的想法。正像库利所说的:群体因人们的存在而形成,但群体始终只存在于大家的头脑之中。它看似从外界而来,但其实只存在于人们的意识中。

“那这样说来,社会中的重要理论是帮助我们研究人们头脑中的想法?我以为社会学是研究人们如何过日子的,而不是他们认为自己的小日子如何。”贾丝明有点不屑。

尽管拥有这样一群朋友可能真的不是什么奇迹,但是至少在目前来看,这一切对于米拉来说相当脆弱。新近收获的这些友谊相当不牢靠,或许会转瞬即逝,一阵疾风吹来,与他人的联系就可能会消失殆尽。独自一人时,她甚至会常常怀疑这个小团体是否真实存在。或许这只是一个廉价的安慰和过渡,让她们互相扶持几个月,直到各自找到真正的友谊。又或许,在这个小团体中只有一份真挚的友谊(安娜和瑟茜),而其他人只是在不停地给自己加戏?

至少,米拉想,贾丝明又回归小团体了—我们又存在于她的想象之中了。“我认为两者都有涉猎吧,库利所提出的这个理论为我们揭示了如果研究者不能理解人们在想什么,就不能领会人们如何生活。”

从表面上来看,关于心智与社会的这套理论很难理解,但事实上,米拉新近与朋友之间建立的关系(姐妹会)让她更容易去理解其内涵。这套理论之所以有解释力,是因为如果所有人的思想、甚至感觉如若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那么对米拉而言,就很难理解为何陌生人很短的时间里就能变得亲近。如果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先前就将她们联结在一起,她们又如何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就情同姐妹呢?如果她和她的朋友们没有已然意识到自己属于某种超脱于自身的更大整体:社会,那这听起来真的像是某种奇迹。

是时候收尾了,以免贾丝明再提出问题。既然贾丝明已经重新找到了归属感,米拉得采取常用的小策略让她刹车。“我想你们现在的想法就是要睡觉啦。”其他人都点了点头,除了贾丝明,这个女人看起来从来不会困。“谢谢你们又忍受我喋喋不休地谈论社会学。”大家赶紧否认,说听下来感觉很有意思。说着,除了贾丝明,大家都禁不住哈欠连天。那时已经很晚啦!

库利则从相反的角度提出了相同的问题:社会或许对我们来说是有意义的,但是社会存在且只存在于我们的心智中。我们对人们的看法塑造了我们的行动,进而可知,我们对他人所产生的想法是社会中最重要的因素。要是没有人们的想象,也就没有所谓的社会。社会,就他而言,只存在于人们的心智之中。

1. 人们是如何共享含义和理解他人的呢?符号在史前便被用作交流的工具。当时符号被画在洞穴墙壁或者刻在木头上,现如今成了雕刻画。皮尔斯和库利将符号视作头脑中的基本单位。

在通读“弗兰肯斯坦”的过程中,米拉发现皮尔斯提出的理论精确地解释了社会如何塑造我们思考、交流甚至感觉的方式。他指出,我们是从社会中汲取思考能力的,事实上,在我们意识到有必要去思考之前,社会已经为我们列出了对我们有意义的东西。

2. 在库利看来,对于每个人来说所谓真实的某物—或者某人—就是他们在想象中创建的联系。依据他的理论,观点和思想是由语言学符号创造出来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种形式能将它们有意义地串联在一起。社会中的每一位成员都共享着这个符号系统。

涂尔干曾经畅想过心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几乎是在同一时期,即十九世纪末期,大洋彼岸的两个美国人也发表了自己的相关作品。社会作为一种新兴的研究对象,人们想知道其内部是否有人类意识存在的空间。该理论提到,社会塑造了我们的心智与行为,但问题在于,它将自由意志置于何处?更重要的是,它将我们自己的思想置于何处?这两个美国人就是皮尔斯和库利。

3. 语言与数字是令人震撼的文化成就。它们是抽象的,就像先进的电脑程序;符号是不同的—它们是具体、有形的,就像电脑的基础指令;符号也是迅捷有力的,是意义与理解的共享之源。电脑的图标和品牌就是这样的符号—我们无须思考便能立刻领会它们的含义。

米拉在课程学习中邂逅的下一个重要理论是心智与社会的关系。米拉可不想测试朋友们的耐心,但她认为,和朋友聊天的时候是诠释这个重要思想的绝佳机会。

4. 符号学是一门研究符号以及社会是如何创造出传播如此迅捷而有效的共享意义系统的学问。为了服务于此,很多社会都有着高度成熟的处理方式。广告、政治宣传、社会媒体、约会网站—它们都具有基于这种共享且大音希声的含义。

米拉在第一学期里已经和安娜、瑟茜、图妮以及贾丝明成了好朋友。她们建立了让人舒适的日常聊天小组—事实上,通常是欢笑声和聊天内容一样多。她们一开始都感觉很孤独且彼此孤立。然而现在她们发现了,即使宿舍并不是真正的家,她们之间也已经建立了一个小小的社交网络,而这个网络的运作方式与家中的社交纽带别无二致。正如涂尔干所说的,与其他人的关系对于归属感和幸福感而言都是至关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