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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女人开心地笑着,把我点的餐记了下来,然后问我:“你是从东京来的吗?”

“圣代和冰激凌……会不会太甜了?”

我低着头,含糊其词地回答:“嗯,是啊。”

“啊,对啊,好像太酸了,那我要水果圣代和冰激凌苏打。”

“也许是因为太疲劳了,所以这么想吃甜食,但是,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不用担心了。”

“啊哟,”那女人轻轻笑了笑,“酸的配甜的。”

我抬头看着她。她身材纤瘦,巴掌大的脸,脸颊有点凹陷,可以隐约感受到她在偶像时代的面容。她果然就是天川真理——国泽真理子。

“啊,呃,那我要这个,白玉冰激凌馅蜜和鲜柠檬汽水。”

真理子面带微笑注视着我的脸,我低下头问:“请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听到声音,我猛然回到现实。刚才站在吧台内的女人端着放了水杯的托盘站在我面前。我低头看着桌上用和纸手写的菜单。

“当你觉得忙坏了,或是想要放弃时,这个城市能够让你心情放松。这是我的亲身体会,这个城市让我受益良多。”

“请问你要点什么?”

真理子走回吧台内,打开冰箱,拿出冰激凌的盒子,忙碌地准备起来。

啊,我太大意了。早知道应该变装一下。因为我一个人决定要来内子,然后拿起行李就出了门,当时并没有想到那么多,现在才发现好像有点出师不利。

“我并不是在这里长大的,我的故乡在高知。虽说是高知,但并不是在中心,而是往西,更乡下的地方。”她在闲聊之后,讲起了自己的身世。

不,也许我不说,她也会察觉。她以前当过艺人,也许对这方面很敏感。

我探出身体。

或许不必主动告知我是艺人丘惠理佳,因为她曾经是偶像歌手,所以或许会感到好奇,一旦问到我所属的经纪公司,我就不得不回答她。

“是吗,是哪里?”

要从何说起呢?

“你应该不知道,那是一个叫梼原的地方,真的是穷乡僻壤。”

那个女人突然抬起头,和我四目相接。我从她的笑容中得到了勇气,推门走进店内。“欢迎光临。”她的声音很清新,我在窗边的座位坐了下来。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因为我事先做足了功课。

我在网络上查了天川真理的照片。从飘逸的蓬蓬袖衬衫和迷你裙下露出的手脚细得像树枝,虽然没有倾国倾城之貌,却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只是她唱的歌让人不敢恭维,以前的偶像脸上常见的那种不自然笑容看了让人于心不忍。可能当时并不是很红,所以在网络上完全找不到任何影片,奉子成婚,退出演艺圈这些事也没有成为新闻。在没有走红之前就从演艺圈消失,对婚后的铁壁董事长和真理子来说,反而是一大幸运。

“我知道梼原,木字旁加一个寿字,原野的原。四周都是森林,还有一望无尽的梯田,绿意丰沛。虽然四国喀斯特地貌很有名,但我还是对维新之道更有兴趣,想到那是坂本龙马和幕末的志士踏出开拓日本第一步的地方,就觉得它很了不起。因为那条路通向我们目前生活的日本。”

下午两点,不知道是否因为午餐时间已过,店里没有人影。有一个女人在吧台内低着头。她是真理子吗?

真理子打开保鲜盒后,两只手就停了下来,语带钦佩地说:“你太厉害了,能够知道梼原的正确写法就很了不起了。你是时下流行的那个……钟爱历史的‘历女’?”

那家咖啡店在老旧民宅的一楼,屋龄有好几十年了。门上挂了一个小相框,相框里有一张淡黄褐色的和纸,用毛笔写着“山桃”。我站在大窗户外,悄悄向店内张望。

“不,也不算是啦……对,我是如假包换的历女,而且是维新专门的历女。”我原本打算否认,但随即全面肯定。因为仔细想一想后发现,如果不喜欢历史,对梼原一带那么熟悉就很奇怪,所以干脆承认自己是历女。

这条商店街从内子车站走来需要七八分钟,老旧的店家毗连,不时夹杂着的白墙和黑色屋瓦形成对比,看起来是很有威严的仓库建筑民宅。虽然这里离传统建筑保护区还有一段距离,但走在风情淳朴的街道上,内心自然涌现出怀旧之情,很想对迎面而来的行人说:“我回来了。”

“是噢!”真理子再度瞪大了眼睛,“原来是维新专门,那我问你,你喜欢吉村虎太郎还是那须信吾。”

山桃咖啡店位于很普通的商店街角落。

“啊?”这次轮到我瞪大了眼睛。因为这个问题并不在“内子、梼原、真理子假想问题集”中。

如果她知道挖掘我的,和挖掘她的是同一人,也就是她的前夫万铁壁,会不会感到惊讶?

“如果要选的话,我比较偏爱,呃,像是胜……胜海舟……”

如果她知道上门找她的我是“前偶像旅人”,会不会感到惊讶?

我硬挤出这个名字,但话还没有说完,店门被用力打开,五个大婶冲了进来,一下子围住了我。

真理子得知有一个姨妈,而且知道那个姨妈的身份,会不会感到惊讶?

“哇噢,揪赞揪赞!你真的是欢迎回来小姐吧?!”

会有什么真相在等待我?在这三天期间,我能够见到真理子吗?

“怎么了?你怎么会来内子?是因为《小旅行》吗?”

于是,我踏上了旅程,而且即将到达内子车站。

那几个大婶一直叫着“揪赞揪赞”,拉着我的手用力摇晃着,搭着我的肩膀,用手机拍照,而我任凭她们摆布。

我慌忙追了上去,望乃冷冷地说:“那就祝你旅途愉快,玩得开心啊。”然后用力在我面前把门关上,就离开了。

“怎么回事啊?客人都被你们吓到了。”那几个大婶太激动了,真理子惊讶地插嘴问道。

“喂……为什么?董事长和你都太奇怪了。为什么这趟旅行这么……”

其中一个大婶激动地说:“真理子,你在说什么啊,她是欢迎回来小姐啊,就是经常旅行的那个艺人。”

望乃抓起挂在旁边椅子上的背包和上衣对我说:“我不舒服,先回家了,明天可能也不来了。”

开始代理旅人至今,从来没有被任何人认出来,也根本没有人要求握手或是拍照,为什么偏偏今天被认出来?真理子看到我就像做坏事被抓到的小孩子一样缩着脑袋“啊”了一声。

我惊讶不已。望乃第一次用这么强烈的口吻和我说话。

“艺人?她吗?……不会吧,她看起来很普通啊。”

“我原本以为你不是这种人,没想到比起董事长的心情,你竟然更重视委托人的要求。”

这句话也很伤人。事到如今,只能据实以告了。我站了起来,对着真理子说:“不好意思,刚才没有自我介绍。我姓丘,昵称‘欢迎回来’,职业是……前偶像歌手,现在是旅人。”

啪。她用力拍了一下计算器后站了起来。

我豁出去了,模仿铁壁董事长名片上“前拳击手 现任董事长”的头衔,鼓起勇气自我介绍。真理子傻傻地噢了一声,似乎不太相信。

“我不是说了吗?你可以自己去订。既然你不顾董事长的意愿,坚持要去旅行,不管是内子还是外子,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我曾经主持《小旅行》这个节目多年,在日本各地旅行,介绍各地的美食和美景。每周六上午九点半到九点五十五分播出,是由……‘酱汁当然要江户酱汁’赞助播出的。”我看着真理子的脸继续说道,但她还是一脸无法相信的表情。我有点伤心。

“啊?”我忍不住反问。

“真理子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她从来不看电视,说电视太吵了,所以都不看。还说电影也都是假的,所以也很讨厌。”另一个大婶插嘴说。

我想要拉回主题,望乃再度按着计算器,小声嘟哝:“自己去订啊。”

真理子苦笑起来。

“呃,那个……后天去松山的机票……”

“是啊,我家没有电视,也没有摄影机,当然也没有电脑,连手机也没有,是不是很落伍。”

看到她一下子安静下来,我不禁着急起来。即使我想问真相,她恐怕也不会告诉我。

“难怪你不认识欢迎回来小姐。”另一个大婶语带同情地说。

“噢。”望乃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声,低头看着计算器,陷入了沉默。

“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是录节目吗?这家店会上电视吗?”

“他没有说可以或是不可以,昨天餐叙结束后,他就回家了,之后也没有联络。”

“呃,这……”我有点结巴。

我摇了摇头。

“她是历史迷,对内子的历史很有兴趣,所以私下来这里玩,所以你们在这里遇到欢迎回来小姐的事要保密,知道吗?”

“啊,是噢。”望乃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冷淡,“你接受委托了吗?董事长同意你接受委托?”

哇,接得好!但我怎么可以让真理子为我解围?

“最近在调查江田家的历史时,得知送去别人家当养女的妹妹有一个女儿,也就是外甥女还活着。她就是以前曾经当过偶像歌手的天川真理,江田总裁以前似乎并不知道真理小姐在演艺圈……”

“是啊,我以前曾经来松山出外景,但因为时间不够充裕,所以无法来内子,之后就一直想来这里旅行,想要随便走走看看,和这里的人聊天,吃吃美食。这次来爱媛,准备住三天两夜,有一种梦想终于实现的感觉。”

望乃充满好奇,想要听艺人八卦的脸上立刻布满愁云。望乃果然也知道。

我并没有说谎,自从《小旅行》来松山出外景后,我真的一直这么认为。但是以这种方式实现,心情有点复杂。

“是啊,听说艺名叫天川真理。”

“原来你无论工作还是休息的时候,都喜欢旅行。”其中一个大婶语带佩服地说道。

“啊哟,”望乃睁大了眼睛,“那不是和你一样吗?”

其他大婶也频频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听说她以前是偶像歌手。”

“就像鲔鱼一样,必须随时游动,一旦停下来就死了。”

望乃比平时更加兴奋。我要趁势把这件事告诉她。

听到这么唐突的比喻,我和真理子互看了一眼,同时笑了出来。啊哈哈。我笑得心情很畅快。

“噢,是怎样的经历?”

“揪赞揪赞。”真理子说道。

我这才想起,可以和望乃商量。包括她当性感偶像时代在内,她在万代屋经纪公司已经三十年了,应该也知道董事长结婚、离婚的始末。我鼓起勇气问她:“江田总裁唯一的亲人——她的外甥女——住在内子。我要去见那个人,而且这个人的经历很有趣。”

“揪赞”似乎是这里的方言,可能是“很棒”“很厉害”的意思。这句话听起来很清脆响亮,感觉很有精神。我爱上了这个形容词,觉得是内子人的象征。

“啊哟,很棒啊,那里是一个好地方。委托内容是什么?”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来让揪赞的鲔鱼小姐感受一下内子的魅力。”

“四国。爱媛县内子町。”

“好啊,好啊。”那几个大婶活力十足,分别点了咖啡和馅蜜,马上为我举行了内子讲座。

望乃听了,立刻用力探出身体:“真的吗?太厉害了。报酬应该很可观,要去哪里?”

喜多郡位于爱媛县正中央,从江户时代开始,就因为野漆树的运输而繁荣,生产木蜡、和纸,目前内子町中心的街道,是江户时代至明治时代所建的商人住宅,没有多余装饰和招牌的白墙黑瓦房子简洁优美。在全国率先推动保存街道的活动,所有居民团结一致,保护了这些古老的建筑。

“在餐叙时,江田总裁亲自委托我出任务,而且这是条件。如果这次任务顺利,就愿意成为《小旅行》的赞助厂商。”

据这些大婶介绍,这里的居民不同意改建成现代感的街道,不希望将这里改变成随处可见的城市风景,而是要保留这里的特色。居民的这种想法造就了目前的内子。

对了,在昨天之前,我们都还以为只是和悦子总裁针对《小旅行》复活一事进行会谈,所以望乃应该没有想到,总裁竟然亲自委托我去旅行。

“三十年前,地方小城镇的人有这种想法简直就是奇迹。因为当时很多小城镇的人为了拯救渐渐没落的城镇,都认为必须改建成像东京一样的‘现代风’。”真理子深有感慨地说。

“这次旅行的委托内容是什么?北方还是南方?抑或是海外?……对了,到底是谁委托的?”

那几个大婶中的一个满脸得意地点了点头说:“这里的努力也得到了外国人的认同,被米其林指南上介绍是一等星的景点。”另一个大婶立刻纠正说:“不是‘一等星’,而是‘一颗星’。”所有人都笑了起来。

望乃扬起嘴角笑了起来:“我就知道。”指尖继续用力按着计算器。

“真厉害,原来还受到了世界的认同……揪赞啊。”

“望乃姐姐,可不可以请你为我订机票?”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计算机屏幕,突然对在办公桌前按计算器的望乃说道。

听到我这么说,所有的大婶都很神气地说:“没错。”真理子也开心地露出微笑。

“你把这块空的绢绸巾交还给我,就当作是这次旅行的成果吧。”总裁在说这句话时露出了微笑,我只能相信她的微笑。

“欢迎回来小姐,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真理子问我。

不,我当然不可能当作没这回事,因为我已经确认了报告成果的方式。

“我没有特别安排什么行程。”我回答说,“听了大家的介绍,我想去呼吸一下街上的新鲜空气,漫无目的,随便走走看看。”

“那倒……”说到一半,耳朵深处响起市川先生悲痛的声音,“可不可以当作没这回事?”

真理子对我嫣然一笑。

望乃露出很受不了的表情说:“怎么是这种表情?该不会破局了?不可能吧?”

“我可以陪你去吗?我想要向你介绍一下获得‘一颗星’的城镇。”

我心神不宁,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我当然求之不得,忍不住兴奋地问:“真的吗?”

“和江户酱汁总裁见面还顺利吗?《小旅行》从什么时候开始播出?曙光电视台当然也很有意愿吧?酬劳的事已经谈妥了吗?”我无力地坐在自己的桌子前,望乃紧追不舍地问。

打工的人刚好来店里上班,真理子把店交给她后,在大婶军团的目送下,我们来到马路上。

昨天的事对铁壁董事长造成的打击可能超乎我的想象。

十一月的凉风吹在发烫的脸颊上很舒服。传统的和果子店,贩卖当地名产“丸寿司”的鱼店,还有成为这个城镇特色的传统建筑保护区。“你看,是不是很美?”“揪赞吧。”真理子一路上开心地向我介绍,我注视着她瘦削的侧脸,也跟着一起高兴起来。

我更加担心了。

她在偶像时代很漂亮,但随着年纪的增加,我觉得她更漂亮了。

“他说吃坏肚子了,所以今天请假。他平时吃过期便当都照样活蹦乱跳,一定是吃了不习惯的法式大餐才会这样。”望乃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说,“你不也是吃坏肚子迟到了吗?”

她是一个出色的女人,就像敞开的窗户,充满了清新的感觉。内子这个城市透过真理子吹来的风太舒服了。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但还是问了望乃。

狭窄的巷弄内,一栋栋白墙建筑整齐排列。漫步其间,内心渐渐涌起怀念的感觉。不是因为街道老旧的关系,而是渐渐觉得,我好像和母亲一起旅行。

“董事长先去其他地方再来吗?”

我的母亲今年五十八岁,比真理子稍微年长,是一个十足的乡下大婶,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真理子和我母亲有点相像。

虽然我去公司之前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平时总是放满各种体育报娱乐版的董事长办公桌,今天特别干净。

比方说,母亲经常很有精神地放声大笑,或是夏天的时候,指着山丘远方的落日说:“很厉害吧?”得意的样子简直就像落日是她准备的。真理子一些不经意的表情和话语,悄悄唤醒了在我记忆深处沉睡的母亲。虽然只是和她一起走在街上,但我内心渐渐充满了怀念之情。

见到董事长后,一定要向他问清楚,到底该不该接下悦子总裁的委托。

有人在路旁设摊卖柿干。“啊,柿干,我最喜欢吃了。我去买。”我跑向卖柿干的摊位,试图摆脱这种怀念的感觉。

天快亮时,我都无法合眼。当窗外的天色渐亮时,才终于昏昏沉沉入睡,结果不小心睡过头了,冲进经纪公司时已经迟到了很久。

“我要一袋。”

和市川先生通完电话后,我不想再回经纪公司,搭地铁回到家,倒在床上思考了很久。虽然很想打电话给母亲商量,但不希望引起她不必要的担心,所以最后决定作罢。

我想拿皮夹,不小心从LV托特包内拿出那块淡紫色的绢绸巾。啊,我在嘴里嘀咕着。

既然这样……

没错,这才是我此行的任务。我必须把这块绢绸巾供在真理子母亲的墓前。

如果去了,董事长就会被赶出这个行业,但那只是市川先生的想象。概率是零,或者是一百。

和真理子共度的时光太愉快了,我竟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如果不去,《小旅行》起死回生这件事就泡汤了。这件事毋庸置疑,概率是百分之百。

真理子听说我之前是偶像歌手时,也许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事,所以才会这么照顾我,似乎希望我能够充分享受这趟休假旅行。

我把“去的情况”和“不去的情况”放在天平上衡量,小心谨慎地分析了结果。

“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不用担心了。”我想起一见到真理子时,她对我说的这句话,“当你觉得忙坏了,或是想要放弃时,这个城市能够让你心情放松。这是我的亲身体会,这个城市让我受益良多。”

每次接受旅行的委托时,都会最先征求董事长的意见。这次他却成为最大的阻碍,正如他的名字——铁壁。

“怎么了?没有零钱吗?”背后响起真理子的声音。

到底该不该去?

我慌忙拿出皮夹付了钱,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柿干说:“请你尝一个。”

旅行的本能告诉我,抬起头,迈开步伐去旅行。

“谢谢,那我也送你一样东西,请你收下。”真理子说完,递上一本手掌般大小的和纸便条纸。

在我接过绢绸巾时,总裁说的那句好像取自童话故事的话,始终在我脑中回响。

“哇,这该不会是大洲和纸?”

如果你有机会到我妹妹的坟墓前,再请你打开。在此之前,绝对不可以打开。

“嗯,我在那家店买的。日式蜡烛固然不错,但我希望你带这个回去,作为来内子旅行的伴手礼。”她露出有点害羞的眼神看着我,小声地说道。

我只是希望你去旅行,来一趟充满怀念的美好旅行,一趟热血沸腾的旅行。

“因为这种和纸救了我。”

我没有明确的理由,只是悦子总裁凛然的外表、她的风格,以及她交给我的淡紫色绢绸巾,似乎都在对我说——

我们走在夕阳渐渐染红的窄巷内,真理子向我说起了往事。

然而,我始终不认为悦子总裁委托我旅行的目的是为了“彻底教训铁壁董事长”。

年轻的时候,她离开了故乡梼原,搬到了东京生活。在那里工作、结婚,有了家庭,然后发生了很多事,最后一个人孤独地回到了故乡。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虽然我之前并不知情,现在才知道悦子总裁在这个行业的影响力,以及她严肃的性格似乎无人不知,但从制作人藤岛先生和番通的德田课长毕恭毕敬的态度,也能察觉这一点。在演艺圈闯荡将近三十年的市川先生也对她闻风丧胆,也许个性严谨的她真的会采取“报仇”行动。

当时的她很孤独,也很寂寞,开始自暴自弃,觉得活着没意思。当时,有人向她伸出援手。

我当然不能坐视这种情况发生。如果这样,就只能婉拒委托吗?

“有一对夫妻在梼原经营手工和纸工坊,他们问我愿不愿意留下来帮忙。”

如果我接受这次旅行的委托——铁壁董事长可能会被悦子总裁击垮。市川先生认为,如果我和真理子见面时,她的反应很负面,比方说,至今仍然无法原谅铁壁董事长,或是至今仍然对他厌恶之至,那么悦子总裁可能会施压,把万代屋赶出演艺圈。

那对夫妻就是荷兰籍的和纸工匠洋阳赛先生和他的太太千绘子。洋先生年轻时在日本各地旅行,发现这个国家有两件最美好的事物,分别是和纸与千绘子。他在高知和爱媛学习了和纸制作技术,和千绘子结了婚。二十年前,在梼原买了一栋老旧的民房,利用本地的材料,默默地制作和纸,还开设了体验工坊,向许多人传授和纸的美好。真理子在留下来帮忙洋氏夫妇的过程中,也对制作和纸产生了兴趣。

我和市川先生通了电话后知道,这件事牵涉到难以解决的复杂往事。

“我对他们说,我想挑战制作和纸,洋先生介绍我到他年轻时当学徒的内子大洲和纸工厂。于是,我就下定决心,搬来了这里。虽然再度离开故乡让我有很多不舍,但他们鼓励我努力改变人生。”

市川先生在电话彼端再度吞吞吐吐,其中似乎有难以向我启齿的隐情。我再度感到沮丧。

在制作和纸的过程中,真理子和努力维护传统文化的内子当地人产生了交流,个性也越来越外向。这里的人把移居来此的真理子当成老朋友,真心诚意地和她交流。

“但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不是董事长很不幸吗?他女儿死了,他太太还提出离婚,为什么总裁还要责怪董事长?”

真理子住在山桃的经营者津根姨的出租公寓内,独居的津根姨像母亲一样关心、照顾真理子。在津根姨卧病在床后,真理子也抱着“照顾年幼时失去的母亲”的心情照顾她,并为她送终。津根姨在临终时对真理子留下遗言说,希望在她死了之后,成为附近居民休憩场所的山桃能够重新开张。

“原来是这样……”我的声音忍不住变得消沉。

津根姨死后,她的很多远亲瓜分了她的财产,继承山桃经营权的亲戚尊重了津根姨的遗志,委托真理子继续经营这家店。真理子成为店长,将一度歇业的山桃重新开张,并把之前闲置的二楼作为民宿,每天只接一组客人入住。于是,山桃再度成为附近居民和外来游客聚集的场所。

“这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助理导播,铁壁先生很照顾我。那时候他成立了万代屋,意气风发地打算好好培养一流的演员和歌手。他太太在女儿死了之后极度失望,主动向他提出离婚。”

“原来是这样,所以,你现在已经不做和纸……”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董事长和真理子所生的女儿死了,当时才十岁。

真理子听到我的问题,有点落寞地笑了笑。

冰冷的冲击贯穿内心,就像是坚实的冰块骤然裂开。

“很遗憾,我没有洋先生的才华,但是我通过制作和纸,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经过时间的淬炼,会变得更美,更坚强,那就是和纸、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还有回忆。”

“因为……”市川先生吞吐起来,“结婚之后,发生了很多事。在发生了很多事之后,她带着孩子的骨灰回了老家。”

真理子注视着我,露出了微笑。我们仰头看着如火般的晚霞映照的天空,她的眼眸中,有着克服无数风暴后的人特有的宁静光芒。

“不是啦,我是说,”我的语气有点急躁,“为什么要报仇?真理子到底有多不幸?虽然怀了孕,但董事长不是和她结婚了吗?她觉得这样很对不起她外甥女吗?”

经过时间的淬炼,变得更美、更坚强的东西。

“小丘,你真是太天真了。”电话中传来叹息声,“在演艺圈,江田悦子的谨慎无人不知。国民歌手青空云雀和北岛一郎获得江田总裁极大的支持,但江田总裁也要求经纪公司严格管理歌手,不可以有任何绯闻或是八卦,必须保持形象。青空云雀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所以才能够成为国民歌手,却也因此终身未婚。那个总裁就是这种人,虽然已经是陈年往事,一旦得知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外甥女这么不幸,即使已经过了数十年,仍然想要报仇。”

和纸、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和回忆。

“等一下,”我急忙回答,“我现在知道董事长和真理子曾经是夫妻……虽然我无法相信他竟然和自己挖掘的偶像歌手奉子成婚,但这不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吗?为什么事到如今,江田总裁要教训铁壁董事长?”

我还想加一个,那就是真理子。

市川先生在电话中的语气很懊恼,好像已经看到了推理小说的结局。

她和命运抗争,和内心争斗,承受了无数痛苦,终于接受了时间的流逝。一定是故乡、这个城市、和纸,以及她在这里邂逅的人,造就了今天的她。

“她一定早就调查清楚了,所以她才决定委托这趟旅行,想要彻底教训铁壁先生。”

随着时间的淬炼,变得更美、更坚强的东西,是人和人之间的羁绊。

我难以相信,但是,市川先生说,悦子总裁一定知道铁壁董事长和她外甥女的关系,特地提出这个委托。

我注视着真理子被染成红色的侧脸,决定告诉她真相。

十年后,董事长和真理子离婚了。真理子临走时留下一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然后就回了老家。

有两个人希望找回和你之间的羁绊。

天川真理,不,国泽真理子,被铁壁董事长挖掘后,成为在演艺圈出道的偶像歌手,但短短两年后就退出了演艺圈。因为她怀了铁壁董事长的孩子。

其中一人是你的姨妈,悦子总裁。另一个人是……

市川先生说完这句话时,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欢迎回来小姐,如果你还没有决定要住哪里,今晚要不要住在咖啡店的二楼?今天刚好没有人预约,空间很宽敞。”真理子突然对我说。

“如果你去内子旅行……铁壁先生可能无法继续在这个行业生存。”

我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因为事先对这趟旅行毫无把握,无法预料之后会怎么发展,所以并没有订旅馆。

但是,在接受之后,接到了市川先生的电话,得知了极其震撼的事实。

遇到真理子,听她说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我仍然无法预料未来的发展。

我不小心——不,我当初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悦子总裁的委托。因为这趟旅行关系到《小旅行》是否能够复活,我当然不可能不接受。

到底该怎么办?

最在意这件事的不是我,也不是悦子总裁,而是铁壁董事长,但他应该也是最不想知道她近况的人。

我们沿着来路往回走,真理子和我都渐渐不说话了。离山桃越来越近,我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几乎有点喘不过气。

我要去见这趟旅行的委托人悦子总裁唯一的外甥女。她和我很相像,以前曾经是偶像歌手,现在她在干什么呢?

真理子第一次见到我,就愿意和我分享她的过去,即使并非所有的过去。

我之前就很希望有机会造访这个朴实自然,却宛如一颗宝石般的城市。然而,铁壁董事长绝对不希望我来这里旅行。

她并没有问身为艺人的我,为什么突然来到内子。她一定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可能在自己也曾经涉足的演艺圈感到痛苦。所以她才会说出自己的往事,鼓励我说“既然已经来到这里,就不用担心了”。她的这份心意令我更加痛苦。

我即将前往爱媛县喜多郡内子町。

也许我该继续假装利用休假来这里玩的艺人,什么都不说,然后默默离开。

我从松山机场搭公交车前往松山车站,再从松山车站搭上电车。即使看着车窗外恬静的风景,也完全没有兴奋的感觉。如果在平时,早就开始吃铁路便当,阅读在这个地区诞生的作家所写的作品,想象接下来的旅程,原本应该是最快乐、最兴奋的时刻。

真理子目前的生活很平静。如果告诉她,她的姨妈托我带口信给她,恐怕只会搅乱她平静的心情。

这趟旅行的出发太冷清了。

更何况如果她知道我是万代屋旗下的艺人……

没有人送行,没有人向我挥手,我也没有面带笑容地向任何人挥手道别。一个人从羽田机场飞到了松山机场。

我迟迟下不了决心,终于回到了山桃。真理子准备打开门时,突然转过头,直视着我的脸,用平静的声音问我:“你今天住这里也没问题,但我要先确认一件事……你应该不是那个人派来的吧?”

内心乌云密布,雨云始终没有消散,但我还是出发了。

我屏住呼吸,望着真理子。她直视我的眼神似乎在对我说:“不要欺骗我。”

我第一次带着这样的心情踏上旅程。

“来这里之后,我的确改变了,但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我恨那个人的心情都没有改变。”

我把头顶在车窗玻璃上,随着电车的节奏哐当、咕咚地摇晃着。我又不怕死地踏上了旅途。

我一辈子都不打算原谅那个人——我不会原谅万铁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