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志先生把热水瓶中的热水倒进茶壶,小声地叹息说:“早熟的孩子真伤脑筋,在这种深山里,没有人陪他们玩,所以他们很喜欢找客人玩,结果就变得很早熟。会来这家旅馆的,几乎都是一些与众不同的大人,时间充裕,心情也很放松,经常陪这几个孩子玩,真的是帮了大忙。”
两个哥哥用力点头,牵着抽抽噎噎的妹妹走出了食堂。
说完,他又苦笑着补充说:“照理说,应该是我们帮助住宿的客人,没想到反而得到了帮助,真是太不应该了。”
谈话渐渐往奇怪的方向发展。看到两个哥哥沮丧的样子,我急忙对他们说:“对不起噢,姐姐快吃完了,等一下我们一起玩吧?你们要不要先去太奶奶房间看电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非常能够体会这个年轻的父亲照顾这几个年幼孩子的辛苦。
“太郎,姐姐说得对。”大志先生也附和道,“你妈妈也是美女,所以才会跑掉,你懂吗?”
大志先生很自然地聊起了自己和那几个孩子的身世。
“哥哥,喜欢美男有什么不好,女生都喜欢美男啊。”这个少年为什么会知道“美男”这种字眼?我忍不住反驳他。
大志先生的父亲是玉肌温泉第二代温泉管理人,大志是家中独子,年幼丧母,父亲和奶奶一手把他带大。成长过程中,也备受造访旅馆的客人的疼爱。在一位喜欢拍摄大自然的摄影师老主顾启发下,他从小学生时代,就对摄影产生了兴趣。随着秘境温泉流行,这个偏僻的温泉也上了电视。大志先生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成为影像,出现在电视上感到兴奋不已。
“啊哟啊哟,别哭别哭,不要哭了。”我把雪菜抱了起来。
他想去东京学习摄影,在本地读完高中后,不顾期待他继承家业的父亲的强烈反对,只身前往东京,进入影像专科学校就读,刻苦用功,梦想自己拍摄的影像有一天会在电视上播出。
雪菜立刻哇哇大哭起来。
“啊,难怪。”听到这里,我终于恍然大悟,“刚才看你拿摄影机的样子,就觉得你不像是外行人,果然是职业的。”
“爸爸,雪菜喜欢美男,她只喜欢美男!”太郎说着,打向年幼妹妹的脑袋。
“不,我在成为职业摄影师之前就回来了。”大志先生抓着一头鬈曲的长发说。
大志先生拿着热水瓶和大茶壶走了进来,向我道歉说:“对不起,这么小的孩子真的很吵闹。”
虽然他从专科学校毕业,却无法找到理想的工作,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专门制作学习拍摄录像带的小型制作公司。公司内只有三名员工,大志先生必须负责从跑腿到洽谈摄影棚、演员和会计的所有工作,一个星期工作七天,这种生活持续了两年。
“太郎、次郎!客人还在吃饭,你们去太奶奶的房间看电视。雪菜,你也不要一直坐在客人身上。”
他在那家公司期间,从来没有碰过摄影机。无法成为摄影师,最后当上了父亲。
“你才不可能当他的新娘子!”
对方是来学习拍摄录像带的舞台剧女演员,比他年长。虽然五官并不出众,但演技很好。她很刻苦努力,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女主角。两个人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热恋。他相信只有自己能够把她的世界拍得最完美,于是向她求了婚。
雪菜的两个哥哥,七岁的太郎和六岁的次郎分别坐在我的两侧,聒噪地起哄说:“他是美男啊!”
她很干脆地说了“YES”,然后就搬进了大志先生的公寓——还带了两个年幼的儿子。
入夜之后,窗外一片白雪的世界。取暖器烧得很红,上面的大水壶不停吐着蒸汽。玉肌温泉第三代温泉管理人玉田大志的大女儿,五岁的雪菜坐在我的腿上,一边看着美男子艺人演的节目,一边兴奋地说:“雪菜要当他的新娘子。”
“太郎和次郎是她带来的孩子,在她怀了雪菜后,我们就回来了。”
玉肌温泉的食堂。
“虽然无法成为女演员,但可以扮演好旅馆的老板娘。我会努力做好!”
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年轻的父亲跌进雪地,高举双手做出万岁的姿势,但双手保护着摄影机。
大志先生被她说服后,回到这里。他们带着三个年幼的孩子在东京的生活也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你们没看到有客人吗?等一下再玩。我不是说了,要等一下吗?你们这样拉我,摄影机……啊哇哇。”
“结果回来不到两年,她就爱上了美男客人……然后就走了。”
爸……爸爸?!
大志先生的父亲原本就无法接受独子当年不告而别,又不打一声招呼就带着媳妇回来,虽然大志先生的奶奶努力为他说好话,但他们父子关系迟迟无法改善。当几个年幼的孩子为了找突然消失的妈妈而伤心不已时,大志先生的父亲紧紧抱着他们说:“别担心,别担心,爷爷会保护你们,会一直陪在你们身边,不要哭。”
“打雪仗了!爸爸,来打雪仗!”
大志先生的父亲在说话时,也流下了眼泪。
“爸爸,下雪了,下雪了!”
大志先生的父亲已经离开了人世。去年遇到雪崩,毫无预警地离开了。在父亲去世之前,他们父子之间仍然没有完全冰释。
这时,三个小孩大叫着从玄关冲了出来,我吓了一跳。他们从我身旁跑了过去,跑向正举着摄影机的年轻人。
“原来是这样……所以现在你和奶奶两个人经营这家旅馆?”我用带有一点鼻音的声音问。
他说他是旅馆的工作人员——但拿摄影机的样子和录像的节奏,让他看起来不像是外行人。不过……我真是太幸运了。没想到在这种偏僻的地方,竟然可以遇到这么英俊的年轻人。
“嗯,是啊。中元节和过年的时候,会请亲戚朋友来打工帮忙……厨房都由我奶奶负责张罗,打扫、洗衣服、采买和订房所有的事,都由我负责。奶奶很照顾我们,也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真的很感激她。”
不知道多久没有体会有摄影机在拍我的感觉了,这种感觉让我很怀念,也很舒服。
这个年轻的父亲很爱他的奶奶,努力工作,照顾三个孩子。真希望东京那些整天在玩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可以听到他刚才那番话。
哔嗒。录像的声音开始了。我对着镜头嫣然一笑后,开始直直向前走。
“你以后不会再回到摄影的世界吗?”我忍不住问道。
“来吧,你从桥上走过去,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他因为现实因素放弃了梦想,内心一定感到遗憾。大志先生露出落寞的表情,随即嘀咕:“即使我想回去,也已经回不去了。”他抬起头,一派轻松地说:“但是,几个孩子在东京就无法像这样在大自然中长大了,而且,看到来这里住宿的客人都满意而归,也是一件开心的事。所以,当客人再度光临,能够对他们说一句‘你回来了’,就会发自内心感到高兴。”
我不知所措,他从我手上把摄影机抢了过去。
这句话充满了身为这家温泉旅馆接班人的自豪。
年轻人走过桥后,回头看着我。看到我正在拍他,随即把手上的行李放在桥头,又沿着那座桥,对着摄影机大步走了回来,然后对着镜头伸出手说:“借我一下。你拍我也没用,我帮你拍。”
旅人为了接触大自然,为了让水质柔软的温泉疗愈自己,千里迢迢地来到这家深山内的老旧温泉小旅馆。大志先生点亮了旅馆的灯,说声“你回来了”,迎接这些旅人的到来。
我第一次发现,人走路的背影可以如此优美。我想和真与小姐分享这个瞬间。
他的父亲应该在默默守护他,看着他怎么努力,怎么珍惜这家旅馆,珍惜前来投宿的旅人。
玉肌温泉果然是远离尘嚣的秘境中的温泉,老旧的旅馆坐落在一片浓密的树林中间,静静地伫立在河畔。走过架在河上的小桥,终于来到旅馆门口。年轻人在飘舞的雪花中,双手拎着我的行李走过那座桥,冲破这片白茫茫的风景,在身后留下一个又一个有力的脚印。我猛然停下脚步,举起了摄影机。
所以,他们父子关系早就冰释了。虽然我很想这么告诉他,但实在太害羞了,我说不出口。
旅馆的年轻人不由分说地要求我换上长雨靴,捡起我脱在地上的低跟鞋,分别塞进帽衫两侧的口袋后,迈开大步伐。我慌忙跟了上去。
哔嗒。
年轻人打开后车门,把小行李箱和托特包拿出来后,关上了车门说:“那你跟着我走,从这里沿着坡道往下走大约五分钟,小心不要滑倒了。啊,你的鞋子不行,我带了雨靴过来,你换上吧。”
(咚)……啊,好痛……啊哈哈,我不小心撞到头了,这算是以头击墙吧。看看这个房间……是不是很小?呃,差不多只有一坪[1]大,没错,这里以前是“被子房”。
我回答说:“啊,在后车座上。”
不过,身处这个房间时,我心情很平静。铺了被子后,房间就满了,只要我翻身,头就会狠狠撞到墙壁,有一种窝在巢里的感觉,感受到窝在温暖房间里的幸福。
年轻人点了点头,走到我车旁问:“你的行李呢?”
因为外面……(嘎嗒嘎嗒嘎嗒)啊,窗户终于打开了。看,啊,好冷!外面正在下雪。
“啊?玉肌温泉的?……”
好了,终于到了等候已久的温泉时间了。(嘎嗒嘎嗒嘎嗒)哇,真的好冷!光是走出房间,来到走廊上,就觉得快冷死了。看,连吐出来的气也都是白色的。哈,我已经说了好几次,现在是四月下旬,真的难以相信。(啪嗒啪嗒)啊,这里是我刚才吃饭的食堂。呃,这里是玄关,去温泉时,要先走出玄关。好,那就去看看。
“啊,真是太好了。我是玉肌温泉的人。雪下这么大,我还担心你路上发生了危险,所以有点担心,跑出来察看一下。”
哇,好棒呀!这里的光线很亮,虽然是晚上,但还是这么亮。雪有这么亮吗?(沙沙沙)接下来,要带着摄影机……偷偷潜入露天浴场!
“你是丘小姐吗?”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我很有精神地回答:“是!”年轻人的嘴角立刻露出了笑容。
我嘀嘀咕咕着旁白,举着摄影机走去露天浴场。如果被人看到,一定会觉得我是危险人物。我在更衣室前暂时停止录像。
我无法正视他深邃的目光,移开了视线,准备转身回车上。
我打算抱着誓死的决心报道露天浴场的情况,幸好今天除了我以外,并没有其他客人,但旅馆方面或许感受到我的想法,故意让我住在最小的房间。我想起真与小姐双眼发亮地对我说,玉肌温泉“真不错,我很想去”。
那个人一直看着我。难道他发现了我是艺人吗?
更衣室里和外面一样冷,我三两下就脱光衣服,用毛巾遮住前面,一手拿着摄影机走向露天浴场,一打开门,风和雪就吹了进来。
我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身材瘦高,毛线帽下露出了鬈发,那双细长眼睛露出炽热的眼神看我,好像会把眼前的白雪融化。一股电流贯穿我的身体,但现在不是怦然心动的时候。
“呃啊,好……好……”
我抬起原本看着摄影机屏幕的视线,看着前方稍远处。飘舞的雪中,有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帽衫,站在那里看着我。他穿着磨破的牛仔裤,原本以为他脚上穿的是时下流行的靴子,仔细一看,是黑得发亮的橡胶雨靴,右手上拎着另一双橡胶雨靴。
好冷!我马上用温泉水冲了身体,高举着摄影机,跳进了浴池,立刻吐了一口气。温泉的温暖传遍全身,那是最舒服的瞬间。
我小声说着旁白,然后从右向左,缓缓地沿着水平方向移动……咦?有人站在那里看着我……
“太幸福了,所以旅行才让人欲罢不能啊。”我喃喃自语着,猛然想起一件事。
“太难以置信了……竟然是雪,竟然下起了雪。今天是四月二十五日,这是一场春雪。啊,太美了,真希望可以在这片风景中融化……”
我把三脚架忘在更衣室了。我打算自拍人生第一次入浴镜头,把在电视剧《水户黄门》中整天都在入浴的由美熏比下去,所以必须设置三脚架。我急忙走出浴池,整个人顿时感觉快结冰了。
我用力打开车门,跑出停车场。虽然才刚下雪,但周围在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一片白皑皑的雪景。我右手举着摄影机,按下了录像键。哔嗒。开始录像的信号响了。我用摄影师安藤先生教我的方式,将右臂腋下夹紧,缓缓地从左向右,缓缓地、缓缓地沿着水平方向移动摄影机。
呜呜,我太笨了……竟然一丝不挂地架摄影机,快要冻死了。
这里并不是委托人指定的角馆,眼前所看到的也不是怒放的樱花,但这是完全意想不到,而且令人窒息的美景。我不想错过这个瞬间。
虽然这么想,但我懒得再穿衣服,所以全身光溜溜地做准备工作。把摄影机放在三脚架上,设定在高感度模式,决定角度……
下一刹那,我突然灵机一动,拿出摄影机,拍下了眼前的风景。
“啊,如果动作不快点,我就要冻死了。”我忍不住很没出息地叫了起来。
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真的下雪了。而且并不是飘几片小雪而已,是大雪。我放慢了速度,身体倾向挡风玻璃,张着嘴巴开车。前方很快就没路了,我驶进了停车场,急忙把车停好。
这时,更衣室那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雪。
哇,是大志先生。
啊……我握着方向盘,好像小孩子般张大了嘴。
“没事,完全没……”说到这里,我脚下一滑,整个人跌进水里。
我突然发现有白色的东西飘落在缓缓摆动的雨刷器上,我以为我看错了,但白点飘啊飘、飘啊飘地飘落,而且越来越多。
入口的门打开了,大志先生探头进来:“你没事吧?!”
路越来越窄,渐渐驶入了又窄又弯的山路,让人很担心万一对向来车怎么办。虽然还不到下午四点,但天色已经很暗了,挡风玻璃慢慢起了雾,可见车外的空气越来越冷。
我从混浊的温泉中探出头,勉强回答说:“没……没事。”
因为和旅馆的人有了这样的对话,所以我决定立刻赶去玉肌温泉。天空一点都不明亮,感觉比角馆地区更乌云密布,而且雨也下得更大了。车站外的那条路上,的确有不少樱花树,染井吉野樱被雨淋得湿透,开了七分花的树枝寂寞地在雨中摇晃着。
“啊,真是太抱歉了。”大志先生慌忙把头缩了回去,然后用充满歉意的声音说,“呃……不好意思,浴场内禁止摄影。”
好似拒绝的对话让我有点心浮气躁,声音也忍不住严厉起来。啊哟,不行,这样可不行。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处变不惊,不慌不忙。这才是旅行的意义所在。
他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摄影?”
“我知道。虽然我知道,但我还是会去你那里。”
他会产生这样的疑问很正常。自拍入浴,被人视为变态也只能自认倒霉。我只好回答说:“因为受人委托。”
“开了,从车站开始的沿途都开了很多。如果你想看樱花,不要来这种深山,角馆和弘前更理想,你要不要去那里?”
“委托?”他发出意外的声音。
“不不不,我要去你们那里,我已经到田泽湖车站了,现在就出发。”我慌忙回答,“请问你们那里的樱花开了吗?”
“但并不是委托我拍入浴的镜头,因为某种原因,我目前正在代替无法出门的人旅行,说起来,就是所谓代理旅人,所以要拍下旅行的记录,然后送到委托人的手上。”
在上车之前,我打电话问旅馆的人:“现在还没有下雪吧?”刚才打电话给我的年轻人回答说:“还没有下。天空比刚才亮了些,可能会放晴。你要不要放弃这种深山地方,干脆去弘前?”
更衣室内静悄悄的。大志先生可能难以理解。这也难怪,因为他可能从来没听过“代理旅人”这个名词。
下午三点半。我在田泽湖车站前租了车,在雨中驶上山路。我完全更改了第一天下午的行程,放弃了雨中的角馆,直接前往玉肌温泉。即使今天下雨,也许明天就放晴了。如果角馆不行,我可以去盛冈,或是继续北上,一定要在放晴的地方拍到盛开的樱花。为了赌这种可能性,今天的重头戏改成在下雪之前赶到位于深山里的玉肌温泉。
我豁出去了,对他说:“大志先生,呃……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你可以来这里,帮我拍二十秒吗?”
说完,我挂上了电话,立刻查了弘前观光协会的电话号码,然后打电话过去询问。对方告诉我,从现在到晚上都会一直下雨。
五秒钟后,大志先生不安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战战兢兢地问:“我可以进去吗?”
“啊,等、等、等一下!我要先查一下弘前那里是不是晴天再决定,然后马上打电话回复你。”
我笑着对他点头。
“这里是深山,五月也会下雪。总之,如果时间太晚,最好还是不要过来,所以要帮你取消吗?”
没想到我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请别人帮我拍裸露镜头,但是,我记得古人说过,旅途的羞耻不是耻,所以没什么好计较的。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下雪吗?现在不是快五月了吗?”
“那我拍啰。”大志先生右手举着从三脚架上拆下来的摄影机说道,我再度点了点头。大志先生伸出左手,依次弯下每一根手指。五、四、三、二……
“啊?要很晚吗?那还是住在弘前比较好,今晚这里会下雪。”
哔嗒。
回答之后,又突然想到一件事:“啊,等一下,我现在可能要去弘前一趟,然后再去你那里,时间可能会很晚,没关系吗?”
啊,真是太舒服了!这是赏雪露天浴,雪花飘进混浊的温泉水中融化了……
我回答说:“对,我会如期入住。”
好安静,好温暖。我和大自然正慢慢地、渐渐地融合在一起。
原来是订的旅馆打来的确认电话。
取暖器上的水壶吐着白色蒸汽。泡完澡的我喝着啤酒,大志先生和我面对面坐在食堂的餐桌前。
“丘小姐吗?这里是玉肌温泉。请问你今天会如期来入住吗?”电话中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
“原来是这样,那位委托人应该很想看到蓝天下盛开的樱花。”
我打开手机,想要查天气时,手机再度振动起来。液晶屏幕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我纳闷地按下通话键。
大志先生毫不隐瞒地告诉我他的家庭状况,还为我拍摄了赏雪浴的美景,所以我在允许的范围内,把这次旅行的事告诉了他。委托人因为罹患重病无法出门旅行,最后一次全家旅行时,和父亲之间发生了摩擦,至今仍然无法冰释。得知我从事影像方面的工作,一年四季都在旅行,所以委托我代为旅行,最希望我能够拍到晴天下盛开的枝垂樱。
我要寻找这附近的樱花胜地,而且要没有下雨的地方。我记得弘前城是赏樱胜地。现在搭电车过去,只要抵达的时候放晴……弘前之前几站的大馆也有赏樱胜地。
虽然告诉他很多这次旅行的情况,但并没有提到我的个人情况。我知道大志先生应该不是这种人,但有不少人一旦得知对方是艺人,前后的态度就会大不相同,我不想破坏愉快的聊天气氛。
我在皮包内翻找,找出了旅游书和地图,摊在桌子上。
大志先生静静地听完后说:“但天气的事,谁都无能为力。”
我不能沮丧,要继续旅行,而且要积极向前。
“是啊,我也不是天照大神,没办法改变天气。”我叹着气嘀咕。
我回想起董事长的话,没错,我抬起头。
大志先生轻轻笑了起来:“丘小姐,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只要你发自内心地乐在其中,努力把旅途的所见所闻拍下来,委托人一定会很高兴。”
目前对他们一家人来说,是很关键的时刻,所以无论如何,这次都必须是一次出色的旅行。
我抬头看着他,他一双细长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我不敢正视他,慌忙移开视线。
相反地,也可能激发她活下去的勇气。她也许会希望继续活下去,越活越好,再次和父母一起去旅行。不光是真与小姐,她的父母也一样。
“是吗?如果不是她想要的影像,这趟旅行可能就失去了意义。”我终于把努力想要甩开的想法说了出来。我最害怕真与小姐对我说,这次的旅行没有任何意义。
你的报告可能会让真与小姐失望,导致她的病情更加恶化。
“旅行怎么可能没有意义?”大志先生静静地说。
惠理佳,你接下了艰巨的任务。
“我每天在这里,遇见基于各种不同的目的,从各地来到这里的旅人,也有很多人没有任何目的,也有些人搞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但在离开时,都会有所发现。”
第一次去真与小姐的病房,正式接受代理旅人委托的那一天,在回家的地铁上,铁壁董事长有感而发地对我说:
“你不觉得出门旅行,就已经有了意义吗?”
但是,考虑到真与小姐的病情,就无法这么优哉游哉,必须早日回东京,赶快向她报告,而且必须能够激发她活下去的勇气。
虽然大志先生的话很淳朴,但这位从小时候开始,就曾经迎接了数百人、数千名旅人的温泉管理人所说的话语,充满了打动人心的真诚,有一种疗愈旅人的温暖。我把他的话牢牢记在心里。
怎么办?可能这次的行程必须延长一两天了。虽然必须花费更多经费,但只能和望乃联络,请她同意更改计划了。
“对了,刚才温泉水直到最后都很混浊吗?”大志先生突然问道。
我用手机查了好几次天气预报,角馆地区都是下雨。窗外也是一片雨景,让我看得想要哭了。我查了明天的天气预报,结果也是雨天。前途一片黑暗。
我偏着头纳闷,但立刻想了起来:“对,我刚才就觉得很奇妙。一开始水很混浊,但我快泡完的时候,好像就变得透明了。”
电话突然挂断了。我忍不住瞪着手上的电话。
刚才泡温泉时,我进进出出差不多有一个多小时,把身体泡得很暖和,惊讶地发现温泉水的颜色渐渐发生了变化。
“你给我听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拍到蓝天和樱花,如果没有拍到,就不算是完成工作,酬劳一元也拿不……”说到一半,他吐槽自己说,“喂,这不是重点啊。总之,为了完成委托人的心愿,必须拍到晴天。你回想一下,鹈野太太和真与小姐对你有多期待,听好了,这次旅行关系到鹈野父女关系能不能破冰。不管是火供也好,做祈晴娃娃也好,或是拜狐仙也没关系,反正能拜的就拜,能求的就求,一定要让天气放晴。晴天,晴天晴天,晴天晴天晴天晴天!”
“很好,”大志先生露出满意的表情,“丘小姐,明天记得早起,天气一定会放晴。”
“你可不是普通的旅人,而是肩负使命的‘职业代理旅人’。”他立刻纠正我。
“啊!”我忍不住惊讶,“天气预报不是说会下雨吗?现在也……”
我豁出去了。
我打开手机,想要看天气预报,他对我说:“不用看了,不用看了,你明天可以回角馆拍盛开的枝垂樱。啊,拍樱花的时候,记得要从下面拍,像这样向后仰,花瓣的特写要像这样……”
“我既不是太阳的女儿,也不是天照大神,没有任何神力,只是普通的旅人,我无法改变任何天气的事。”
他单手拿着摄影机开始为我上摄影课。我去房间内拿了笔记本,把他的建议写了下来。我们聊着,笑着,我又去自动贩卖机买了一罐啤酒。
“喂喂,怎么了?你不是太阳的女儿吗?虽然天气预报说,东北地区在下雨,但我不相信有这种事,所以才打了这通电话。这和原本的计划差太多了。”
外面下着雪,一直静静地下着雪。
我回答说:“就是在下雨。”
“姐姐,姐姐,赶快起床,要吃早餐了!”
“喂?你那里该不会在下雨吧?”董事长劈头问道。
听到连续的敲门声,我终于坐了起来。因为睡得太舒服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听到门外一直有人叫“姐姐”,我才终于想起目前在玉肌温泉。
口袋里的手机开始振动。是铁壁董事长打来的。他在我出发时明明扬言,在这趟旅行期间,他不会打电话给我。我很不甘愿地接起了电话。
打开门,三个孩子立刻冲了进来。
小旅行家族的成员教了我自拍的方法,教了我旁白和演出的方法,教了我化妆和做造型的方法,还为我安排了行程,告诉我要怎么走,但这场雨让大家的努力都泡了汤。
“哇噢,你们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我苦笑着说道。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竟然独自在这种地方喝茶。
“赶快去吃早餐,然后我们来做雪人!如果不赶快去,雪要融化了!”
“唉。”我忍不住叹气。
“姐姐,今天出太阳了!爸爸叫我来告诉你!”
我坐在武家屋敷旁那家咖啡店的窗边座位,茫然看着下雨的天空。数千的雨丝打在窗户上,怒放的枝垂樱在后方用力摇曳。
我起身打开了窗户,寒冷的空气吹了进来,还有……
没错,人类的智慧无法改变天气。
“啊!放晴了!”
我被雨淋得湿透,浑身已经冷到骨子里。我把摄影机从三脚架上拆了下来,甩掉塑料罩上的水滴后折起来,放进小行李箱内。在我收拾东西时,大叔为我撑了那把塑料伞。
一片银色的世界让人睁不开眼,阳光普照。我大叫了一声,紧紧抱住了站在一旁的雪菜。“快去,快去。”我在三个孩子的催促下,光着脚走到楼下的食堂。
大叔开心地笑了起来:“人无法改变天气,那是无可奈何的事。赶快去喝杯茶,暖和一下身体。”
“早安,怎么样?是不是放晴了?”
他右手递上毛巾,左手给我一张粉红色的票券。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切举动,我慌忙鞠躬说:“谢……谢你。”
大志先生拿着饭桶走了过来,我情不自禁扑过去抱住他。
大叔走了过来,递上毛巾说:“这个借你,另外,如果你需要,这个也给你。是那家店的茶券,去喝杯热茶,赶快把身体暖和一下。”
哔嗒。
我无法回答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问题,从皮包里拿出手帕,擦拭着摄影机,然后撑起在车站买的、丢在泥地中的塑料伞。
“啊?可以了吗?已经开始录了吗?好,啊哼。真与小姐,我是玉肌温泉的大志。我这里的温泉很神奇,之前就听老人家说,如果水一直很混浊,第二天就会下雨;如果水变清澈,第二天就是好天气。昨天,欢迎回来小姐泡澡时,水变清澈了,所以今天是大晴天。欢迎回来小姐等一下要去角馆为你尽情拍摄盛开的樱花。啊,还有,真与小姐,希望你和你的家人来我的温泉走一走,这里的泉质很棒,我很自豪。随时都欢迎你来,我在这里等你。”
“你连雨伞也不打,整个人都淋湿了,为什么在这种天气录像?”
“真与小姐,我是大志的奶奶。这里虽然是乡下地方,但可以吃到新鲜的鱼和野菜,欢迎你来这里,等你噢。”
雨衣大叔一脸纳闷地看着我,我避开他的视线,跑向摄影机,按了停止键。
“我是太郎。”
“不行,这样根本无法完成真与小姐的心愿。”我忍不住泄气地说道。
“我是次郎。”
我很希望去旅行,在蓝天下欣赏盛开的樱花,哪怕只有一次就好。欢迎回来小姐,你可以代替我完成这个心愿吗?
“我是雪菜。”
请你一定要看看蓝天下,灿烂阳光下盛开的樱花。
“一、二、三,真与姐姐,欢迎你来。”
没错。在这场倾盆大雨中,无论枝垂樱多么竞相绽放,都很难感受到这份美丽。而且,目前的状况和委托人真与小姐在数年前所经历的完全一样。
玉肌温泉的一家人在雪后的晴朗天空下为我送行,他们也入了镜,很有精神地向真与小姐挥手。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录像?樱花就是要在晴天的时候拍,否则就失去了意义。”
我和奶奶频频相互鞠躬,紧紧抱着每一个孩子,最后站在大志先生面前。
“那是我借来的……不,我还在录像,请你不要碰。”
“路上小心,去拍下樱花最美的画面,下次回到这里的时候,记得给我看。”大志先生说。
大叔掀起我盖在摄影机上的透明塑料布。“啊,不要碰!”我整个人往前冲。
我用力点头,然后和他紧紧握手。
“对不起,我马上离开,可不可以让我再补一个画面?”
大志先生的手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特有的骨感,又大又温暖,粗糙皲裂,那是踏实工作的人特有的手。
这里不是可以自由参观的武家屋敷的庭院吗?……难道不可以随便进来吗?
有那么一刹那,我不想松开他的手。但是,最后还是轻轻松开了。大志先生眯起了细长的眼睛。
“我问你在干什么?”
拨掉挡风玻璃上的积雪,发动了引擎,慢慢驶向积雪的道路。从后视镜中,看到大志先生、奶奶和三个孩子一直向我挥手,在车子经过第一个转角消失之前,他们一直挥着手。
“啊?”我不顾刘海滴着水,看着大叔,“你刚才说什么?”
当他们的身影从视野中消失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一个穿着雨衣,好像在指挥交通的大叔,在三脚架上的摄影机旁停了下来。他头上戴着好像浴帽般的塑料帽,一只手拿着红色指挥棒,打量了我半天后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刚才在录像的时候,大志先生好像提到欢迎回来小姐。
我很有精神地说完旁白后,仰头看着天空,立刻有一滴特别大的雨滴打在我脸上。樱花树枝上的水滴被风吹动后,同时滴了下来。“呜啊啊!”我大声叫了起来,甩了甩头,水滴立刻四溅。
被他发现了吗?我耸了耸肩,但心里有点高兴。因为他直到最后,都把我当成是普通旅人。
现在这里是春天。东京正是樱花树枝头冒出嫩芽的季节,但东北地区的春天正旺,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请看……樱花开得正旺!
没错,我现在不是艺人丘惠理佳,只是一个旅人。
今天我来到这里,秋田县的角馆。
有人在等待我的归期,有人在等待冰释的日子。我是为了他们而持续踏上旅程的旅人。
午安,我是代理旅人、欢迎回来小姐、旅人丘惠理佳。
[1] 土地或房屋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