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个小孩子冲了出来,很有精神地奔跑着,兴奋地对着父亲大喊:“下雪了,下雪了!……来打雪仗!”一看到我,立刻朝着摄影机跑来。“好了好了……你们这样拉我,摄影机……啊哇哇。”随着扑通一声,画面变白了。
那是她情不自禁脱口说出的话,是内心浮现的呢喃。
鹈野太太又忍不住出声笑了起来,真与小姐的眼神也兴奋地晃动着。
“……好美。”鹈野太太小声说道。
接着是旅馆的房间、料理,以及小孩子玩得不亦乐乎的样子。在宁静的雪夜风景后,终于出现了露天浴池的那一幕。
摄影机拍着双手拎着行李离去的黑色帽衫背影,背影在桥上渐渐远去,走向伫立在河畔的小型旅馆,身后留下了一个个有力的脚印。
“呃啊,好……好……好冷!”
画面中还同时出现了字幕。原来不需要我的报告,董事长已经查明了大志先生的身份。“玉肌的美男温泉管理人似乎很有名啊。”董事长立刻向我咬耳朵说道。
扑通。跳进浴池的声音。画面因为温泉的热气,变得一片雪白。“啊,所以旅行才让人欲罢不能啊。”我忍不住说出了心里话。
玉肌温泉 第三代温泉管理人 玉田大志(三个孩子的父亲)
“啊哟,真好笑。”鹈野太太小声笑了起来。
“啊,真是太好了。我是玉肌温泉的人。雪下这么大,我还担心你路上发生了危险,所以有点担心,跑出来察看一下。”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
摄影机锁定了年轻人英气逼人的脸庞。
“这是赏雪露天浴,雪花飘进混浊的温泉水中融化了……
“你是丘小姐吗?”年轻人的嘴角立刻露出了笑容,踩着雪,慢慢向我走来。
“好安静,好温暖。我和大自然正慢慢地、渐渐地融合在一起。”
雪静静地下着,这时,一个身穿黑色帽衫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雪景的正中央。
这是第一次公之于世的微裸镜头,果然有点害羞,但这个画面很成功,可以充分感受到自然的伟大和温暖。
“……竟然是雪,竟然下起了雪。……这是一场春雪。啊,太美了,真希望可以在这片风景中融化……”
鹈野太太、真与小姐和董事长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在我对面一起泡在温泉里,舒服地用脸颊感受着不停飘落的雪。看着他们三个人脸上的表情,我衷心感谢大志先生绝妙的运镜技巧。
真与小姐的眼中映照着白雪的光芒,微微颤抖着。
飘着雪的黑暗在画面上渐渐扩散。然后,转黑。
鹈野太太微微摇着头,似乎难以相信眼前的景象。
四月二十六日 早晨 再度前往角馆
放眼望去,一片白茫茫的雪。春天的白雪照亮了画面的每个角落。
黑色画面上,出现了白色的文字。出现在画面上的是——
画面上是一片炫目的景象。
真与小姐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鹈野太太微微张开嘴,她们的眼中都映照着一片清澈的蓝色。
“啊……怎么会?”鹈野太太嗫嚅般说道,她用右手捂住了嘴。
整个画面都是蓝天,然后是满满的枝垂樱。
旁白渐渐安静下来,雨中的车窗也慢慢从屏幕上消失了。接着出现的是……
那是令人屏息的美。蓝天下,是一片盛开的枝垂樱。
然后继续这趟旅程。
那个指挥交通的大叔出现在樱花树下,他对着镜头大声喊着:“真与小姐,角馆的樱花全日本第一,请你一定要和你的爸爸、妈妈再度光临。这附近还有一家很棒的咖啡店,可以赏赏樱,享受这份悠闲。”
今天的我……现在的我……淋着雨,在内心紧紧拥抱真与小姐的心意。
新干线上那两个分别坐在靠窗和靠通道座位上的大婶站在角馆车站前。
因为她和最重要的两个人并肩走在这片风景中。
“真与小姐,气象小姐真的很厉害。昨天还下很大的雨,今天靠她的意志,竟然让天空放晴了。气象小姐,谢谢你!”
和父亲、母亲,自己最心爱的人一起旅行。虽然下着雨,但那应该并不重要。
“真与小姐,旅行真的很棒,因为有这么美好的相遇。你也要鼓起勇气出门旅行,知道了吗?”
所以,真与小姐那天的旅行……在三个奇迹中,拥有了最重要的奇迹。
两个人同时笑了起来。
我看到了盛开的樱花,但没有遇到好天气,身旁也没有心爱的人。
角馆的民众接二连三地出现。有资料馆柜台的小姐,走在路上的小学生,推着婴儿车的年轻母亲,还有礼品店的大婶,路边摊的大叔。大家都对着镜头挥着手说“真与小姐,来这里走走吧!”好像在呼唤远方的朋友。
和心爱的人一起旅行,在旅途中遇到好天气,看到盛开的樱花,那真的是奇迹。
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欢快的笑容,灿烂的笑容丝毫不输给怒放的樱花。怒放的樱花、灿烂的笑容变成了朝阳下一片明亮的雪景。
回想起来,旅行是偶然,也是一种奇迹。
“真与小姐,我是玉肌温泉的大志。”大志先生一家人出现在雪地中。
雨中的角馆风景接连出现在屏幕中,然后又消失。淡灰色的天空下,被雨淋得湿透,仍然在枝头竞相绽放,带着朦胧感的樱花有一种静谧的美。
“希望你和你的家人来我的温泉走一走,这里的泉质很棒,我很自豪。随时都欢迎你来,我在这里等你。”
叮咚咚、叮咚咚。画面中响起原声吉他宁静而温柔的音色。啊,我很喜欢这首曲子,是卡朋特兄妹的I Need to Be in Love。
“真与小姐,我是大志的奶奶。这里虽然是乡下地方,但可以吃到新鲜的鱼和野菜,欢迎你来这里,等你噢。”
“一踏进角馆,就开始下雨。所以今天干脆离开角馆,目前正前往玉肌温泉。……走在被雨淋湿的樱花树下,我一直想着,真与小姐也曾经走在这片风景中,和她的父亲、母亲一起走在这片风景中。”
“我是太郎。”
“雨完全没有停的样子……”我叹着气嘟哝道。
“我是次郎。”
场景改变,画面上出现了车窗外的雨滴,分不清在拍摄风景还是雨滴。
“我是雪菜。”
真与小姐戴着氧气面罩,目不转睛地看着屏幕,她的眼睛在笑,宛如风吹拂的湖面,闪着熠熠光芒。
“一、二、三,真与姐姐,欢迎你来。”
她笑了。
真与小姐看着精神抖擞的一家人,双眼颤抖着。
我看向真与小姐,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
清澈的双眼渐渐湿润,眼泪就像朝露滴落般,顺着眼角慢慢滑了下来。一滴又一滴,从她的眼眶中涌现,然后又滑落。
我内心的呐喊变成了白色的文字出现在渐暗的屏幕上。鹈野太太忍不住出声笑了起来,铁壁董事长也笑了。
鹈野太太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的脸颊上也有好几道泪痕。
真与小——姐!
角馆车站的月台上响起广播声。
我绝望地大叫着:“不行,这样根本无法完成真与小姐的心愿。”
十六点二十六分出发前往东京的小町24号已经进站,请旅客站在白线后方等候。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录像?樱花就是要在晴天的时候拍,否则就失去了意义。”大叔一派悠然地说道。
旅行即将进入尾声。
“不,我还在录像,请你不要碰。”
这次的旅行中,我发现了一件事。
董事长竟然把我和那个指挥交通的大叔之间的对话全都剪了进去。
因为有令人怀念的美景,因为有温暖的小邂逅,所以人才会想要出门旅行。
“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声音问道。“啊?”我的刘海滴着水。
因为有人对我们说“路上小心”,因为有人对我们说“你回来了”,旅行才能画上句号。
这时,鹈野太太忍不住笑了起来,铁壁董事长拼命忍着笑。董事长,为什么要把这个镜头剪进去?!我内心很想哭。
这是我的感想。
我抬头仰望天空,立刻被积在树枝上的雨滴打到了。我大叫着:“呜啊啊!”
真与小姐,因为有你,才会有这次的旅行。因为你对我说“路上小心”送我上路,用“你回来了”迎接我,所以,我才能够成为旅人。
“现在这里是春天。东京正是樱花树枝头冒出嫩芽的季节,但东北地区的春天正旺,正是樱花盛开的季节,请看……樱花开得正旺!”
下一次,我希望能够为你做这些事。真与小姐,我希望能够充满真心诚意地对你说“路上小心”“你回来了”。
“今天我来到这里,秋田县的角馆。
角馆的人都期待你的造访,如果你去那里,他们一定会满脸笑容,挥着手对你说,你又来了,你回来了。
画面中不断传来我的自言自语,窸窸窣窣地把摄影机架在三脚架上后,我跑进了画面,穿了一件白色风衣,站在樱花树前,吐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我对着镜头嫣然一笑,轻快地说了起来:“午安,我是代理旅人、欢迎回来小姐、旅人丘惠理佳。
真与小姐,请你活下去,活很久很久,请你去旅行。
“啊呀啊呀,完了完了,镜头会被淋湿。怎么办?有这么多盛开的樱花……对了,可以用三脚架。把摄影机架在三脚架上,把镜头对着这里……”
和喜欢的人一起走在蓝天下,在盛开的樱花下,带着欢笑去旅行。
画面中立刻出现了仰角拍摄的怒放樱花,雨滴打到麦克风,发出啵啵啵的声音。镜头一下子就被雨水淹没了。
为了你能够再度踏上旅程,我今天在旅途中。
“啊,终于到了。我正在角馆的武家屋敷前,太美了,这就叫作春意正浓……”
当天晚上,万代屋的董事长办公室。
漆黑的屏幕上出现了白色的文字。不一会儿,传来哗哗的无情雨声。雨声越来越大,我的旁白响起。
市川先生注视着正在播放《代理旅人 欢迎回来小姐·角馆篇》的计算机屏幕,吸着鼻子说“啊,我好像感冒了”,然后把头转向后方。
四月二十五日 角馆
“怎么了?阿市,你哭了吗?”
我跪在地上,在真与小姐的耳边静静地告诉她:“那我们要出发了……请你和我一起前往春意盎然的角馆。”
董事长自己的眼眶也很红,因为睡眠不足和感动,他的眼睛布满血丝。
铁壁董事长像小香肠般的手指在Enter键的正上方停了下来,真与小姐和鹈野太太目不转睛地看着一片漆黑的屏幕,好像凝望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董事长瞥了我一眼,这是他在示意我。
“感冒啦,感冒。”市川先生辩解着,仍然转头看着后方,称赞了我一句,“小丘,干得好!”
“准备就绪……要开始播了,可以吗?”
我低着头,什么话都没说。
真与小姐用充满期待的热切眼神看着这一切,我屏气敛息地看着真与小姐的脸渐渐变得开朗,好像被一幅美丽的画所吸引。
“她这次的工作的确很出色,但我的剪辑真是没话说。”董事长大言不惭地自夸着。
“你妈妈说得对,这是旅行相册,是欢迎回来小姐和你的旅行相册。”铁壁董事长探头看着真与小姐的脸说道,然后把笔记本电脑放在桌上,打开电源,移动画面上的光标,准备播放DVD。
市川先生终于转过头,很不耐烦地说:“是啊,是啊。”
董事长和我相视而笑。
我仍然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
“啊哟。”鹈野太太惊叫起来,“我刚才在猜里面包了什么,我还以为是相册呢。”
“小丘,你怎么了?情绪好像很低落。代理旅人、欢迎回来小姐第一次的工作成果很不错啊,委托人也很满意,不是无可挑剔吗?”
把桌子架在床架上后,董事长打开了唐草图案的方巾,从里面拿出了最新型的笔记本电脑。
没错。真与小姐和鹈野太太对我这次的旅行成果很满意,母女两人都泪流不止。鹈野太太频频鞠躬向我道谢。
真与小姐的下巴微微动了一下,我转头看着董事长,代替真与小姐用力点了点头。
可以说,她们很满意,代理旅人第一次出任务的确算是成功了。
“真与小姐,我把要给你看的影像带来了,是你委托的旅行成果,你要看吗?”真与小姐的微笑似乎鼓舞了董事长,他在我背后问道。
但是……
真与小姐的双眼露出了微微的,真的微乎其微的笑意。
“董事长,我还是要去一次。”我猛然抬起头说道。
那一刹那,魔法好像解除了。我向真与小姐走了一步、两步,然后对她说了声:“我回来了。”
董事长和市川先生同时看着我。
真与小姐不知道说了什么,鹈野太太点了点头,然后又为她戴上了氧气面罩,回头对我说:“你回来了。”
“去哪里?”
我看到真与小姐的眼睛微微转动了一下,我想要微笑,但脸上的肌肉无法放松。鹈野太太立刻走到病床旁,轻轻拿下真与小姐的氧气面罩,把嘴巴凑到她耳边。
“我要去鹈野花道馆……我要去找掌门人,去见鹈野华传先生。”董事长瞪大眼睛看着我,随即苦笑着说:“你在说什么啊。这次
我很想立刻走到真与小姐面前和她说话,但是,我无法做到,我无法直视沉重的现实,想要逃避的心情让我停下了脚步。铁壁董事长似乎也有同感,我可以感受到他在我身后一动也不动。
旅行的委托人是真与小姐,她和她妈妈都很满意,你不要多管闲事,涉入别人的家庭问题。”
真与小姐的表情很空洞,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我有点不安。
“我知道,但是,我代替真与小姐去旅行,不是为了拍下蓝天和盛开的樱花,也不是制作感人的影像。虽然这可能是我多管闲事,但是,我希望真与小姐……”
这里和第一次来的时候完全一样,真与小姐一动也不动地躺在房间中央的病床上,透明的氧气面罩紧贴着她的鼻子和嘴巴,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
我希望真与小姐活下去,希望掌门人可以去看看她和疾病奋斗的身影。
她请我们进入病房,我们踏进春天的暖阳隔着窗帘淡淡照进来的房间。
希望他们一家三口可以再度一起去旅行。
“快进来吧,真与已经等不及了。”
这就是我内心所有的想法。虽然我想这么说,却无法说出口。我一把抓起放在董事长桌上的成果DVD,冲出了办公室。
鹈野太太用力点了点头。
我冲下赤坂车站的阶梯,跳上刚好进站的地铁,一到根津站,立刻拦了一辆出租车,对着司机说:“请去鹈野花道馆。”我看了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多了。掌门人应该已经离开会馆了,但我还是无法不去一趟。
我突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我也露出微笑说:“我回来了。”
如果他不在,就把这盘DVD交给警卫室,然后就离开,至少胜过什么都不做。
她一看到我们,立刻深深地鞠躬,然后对我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出租车抵达了鹈野花道馆的车道,当车门打开,我走下车时,立刻看到一个身穿和服的男人坐上前面那辆礼车。几个工作人员恭敬地鞠着躬。
鹈野太太穿着雅致的水蓝色和服,站在走廊上迎接我们,感觉好像已经在那里等了好几小时。
啊!我立刻知道,他就是掌门人。
高仓小姐说,她不上班的时候经常看《小旅行》,从鹈野太太口中得知我代替真与小姐去旅行时,也充满了期待。她看着铁壁董事长小心翼翼地抱着的唐草图案包裹,开心地笑着说:“好大的包裹。”
“司机先生,请你跟着那辆车!”我再度坐上正准备离去的出租车大声说道。司机慌忙发动了车,我的头撞到了椅背,但现在没有时间喊痛。
“欢迎回来小姐,午安。鹈野太太她们正在等你。”负责真与小姐的护理师高仓小姐已经认识我了,她从护理站内走出来说道。
无论他要回家,还是要去高级日本餐厅,我都要拦下他,请他听我说话。原本只是打算把DVD交给他,如今涌现了更大的决心。
和一般病房相比,这个楼层的病房费应该昂贵多了。听说有很多政商界和演艺圈的人都住在这里。这个楼层在中午时间闻到的不是红烧鱼的味道,而是芳香的气味。连病房内的气味这种细节问题都处理得面面俱到。
“你要知耻。”我想起掌门人对他太太说的话,好像是自己亲耳听到的。我希望那并不是他的真心话。
在新御茶水车站附近的大学附属医院内,真与小姐住的特别病房所在的楼层果然飘着花香。
他只是在逞强。其实他应该比任何人更担心真与小姐,只是无法坦诚,所以才会这么责骂他太太。
我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沿着地铁站的阶梯走向地面。
我以为礼车会驶向掌门人家所在的代代木上原,没想到驶向完全不同的方向。他打算去高级日本餐厅吗?结果车子停在令我意外的地方。
“好,我知道,我知道。”
御茶水的大学附属医院。
“旅行期间不可以谈恋爱,如果想要进一步发展,要先向公司报告。”
我屏住呼吸,在出租车上观察。掌门人下了车,和他一起下车的工作人员把一大包东西交给了掌门人,掌门人双手抱着那包东西,独自从夜间出入口走进医院。
地铁到了新御茶水车站。
“这位小姐,你要下车,还是……”司机问道。
我再度耸了耸肩。
“我要下车。”我付了车费,急忙下了车,跑到夜间出入口。
我没有提到自己对大志先生怦然心动这件事。董事长轻轻拍了拍唐草图案的包裹,苦笑着说:“嗯,我太清楚了。因为我看了你拍摄的影像整整两天,我早就看出来,那个年轻老板是你喜欢的类型。”
正想要进去时,警卫叫住了我:“面会时间已经过了。”
“啊,太可惜了,竟然快到了。”我叹着气说,“真想多告诉你一些事。角馆的事、玉肌温泉的事……告诉你我遇到了多么出色的人。”
“啊,我……是鹈野流的人,掌门人把东西忘在车子上了。”我立刻编了谎言。
说着说着,地铁慢慢接近新御茶水车站。
“啊,原来是鹈野流的人,掌门人刚进去。”警卫对我说,“那就请你在这里登记一下名字。”
我一口气向他说明了在露天浴池发生的事。我脱光衣服后,想要把摄影机架在三脚架上,结果脚下一滑,跌进浴池里。年轻老板大志先生问我发生什么事了,我向他说明情况后,请他帮我拍摄。同时,也告诉董事长,大志先生多么优秀。他在东京学摄影,他太太丢下孩子和其他男人私奔了。他继承父业,充满自豪地经营那家温泉旅馆。
警卫摊开的人员出入登记簿上的姓名和访客时间栏内写着“鹈野21:30”。我立刻看他去哪个病房。
“准确地说,他并不是和我一起泡,而是我泡的时候,请他帮我拍摄。”
五○七号。
“到底是怎么样?”董事长很不高兴地问。
我惊讶不已。真与小姐住在五○八号病房,那是真与小姐隔壁的病房。我胡乱写了名字,小跑着进了医院。
“对……不对,不是,但也可以说是在一起。不,不能说是在一起。”
已经抵达五楼的电梯又回到了一楼,电梯门打开,我一走进电梯,立刻发现一件事。
“怎么回事?”董事长骨碌碌地转动着眼珠子,“你泡温泉的时候,和年轻老板一起吗?”
这是……花香。
“啊,原来你是问那个。”我耸了耸肩,“呃……因为发生了一点状况,所以请玉肌温泉的年轻老板帮我拍的。”
我搞不清楚状况,但电梯的狭小空间内还残留着淡淡的清新花香。我想起掌门人手上的东西,用布包起的东西,露出一小片白色的东西微微晃动……
“就是那个嘛……入浴那一幕。”他有点难以启齿地回答。
电梯到了五楼。来到走廊上,突然发现一小片白色的东西掉在地板上,我用指尖轻轻抓了起来。
“哪一幕?”我问他。
樱花……花瓣?
身旁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嗯?我转头看向董事长,他看着前方摇晃的吊环,一脸怅然地问。
我蹑手蹑脚地沿着走廊往前走,来到护理站时,发现护理师高仓小姐正在柜台的窗户内。
“喂,那一幕是谁拍的?”
她发现了我,一脸惊讶的表情叫了一声“啊,欢迎回来小姐”,立刻走出了护理站,“这么晚来这里,发生什么事了?今天来的时候,忘了什么东西吗?”
我带着这份心愿踏上旅程,从那天至今仍然如此希望,但是……
“不是,”我摇了摇头,然后压低声音说,“拜托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实话?真与小姐的父亲……鹈野流的掌门人,目前正在五○七号病房吧?真与小姐知道这件事吗?”
希望他们能够感受到这份心愿。
高仓小姐立刻为难地笑了笑,自言自语般地说:“告诉欢迎回来小姐应该没问题。”然后叮咛我:“你可以向我保证,绝对不告诉鹈野太太和真与小姐吗?”
冰消雪融,樱花盛开。希望掌门人和真与小姐也能够迎接这一刻。
说完这句话,她把我请进了护理站内,悄悄告诉了我真相。
当我了解到挡在他们父女之间的冰墙竟然如此厚重,在认识鹈野太太和真与小姐后,我第一次感到心情黯淡。
掌门人从三个月前就租借了真与小姐隔壁的病房——五○七号病房。因为这个特别病房楼层住院费昂贵,所以很少有满床的情况,但医院还是事先和掌门人约定,一旦有病患想要住那间病房,就要立刻让出来,而且要全额支付病房费用。掌门人也向护理师提出一个要求,绝对不能让他的家人知道,他每隔三天,就会亲自来这里插花。
我的内心深处原本抱着乐观的想法。虽然我已经不红了,但好歹也是艺人,愿意代替他女儿去旅行,掌门人应该会觉得很有趣,也许可以成为他们父女冰释的契机。
虽然女儿已经无法行动,但听觉和嗅觉比普通人的更加敏锐,所以他希望可以把花香送到女儿的病房。
掌门人和鹈野太太、真与小姐之间的鸿沟竟然这么深,这么黑暗。
如果他在她的病房内插满鲜花,她就会对他撒娇,而且不得不面对自己无法亲手插花的现实,内心更加悲伤。
难以想象掌门人会对家人说出这么冷漠的话。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有点不知所措。
所以,至少——即使隔了一道墙,只要女儿还活着,就要相信她的感觉,持续为她送上花香。
我说不出话。
于是,掌门人持续在空病房内为女儿插花。千里香、山茶花、水仙、百合、玫瑰……他每次都抱着一大束鲜花出现,然后独自在寂静得宛如水底世界般的病房内默默插花。护理师们都会把五○七号病房的门稍微打开,同时将真与小姐的病房门敞开一半,花香就可以飘进她的病房。
“对。他说我把女儿的病情告诉外人,而且还把外人卷入家丑……叫我要知耻。”
“真与小姐每次闻到花香,都会说出花的名字。上次是水仙,今天是玫瑰。她说,即使戴着氧气面罩,也想知道隔壁病房插了什么花,所以会拿下氧气面罩确认……”高仓小姐说。
“不知羞耻?”
“真羡慕隔壁病房的人,总是被鲜花包围,受到家人和朋友的爱护,一定很幸福。”
鹈野太太沉默片刻,然后小声地说:“他说我不知羞耻。”
“我可以分享一点幸福的芳香……我也很幸福。”
因为她的声音太消沉了,我无法不问她:“请问掌门人说了什么?如果不介意的话,是否可以说出来?”
真与小姐曾经这么说。
“我请掌门人去医院看真与,请他一起看你去角馆拍摄的影像,但他就是不点头,而且还说了很过分的话……”
啊,难怪——难怪每次来这个楼层,都会闻到新鲜的花香。
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和鹈野太太在电话中的谈话。
真与小姐的父亲是世界知名的花道家,却是一个笨拙的父亲,他为独生女插了那些花。
我的旅行、董事长的剪辑,真与小姐会感到满意吗?
那些花不会被任何人看到,也不会得到任何称赞,但比任何作品更美,更充满了爱。
董事长坐在地铁的座椅上,把唐草图案的包裹放在腿上,看着挂在车内的广告。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车门上方的LED信息显示器预告了下一站的站名,我们之间的气氛有点紧张。
“啊,掌门人出来了。”高仓小姐看着悬挂在护理站天花板下方的监视器屏幕说道。
验收成果的日子终于到了。
监视器拍到了掌门人从病房来到走廊上的身影,看到他经过护理站前方时,我悄悄走了出去,蹑手蹑脚跟在掌门人身后。
听到他这么说,我更加担心了。
“……掌门人。”走到电梯厅时,我对着挺拔的背影小声喊道。
“铁壁先生搞不好从此成为计算机宅男了。他可能不是在剪辑,而是沉迷于玩游戏。”
掌门人厚实的肩膀微微摇晃,我注视着他的肩膀自我介绍。
我打电话给市川先生,被他嘲笑了一番。
“我是丘……代理旅人丘惠理佳。”
“怎么办?他连饭也不吃,一直关在办公室内。”
掌门人静静地转过头,端正的脸上有着很深的皱纹,充满了身为掌门人的威严,但一看到我,他立刻放松了脸上的表情。他的表情中没有丝毫的惊讶。
然后,董事长就在董事长办公室内关了两天两夜,还用潦草的字体写了一张“禁止入内”的纸贴在门上。他异常投入的态度反而让人担心。
掌门人面对着我,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知道你……为了我女儿去角馆旅行,很抱歉,把你卷入内人和女儿的任性。”
虽然“摄影和导演能力是零”这句话让我耿耿于怀,但他说得没错。铁壁董事长虽然完全没有计算机知识,也从来没有任何数字技术的经验,但他信心十足地说,既然这样,那就只能随机应变了。
我摇了摇头:“不,我的旅行还没有结束。”
“代理旅人的主持人——欢迎回来小姐的能力是五,但她的摄影和导演能力是零,也就是说,必须靠剪辑补足剩下的五,让整部片子有十的效果。如果舍不得花钱买最新型的笔记本电脑和剪辑软件,根本没办法做事。”
掌门人露出纳闷的表情,我轻轻递上手中的樱花花瓣说:“在真与小姐和爸爸、妈妈再度去这种花盛开的地方旅行,我为你们送行,对你们说‘路上小心’时,我才能挺起胸膛说‘我完成了这趟旅行’。”
“铁壁先生,你必须知道一件事,影像的好坏,取决于最后剪辑的品位。”市川先生坐在奥村去秋叶原买回来的最新型笔记本电脑前,对铁壁董事长说。
掌门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的眼睛,他的眼中闪着和真与小姐眼中相同的光芒。
他们都心神不宁地等待我从角馆回来。不光是铁壁董事长,小旅行家族的所有人都很关心我第一次代理旅人工作是否顺利。导播市川先生和助理导播奥村、摄影师安藤先生,还有小光和实美,都算准我抵达东京车站的时间,纷纷发短信关心我。情况怎么样?天气还好吗?顺不顺利?当我回短信问他们,虽然顺利拍到了在蓝天下盛开的樱花,但可以直接拿去交给委托人吗?市川先生慌忙打电话给我:“别急别急别急!”然后在忙碌的工作中抽出时间,带着奥村一起赶到万代屋。
我带着祈祷的心情说:“为了那一天,可以请你不要在隔壁房间,而是在真与小姐的病房内插花吗?”
我并没有反驳他说“没这回事,那是剪辑软件很出色”,而是对他说:“那是因为有市川先生和奥村来帮忙吧?也是市川先生建议你,应该买一台新笔记本电脑。”
把特地请人从北国送来,美得让人想要哭的枝垂樱插在真与小姐的房间。
“不……虽然自己说有点那个,但我觉得自己搞不好是天才,该怎么说,剪辑的效果很令人感动,好像在看《男人真命苦》最后一集的感觉。”董事长整个人仰在座椅背上,心满意足地说道。
掌门人嘴角漾着微笑,温柔的微笑比任何话语更能够表达掌门人身为父亲的心情。
我第一次拍摄,铁壁董事长也是第一次剪辑。第一次使用最新型的电脑,也是第一次带着电脑出门。今天早上,才发现没有皮包可以装重要的货物——董事长并不是称它为DVD光盘,而是把播放DVD光盘的笔记本电脑称为“货物”,顿时慌了手脚,望乃急忙去买了这块唐草图案的方巾回来。她辩解说:“因为我只想到这种方巾可以包这么大的东西。”我觉得买这块唐草图案的方巾远比买一个电脑包费事多了。
“对了。”我翻着皮包,从里面拿出光盘,“这是旅行的成果,可不可以请你过目?”
他一直忙到出门之前,所以并没有给我看他剪辑的内容。虽然觉得不让当事人在交货之前确认一下成果似乎有问题,但老实说,我也不太敢看。
掌门人低头看着递到他面前的光盘,再度笑了起来。
“剪辑作业顺利吗?”我和他并肩坐在地铁千代田线的座位上时问道。
“为了你能够再度踏上旅程,我今天在旅途中。”
董事长说,他听了之后,才想到需要剪辑这件事。等一下,到底由谁负责剪辑?
咦?我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
原本董事长打算带小型电视和DVD播放器到病房,让真与小姐母女看这次旅行的成果,但接到了关心事态发展的导播市川先生打来的电话。当董事长提到验收成果的方法时,导播市川先生说:“你在说什么啊?而且在验收之前,你要先剪辑啊,拿小丘拍的影片去验收,一看就知道很外行,原本该感动的场面也会笑出来。”
我眨了眨眼,看着掌门人。
今天是代理旅人、欢迎回来小姐初次任务的交货期,我要和董事长一起去真与小姐和鹈野太太正在等候的医院,在病房内打开这台电脑,让真与小姐和她的母亲验收董事长花了整整两天时间,几乎没有合眼而剪辑完成的《代理旅人 欢迎回来小姐·角馆篇》的DVD。
他脸上沉稳的微笑变成了羞涩的笑容,他对我说:“今天一大早,你公司的董事长就用快递把成果送来了。”
说完,他紧紧抱着唐草图案的包裹。里面是一台最新型的笔记本电脑。在经纪公司的财务已经捉襟见肘的这个时候,他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买了这台电脑。
“如果你不看,这趟旅行就无法结束,我们经纪公司也将面临倒闭,请你务必帮忙。”董事长还在便条纸上写了这句话。
“我当然知道很奇怪,”董事长完全豁出去了,“因为里面是重要的货物,是代理旅人、欢迎回来小姐初次的成果,夸张一点刚刚好。”
“真是的,我对代理旅人的业务没什么意见,但钱也花得太凶了。笔记本电脑二十二万,剪辑软件十万八千八百元,方巾两千六百元,快递费五千元,还有出租车费,根津到御茶水两千元……惠理佳,这是什么钱?”望乃利落地敲着计算器,嘴里念念有词。
“那个实在很奇怪啊,看起来像小偷,或者说像学徒……”
我像往常一样,看着那台好像佛台般巨大的旧型台式计算机说:“旅行交通费。”
因为董事长太奇怪了。姑且不论他身上三件式双排扣的西装完全不符合目前的季节,手上还紧紧抱着一个长方形的东西。用绿底白色唐草图案的方巾包起的那个东西,看起来就像是舞台道具般夸张。
“那不是在东京都内吗?”望乃一脸怅然的表情。
“不是啦……”我含糊其词。
“但那也是旅行的一部分。”我对她露出灿笑。
“干吗?为什么故意保持距离?”董事长立刻问道。
“啊?不知道鹈野太太会不会支付报酬?”望乃小声嘟哝着。“应该吧。”我只简单应了一句。
他已经连续两天两夜没合眼了,但精神特别好。我急急忙忙为IC卡充了值,经过自动验票口,在与站在月台上的董事长保持一小段距离的位置上停了下来。
那天下午,我的手机收到了最棒的报酬。护理师高仓小姐寄给我一封主旨为“樱花盛开”的邮件。
“你在干吗啊?动作快一点,快迟到了。”
真与小姐决定接受手术,装人工呼吸器。
我和铁壁董事长离开了这片蓝天,沿着楼梯走进地铁车站。董事长像往常一样,在我前面五步的位置快步向前走,我一路小跑跟在他身后。董事长转眼之间就走过了自动验票口,我因为IC卡的余额不足被挡住了,急忙对着头也不回的董事长的背影叫着:“等我一下嘛。”
她打算明年春天去角馆旅行,和她的父母一起去旅行。
四月二十九日,东京的天空提早出现了五月晴朗的好天气。
附件的照片中,掌门人和鹈野太太满脸笑容地围在真与小姐身旁,枝垂樱在真与小姐的枕边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