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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供给者

凯文:好嘞。

彼得:行吧凯文,回头见。明天记得要订啊,行吗?

彼得:他居然说他忘了订!(我们走开了。)居然说忘了订。在这个行当里,骗人的事情可多了。最糟糕的事就是让卖家知道了你缺什么。如果卖家知道你现在在到处找某件商品、需要某样货物,他们就会通过这个来占你的便宜。到目前为止,我已经找了一圈西葫芦花,没有找到,而我需要弄到西葫芦花,供应给一个重要的客户。所以我刚刚去问凯文,我问他——凯文啊,你有西葫芦花吗?你错过了,彼得,我之前还有呢。他就是这么说的,之前有,但卖掉了。我现在问他,你有新鲜的吗?他居然说他忘记订了。你懂我的意思吗?——这明显是撒谎。所以早些时候我才偷偷藏起一些西葫芦花啊。那个摊档上只剩下3箱。明白我的意思吗?他如果没有新货进来,3箱现在大概已经卖掉了两箱。我如果现在再回去,他也只能说,我刚才有啊彼得,但是后来卖掉了。

凯文:真的!我忘记下单了!你刚才一问,我就想,完蛋!我完全忘了。

作者:你是怎么学会这一切的?难道每天都是靠直觉么?

彼得:没有?!撒谎啊你!

彼得:我也不知道。反正保持警觉就对了。从我起床那刻开始,我就在不停地思考了。

凯文:没。

凌晨2点30分

彼得:你考虑考虑,你要是不当作家,可以随时来开牛奶车啊。不过,你毕竟是个生面孔,大家都会盯着你看。他们会以为你是警察。走吧,我们去看一下西葫芦车来了没有。现在要去见凯文。他是这个市场里最有经验的人,没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你要想了解这个行业的一些事情,问他就对了。(我们走近一个大摊档。)凯文啊,你有没有新鲜的西葫芦花啊?

(他朝空中扔了一个杏核,然后一脚踢开。又往嘴里放了一颗杏子。)

作者:是新手的运气吧。

彼得:我有慢性胃痛,克雷格。没办法啊,就是水果整的。无能为力,就是水果。

彼得:克罗伊登的萨里街,还有西区的贝利克街。在北区路那边也有市场,不过那里的摊档老板一般会去考文特花园拿货。在斯特拉特福德有一条街市,现在还有些摊档呢。(我开动牛奶车。)小心啊。不过你开这个还挺稳的。

凌晨2点45分

作者:他们的摊档都在什么市场呢?

彼得:看到那边那些女孩了吗?都是从波兰来的。她们愿意晚上十一点来上班,在小餐馆里端茶送水。来自东欧的、阿富汗的、罗马尼亚的、捷克斯洛伐克的,还有俄罗斯的,都有。都是些很可爱的女孩子,长得很漂亮。我觉得她们中的一些应该做过妓女,但我不愿那么想。

彼得:看到那些人了吗?(他指向一些买客,他们正察看着一些水果。)他们都是摊档老板,持有店铺——都是土耳其人。现在这行业里面没有多少英国人了。英国人进入得晚了。

作者:比起三十年前,现在是不是有更多不同国家的人在市场里工作了?

凌晨2点05分

彼得:对啊,克雷格,我跟你老实说吧,他们真是拯救了这个市场。这些中国人、土耳其人和亚洲人来了,真是感谢上天。因为这里已经没有多少英国人了。你看这些交谈叫价,还有繁忙的工作——你看得出来这是快到凌晨三点的样子吗?所有这些正在进行的交易,人们都没有意识到。几百万英镑的货物正在被交易啊。你好啊,约翰!他是我的一个司机。(他穿着一件灯芯绒背心。)

(叉车从我们的身旁开过。被碾碎了的洋葱和芫荽的气味跟空气里的叉车的排气混到一起。我抬起靴子,把卡在靴底花纹里的樱桃核弄出来。市场在室内室外都有——在这个大棚室内,大家捧着热茶,靠着暖气;在室外,大家戴着无指手套,在一堆堆水果旁边忙活。)

约翰: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有一次我被赶出了乐购?因为我说他们的水果很糟糕。确实很糟糕嘛。真是垃圾。

彼得:你的朋友们一般应该在八点吃早餐吧,你现在可以跟他们说你在凌晨两点就吃了早餐,吃了点芝麻菜,还吃了点英国树莓。来,我告诉你接下来要干什么,克雷格。你先吃两分钟树莓吧。我现在上楼去找一下伊恩,问问他新的购买清单出来了没有。

彼得:他们只会卖他们想卖的东西啊。

彼得:我有时候的确会这么做。但只是买小东西,否则,我的顾客就会抱怨说,你的价格怎么是这样的?在乐购超市买的话只要50便士的东西,到你这里怎么还贵了呢?这些超市有强大的购买力,所以可以跳过我们,直接去货物源头拿货。(他留意到一些树莓。)好啊,英国树莓。露珠一样的英国树莓。来,伙计。(他递给我一小篮满得快溢出来的树莓,那是我见过的最新鲜的树莓。)这才是好东西啊。拿着了哈?真是好东西。在凌晨两点吃树莓的人可不多啊,克雷格。(他停下脚步,我们就站在那里吃了一会树莓。)

约翰:最糟糕的东西就是香蕉。那些应该是4级的香蕉。要是采购人员是我,我一定会把全部东西看一遍。每一箱都看。

作者:那是不是说,其实你也可以跟超市拿货?

作者:那你主要是看什么呢?

彼得:有时候吧。讽刺的是,有时候他们一搞促销,价格能比在这里批发的还便宜——搞笑吧。

约翰:我买的东西一定要是高品质的。东西如果不够好,就不能带上货架。不能说随便选一箱送走。不应该这样。举个例子:我现在打开这箱,看看里面的水果是不是好的。好多年前,人们自己来这个大批发市场采购食物。那个时候,这里可说洋溢着自豪感。你应该看看他们是怎么把货物摊开的。能从中看出他们的自豪感。

作者:所以你会跟超市的人联系么?

作者:所以你手上这一托板是要送到哪里呢?

彼得:克雷格,拜托。打起精神来啊!你还好吗?好,现在,克雷格,你坐在这里,动动手闸吧。手闸,在这里……(牛奶车好像突然活过来一样。)来吧,咱们找汤米去。嗨,你好吗,戴夫?(牛奶车开过,他跟旁边的人打着招呼)嗨,马克!(牛奶车慢下来,他又喊一句。)这都是技巧,你知道吧。有时候我假装打电话,但是被识破过。就是一个老招了,我会跟摊档老板说,等等啊,我打电话给汤米,然后我把电话放到耳边说,怎么样啊,汤米?西兰花价钱如何啊?通常都奏效的,可是有一次我拿起来讲的时候,电话却突然响了!居然响了!(他注意到身边的芝麻菜。)我刚刚才意识到。这是芝麻菜,对吧?这个很短缺的,我现在得赶紧拿点,过一个小时就都没了。得找到汤米啊,因为我现在想把这些都买下来。看着点啊。

约翰:送到劳德板球场。我们给迪拜国王供货啊。他每个夏天都来这里比赛。对了,今天的订货量很小,但有时候,订单金额一天会超过2000英镑呢。大多数人都分不出好坏,送来什么就吃什么。他们吃的水果可能1级、2级、3级都有,自己却完全吃不出区别。我们卖的东西是1级的,就是这样。如果我觉得水果质量不够好,我会告诉彼得,彼得会把水果拉回来,给我弄点新的。

凌晨1点50分

作者:有没有人专门在——比如说劳德板球场检查货品?

彼得:对了,跟他们讲俚语肯定没人懂了,是伐?他们连英语都只是刚好明白而已。有个巴基斯坦人专门去学俚语,这样他才知道大家伙在说什么。(他指了指整个市场)这些人都是销售,他们都在想办法赚钱,越多越好。他们会想办法在我身上多赚钱,而我也会想办法从他们身上多赚钱。在生意场上,没有朋友。我们可能会聊聊足球,但是如果突然间要谈价钱,我们就马上转换到商业频道。我们在聊天的过程中,随时都可能来一句“多少钱?”。聊完以后,我们又会像朋友一样说话。所谓“生意场上无朋友”。现在,因为货不够,所以我们得在中途搞点进来。这就不能用平常的买卖方法。目前来说,我们有点任人摆布了。比如说,现在草莓不够,我们就得解决草莓的问题,要在开市之前买到。卖草莓的说,现在价格是15.5英镑。通常来说,我会等一等,过一会儿再回去问,丹尼,你剩下来的草莓怎么办呀?但现在我们货不足,所以得赶快把它们买下。他现在有点处于优势了。但是我保证,我晚点一定会赚回来的,用什么样的方式都好。

约翰:有的,他们看到货了才会接收。

作者:你跟非英国人是不是会用别的语言交流呢?比如说跟土耳其人?

彼得:你今天就跟着我吧。我想出去送货,见见那个人。我带你去劳德。你带了板球拍么?

彼得:对啦。这就是我们要设计这种语言的原因,这样我就可以大大方方地跟他讲话,别人却不知道我们在讲什么。“地毯”(Carpet)代表“3”(three)——这个用法可有历史了。在过去,当人们被关进牢里,要是他们的刑期是3个月(又或者是3年),他们牢房里就会被放上一块地毯,这个用法就是这么来的。“你怎么样,判了几年?”“哦,他们给了我一块地毯。”“天,真的吗?”就是这样。不是3个月就是3年,反正“地毯”代表“3”。“本·内文思”代表“7”,“内文思”(neves)就是“7”(seven)的倒写嘛。“斯吉尔特”(thgiet)是“8”“弗洛斯的(eight)的倒写。线”(nine)“扇贝(cockle)代表(Flo's line)代表“9”,”“10”。(Bottle of blue)代表“2”,(ten)“一瓶蓝色”(two)还有“亚里士多德”(Aristotle)代表“1”(one)。“亚里士多德”也代表“瓶”(bottle)。这是双押韵。所有的蔬菜也有不同的代号。“芹菜”是“性奋菜”,因为很多年前人们以为芹菜可以激发性欲,是春药。所以他们就说,芹菜让人“性奋”,把“芹菜”叫作“性奋菜”了。“自发启动”(self starters)说的是“西红柿”(tomatoes),“领航员”(navigator)说的是“马铃薯”(potatoes),“男童军”(boy scout)说的是“豆芽”(sprout),“汤姆和杰瑞”(Tom and Jerry)说的是“樱桃”(Cherry)。

凌晨3点30分

作者:6。

(他偶尔接起电话,说:“西葫芦。”有时候他拨弄着马铃薯说:“这些是已经被煮成半熟了吗?”摊档老板试着劝阻他:“彼得,你可真挑剔啊,这里又不是福南梅森百货商场(7)。”)

彼得:“格价”。你不是听到我说“格价是多少?”——那是把“价格”反着说,这样别人才不知道我在说什么。然后他回答我说,“汤姆·米克斯”,这是同韵俚语(6)。你猜“汤姆·米克斯”是什么?

凌晨3点40分

作者:啊,什么?

彼得:好,我现在要慢下来。我在市场上走的时候,得慢下脚步,因为我如果脚步匆匆,他们就会想,哦,彼得今天在找什么呢?所以我要慢慢来,慢慢走,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你懂我的意思么?但实际上我一直在观察——哦,老天爷,我喜欢这个——最糟糕的事情就是表现出你“感兴趣”,你懂我的意思么?我在市场里走着,要装作漫不经心,不感兴趣,就像这样。“你好啊,彼得,我这里的菜很多哦。”有人会跟你这么说。“啊,是呢,我还不确定今天要不要。多少钱呢?”你不能让别人觉得你很热切。你哪怕只是带着一点点兴致去某个摊档,比如说急着去问圣女果的价钱——他们就会发现。

彼得:跟上啊。刚才我跟他们是在用暗语说话。我说:“格价是多少?”

作者:这相当于“表演”开始的意思吗?这好像话剧第二幕的舞台幕布拉开的感觉啊。

(他把那堆蔬菜藏到没人看见的地方,直起身子,又塞了塞衬衫,然后走了。)

彼得:也可以这么说啊。对。

彼得:现在藏起来,至少我就肯定有了这3箱,懂我的意思么?这样等新鲜的送进来后,我就把它们调换一下。

凌晨4点

作者:你要把这些藏起来?

彼得:告诉你一件事,我想见见鲍里斯。他全名叫啥来着?

彼得:现在我这么想,克雷格……可能一会儿就有新鲜的货要送进来了,但是你看,现在他这里只有3箱。所以我要把这些西葫芦花藏起来。

作者:你是说,伦敦市长,鲍里斯·约翰逊?

(那个老板,约翰,就走开了。彼得看着一堆西葫芦花,轻声而俏皮地说——)

彼得:对,鲍里斯。我想跟他谈谈,因为——我告诉你啊,你真的想象不到我交了多少拥堵费(8)。我每一辆出货的卡车,都交交通拥堵费。真是天价啊。还有走红线要交的费用,以及违章停车费。我是伦敦医院最大的供应商,要给伦敦三十家医院供货。我是在为这座城市提供服务啊,就像是第四种应急服务(9)。我要供货呀。所以我想对鲍里斯说:听着,鲍里斯先生,我是彼得·托马斯。我想问,为什么要交拥堵费?我只是想卖货营生而已。我又不是为了进城喝茶。所以请你告诉我,难道我不是伦敦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吗?我他妈就是!

约翰:行啊。

凌晨4点10分

彼得:好,一会儿过来找你。

(他半靠着身子,整理了一下衬衫,把它往裤子里塞了塞。他跟摊档老板在一片喧闹之中聊了会儿。他走开一会儿,又走回来。我们又往前走。)

约翰:汤姆·米克斯?

作者:怎么了?

彼得:好了来吧。克雷格,这给你。(他把一箱东西放在我手里,然后指向牛奶车。)把这些芦笋放上去。很好,底下很干燥。闻起来也不错。有脆度。听到了吗?这种“咔嚓”的声音。这是秘鲁的芦笋。年中这个时候,芦笋全部来自南美。英国本土的收成季节已经结束了。蔬果嘛。都是有季节的。(他转向站在档台后面的摊档老板——)这不错啊,约翰。格价是多少?

彼得:我问他,多少钱,他出了个“汤姆米克斯”。我说,“富林”(Flynn)。他说,折中怎么样?——对了,你知道“富林”是什么意思吗?

汤米:这是一张小清单,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工作。司机可能在等着要一箱这个、一箱那个,我就负责跑来跑去,保证把货物都弄齐全了,卡车就能顺利开出。第一辆卡车在凌晨两点出发,所以你得集中注意力、保持警觉。卡车都走了之后,你就会拿到一张主要售出清单,然后重新开始。

作者:什么意思?

(彼得慢慢走向一堆芦笋,而汤米给我解释他手里打印出来的清单。)

彼得:“富林”是“5英镑”(fiver)的意思。

彼得:得嘞。

作者:那折中就是5.5英镑?

汤米:他们本来就只要70了。我买到的都是上等货,是好东西。对了,我还想拿10箱法国豆子。

彼得:对。我还是没答应。我准备走开,结果他又叫我回去。

彼得:好的,我还想价格再低20便士。

作者:要干吗?

汤米:蒙哥马利那边送来了各色彩椒。草莓——用来做果酱的那种——也都有了。

彼得:他接受了5英镑的要价。我给自己省了20英镑。就是这样。好,我今天要把所有这些东西都买全。我们要买20箱芹菜,可能还要买200箱西红柿。所以如果在200箱西红柿里,每箱都给自己省了20到30个便士,那么一天下来,或者等到一周六天买卖结束的时候,我就省下了一笔数目不少的钱。这就是区别所在。省下的就是我的钱了。

彼得:我是这样的:每一条道我都要走一遍。(他指向市场里的走道)每个摊档我都要看一下。人们不知道,但我是一直在看有没有哪个摊档的某种货物特别多。如果我发现他们有哪种货物特别多,就知道要怎么“下赌注”了,你懂我的意思吗?你好啊汤米,这是克雷格。他今天一整天都要跟着我们,看看我们是怎么工作的。(汤米点了点头。)

凌晨4点20分

作者:你每天晚上在这里,有没有一条固定路线?

彼得:我们在这个游戏里打滚了一生。有点像制表匠,或者像那些很多年前的匠人。只要这个行业没戏了,匠人也就死了。在我这个行业里,也有“匠人”,但我们也正在死去,超市就是罪魁祸首,快要把我们都弄死了。一旦我们这些人不存在,这个行业也就没了。

彼得:行吧。(他拉起我的手臂,带着我走开。)看吧,我说,“你打了我的算盘”。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但不管怎样,他心里肯定是打过我的主意的。即使在凌晨这个时候,也要寸步不让。好了,现在我们在这里等汤米来。

作者:“匠心”用在哪里呢?

马克:那给你便宜10便士。

彼得:要懂产品。我们知道什么样的西红柿才是好西红柿,一尝便知。很多人现在进入这个行业,但他们不知道的是,每年这个时候,来自西班牙的小西红柿口感最佳。他们会去买荷兰的,那种西红柿的口感就不是很好。我们就是知道。我儿子也在这个行业里,你一会儿会见到他。我教他做事,但是以后呢?我不知道。每年都会有人离开,也就是多几个结束营业的摊档老板。这样的事层出不穷。你别说,我好像好久没看到弗雷德了。他应该是已经结束营业、退休了。他的摊档现在怎么样了?好吧,没有了。他的儿子呢?不,他儿子也不会想做的。他在另外一个行当“游戏”呢。就是这样。又一个家族生意倒了。

彼得:你就是打了我的算盘,因为……

清晨5点整

马克:什么?

彼得:看,这些西红柿很好。但我想要一些没那么熟的。绿一点的。如果你想要它放得久一点,就要买不那么熟的。懂吗?如果它们到了明天颜色就红起来,之后就会熟得很快了,那种我不要。我想要绿一点的。

彼得:好了,马克。果不其然,你打了我的算盘。

清晨5点40分

(我们下了牛奶车。他走过摊档。他似乎无时无刻不在走动,跟不同的摊主打招呼。大部分摊主都站在货板上竖着的小台后算账。)

彼得:我想检查一下我的清单,克雷格。然后我们赶紧喝杯茶,之后就去劳德。

凌晨1点20分

作者:在这里你有跟谁相处得不好吗?

彼得:医院、学校、大学、饭店、夜店、养老院什么的。总之是M25高速公路内的所有地方。

彼得:我们都需要彼此。矛盾是有的,但总要去弥补;我的祖父曾经对我说,孩子啊,一个骄傲的男人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然后饿死;但是你骄傲不起,尤其是在做买卖的时候。我们这些人一辈子都在一起。你可能会叫一个人“混蛋”,但你还是会跟他买1,000英镑的货。这里的语言是很有趣的。这里的每个人——中国人、巴基斯坦人、土耳其人——都知道一些别的国家的语言和词语。我从拥有一辆卡车干到现在的55辆,做得不差,不是吗?我退休的时候,就要刻意骄傲地昂着头走出去。我昂首走出去的时候,这里的人会这么说:彼得一辈子都在支持我们的工作。你懂我的意思吗?继续往前走,车别停下。——哇,这是冬南瓜啊。我们下车吧,在这走走,克雷格。再走几个地方,我们就去喝杯茶。

作者:那这些卡车要开到什么地方去呢?

清晨6点整

彼得:这就是我们在清晨做的事情。首先,我们会从楼上的电脑里拿到一张我们叫“歌单”的东西。那是一张很长的清单,上面会告诉我们有哪些货物已经出售。然后我们会把自己的库存清单拿出来,上面列出了我们在九点之前的实物存量是多少。明白吗?伊恩一般在午夜的时候来,把这两张单进行对比,看看卖掉了什么,库存还有多少。我们只是普通人,也没有会变魔法的水晶球,有时候就会出现售罄的情况,但是不打紧,这正是我运营的方式,这样才能保证货品都是新鲜的,也能保证达到营业额。另外一个雇员汤米会负责搞定货品短缺的情况。比如说,我们可能库存只有100箱西兰花,可是我们会卖到120箱,也就意味着我们出现了20箱的货品短缺——这就是汤米要去处理的状况了。我们现在就找汤米去。(我们跳上牛奶车,他又一次把衬衫塞进裤子里。)我们还有一辆牛奶车。小心头哈……啊这就是了。(他开着牛奶车,穿过整个停车场。凌晨的冷空气打在脸上,有点刺痛。抬头可以看到市场里的喧嚣混乱,还有叉车开来开去的景象,它们就像在跳芭蕾一样。)

(他在检查一个南瓜。)

(他穿着棕色的灯芯绒裤子,一件礼服衬衫外面套一件棕色卫衣,戴一副厚眼镜,脚上是黑色礼服鞋。今天早上他没有系皮带,所以一直在往上提裤子,又忙着把衬衫塞进裤子里。他走过冷藏层,走向他用来往返于市场和办公室之间的牛奶车(5)。)

彼得:冬南瓜。可没有什么俚语代表冬南瓜。我有时候就乱讲。疯南瓜?你看看我这德行,天哪。

彼得:实际上,我们的货物覆盖的区域要比伦敦城大。我们覆盖了整个M25高速公路内的区域。今晚,大部分卡车都要派上用场。在周二和周四则用不到这么多卡车。来吧,跟我来。

◇◆◇

作者:相当于伦敦每个地方都要覆盖……?

清晨6点20分

彼得:55辆。

(鸟儿来了。叉车的声音弱下来,给鸟鸣声让路了。晨光洒入,天更亮了一些。)

作者:现在有多少辆卡车呢?

彼得:克雷格,这里几年前的光景是这样——市场里所有买家都拼了命地讨价还价,竞争非常激烈,大家都在看谁以最低价买到最好的货。这种竞争性的交谈言犹在耳啊——你买了什么?我买了西红柿,真是神了,我只给了2英镑!还买了黄瓜——这么长的,跟草一样绿,只要50便士!——这种话可都是撒谎,懂我的意思吗?

彼得:克雷格,我们这里一晚上是这样运作的——咱们把订货都放在这些箱子里,然后装进卡车,卡车就往各地跑。

作者:就好像活在一堆渔民中间,是吧?

(我们站在冷冰冰的存储层,整个市场的食物分类和储备都是在这里进行的。他得跑两层楼,货物都要运到楼下的停车场去。)

彼得:对啊,是这样。

彼得:对啊。但是是我在照顾他。

作者:有新“骗术”吗?我的意思是说,你们都已经认识对方这么久了,对方一骗人,肯定听得出来啊;你骗人,别人也能听出来。

乔治:搞啥啊彼得,你现在多了个守门神吗?

彼得:“骗术”都是不一样的。比如,如果我刚好在买柠檬,我就故意找一个坏了的,放在口袋里,然后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去,把坏的那个偷偷放在箱子里。然后把摊主叫过来说,哇,你看看你这个柠檬,天啊!——这个时候我会接着说:要我买下来也可以,但是价格得搞对了,或者你得帮我做点事才行。哎呀,我儿子来了。(一个年轻男孩走过来。)

凌晨1点

作者:这就是你儿子吗?

在一次访问中,我留意到有一个采购商在走廊里一直走来走去,一边观察,有时又喊喊价,手里拿着一张清单,在上面勾勾画画。他在那里起码走了好几个小时,一刻都没有休息。我去找他,想要问他问题;他摆摆手让我走开。我坚持要问,他才说,他从16岁就进入这个行业了。“要从事这个行当,你得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好的演员,”他说,“你得在准确的时间、准确地说对每一句话,分秒不差。”他告诉我,他的名字叫彼得·汤姆斯;我问他,能不能偶尔跟着他走市场,他说:“当然了。只要你跟得上我的步伐。”

彼得:克雷格,这是本。本,这是克雷格。他要写一本关于我的书。

我造访市场的头几次经历里,一次次地让自己陷入了危险。比如,在运送车道站太久,被人用强壮的手臂从叉车即将要行经的路上拉开。叉车走得很快,响着蜂鸣器,从一筐筐的黄瓜、偶尔出现的被压碎的西红柿旁边驶过;司机们顺着自己肩膀的方向往旁边看,有时候嘴里还嚼着一点菠萝。有一次,我带着一箱荔枝离开市场;另外一次,我又带着一箱葱回来,因为斯皮塔福德市场的那堆白葱,看起来像是用象牙做的。有时候我被某种特定的蔬菜吸引,然后,市场里所有的喧闹和嘈杂——正在倒车的叉车、买卖双方之间的叫价、鸟鸣、窗外的雨声,还有“心调频”电台大声而尖细刺耳的广播声——好像都消失了。我通常在那里停留一两个小时。

本:哦,这样啊。

新斯皮塔福德市场位于东伦敦的莱顿,占地12.5万平方米。在它庞大的棚屋底下,有115家卖蔬果花卉的批发供应商——这是伦敦最大的花果蔬菜市场。在清晨,这里塞满了货物,叉车的“哔哔”声充盈在空气中。我们站在伦敦的东端往别的地方看过去,天空布满淡淡的橙色。这里的人行道不甚忙碌,也没有凌晨的晃荡客在这里走过。假如有人在如此不适宜交际的时间恰恰出现在这块水泥地上,那毫无疑问,这个人一定是来采购大批蔬果的了。

彼得:他从凌晨一点就开始跟着我了。

彼得·汤姆斯等人

本:真的吗?不错啊。

新斯皮塔福德市场的商人

彼得:他确实挺不错,对吧?

你一定要来其中的一个市场看看,看了你就会明白。

本:你是喝了红牛吗?感觉还好吗?

大部分来斯皮塔福德采购的人都在运营饭店、咖啡馆,或者餐饮公司;而在一百多年前,在这里能看到的人种种类,肯定比现在少得多。但是商人的那种精神、那种幽默感,还有那种坚持不懈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他们只是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而这个市场已经在这里存在几百年了,我们每个人都只是守管传统的一分子罢了。这种认知一直存在,大家似乎都心知肚明。

作者:我没喝红牛。啊,真该喝的!

斯皮塔福德在皇家特许状(4)之下,从1682年开始运营。1991年,它从伦敦金融城外搬到位于东伦敦的新大厦里。我们在斯皮塔福德的主厅里有115个摊档,超过一半都是由外国人运营。摊档租客们没有义务告诉我们他们的生意状况,但是每天光凭估算那些载重40吨的卡车的数量,就能知道我们每年卖的蔬果重量应该离70万吨不远了。这么多的蔬果,真是惊人啊。给个对比吧,我们一年在史密斯菲尔顿卖的肉大概是12万吨,在比林斯盖特卖出的鱼大概是2.2万吨。

本:你要吗?

今天的史密斯菲尔德在商业运营方面已经有点落伍了,但是力量犹存啊。它卖上等质量的肉,前提是你得大批量购买。如果你想在收工之前在那里买不到一箱的鸡,或者只买一条羊腿,应该是办不到的。不过你在周五的清晨七点去赶趟儿,他们应该会愿意卖给你,赚点小钱。这种小交易有助于他们的现金流,也可以在周末前减少库存。在这里工作的人都穿着白大褂、连体工作服、白色靴子,戴着安全帽。开工时必须全身洁白无瑕,这是铁的规则。但如果你是负责切肉的人,血肯定会沾到衣服上,这是难免的,就连不直接接触动物的市场业主,到早上八点,身上也肯定沾了很多血。

作者:哦不,现在不要。天啊,我这会儿不喝。

讲到史密斯菲尔德,那里从中世纪早期开始就设有市场。那是一个活牲口市场,活牲口市场直到维多利亚中期才往北搬到伊斯灵顿地段那边——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们建了那些华丽的市场大厦,大厦到现在都还在运营。这些大厦美得令人窒息,里面的肉市也运营得非常好。十年多以前,我们在它身上砸了7,000万英镑,只是为了把它升级以达到欧盟卫生标准而已。那些在五十年前经常去这个市场的人现在可能会说,对啊,现在那里没意思、没个性了;这可能确实是实话,可是现在这里干净、卫生。我记得以前市场还用木地板,上面铺满锯屑,所有的东西都暴露在空气里,搬运工们用肩膀扛来半截动物尸体,嘴上还叼着一根烟。那时还没有我们今天所知的那种冷藏系统,但也没人出现过食物中毒之类的事情。那时可能不像现在这么干净、卫生,但总体来说还是健康的。

彼得:本之前在做建筑行业,本来做得挺好的,突然就不行了。建筑行业不景气了,所以他又回来了。有一个朋友正好在卖他的小餐馆——准备把店盘出去。我就干脆买下来给我儿子。我给他买了点工具,别的就都靠他自己。他干得很好。

在比林斯盖特,我们卖各种各样的鱼,差不多有150种。在一年中,你会看到鹦嘴鱼、罗非鱼,还有各种不同类型的鳊鱼。尖牙鲈是澳洲独有的,对虾是从泰国进口的,阿曼很大的一部分渔获也流入到这里。实际上,我想不到有哪个国家的哪个港口是不向比林斯盖特出口产品的。大量的吞拿鱼和剑鱼就更不在话下了。这些鱼一条就有大概100公斤重,都是非常大的鱼。只要有销售市场,就会有供应商来供给。有个人是专门卖生鳗鱼的。他把它们关在笼子里,然后整笼放在水里,保证一直有水通过;而他一打开那个笼子,这些鳗鱼就把头伸出来,好像想跟人说话一样。在过去的日子里,如果有一条成功逃脱了,它肯定就在码头那边溜走了,祝它好运!现在,鳗鱼很贵,所以大部分人会想办法把它们抓回来。

作者:你对白手起家这回事可是了然于胸啊。

这些批发市场已经运营很久了。比林斯盖特现在位于金丝雀码头附近,已经运营了二十六年;虽然二十六年在历史长河中也只是小小的一瞬而已。它位于泰晤士河边,伦敦桥附近,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栋大楼:铜墙铁壁,玻璃贴身,非常硬朗——从维多利亚中期开始,就已经在那里了。但是大家都知道,其实在市场建起之前,很早就有一些人在那附近卖鱼。当市场搬迁的时候,考古学家来这里进行挖掘探索。他们找到很多罗马帝国以前的鱼骨残骸,也就是说,在两千年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做买卖鱼的交易。

彼得:完全没错。但是我不想让他再扩张了。我不允许。

他的办公室位于金融城——他拒绝驻扎在自己负责监督的三个市场中的任何一个,唯恐任何一个说他有偏私。他办公室里有水果的踪迹:角落里有两条快要变成褐色的香蕉。他的家庭不是那种在市场里面驻扎多年的传统贸易商;他是通过读《泰晤士报》的分类广告注意到这份工作的。

作者:为什么?

伦敦一共有六个批发市场,我负责其中的三个。大的那几个——卖鱼的比林斯盖特、卖肉的史密斯菲尔德,还有卖瓜果蔬菜的斯皮塔福德——现在挺难找,其中两个都处在有点边边角角的位置。史密斯菲尔德当然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市场,因为它就在城市中心,还有两条大路从中穿过。当然了,首都这里还分布有大量的街市和零售市场,全伦敦大概共有180个。

彼得:因为他现在做得很好。他的生活方式也很好。非常棒。我不希望他像我一样承受那么多的压力和焦虑——一会儿担心司机会不会按时来、其他人会不会按时来,一会儿担心买家会不会按时给钱……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他现在这个状态是最好的。我们去劳德板球场吧。现在去的话,一会儿就得回来操盘生意了,不是么,好多案头工作都得做完才行。我每天大概下午四点到家,然后就做点园艺。我喜欢在这里工作,但这份工作也不好做。现在比起以前会更为艰难。对啊,你得投入,才能得到收入。但这就是人应该做的。要成功,就得这么做,不管是在这个行业,还是别的行业。你从凌晨一点开始,看到整场“游戏”了,今天下午,我的办公室职员就会开始接新的订单。然后傍晚六点,值夜班的职员就来了。整个就像是传送带一样,懂我的意思吗?这就又开始新的一天了。

大卫·史密斯

清晨6点40分

市场主任

(在我面前,晨光洒入。天桥上的鸟儿越来越多,突然顺着阳光洒下来的方向飞下来。彼得钻进卡车。)

我觉得这难以置信。食物又不是产品——它是一顿晚餐啊!你不是在做杯盘碗碟,你可是在给别人做晚餐啊。我感恩的是,我觉得我们正渐渐回到过去那种更诚恳的料理态度。在法国,食客们自己心里有一套规则,厨师们反而束手束脚。在英国,食客们自己心里没谱,所以厨师没有什么束缚。但是,英格兰的食物之根实际上就是面包烤肠和牧羊人馅饼——在这之上乱搞“创作”,创作只能变成笑料。

作者:所以现在要去哪家医院呢?你刚说的是哪家?

两天前,我跟一个年轻厨师聊天。他心情不好,我就带他去喝了点酒。他以前给某个特别厉害的主厨打过工。他告诉我,有一次,他跟这个主厨去上了一个电视节目,节目组安排他们当场吃掉自己做好的食物,他一点都不想吃。他说,我做饭不是为了自己吃的,我只做饭。但是做出来的东西自己都不吃,这怎么行!

彼得:爱德华七世医院。

不过在那之后,事情好像就变得有点怪了——人们把那个年代的经典食物拿来做一些特别有艺术感的创作,食物上面多了很多脆脆的、立体的东西,从各个角度看都不一样,摆盘的时候中间有一大沓东西,叠得高高的,摆盘变得比以前重要多了。有的傻蛋还喜欢把这些菜式专门放在餐馆菜单最前面的重点菜里,突然,食物都变成艺术展示了,真是糟糕。这种叠高高的风气刮了好一阵子,直到有一个聪明的家伙开始推行食物水浴还是什么东西,后来分子料理也出现了,我们就突然进入一个分子料理占据高端餐饮顶端的年代。这个时候我想,那些人真的只有半个脑子吧,一天到晚只懂得做创意的搬运工,把这些展示性的东西拿来凑凑,把分子料理的套路拿来用用,一会X,一会Y和Z,放到碟子里,端上餐桌——现在客似云来的餐馆都是这样的。就这么做的。

作者:爱德华七世医院,然后是迪拜皇室家族,对吧?

那就是广场餐厅的开端了。在1996年到1998年,我们用鱼汤来调制烤海鲂鱼的配酱。那个时候这种做法非常聪明。现在,当然了,鱼酱已经不做了,大家开始做泡沫之类的顶部装饰——要预先煮烫,然后用冷藏法干燥,再风干变成碎屑,再重新补充水分变成……啊,真是疯狂。人们真是疯了。那个年代才是我最初爱上食物的时刻。我从那时开始爱上美食,并且一旦开始,这段爱恋好像就再也没有消逝。

彼得:对的,迪拜皇室家族。他们拥有的房产遍布这个国家,我们是要把东西送到纽马克特的种马场,他们可喜欢马了。你感觉还好吗?看来你要被睡意侵袭了。

我看着伦敦的食物经历了三四个不同阶段的转变。二十一年前,当我刚开始做厨师时,所有餐馆送上来的都是古法炮制的经典食物。我一直做的都是高端的餐饮烹饪,从来没有经手过中端市场的食品,更别说采购廉价半成品食材、进行加工之后直接端上餐桌的酒吧食物。从来没做过。我一开始做的食物都比较经典:白葡萄酒焗鳎目鱼、威灵顿牛肉等——这是所有人眼中奢侈级别的食物,自然也不是我在成长过程中会吃的食物。后来,一种新型的“经典食物”出现:准备过程更简化,需要用到的技巧更少,在餐碟上的展现也更简单。我们可以看到菜式中有越来越多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等地方带来的影响,不是吗?像西蒙·霍普金森(3)那些人,专门改造经典食物,把它们弄得更简单一些,让它们更适宜餐厅食用和销售,方法就是把那些太厚重的奶油去掉,然后靠健康简约感以及异域风情带来的新奇感打动消费者。后来,又有人专门对菜式进行小小的创新,比如把藏红花醋加进去,或者再加点更有趣的元素……那就是我喜欢的做法。我真喜欢那个年代啊。

作者:我还好。

◇◆◇

彼得:听着,我告诉你接下来怎么做。我们要花半小时才能到那里,你就趁这半小时闭闭眼吧,到了我叫醒你。十分钟、半小时的小眠,就是天堂啊。

但事实是,我从来没有怎么认真地看过西区。我看到那些车子,走过商店门口,但坦白说,我确实对它们不太留心。我走在邦德街上,也只是为了从A点走到B点而已,根本没有往商店窗口里面看——我一心只想找卖三明治的那个人,让他给我好好做一份,别坑我就行。这一路上我应该经过了宾利酒店,但我也没在乎这个事,满心都是我的鸡蛋三明治。那是唯一一样能让我撑过这一天的东西。后来,当我在广场餐厅(2)工作时,我的午餐是双份意式浓缩咖啡和一条玛氏巧克力棒。我在那里的一年半,都是拿这个当午餐;晚餐是肉饼和焗豆。所以如果连着工作四天,吃下肚子的所有东西就是:四杯双份意式浓缩、四条玛氏巧克力棒、四块肉饼还有一整罐焗豆。我一天天给别人端上餐桌的可是松露、龙虾、鹅肝酱、海鲂和大比目鱼啊。真是糟糕,这种生活真是糟糕。所以现在在我的餐馆里,到了吃饭时间,我都让伙计们坐下来一起吃饭。吃一顿正式的晚餐,每天都是如此。

(1) 凯莱奇酒店和萨沃伊酒店,伦敦著名的奢华酒店,许多王室成员与贵族都曾在这两家酒店居住或用餐。

我在埃塞克斯长大,每次去伦敦西区,肯定是为了看圣诞节灯光,或是为了赴和奶奶五年一次的剧院之约。对我们来说,去西区是一件非常特别的事。但这份工作却改变了这个状况,我每天都要去西区。我回到家时,大家会问,那个地方怎么样啊?我会说,那里离这里也就16公里而已!自己去看看呗!他们都不敢去,说那里人太多、太疯狂,去了会被人捅死、杀死……天啊,拜托了!他们在埃塞克斯都已经与世隔绝了,真是与世隔绝。我妻子和我都很讨厌这种态度。她在金融城工作,而我在梅菲尔工作,我们都觉得这种态度真是超傻。这里有各种超棒的酒吧、好玩的夜店,可以看到最新的潮流——在这里能尽情释放自己的个性。在我们的家乡嘛,人们的生活一眼就看到头了:你可能会买一辆福特蒙迪欧,住在两居室的排房里,生两个小孩(或者六个),养一条狗,还有,你也会尽可能地申请政府福利补贴——对,诸如此类的。我们只是觉得,这种生活不适合我们。

(2) 广场餐厅,位于梅菲尔的一家高档餐厅。

◇◆◇

(3) 西蒙·霍普金森(1954—),英国美食作家,曾经当过厨师。

那可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从那个时候到现在,我一直在做厨师。

(4) 皇家特许状,由英国君主签发的正式文书,类似于皇室制诰,专门用于向个人或法人团体授予特定的权利或权力。皇家特许状一般是永久有效的。

我可是早上九点半就开始工作了,所以到下午这时候,我已经累得像摊泥了。我一辈子都没试过一直站这么长时间。到八点,他们终于让我下班,我到家时已经九点。我一进门就哭了。我瘫在沙发上,对我父亲说,我做不到。这太可怕了,我讨厌这样的生活。我不喜欢坐那么长时间的地铁去上班。要知道,那时候我还跟父母一起住,每天都要从埃塞克斯到伦敦上班。父亲说,你要做让自己开心的事,但这份工作对你来说是一个好机会,到了明天你如果还是不想去,那肯定就真的不会去了,你好好想想吧。我当时不知如何是好,但临睡前,我还是设了闹钟,第二天闹钟一响,我醒过来,想着,好吧,我还是去。人生中会有很多个十字路口,而这个瞬间就是其中一个。我去上班了,接下来就在凯莱奇酒店工作了四年半。

(5) 牛奶车,指一种用于送牛奶的有蓬无围挡的电动小货车。

当时的我是一个很有街头智慧的男孩,为人很嚣张,虽然还没到太离谱的程度,但是也差不多了。我先走到主厨的办公室,他对我说,好,你先去换衣服吧,走到那边尽头的更衣室,找一个叫约翰的伙计,他会给你一件外套。我不知道的是,那天在凯莱奇工作的厨师可是有87个,排在这个大队末尾的才是我,第88号的新人。我走进更衣室,说,嗨,伙计,听说你这里要给我发工衣啊。他说,小子你听着,第一,我不是你的“伙计”;第二,如果明天你没有把工衣洗好熨好交还回来,我会杀了你。那一刻起,我这一天就开始往越来越不好的方向发展。他们把我带到后房,给了我六盒菠菜,让我把根掐掉,又给我演示怎么给它们过水过冰,然后放到机器里搅拌,做出一道晚宴用的糊状菠菜菜肴。到我做完搅拌这一步,再用细密的筛子把所有纤维过一次之后,我的工衣上已经盖满菠菜叶。我又想起把衣服给我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后面跟着的职位是:凯莱奇酒店资深行政副总厨。他是一个身高还不到1.6米、性格跋扈的埃塞克斯男人,大家一整天都在讨论他是怎么当上资深行政副总厨的;当然,除了讲他的八卦,他们一整天也都在折磨我。我在下午五点半做完该做的事,他们又让我清扫厨房,所以我又工作了一个半小时。

(6) 同韵俚语是一种特别的表达方式,它用一个双词短语的第二个词来引起对一个同韵词的联想。在这里,“米克斯”(Mix),让人联想到“6”(Six)。

20世纪90年代,学徒制非常流行。有一天,母亲带我去参加招工开放日。会上聚集了很多人,特别是福特汽车、巴克莱银行之类的企业那里,有很多学生排队,而萨沃伊教育基金却在角落里无人问津。我拉着母亲,走过去对招工的人说,我想当厨师。他们说,好的,凯莱奇酒店和萨沃伊酒店(1)都招学徒。我母亲对我说,亚当啊,女王都在凯莱奇酒店吃饭呢。我就说,行啊,那我去凯莱奇。事情就是这样。接下来的周一,我出现在凯莱奇,而那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一天。

(7) 福南梅森百货商场,英国数百年老店,诞生于1707年,位于伦敦的梅菲尔区。英国皇室、贵族以及上流社会经常光顾的体验式购物天堂。

我们坐在他开的这家名叫“三合一”的餐馆里,很暖和,时间接近傍晚,人群在慢慢变少,四周安静得连茶勺放在茶碟上的声音都很清晰。外面,风呼啦啦地掠过克拉珀姆公园。厨师们忙着切猪肉,叮叮当当地整理餐具,一个个铜底小锅在荧光灯下闪耀。他一头短发,手掌上有文身,就在小拇指的底下——右手是一个“J”字,代表他的儿子杰克(Jack),左手是一个“R”字,代表女儿萝西(Rosie)。他喝咖啡得加很多糖,多到那些糖全部沉到杯底去了。我们这么聊着,整个过程中不断有人过来找他:一个员工想带两只野鸡回家;他的律师在饭后跟他道贺;一个厨师过来报告关于意式土豆球的什么新闻——他一件件地处理着这些事,感觉跟切蔬菜一样,切完一些,就拨到一边。他说话的时候做许多手势,那两个文身就在你眼前晃来晃去,J,R,R,J。

(8) 世界上许多大城市,如新加坡、伦敦、斯德哥尔摩等地都曾针对市区交通堵塞征收过“拥堵费”,解决市区道路、停车位有限的问题,也称为“进城费”。

亚当·拜亚特

(9) 城市应急服务,一般包括三种:治安、消防和救护。

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