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传统乡土社会中,名字的背后是一种象征结构的认同
对我来说,和父亲的关系是好处理的,他太具体了。但是就像我在电影里说的那样,母亲因为很早就不在了,对我来说她是一个巨大的“象征”,我至今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在写作中面对她,只能留待时间流淌。
新京报:女性在村庄中的被“遗忘”,和“出嫁”的完成有联系。在中国传统社会的情感结构里,出嫁依旧是一件喜庆和感伤并存的事情。有一个很有意思的事情是,即使是很“现代”的家庭,在女儿出嫁的时候,父母也常常会落泪,但对儿子却不会。这在某种程度上暗示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情感结构。
梁鸿:每个写作者的内在驱动力都不一样,对我来说,故乡始终都在纠缠着我。我觉得并不是说要去和解,而是不断地重新认识自己面对故乡、面对原生家庭的情感。对我来说这是一生的课题,写完梁庄之后,它依旧未完成。抛开我个人,我觉得家庭是很多作者的重要母题,因为只有最亲密的关系,才会激发你最真实的喜悦、幸福,也才能真正深刻地伤害到你。
梁鸿:我和我先生当年是自由恋爱,在恋爱的时候我并没有一种未来要嫁到“他们家”的很强烈的感受,直到婚礼仪式到来,有人把你“交到”对方手里面,就突然产生了一种即将“离家”的感情。我觉得这就像一种“断裂性”的情感结构,也是一种来自农耕社会的文化惯性,我们是很难摆脱的,我很自然地就哭了,尽管家人们依然会对我很好,但我就会觉得,似乎要被自己的家驱逐了,要去到另一个陌生的家庭了。这种惯性,其实也体现在名字,尤其是姓氏上。一个名字背后,其实就是对一种文化、一种象征结构的认同。
新京报:在电影里,你的那段叙述会让我感到每个人心里都有需要自我和解的部分,对你来说,可能是原生家庭。你觉得这种与原生家庭自我和解的寻求,是牵引你写作的一条线索吗?
新京报:不论是非虚构中的《出梁庄记》,还是《梁光正的光》《神圣家族》,可以感觉到“家庭”其实是你写作中经常花很多笔墨书写的一个部分。在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你也提到了自己的父亲、姐姐。你觉得家庭对你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
梁鸿:有时候我也在思考,写故乡对这一代年轻人有什么意义。在社会进步的过程中,确实需要舍弃很多东西,而旧有的“故乡”,可能就是这些被牺牲、被舍弃的东西,包括其中人们的生活方式、传统,在整个转型的过程里也会存在阵痛。不过,也会随之诞生很多新的东西。现在社会的流动性抛弃了一些固定的依靠,也会带来很多开放的观念。我觉得关键的问题在于,故乡不能被本质化,它本就是一个很私人的概念,我有故乡,我儿子这一代可能没有。或许年轻人很难从这些写乡村的作品里,读懂那种对故乡的依恋,但能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看到这个社会的多面,这就是故乡或者说乡村书写最大的价值。
梁鸿:是永远神秘的力量,感性的、不由分说的情感。
新京报:有关乡村,2021年你出演的纪录片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上映,很多观众对你在电影里讲述的那段有关梁庄的记忆印象深刻。尤其是电影的最后,你带着儿子讲河南话那个片段特别有意思。其实对于城市里长大的年青一代来说,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是很隔膜的,尤其是对于在乡村的老家,很多年轻人并不眷恋。你会怎么理解故乡、乡土之于现在这一代年轻人的意义?
新京报:2020年你出版了虚构作品《四象》,这是一个围绕死亡展开的故事。其实这个主题也在你笔下的非虚构、虚构作品中常常出现,比如你会用很多笔墨写乡亲们的一些家人去世的消息,写坟地。死亡意象和乡村书写之间,你会觉得有什么重要的联系吗?浏览你的作品下面的评论,读者提到最多的词就是“沉重”,你会觉得自己对“死亡”“消逝”这些悲观、沉重的话题更敏感吗?
不再有“故乡”的年轻人,看乡村文学有什么意义?
梁鸿:也许吧。从小经历过太多疾病、疼痛、死亡,它们已经变成一种血肉和记忆驻扎在内心,一提笔,墓地上的荒草、冬天的枯树、盘旋着的黑鸦总是第一时间赶过来出现在我脑海里,喋喋不休,我必须得把它们写出来。《四象》正是在这一情形下产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