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床的人病情看起来是比原野要轻一些的,但是跟原野比起来显得有些悲观,原野记得她只有在跟自己玩的时候才会偶尔地笑一下。
虽然身体每况愈下,但原野的精神状态一直保持得很好,还经常跟隔壁床的病友开玩笑,会大大咧咧地指着她桌上的食物问这个你吃不吃啊?不吃给我呗,我想吃啊。
住院期间的户外活动基本上就只有晒太阳这一项,原野经常跟隔壁床的病友一起出去——两个人都坐在轮椅上,病友的妈妈推着她,原野的爸爸推着原野,就那样在医院外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原野觉得,除了能接触到阳光和没了消毒水味道的新鲜空气,这轮椅漫步实在也算不得什么户外活动了。
村子里的人偶尔也会来探望一下原野。从小长在村子里,原野多少也算是吃百家饭长大的,父母不在,原野就经常到处流窜着蹭饭,吃完这家再去吃另一家,就好像是在到处化缘一般。
他们坐在轮椅上路过医院的操场时,经常会看到有人在里面挥洒着汗水打篮球。这时原野就会自豪地对病友说,你知道吗?我以前可是校篮球队的运动员!
原野从来没有想到过死,或者说他想到过,但是从没有怕过。十三岁的他在这个世上的时间还算不得很长,原野还没有长大到可以明白死亡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甚至还经常觉得住院是一件让人幸福的事情——住院让原野可以每天都享受到家人的陪伴。甚至,他马上就要结婚的堂姐,都因为原野生病的事情而延后了自己的婚期,带着原野的准姐夫一起来医院帮忙。每当原野的父亲撑不住了回家休息的时候,他们就会顶班来照顾原野。就连姑姑和伯父他们也经常都在。
虽然人在轮椅上,原野还是挺起了上身,让自己显得高了些,拍着胸脯说,等我们病好了,你可以来找我,我带你去打篮球。
穿刺只会在开始和结束时才会带来疼痛,粗大的针尖刺透皮肤的感觉总是让人难以忍受,当针管刺进脊柱以后反而会感觉好过些,习惯了无非就是身体里多了个金属物而已。一根针戳在脊椎里面,还是会有一种憋闷的感觉,好似内脏都被搅得脱离了原位,等针管被拔出来的时候,五脏六腑归位,皮肤却会再一次地传导出疼痛。不过穿刺已经变成了原野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时间一久他也就都习惯了。
病友会笑着答应说,好啊好啊,笑容里有希望也有落寞。
穿刺要进行好几个小时,经常一做就是一上午——不知道是因为确实过了好几个小时还是因为实在太过难挨让原野觉得时间过得很慢。
再后来,那个病友转院离开了,断了联系,原野便一直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也许已经痊愈了吧。
但轻松的语气并不能缓和针头上闪烁的金属光泽带来的冰冷感。何况穿刺的滋味也实在是太难受了。叹过气,原野都会很自觉地趴在床上,静等着医生把针管刺进自己的脊椎。
尽管医生吩咐了各种忌口,像是动物内脏不能吃、味道太重的东西不能碰啊之类的,跟住院前自己每天的饭菜比起来,原野还觉得医院的伙食实在是太好了。但随着病情越来越重,他能吃得下的东西就只剩下各种汤汤水水了,尽管家人会变着法地换各种花样试图让原野多吃一些,原野的胃口却还是越来越小,有时甚至会连续很多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医生会故作轻松地用叫孩子吃饭一般的语气对他说:“原野,检查啦。”
化疗开始后,原野就变成了小光头。因为被打进体内的各种药品和化学制剂,即使是刚刚长出来一点点的头发楂子也会很快从头上掉下来,搞得原野睡觉的枕头上布满了短小的头发楂子,十分不好收拾,经常隔几天就要换一个新枕头,直到后来家人们想了一个办法——他们在枕头外面裹上了一条毛巾,这样就只需每天更换既便宜又好清理的毛巾了。
原野一直住在医院里,每天都要例行抽血,三天两头就要被拉去检查,有时医生也会亲自来病房给他做检查——也就是穿刺。每当看到医生手里拿着很大的一根针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原野就开始叹气。
除了吃饭没有胃口之外,病情加重的另一个表现是吐血。住院期间,原野三天两头就会吐吐血,白天会吐,晚上躺在床上睡觉时也会吐。睡觉的时候原野总要确保自己的病床旁边有一个容量很大的盆子,不然第二天起来他会把血吐得满地都是,非常不好清理。爸爸几乎每晚都会陪在原野的病床前,在原野吐血的时候稳按住他,也在原野因为疼痛开始抽搐的时候紧紧抱住他,有时原野挣扎得狠了,父亲就不得不更加用力地勒住他,生怕原野控制不住咬到自己的舌头。
医院的护士们对原野也总是特别地照顾,她们给他买了各种各样的漫画,有《阿衰》,有《爆笑校园》,还有其他五花八门的小人书,原野以前从来没有拥有过这么多的漫画,这甚至让他对自己生病这件事有些庆幸了起来。
随着住院时间的增长,原野吐血的频率也渐渐变得高了起来,到后来简直成了家常便饭一般的存在。中午的时候原野还半躺在床上吃饭,虽然没什么胃口,但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很好,甚至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腿,顺便跟隔壁床的病人愉快地聊着天,一切都很好,他往自己的嘴里送去了一口汤,然后就突然呕吐了起来。
可能是因为原野年纪小,同病房里的病人对他都十分友善。原野的隔壁床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二十来岁的样子,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病,原野见她因为化疗一直光着头,便推断大概也是癌症吧。女人的再隔壁就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了。
刚把汤咽下去,原野立刻就觉得舌根有些不舒服,便捂着嘴咳嗽了一下试图缓解,结果拿开的时候才发现手心上都是血迹,又擦了下嘴角,发现还是有血。原野看着手掌上的血迹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大量的血就又从喉咙里涌了出来,他只来得及呜哇一声,就开始猛烈地呕吐了。尽管有些用词不当,但原野还是觉得,自己那一场吐血真是吐得酣畅淋漓。
但他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哭过,原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的,不知是哪里来的倔强,自始至终,他一滴眼泪都没流过。
原野一直没心没肺地显得很开心,尽管身体每况愈下,但每天都有家人陪伴这件事让他实在是难过不起来。但一个被原野忽略掉的事实是,他的病不仅折磨着他自己,也在折磨着他的家人。
住院以后疼痛也并没有缓解,原野的全身都在疼,感觉好似有人在拿着刀戳自己的骨头,心脏疼、脑子疼、四肢疼、浑身都疼。难忍的疼痛让原野在病房里叫了起来,一直叫一直叫,声音从大喊变成哀号。
原野的爷爷已经有七十多岁了,原本身体硬朗,平时还可以下地干干农活,但原野生病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过担心,爷爷的身体也随着每况愈下,肺也出了问题,陪同原野的同时自己也三天两头地在医院挂着水。
白复习得那么辛苦了,原野想。
每次原野被送进手术室抢救的时候,爷爷和爸爸就会一起坐在手术室门口的走廊里等着他出来。状况好的时候他们只用等三四个小时,不好的时候甚至经常要等到大半夜。而随着病情的加重,原野被拉进手术室抢救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了。
“哦。”
本来就不富裕的家庭,积蓄很快就被花光了。
“不考了。”
到后来,以原野病情的严重程度,在入夜的时候睡着对原野来说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到了晚上,原野经常会听到爸爸一个人走进病房的卫生间里,然后开始悄悄地哭泣,声音不大,但是原野全部都听到了。怕吵到原野,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父亲也还是轻手轻脚的。原野也只好配合地背过身,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地睡得很香。
“中考呢?”
虽然医生说生病的只有自己,但原野开始意识到,在某种程度上,自己身上的癌症也扩散到了家人的身上。
“不上了。”
心里升起的对家人的愧疚渐渐开始压过了身体上的病痛,原野生出了一丝“干脆就这样死掉吧”的念头。
“哦。”原野答应了一声,又问,“那上学怎么办?”
家里的积蓄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村政府和原野学校的校领导一起去县政府给原野申请了大病救助,想办法给原野报销了一部分医药费,再加上各方面的捐款,他的治疗才得以继续下去。
“病了。”爷爷点了点头。
这让原野觉得很奇怪,自己又不是什么名人,为什么会有人给我捐款呢?
“我生病了?”原野问爷爷。
学校里的同学他是知道的,村子不是什么富裕的村子,学校也不是什么贵族学校,每人每天的生活费也就一块多钱,同学们怎么可能会有多余的钱来给他。但出乎意料的是,同学们硬是省出了每天的生活费,就这么一点点攒了下来,学校里的几百个学生,加在一起竟也凑出了七千多块钱。很多学生甚至还给他寄来了信件,原野自己班的同学更是每人都给他寄了一封,林林总总,加起来竟也有一百多封了。那时的原野每天没事的时候就会去看看那些信件,虽然并没有被激励到内心升起一股斗志,也没有突然涌出力量,更没有产生“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念头。原野只是觉得,啊,同学们都是好人。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原野依然是懵懵懂懂的,虽然家人和医生都没有瞒着他,但其实他自己并不太清楚癌症是个什么病,也不知道晚期究竟是有多严重,毕竟他才刚刚十三岁,在潜意识里,原野总是觉得一切伤痛都能被自己迅速成长的身体克服过去。
学校更是组织了活动,校长和两个副校长、教导主任,还有体育老师和原野的班主任,全都来医院一起探望他。就像电视里新闻上领导去基层慰问工人一样,他们同原野的爷爷握了手,说一定要坚持住,一定不能放弃希望,又对原野说,你看这么多同学给你鼓励,你一定要加油啊。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拿出了装着钱的信封,原野记得里面有校长本人亲自给的两千块,两个副校长的一千块,老师们每人的五百块。还有人拿着相机在一旁拍照。
在离中考还有几天的时候,原野又被送进了县医院,随后就被紧急转送到了南京市医院。头天晚上原野被安排住院,第二天清晨他的家长就在医院下达的病危通知书上签了字。
但那些钱对癌症晚期的治疗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几次检查下来就又全部花光了。
如果早知道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去参加中考,他一定不会费那么多力气每天都起很早去教室里学习,背书真的是太累了,原野想。
而原野的病情依然在恶化着。
直到还有几天就要中考的时候,原野依然每天都在背书。
没有丝毫好转。
球队的训练原野也坚持参加从不错过,运动可以适当地把注意力从身上的疼痛转移走。
最后的一次抢救足足进行了两天一夜。
疼痛感从偶尔会突然出现慢慢变成了原野日常感受的一部分,那感觉即使在不剧烈的时候也让人难以忽略,让原野浑身的肌肉一直紧绷着。到了晚上实在难以入睡,原野就会弓起身子像虾米一样趴在床上,这样疼痛会稍微缓解些,让他能睡着个把小时。
那一天原野一直在吐血,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停不下来地一直吐、一直吐,情况很危急。到了那一刻,原野才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生命真的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一口气咽下去,可能真的就不会再有下一次呼吸了——没有也挺好的,保持呼吸实在是太痛苦了。
有时候身体的不适感会在课堂上突然变得剧烈,原野还记得在物理课上的时候,坐在第一排的自己因为突然剧烈的疼痛不得不狠狠地俯身趴在桌子上,咬着自己的手坚持着。真的是太疼太疼了,除了“疼”这个直白的词之外,原野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疼,就好像有人拿着钢锯在猛烈地拉扯着自己的骨头,疼。他把自己的手咬到出血也浑然不觉,太疼了。咬掉了手上的一块肉,他也没发现,实在是太疼了。
活下去也太痛苦了,活下去是一件比死去要艰难太多的事情。
原野并没有什么奢求,他觉得自己的未来能够像其他每一个平凡的学生一样就足够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原野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手术室外,两个胳膊上都插着输液管,真奇怪,平时挂水都是只在一个胳膊上插针的,这次怎么插了两个?转头看到旁边还有一个人,眼看着那人被推进了另一间手术室。原野反而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出口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个人怎么了啊?”
对那时候的村子来说,若是谁家出了个大学生,可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不仅家人脸上有光,连整个村子都能沾上些喜气。抛开偶尔会变得十分剧烈的疼痛和不适,原野每天还是会照常地去上课、打球、背书,想着要考上一个像样的高中,然后也许还可以去上一个像样的大学。
“他没事,就是个阑尾炎手术。”医生说。
时值初三末期,中考临近,原野这一忍就是将近两个月。
“那我呢?”原野想起来问,“我是怎么了?”
疼痛第一次加剧的时候原野正在学校的篮球场上训练,正在运球的他突然感觉双腿有些不听使唤,然后便传来了剧烈到难以忍受的疼痛。原野琢磨着自己可能是运动过量导致了肌肉发炎或者是肌腱拉伤,心想休息休息总该好了,也就继续强忍下来了,还是没有太在意。但是几天过去了,情况并没有好转,忍无可忍,原野这才自己去了县医院。可县医院设备有限,医生做了些简单的检查,并没看出来他的身上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便只好跟原野一起推断那疼痛是炎症引起的症状,随便给开了些消炎止痛的药便把他放了回去。但那些药也并没有奏效,连医生给的药都没用,原野便开始觉得这疼痛可能只是心理作用,便也就一直忍了下来。
“你啊,你也没事。”医生说,“你就是来做一个普通的检查,一会儿就好了。”
起初只是身体会莫名地疼痛,但也并非不能忍受,原野便想当然地把它当作是干活过度的身体酸痛,一直没有去理会。
“那为什么我两个胳膊上都插着输液管啊?”
Age 13~
“这是在挂水啊。”医生和蔼地对他说,“你不是每天都在挂吗?”
淋巴癌,晚期。
“哦。”
医院的检查结果是:
原野答应完,便再也没有多想,闭上眼睛躺着躺着就又睡了过去。这一睡就是两天一夜。
原野估计这下子自己该从全村最惨的人一跃成为全县最惨的人了。
醒来后原野的气色还是和往常一样差——也许还更差些,但心态还是十三岁该有的没心没肺,看到爷爷在旁边,就扯着嘶哑的嗓子问:“爷爷我怎么了?”
也许是嘲笑吧。
“没事。”爷爷努力把语气伪装得很平淡,“你就是挂了个水。”
生活一直被各种各样的忙碌充斥着,原野很难有机会停下来仰望夜空。农村的空气还算不错,夜晚可以清晰地看到星星在夜幕上闪烁着。原野有时会想,那上面会不会住着些正在指引人类命运的神明呢?闪烁的星光里藏着的又是什么样的话语?
“挂了两天一夜?”
离中考还有几天的时候,原野去医院检查了身体。第一天住进了医院,第二天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紧接着第三天他就被推去了手术室进行抢救。
“是啊。”
打工干活真的是既长身体又长力气,到了初三的时候原野的身高就已经超过了一米七,进入了学校的体育队,专攻打篮球。直到中考前原野都一直留在队里参加训练。
“哦。”
已经上了初中,原野对班里其他同学的家庭状况多多少少也有了些间接的了解,在他的认知里,自己大概是全村最惨的人了——原野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穷”,也发现了别人伸伸手就能得到的东西自己却需要拼命去争取,也意识到了有些事情不管自己再怎样努力和拼命也是无济于事的,比如失去的人,又比如不在身边的人。因为最惨这种事当了学生干部,虽然不清楚为何,但原野多多少少觉出了一些讽刺的意味,一种来自生活本身的讽刺。
原野的一晃眼,却是家人最漫长的两天一夜。在那两天一夜里,全家人没合过一次眼。原野刚上小学的侄子一直在家里面替他对着神龛磕头,奶奶也在磕,家里很多人也都在磕头,只求能保佑原野好起来,什么神都求;堂哥在央求主治医生一定要治好自己的弟弟;爷爷和爸爸一直守在手术室外焦急地等待,看到副院长经过时就小心翼翼地上前去恳求他,请他千万不要放弃抢救。
原野对干活和打工赚钱的热忱在整个村子里都是出了名的,也因此,初中的原野毫不意外地被指派为了班里的劳动委员。原野的家族里从没有人当过官,连学生干部都没有出过,在祖传平民的家族里,原野的劳动委员是独一份的。
在抢救期间原野的脉搏和心跳一直保持在很低的水平,离彻底平静的死亡只差一线,甚至他的脉搏真的就停止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医生已经放弃抢救、准备结束的时候,原野的脉搏又顽强地跳动了一下,让医生又投入回了抢救当中,这才把原野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有时客人少,或者玩心上涌不想赚钱的时候,原野经常会用三轮车载着自己的小伙伴一起出行游玩,也算得上是一种简化版的公路旅行了。有时蹬得狠了,三轮车跑得飞快,在转弯的时候一个刹不住就会翻车,车上的人全部被甩飞了出去,落地后大家拍拍身上的土,就互相打量着开始大笑。每当回忆起蹬车的日子,原野的记忆就会定格在这一幕,场景里所有人都在开心地大笑着。
结束抢救,疲惫的医生走出来对等在走廊上同样精疲力竭的原野的爷爷和爸爸下达了判决:
三轮车其实是电力驱动的,但是原野也只敢在拉上客人准备出发的那一刻开启马达来提供一下初始的动能,接下来就全都靠体力猛蹬了。当然,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省电,而是为了避免来自交警的罚款。当时的交通政策是不允许改装车上路的,而加了电动马达的三轮车自然也属于改装车的一种。普通的三轮车是三轮车,电动的三轮车就算是越野三驱车了,典型的违章改装,被交警逮住的话岂止是一天的收成,连三轮车本身都是要被罚走的。
“带回家吧,别治了。”
事实上原野自己并没有三轮车,运客的车子是他向车站旁边的一位老头租借的。老头也是个生意人,租车费是十块钱一天。每天交给老头十块钱,然后蹬车拉客的钱就都归原野自己了。拉客一天可以赚上三四十块钱,扣掉租子还剩下二三十块,依然也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离开医院的时候,原野穿了一套自己十三年人生中拥有的最贵的新衣服,品牌是美特斯·邦威。因为化疗掉光的头发还没有长出来,他系着围巾,小光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原野把自己的漫画书都塞进了书包里,书非常多,尤其是《阿衰》有太多本了,装满了两个小书包,书包是小学的时候爷爷花了十块钱给他买的,上面还印着奥特曼——蓝色的迪迦奥特曼,装满书以后它们都沉甸甸的,应该比一麻袋的粮食轻些吧,但曾经扛麻袋一扛就是一整天的原野却已经背不动那些书了。
农村里能赚钱的活,原野基本都干过——到了初二的时候,他又开始去蹬三轮车。多少有些黄包车的性质,在村里的车站接上客人,然后蹬着三轮车把他们送到目的地。虽说是按距离和人头收钱,但以原野当时的体格,客人太多或是距离太远的话他也是拉不动的,一次运载上两到三个客人是他的极限了,这样下来运一次客,原野可以赚上两到三块钱。还好他所走的都是新修的柏油路,跟原先坑坑洼洼的小道比起来,蹬车变得轻松了不少。
护士们送走原野的时候对他说的话几乎都是模板一样的“回家要好好的啊”和“要开开心心的啊”,她们都了解原野的情况。原野自己也知道,被她们省略的潜台词是“在还活着的最后几天里”。
作为时光的印记,那段日子在原野的身上留下了各种各样的伤痕。有砍鱼时不小心砍到自己留下的刀疤,有被火烫到的烧伤,还有其他各种磕碰留下的痕迹。
在还活着的最后几天里,要好好的啊,要开开心心的啊。
真重啊。
原野抱着自己的漫画,穿着自己的新衣服,离开了医院。在医院的这些时间已经让原野成长到可以意识到何为死亡了,原野知道,自己身上穿着的美特斯·邦威的新衣服,是自己的寿衣。家里面已经给他买好了一块墓地,他会穿着这身衣服死去,然后葬在妈妈的旁边。
出于某种意义上的丧心病狂,只要能赚钱,原野什么活都会去做。其时装卸粮食一天能赚七十块钱,算得上是一笔巨款了。最棒的是,扛粮食的话甚至都不用早起,只要从早上九点开始,把塞满了粮食的麻袋从仓库扛上货车,一袋袋不停地搬运,直到下午四五点把库存扛完,就可以拿钱收工了。一袋粮食有一百多斤重,满当当、沉甸甸,刚刚十岁出头的原野还很有些瘦弱,也不知道自己和麻袋到底谁更沉一些。即使是多年后再回忆起来,原野依然忘记不了那些麻袋带给自己的压迫感。
原野的奶奶信的是耶稣,在原野被拉去抢救的两天一夜里,奶奶一直在对着他祷告,威胁说要是我孙子的病能好,我就继续信你,要是好不了,我就不再信了。
被人丢弃的垃圾对原野来说也是大地的馈赠——因为捡废品也是可以卖钱的。被人丢弃的家具、塑料瓶、铁器,这些都可以换成钱,其中金属物是最贵的。为了增加铁器的收货量,原野甚至还去悄悄拆卸过别人家里拖拉机的部件,掰下来、拆下来、扭下来,然后把它们当作废品卖掉。当然,不能对自己村子里的人下手,熟人作案的被捕率太高,还容易被追着揍。
信了几十年教的奶奶,自此以后就真的再也没有信过了。
捕光了河里的水产,原野又发现大地上也处处是宝,连最常见的蚯蚓也可以拿来卖钱——挖出来的蚯蚓可以卖给垂钓爱好者做饵。于是,在那段时间里,村子里到处都可以看到原野扛着铁锹挖泥的身影,毫不夸张地说,村子里的蚯蚓已经快要被原野挖到绝迹了。
医生说她的孙子只剩几个月能活了。
除了黄鳝,只要是能卖钱的东西,原野都会去抓。抓龙虾,抓螃蟹,抓各种各样的鱼,它们都能卖钱。时日久了,看到不同的鱼时,原野脑海中蹦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它们的名字,而是它们各自的价格。大虾是二十块钱一斤,小螃蟹能卖到三十块钱,黄鳝单价不高但是收成最好。
Age 13-14~
刚开始的时候原野对抓黄鳝这事还很不熟练,经常一天下来也抓不了几斤,后来才慢慢摸索出了些许技巧,比如如何预测水流和潮汐,比如如何设置捕鱼篓子,比如如何用蚯蚓做饵,比如如何根据河流的方向来设置陷阱。这些摸索就好似在游戏中慢慢升级操作一样,给原野提供了不少自豪感,让他觉得生活的游戏也是一样地好玩。
回家以后,虽然停止了治疗,但也因为没有了化疗时打进身体的各种药剂,原野的气色反而稍微好了起来,渐渐地可以吃下去一点东西了。其实原野对自己的病情一直都不是很清楚,直到出院后他才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病历和夹在里面的各种文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体状况到底有多差,X光片上的那个人看起来已经完全坏掉了。离七窍流血就只差一点了呀,原野想。“七窍流血”已经是那时的原野能想到的最严重的一个词了。
村子的附近有很多条河,其中大部分的深度都足够淹没一两个成年人,但它们并不会对原野构成什么威胁。那时的原野早已经学会了游泳,深谙水性的他在深水区迎风破浪七进七出——在南方的农村,学会游泳就像是学会说话和走路一般自然的事情。
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的时候,原野对父亲说想出去走走,想去外面看看,想见见大城市。父亲沉默着答应了,跟着原野一起坐上了去苏州的大巴车。
爷爷奶奶问他累不累的时候,原野都会条件反射般很干脆地回说不累,然后依旧每天凌晨四点就起来收拾篓子去抓黄鳝。爷爷奶奶这时也会醒来,没法跟着一起去干活,就在家里一直等到原野回来吃饭。原野知道,其实他们还是在担心。
原野坐在了靠窗的位置,爸爸就坐在他旁边。大巴车缓慢地开动着,原野想,自己的出生是父亲带来的,生命的最后一程也是父亲在陪着,真好。
家人都知道原野在抓黄鳝——下河抓鱼在当时算是村里孩子的一项娱乐活动,并不罕见,但他们并不知道原野抓鱼时有多么拼命。其实那时农村的孩子们所做的事情都差不多,大家多多少少都会干些农活,或者打打零工去补贴家用。但跟其他人不同的是,同村的其他孩子多少都是抱着游玩尝鲜的心态去干活,而原野,则是为了可以让生活继续下去。也因此,他无论做什么都会特别拼命。
这个念头让原野感觉很释然。
除开搬运背篓,抓黄鳝本身也不是什么轻松的活计,为了抓住它们,原野经常把自己搞得浑身是伤,胳膊上也布满了淤青和血印。怕家人担心,也怕因此被责骂,原野从来不敢让爷爷奶奶看到自己身上的这些伤口,何况这些淤青若是被爷爷奶奶看见,解释起来也实在是太过麻烦了,小伤而已,甚至连疼痛感都没有,原野可不想让家人为这种事情担心。为了隐藏伤口,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天,原野在家中也几乎从来都不穿短袖,有时甚至连睡觉都不脱衣服,爷爷奶奶问他为什么大热天也要穿这么厚,他就反问为什么不穿,有时也会说是因为觉得冷,原野寻找各种各样的理由,只为瞒住自己身上的外伤。
到苏州后原野和父亲住在了一家快捷酒店里,第二天天还没亮,原野便早早起来,给父亲留下了一张字条,揣着二百块钱,悄悄地离开了。
拼命干活就会有好收成,努力背书就会有好成绩,注意保暖就不会感冒,注意锻炼身体就永远不会生病。
原野还很小的时候,曾在一个人去亲戚家的途中在野外迷了路。原野也不知道怎么就把自己给走丢了,但是他似乎也并没有觉得害怕,安心地觉得就算自己找不到,路也总是在那里的。就这样,独自在山中度过了两天,最后原野还是找到了原路,顺着走回了家里。
胸口和肩膀交替出现着淤青,原野觉得这些都算不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想要上学就要有相应的付出,在河里抓鱼就是他的付出了——有失总有得,在那时的原野眼中,世界就是这么简单地在运行着。
但这次走出去后还能有机会再回到家里吗?原野不知道,不过大概是没有了吧。
抓黄鳝的篓子也是原野自己做的,用塑料的线串起来,他一次能背上四五十个,那么多的篓子摞起来几乎要和当时原野的身高齐平了。若是拖在地上走会把篓子磨坏,于是原野只能把它们全部都背起来,几十个黄鳝篓子加在一起实在算不得轻盈,背多了,原野的身上经常会被勒出很多又细又长的发紫的印子。这时他就会拿木棍挑着它们,像是用扁担挑水一样,即使如此,木棍也会在肩膀上压出淤青。
跟上一次不同,这次原野找不到的不是路,而是时间。
黄鳝可以卖很贵,而且还在不断涨价,最开始一斤能卖到五块钱,后来又涨到七块,再后来又变成了十几块。那时候原野的学费也就不过是几百块钱,加上其他的学杂费也不会超过一千,放假的时候只要去抓两个月就够了——当然,两个月并不是虚指,是在假期两个月里每天都要出门去抓,而且越是刮风下雨就越要去,因为风雨越大往往就意味着黄鳝越多。
Age 19-20~
不出门去探望父亲的假期,原野把时间都用来赚钱了。初中开始以后所有的学费和书钱就都是他靠自己赚出来的了,而他上交的学费里有一大半是靠抓黄鳝换来的。
十三岁之后的每一天都像是偷来的。
黄鳝都是原野自己抓来的。
爸爸终于再婚了,还给原野生了一个小妹妹,家里承包了一个鱼塘,日子也开始越过越好。而原野自己,自从去庙里生活以后日子就一直都平平淡淡、稳稳当当的,再没有什么大起大落出现过了。原野和大部分和尚一样,先是在寺院常住,然后去读了佛学院,在佛学院从预科班开始,之后又上了本科班。没有新生的顿悟,也没有获得任何生活的智慧,更没有体悟到生命的奥秘,没有死就意味着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时日久了,就连对“活下来了”这件事的庆幸都随着岁月渐渐退去了,原野开始生出了些小遗憾,比如至今也没有去读过大学——倒不是想去学习,而只是很想体验下从电视里看到的大学里面的氛围。
原野记忆里最好吃的东西,是奶奶做的鸡蛋汤,当然,里面除了鸡蛋还加了黄鳝。
在痊愈以后原野人生中最大的变动应该就是来到了加拿大的庙子了。北美的加拿大,听起来多少有些洋气,毕竟是出了国,但加拿大的寺院……其实跟国内也没有很不一样。
后来他才知道,等自己离开后,父亲的食物就又变成了一天两顿的馒头就咸菜。
细究起来其实还经常感觉更糟糕一点。每天的早晚殿严苛又漫长,佛事还很多,在加拿大的各个寺院间跑来跑去,从诵经到拜忏再到水陆,甚至还有在国内从没见过的出差去殡仪馆念经,去山上一边参加葬礼一边念经,很少能有时间闲下来——因为这边的出家人实在是太少了,每个人的活计也就相应地多了起来。原野自己半吊子的敲法器技巧在来到加拿大以后竟也让他成了主力,引磬、木鱼、铛子、钟鼓,只要需要他都会去敲,原野感觉自己好似一个刚拿起电吉他就被拉进古典交响乐团做总指挥的人。唯一比较开心的活计应该是做维那了,维那的日常工作大概就相当于乐队的主唱吧,居士们都夸他的唱腔好听,原野自己也乐于在拜忏和诵经时起腔。
放假去跟父亲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原野总是能吃到各种各样很好吃的东西,路边的各种水果、凉菜、烧鸭、烤鸡,只要遇到,父亲总是会毫不犹豫地掏钱买给原野。
但困在加拿大的庙子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寂寞,这里一年有半年是冬天,初见大雪时还颇有几分打雪仗和堆雪人的兴致,时间久了,看到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便只感觉得到寒冷和扫雪的烦躁了。
原野回到村子里继续上学后,父亲回家的次数就越发地少了。不过,爸爸不回来,已经可以独自行动了的原野却会用寒暑假的时间去外地探望他。
日子无聊,少有新鲜,也就没了什么话题,原野经常只能和朋友坐在一起相顾无言地拿出手机各自打着游戏。
这么多年父亲一直没有再娶,原野是知道原因的,他知道父亲是担心自己会抵触,也担心继母会待自己不好。对原野来说,只要有父亲在,这个家就已经很完整了。
原野基本不会什么英语,所幸庙子里来来往往的几乎全部都是华人,也完全用不到英语。庙子里虽然人少但规矩严,不许私自乱跑也是规矩之一,何况因为语言问题,原野也并没有什么自己去乱跑的欲望。
话虽如此,原野却是从没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艰辛,生活虽说不上是锦衣玉食,但好歹也算得上是吃穿不愁了,原野并没有想要得到更多的欲望。
庙子里的生活空闲也忙碌,糟糕的是,越是忙碌,带来的空虚感反而越大。
那时候肉就算得上是奢侈品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原野家的餐桌上才会出现少量的肉食。平时的话蛋炒饭就算是一顿难得的美餐了,在原野的记忆里,奶奶做的蛋炒饭总是最好吃的。
生活里无处可逃。
虽然能跟父亲见面的时间愈发地少了,原野跟他的感情却一直都很好,原野从来没有埋怨过不陪在自己身边的爸爸,他很清楚,爷爷奶奶都要靠着他才能生活,而自己从小到大的吃穿也都是父亲独自在外面拼命换回来的。
二十岁生日那天,庙子里的朋友聚在一起在斋堂后面支起了烧烤架,当是给原野庆生——这是在很多年里原野第一次过生日。二十岁一直都像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路标,靠借来的日子活着的原野从没奢望自己可以活那么久,他从没想过二十岁之后自己还会存在于世。现在真的到了二十岁,本该觉得庆幸的原野却突然感到了一种之前从未有过的迷茫,今后的日子要怎样过下去呢?
回到村子里,原野继续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他越过了空下的年份,回到小学时直接读起了五年级,反正无论是小学还是中学在村子的观念里都等同于托儿所。而让原野开心的是,即使离开了很多年,村子还是保持着他记忆中的样子,连哈利也都还记得他,看见他依然会冲上来摇尾巴。
他不知道。
在河南住了没几年,父亲就决定把原野送回老家了,毕竟得回到出生地去孩子才能有学上,而父亲自己则选择了留在外面继续打工。
原野觉得很奇怪,小时候的日子明明那么辛苦,却好像一直都过得很开心,现在长大了,也见过了更大的世界,不缺食物不缺钱,不缺衣服不缺时间,什么都不缺,却多少有些开心不起来了。
Age 9-13~
生活从来不会因为自己比别人遭受过更多的挫折和苦难就优待自己,也从来不会因为自己走过的路比别人更曲折就柳暗花明,生活是每一天每一天都在延伸的日子,是夜以继日地不停生存。
然而直到很多年后他也一直都没有尝到过。可能自己这辈子注定是吃不到了吧,原野想,不过好像也并没有什么所谓。
Epilogue(后记)~
原野还记得,那时候的路外面还住着一头驴,经常一出门就能看到,每次路过它的时候原野都会好奇,好奇驴肉是什么味道。那时的原野曾暗暗地下定决心,将来有机会一定要尝一尝驴肉。
加拿大夏天的时候我正在过冬。
对那时的原野来说,世界就只是由自己睡觉的棚子和外面不远的街道组成的,头顶的棚子可以遮住风雨,走出来就是太阳,街道有时嘈杂有时冷清,不时也会有不同的汽车和各色的行人经过,但相同的是爸爸每天都会从道路的尽头出现,生活不艰难也不复杂,简单又快乐。彼时的原野对视野之外的世界还依然一无所知着,不知道上学的意义是什么,也不知道不上学意味着什么,不知道其他同龄人各自有着怎样的人生,不知道除了眼前正在继续的生活之外还有其他的生活,不知道除了笔直地向前延伸之外,道路也会通往其他的地方。
墨尔本冬天时正处在期末的我,还不是很适应这边的学术环境,被期末的两个大论文压得喘不过气来,不过只要熬过去就是一个长假了。在期末的日子里我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起床写论文,后来干脆连床都不起了,睁开眼睛就直接拿起电脑争分夺秒地在床上写了起来。
从失去意识、生死不明的司机旁边拿走了他的胡萝卜。回想起来真的是一件非常缺德的事情,但当时原野并没有去考虑这些,支持他行动的全部理由是:如果不把那些胡萝卜拿去吃的话,他们自己也可能会饿死。
我的朋友国师已经在加拿大住了半年,在那边的庙子里做着知客,得空就会劝我放假去多伦多找他玩,宣传语大概是这样的:
赶紧从事故现场偷拿了两袋胡萝卜回去。
北美净土旅游胜地!环境优美佛事少!空气清新没烦恼!恬静!悠闲!什么活都不用干,每天就是玩!别犹豫了赶快来吧!
面对眼前的场景,原野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是——
他诓我。
原野急忙跑出去,看到一辆满载着胡萝卜的卡车翻倒在了路边。司机似乎是从风挡玻璃里飞了出来,躺在离卡车不远的地面上不知是死是活。已经有人报了警。在生死不明的司机旁边,玻璃的碎片和卡车运载的胡萝卜满满地撒了一地。
刚下飞机,时差都还没倒过来,我就被国师拉着去诵了部《金刚经》,还没缓过神,紧接着就被拉到几十千米以外的殡仪馆做了一堂佛事。等终于调好时差清醒了过来,又迎来了两年一度的水陆法会盛事,连续七天从早到晚的佛事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不知道住在窝棚的第几个夜晚,熟睡的原野依稀听到外面传来了剧烈的声响,正准备翻个身继续返回梦乡,却又被瞎子摇醒了,哑巴在一旁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瞎子告诉他好像是外面出了车祸。
所幸在水陆结束后,大和尚离开庙子去往了中国,佛事的频率也就缓了下来,那时我离进化出自爆能力就只差一堂普佛了。
就这样,原野的日子从每年都盼着和父亲见面变成了每天都盼着和父亲见面。每次远远地看到爸爸回来,原野都会立刻飞奔过去,回忆里那时的画面就像是电视剧中的慢镜头回放一般,路不长,他却用慢半拍的脚步跑了很久,风缓缓地吹动着草木,阳光透过大树的枝叶从头顶上唰唰地倾泻下来,一切都清晰缓慢地运行着,直到他一头扑进父亲的怀里。
零散的佛事,国师多多少少都利用知客的职权替我挡了下来,毕竟从身份上来说我就只是个趁着放假来游玩的旅客,住在庙子里,国师甚至连早晚殿都想办法替我免去了。这样,我成了多伦多庙子里最闲散也最自由的和尚。
在破厂房住了一年以后原野的生活就奔向了“小康”——他和爸爸搬进了路边的简易窝棚,细究起来其实也算是露宿街头的一种,但好歹有了个能遮风避雨的屋顶。还有了两个邻居,他们是哑巴和瞎子,爸爸去打工时原野就跟他们在一起玩,瞎子特别照顾他,而哑巴每天都很安静。
偶尔去做佛事的时候,除了国师,最常跟我一起组队的就是原野了。他也一样不是很喜欢做佛事,但跟我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太多选择,身为数量很少的常住之一,多数时候他都不得不去参加。做维那大概是他最喜欢的部分了吧,每次起腔他都唱得很带劲,声音婉转,竟是难得地好听。
其时的小原野自然是没有打工的能力的,每天就是背着手在残破的厂房里闲逛,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正在视察工作的厂长。
原野就住在我隔壁。其实以前在重玄寺的时候,原野也住在我隔壁,但直到来到加拿大,我才第一次看见他。原野很瘦,配合上将近一米九的身高,让他整个人都显得格外细长。
工厂很大、很破、很空,一起居住的还有些丐帮成员,事实上那时的原野自己也算是丐帮的一员了。原野自己的房间也很大,没有窗户,但有一张床,也只有一张床,每天晚上都会有很多“客人”造访,它们是硕大的老鼠。原野总共只有两套穿了很久的衣服,每天的食物是必须要省着吃的馒头和发硬的饼,运气好的时候还会有些稀得好似自来水一般的粥。
刚到时,原野带着我四处熟悉了下加拿大寺院的构造,庙子不大,大殿楼下就是斋堂,普贤阁隔壁就是地藏殿,迅速地逛完后他就回去了自己负责的流通处。流通处设在斋堂门口不远处,主要功能就是向香客出售一些佛珠挂坠之类的纪念品,而原野的主要职责就是镇守这里,负责销售和讲解,偶尔也会进行一个现场开光。
可是生活并没有按照计划发展,抵达河南后由于种种原因原野并没有找到可以就读的小学,而父亲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所能做的无非就是出卖些体力,也没有办法带来足够的收入。但所幸原野还可以住在一个自己的房间里——在一个没有完工的工厂厂房里。
虽然在流通处里流通的货物和资金跟原野并没有什么关系,但每次卖掉些什么的时候,他都会显得很开心。
父亲说明来意,原来是想在打工的时候把原野也带在身边,询问原野要不要跟他一起走。除了有些舍不得村里那条叫作哈利的狗,能有一个一直跟爸爸住在一起的机会让原野很开心,只犹豫了片刻他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原野很容易就会变得开心。趁着大和尚不在,大家一起组队去海边玩的时候,他会在浅滩堆沙堡垒,我站在烈日下的浅滩里一心只想着要回庙子洗澡吹空调,原野则在一旁开始在泥滩里挖水渠、用水草加固沙墙,玩得不亦乐乎全然忘我。
当时的原野正在教室里和同学打架,一直打到鼻子出了血也没停下来,正跟同学互相拽着彼此的衣领时,父亲就突然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看简单的电影也会让他很开心。那时《圆梦巨人》刚上映不久,我在网上订好了票,又迅速地熟悉了多伦多的公共交通,便在晚殿结束后拉着原野一起去了六千米外的影院。电影有些出乎预料地直白,虽说不上不好看,但于我而言剧情多少还是有些太平淡了,它更像是一部纯粹的儿童向电影,平铺直叙,即使再多再好的特效,两个小时看下来还是让我生出了些许乏味感,与此相伴的还有拉着原野大晚上跑出来却只看了一部无聊的电影的愧疚感。但出乎意料地,原野看得很开心,他很喜欢这个电影,走出影厅后一直告诉我,他觉得这部电影有多么好看,连带着把出品方迪士尼也夸了一遍,他说电影里那个友善的巨人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所幸这样聚少离多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小学刚入学没多久,原野就被父亲接去了河南一起住。
吃到好吃的东西原野也会很开心。斋堂难得地在晚上供应了一次西红柿打卤面,原野一边吃一边竖起了大拇指,盛赞说这面可真是妈妈的味道啊。然后他低下头,小声说了句,嗯,不过我也不知道妈妈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道就是了。
为了生活和供他上学,原野的父亲常年在外打工,他像是一个标准的留守儿童,平时就一直住在爷爷奶奶家。有时一年有时两年,爸爸才会回家一次。和父亲见面也是小时候的原野最期待的事情,不管分开多久,每次只要见到他,原野都会变得特别开心,连期待都是甜蜜的。
原野最酷的时刻大概就是看完一部我推荐的电影后咂了咂嘴,略带不屑地说了句:“癌症嘛,谁还没得过呀。”
Age 5-8~
太酷了。
这就是这个世界。
我离开加拿大的前一天是原野的二十岁生日,庙子里的大家办了个烧烤派对来给他庆生。所有人都围在烧烤炉周围的时候,原野一个人坐在了远离人群的另一边,却显得有些不开心了。我走过去坐在了原野旁边,他说他想养只猫。
直到很久以后,原野才原谅了母亲,也放过了自己。不是他的错,也不是她的错。事情就是会这样平白无故地发生,包括生死。
可惜庙子里的规矩之一就是不能蓄养宠物。
一定得是谁的错才行,事情不会平白无故就发生的。
“如果能让我自己选生日要怎么过的话……”原野说,“我想跟猫玩一整天。”
因为这在脑海中仅存的片段,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原野都隐隐觉得妈妈不在了这件事是自己的错。后来稍微长大些了,自责淡了些,他又开始责怪起了她,为什么偏偏是我没有妈妈呢?他想,都是她的错。
The part after all the other parts~
原野只记得妈妈是在自己三岁那年去世的。那时的他连何为死亡都不甚了解,只知道在那之后那个叫作妈妈的人就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的视野里了。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对母亲最后的记忆,是她为了自己在和谁吵着架,其余的就都只剩下一片模糊了。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偶尔也会找原野聊天。
所以,人对三岁之前事情的记忆几乎都是零。
提到活下来这件事情,原野笑了笑,给我的解释是他自己随便坐了辆长途车,然后在另一个城市下了车,随便找了一辆人力三轮车,让拉车的师傅随便把自己载去一个好玩的地方,于是他们就来到了一座巨大的水库前,大得好似一片湖泊就在那里,原野发现了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破庙里面只住着一位老和尚和一个挂单的云水僧,老和尚留着长长的胡须,看起来仙风道骨的。原野自己在庙子里东看看西看看玩了一上午,这时老和尚出现了,问他要不要吃饭,原野说要,但是因为没什么胃口,所以只往嘴里塞进了一点点食物,老和尚问他,是生病了吗?原野说是的癌症,于是老和尚给原野配了服苦得炸裂味道又宛如炖屎的中药,还让原野在庙子里住了下来。后来挂单的云水僧走了,庙子里就只剩下了原野和老和尚,住下来以后原野每两天都要喝一次那个非常非常难以下咽的中药,但是每次喝完老和尚都会给原野冲一碗红糖水,庙子里很穷,红糖也算是个稀罕物,老和尚给原野用起来却丝毫不省,原野看在眼里感动在心里。原野在破庙里住了好几个月,气色居然越来越好,直到有一天老和尚对他说再吃这最后一服,然后就该看你能不能活下来了。喝完以后原野又难受了起来,于是老和尚拿着小刀在原野的胳膊上开始给他放血,然后第二天一早原野胃口大开一碗接一碗地疯狂吃着米饭,老和尚见状笑着说你赶紧回家吧,再这样要把我吃穷咯,回家后原野找了机会再去拜访那个破庙,却发现里面已经空了,老和尚也不在,大概是出去行脚参学云游四方了吧。
婴儿在两个月大的时候能记住过去二十四个小时的事情;一岁的时候才能拥有三个月左右的记忆;二岁的时候可以记得更多,但也都不会成为长久的回忆。
非常酷。
对第一次睁开眼睛的原野来说,视野之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当一个人离开自己的视野时,那个人就是消失了、不存在了。在刚出生不久的孩童的认知里,连“存在”都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概念,而让原野意识到其他人在离开自己的视野后还依然存在着的,是爸爸和妈妈。他们是最常出现在原野眼前的人,即使他们偶尔从视野里消失,也一定会再次出现。他们会一直存在,他们永远都不会消失,他们随时会出现在自己的视野里,这个认知让还没有掌握语言的原野很安心。
“我写着写着就嗷的一声哭昏过去了,宛若你已经死了。”
一岁时的视野不算大,但此后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一百年,人的视野都不会再扩大了。对原野来说,天地就一直都是眼前这么方寸大小的地方。
“你要是哭死过去了才好玩呢。”
但身处这巨大的世界,人类所能感知到的也仅仅是目力所及的地方而已。婴儿刚出生时的视力只有0.05,能看到的仅是模糊的色彩,连空间的深浅都无法辨别;到第五个月的时候视力开始成熟,这时才可以开始感知到空间的存在;七个月大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几米外的世界了;然而要一直长到一岁时视力才会发育得像成人一样。
懒
有五亿平方千米,有一百九十多个国家,有七十亿人口。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时间,每一寸土地都不同,每一片海洋都相异,每一个人都与其他所有人千差万别。
鞋子里进了小石块
世界很大。
懒得弯腰
Age 0-3~
就这么走了十站地
他本以为自己拥有世界上所有的时间,却突然发现自己的时间马上就要用完了。
等回去的时候
十三岁的时候,原野收到了医院的诊断:癌症,恶性,晚期。
石头
Age 13~
已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