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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梦

东北是自己出生的地方,行远想,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有屋顶,有床铺,能睡觉,这里跟行远住过的其他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却又有什么地方明显地不一样了。

行远在东北停留的时间很短暂,其实他心里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多住哪怕一天,可办完护照手续后行远实在是想不出继续逗留的借口了,第二天晚上他就坐上火车驶向了南方。长这么大第一次回到东北,却连一天都没有住满,行远想,自己的一生会不会也是像这样,在这个世界上只是借宿,离开的时候再自己收拾好床铺,不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是从来都没有来过一样。

虽然从来都不认识这个四叔,在几天前行远甚至都不知道这个亲人的存在,但在行远十几年的人生里,那一晚是他第一次,感觉自己住在了一个家里。

行远在文偃寺上了八年佛学院,从养正班开始一直上到预科班毕业,从七岁一直上到十五岁——也可能是从八岁上到十六岁,连行远自己都觉得实在是太久了。预科班毕业时,行远给师父打电话,说我想回去你那边。师父说好,你回来吧。

到达东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四叔去机场把行远接到了自己家里,客气地叮嘱他大晚上的就不要乱跑了,还邀请行远晚上住在自己家里。家?这个字不难写,只有十画,但对行远来说,它却是一个陌生的字眼。行远原本是打算住旅店的,可面对四叔的邀请,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四叔家里没有客房,行远便只好睡在沙发上过夜。

十五六岁还是太小了,回去后师父又说这么小还是不能不上学,就又把行远送去了江苏的另一所佛学院,名字很好听,叫作拾得书院,这次没有养正班了,行远在那里从预科班开始读起。

办护照需要的材料是行远的四叔准备的。四叔是奶奶帮行远联系的,行远并不认识他,事实上这是行远第一次听说自己还有一个四叔。

师父说去上学,行远也就乖乖去了,一去就又是很久。行远在书院一路从预科班上到了本科班。

记事后唯一一次回到东北是去办护照,那时候行远已经开始在另外一所江苏的佛学院上本科班了。

在书院的日子其实很是平淡和无聊,早殿晚殿,上课下课,还是周一放假,寒暑假自然也是有。

是啊,是挺复杂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这么复杂,行远想,可是这就是我的人生,我没的选啊。

“下雨了,忙碌了一上午,好困。”“今天又下雨了,但不是很冷。”

“真复杂啊。”这是人们常见的反应。

“上了一天课,很累。”

是哪里人?按出生地算的话应该是东北人,可是行远完全没有在东北生活过。按姑姑家的所在地算吗?行远也并没有在那里住很久。若是按停留时间最长的地方算,应该就是文偃寺的佛学院了吧。通常,面对自己是哪里人这个问题,行远都会诚实地回答“我在东北出生,在山东出家,在广东长大”。

“今天是我生日,但是不快乐。”

今年多大?行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他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也没有人替他记得,小时候他都是借着师父的生日跟他一起过,那是十二月。后来办了身份证,上面写着四月,可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四月出生的。有时还会被人问自己的生日是阴历还是阳历,这个行远就更加不清楚了,便只能以“不知道”来作答。

“今天有放生法会,放了好久好久。”“有些想念童年了……我有过童年吗?”

来加拿大以后,行远经常会被人询问“你今年多大?”或者“你是哪里人?”这样的问题,都是些拉家常的话和随口问出的问题,就像是谈论天气一样,稀松平常。行远却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

“淋着雨在路上一直走。”

可能这就是经书里说的无常吧,行远想。生死这种问题对刚刚十岁的行远来说还实在是太过轻巧了,像是羽毛一样,轻飘飘的,相遇和告别,重逢和再见,出生与逝去,全部都是轻飘飘的。唯一的改变就是,从那之后,每逢放假,行远都是自己一个人坐火车回庙里了。

“要考试了,专心复习吧。”

那个时候行远才知道,魏春已经因为白血病去世了。行远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得的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行远连什么是白血病都不知道,对他来说,魏春这个人就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样。

“长大后总感觉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少了。”

电话打通了,说话的人却不是魏春。

“夜深人静,但楼下的狗还在吠叫,它怎么不睡觉。”

很开心——放假的时候小伙伴们都很开心,虽然假期对自己来说好像也并没有什么值得开心的理由,但行远还是选择和其他人一样表现出了开心——收拾完行李,行远兴冲冲地给魏春打去了电话,准备叫他接自己离开。

“别人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那就凉皮吧。”

小孩班,也就是养正班,课时安排很随机,有时候也会取消寒暑假,或者是给学僧有条件地放假,比如以熟记早晚功课为放假的前提。某个学期,学院要求养正班的学僧们必须把早晚殿要诵到的经背到烂熟,之后才能离开学院开始假期,而眼看着就要到假期了,行远却只背会了一部分,而且还不是很熟,这让他不由得焦虑了起来,糟糕的是,越焦急反而越背不进去。不知是菩萨保佑还是早晚课的经文实在是太过冗长烦琐,法师检查学僧们的熟练度时都是只抽背其中的一部分,行远运气很好,刚好抽到了他会背的部分。

“求而不得,舍而不能,得而不惜。”

假期回到庙子里后,行远不用上课也没什么劳动,师父也自己忙自己的,经常整个假期都跟行远说不上几句话,如此,行远的假期生活就变成了除了早晚殿之外的无所事事。

这些就是行远在书院生活时留下的记录了,很多时候行远就只是任由着时间掠过,把自己藏在人群中,从来不去想第二天。佛法说安住当下,但对于未来,行远更多的只是不敢去想而已,行远觉得自己的安住多半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临近冬夏,同学们都在规划放假去哪里玩,或是毕业后要去哪里,或是以后想要做什么,但出路这个东西,行远是没有的,事实上,不只是出路,行远他什么都没有。不去想第二天,不敢想第二天,就只是这样待着,能过一天是一天,预科班上完就去本科班,若是书院有研究班,行远觉得自己一定也会一直顺着上下去。

只有在去师父庙子的路上,看着火车窗外的风景一帧帧掠过时,转弯跟着人群一起移动时,在大巴车上颠簸着前行时,行远才觉得自己是在回去什么地方,旅途给了他一个目的地——只有在路上,行远才觉得自己是在回去。

在佛学院住久了有时也会觉得有些压抑,但行远还是一直住了下来,并不是因为自己耐得住性子,而是因为自己并没有其他选择。

佛学院也是有寒暑假的,放假时行远也还是会回到师父的庙子里。第一次去文偃寺时,开车送行远的魏春居士以后每次都会去接他,然后带上行远一起坐火车回去,那时的行远太小了,还没有学会一个人独自赶路。

每当临近假期,行远都会变得很惶恐,同学们有些会选择回家里看看,有些会回到自己的家庙,有些会选择出去参学和游玩,而行远并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也没有地方可以回去。

游戏机这东西若是被法师发现了一定会被没收的。但行远还是忍不住会攒钱去买很多不一样的游戏,这些钱行远花得很开心,行远把游戏机、游戏卡藏了起来,只敢在晚上的时候窝在被子里偷偷打开,每一个游戏对行远来说都是无比鲜活的新世界。

行远很害怕回到师父那边,每次回去,行远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感变得更加薄弱了起来,仿佛要消失掉了一样。

稍微贵一点的快乐就需要六百块钱才能买到了。行远把单金都存了下来,攒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去买了一台巴掌大的游戏机,任天堂出品,正方形,彩色屏幕,可以玩《精灵宝可梦》,也能玩别的游戏,可要想玩别的游戏就需要再去买另外的游戏卡了,游戏卡也很贵,一张要五十块钱。

出于不安,每当书院要放假时,行远都会提前几天去小心翼翼地询问同学们的假期计划,然后再旁敲侧击地传达出“能不能带上我一起”的潜台词。

除了闲逛,行远还很喜欢吃山下的炒河粉,只要一有闲钱他就会趁着放假下山去镇上买来吃,当时的行远只觉得炒河粉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了,即使是顾不上下山的时候他也会拜托朋友去给他带上一盒回来,一份炒河粉只要八块钱,只要八块钱就能买来一份世界上最好吃的炒河粉,实在是太划算了。

行远真的很庆幸自己能争取到来加拿大的机会,这让他很开心,前往对他来说又是一次逃离的机会,逃离再也不联系的亲人,逃离家庙,逃离佛学院,逃离整个国家,逃离茫然无措,逃离过去,也逃离自己。

与外面不同,佛学院的放假时间是每周一。可周一也只是不上课而已,早晚殿还是要照常进行的,即使如此,行远也还是觉得周一要比一周中的其他日子强上太多了。一到放假,行远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下山去转转,年纪稍微大一些的学僧会稍微带着他们这些年纪尚小的小和尚出门,行远很喜欢去超市,但也只有偶尔才会买些零食,更多的时候就只是在里面转来转去而已,不知为何,琳琅的货架总是能让行远流连忘返。

行远经常觉得,用“随波逐流”这四个字来概括自己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要去哪里,要怎么生活,要相信什么,或是不去相信什么,遇见谁或是离开谁,这些自己完全无法掌控的事情,行远把它们称作缘分。行远希望未来的日子会藏着一些惊喜给自己,但他也从不敢主动去期待什么。

于是后来游泳池就还是被拆掉了。

还是因为年纪小,被分配去地藏殿没多久行远就被调去给大和尚做侍者了。当侍者很累,要跟着大和尚忙前忙后,从给客人泡茶到给大和尚穿鞋,行远经常连睡觉都得赶着时间。秘书长曾随口要求过行远去记录大和尚的日常讲话——就像是起居注一样。即使秘书长的话可能只是戏言,行远也还是准备了一个笔记本随身带着,但其实他也记不来什么,经常写上一句话就忘了下一句,所幸也并不会有人去检查他的记录,可能是都知道自己笨吧,行远想。

堵不如疏,后来为了不让小和尚们再擅自跑进后山游泳,文偃寺专门建造了一座游泳池,允许他们在劳动课结束后使用,为了安全,老和尚还立下了“要是再出事就把游泳池也拆掉”的规矩。

当侍者很累,但是行远觉得累点也挺好,这让他难得地拥有了些活着的充实感。

行远对思念的体会一直都只停留在书本的解释上,事实上他并不确定什么样的感情才是思念,是想回去什么地方,抑或是逃离现在的地方呢。

行远从来都不喜欢主动去跟人联系,他总是隐隐觉得自己的消息会给别人带来麻烦,自己的出现也会引起他人的厌烦,有时候真的很想给什么人打去个电话,可他不知道要打给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说“你好吗?”那么然后呢?

这是连佛学院的小孩子都耳熟能详的诗句,可是对行远来说,故乡是一个比明月更加遥远的地方,行远不知道当低头看到从窗口洒进来的月光时,自己应该去思念哪里才好。

出国在很多人眼里看来都是件既厉害又有面子的事情,更何况行远去的还是资本主义的发达国家加拿大。出乎意料地,得知行远到了北美后,姑姑给行远打来了电话,电话里姑姑说你可能不懂,但你小时候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行远说哦。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就只是“哦”。

像行远这样跟这个世界的联系既浅薄又微弱,说起来也就只是存在在这里而已的小和尚,即使就这样消失了,又能掀起多大的涟漪呢?只怕比跳进潭水里时溅起的水花还要更小些吧。

行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讨厌他们,毕竟很多事情都已经想不起来了,就算是去讨厌,就算是去恨,他也不知道要去针对什么才好。行远觉得自己这样对亲人有些无情,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一个人过活的行远连体会和接受那些感情的机会都不曾有过,自己又该怎么才对别人生出亲情呢?无情是行远的利剑和盾,他只能也必须要熟悉它,行远没有别的选择,无情让他能抵御这个世界,让他可以长大。

后来连木工房的洞也被堵上了,可这依然无法阻止学僧的外出。没有洞可钻,小和尚们干脆就自行开辟了其他路径,反正后山上有水的地方又不只是桂花潭一处。如此,行远跟着小伙伴们几乎把后山上所有有水的地方都玩了个遍,一行人只要看到水就会扑通扑通地跳下去游泳,自己到底呛了多少口水行远不记得了,每每回忆起来的时候,在水里打滚时那专注到忘乎所以的开心都像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行远从来都是自己一人,人生从一开始就连父母都失去了,奶奶送他出家后也再没有管过他,自己是完完全全只剩一个人了,行远想。每念及此,他就会感觉胸口好像有一个空洞在迅速地扩大起来,把空虚充满了自己的全身,自己从一出生开始就是一个人了,可是他多希望自己不是啊。

文偃寺是禁止学僧去山上游泳的,为了防止小学僧擅自跑去,除了下达命令,学院还建了围墙把养正班的宿舍围了起来。但是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区区围墙怎么可能拦得住孩子们对戏水的向往。离宿舍楼不远的木工房旁边的墙上有一个很小的洞,小到会被所有的成年人忽略,但小孩子刚好可以钻过去,行远他们实在是太喜欢玩闹了,看见洞怎么可能不试着去钻,何况还是通往桂花潭的洞。

小时候很想去上学,很想很想。

行远就是在桂花潭里学会了游泳,也不知道呛了多少次水,但所幸也没有把命搭进去,在水里扑腾久了自然也就能想办法让自己浮起来了。

小时候很希望有人能试着跟自己聊聊天,希望自己可以被别人了解。

彼时庙子里还没有游泳池,行远和小伙伴们总是喜欢偷偷跑去后山的潭边嬉戏。那里有很多很多的桂花,所以他们都管它叫桂花潭,潭水很深,对小孩子来说自然是充满危险的,但未知的危险总也是抵不过孩童爱玩的天性。

希望快乐的比例可以大一些,希望买一辆自行车然后绕着湖边畅快地骑行,希望可以在海边用沙子堆一个城堡,希望在雨水里打滚然后被骂不爱惜身体,希望大声唱着跑调的歌,希望养一只猫然后用心爱护它,希望可以放肆地笑,希望摔倒后可以肆意地流泪,希望有很多很多的朋友,希望在外面玩到很晚回家后被责骂,希望惹出麻烦然后被原谅,希望误入歧途然后被纠正,希望变成一个无所畏惧的人,希望被拥抱,希望被噩梦吓醒后发现自己是安全的,希望可以做甜美的梦,希望和别人一样也希望可以与众不同,希望和现在不一样,希望可以有一个被自己叫作家的地方,希望可以回去,希望不会害怕,希望爸爸和妈妈都在,希望自己会被他们爱着。

在拥有游戏机之前,行远在养正班仅有的几个娱乐活动之一是游泳。劳动课上除了种地之外还有拔草砍竹子和协助常住干活之类的任务,几乎都是体力活,对小孩子来说没一个是轻松的,尤其是砍竹子。竹子一般都是砍来给菜地做架子用的,跟行远比起来,竹子显得又粗又长,何况还要从很远的山上拖下来,连推带拽,每次都累得满头大汗。这种时候行远唯一的期盼便是干完活后跳进水里去游泳了。

行远把这些小小的愿望都埋在了心底,越埋越深,直到它们全部消失不见,变成了某种空空的东西,然后那些空空的不可名状充满了现在的自己。

佛学院的寮房从来都是很多个学僧住在一间,在文偃寺养正班的时候,行远所在的小小寮房里一共住了七个小和尚,房间不大,里面除了上下铺的床和挂在墙上的会摇头的电扇,就只剩下几个大家共用的小柜子了,小柜子垒在一起,合起来却比一个成年人的衣柜还要小些,即使如此,房间也还是显得有些拥挤。文偃寺在南方,墙上的电扇又老又旧,没什么用,夏天很热的时候行远只能靠自己动手扇扇子来降温。除此之外,庙子坐落在郊区,被菜地、山林、湖泊环绕,蚊虫更是猖獗如猛虎,学院是允许他们点蚊香的,但跟电扇一样,蚊香也并没有什么用,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蚊虫叮咬是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的。

加拿大的生活也并不都是一帆风顺,纵然跟中国隔了半个地球和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过年的时候庙子里也还是很忙碌,法会不停佛事不断。不过伴随着新年祝福行远也收到了很多红包,他很开心自己能在节日的时候被人想起,这让他觉得自己终于有了些价值。行远把微信收到的红包都截图晒了出来,发在了朋友圈。他的朋友圈也看起来很开心,截图里都是几十块和一两百的红包,红红的一片,洋溢着节日的喜气。

行远有些怕黑,小时候在养正班他曾被任命为自己寮房的宿舍长。他利用手里小小的权力,选择了睡觉时房间不熄灯——当然,事情败露后行远被班主任狠狠地批判了一通。

可行远的朋友圈比行远本人要开心太多了,看着自己朋友圈里那个充实又幸福的人,行远竟隐隐地有些嫉妒了起来。

加拿大庙子里的常住僧人很少,居住条件自然也比行远在佛学院的时候好了很多,如果愿意的话,每个人都可以选择自己一个人住单间。但行远还是选择了和另外两个朋友一起住,他觉得自己可能会不习惯一个人住,反正房间总是很大的。

过完年,最繁忙的时间暂时也就过去了,庙子里的大家开始轮流放假回国探亲。之所以轮流放假是因为庙子里的常住数量还是太少了,哪怕只是同时走开两个都会立刻显得空旷起来。

看行远他们几个年纪不大又没什么机会出门去玩,就总是会有人在拜访寺院时顺便给行远和其他人带些零食,哪怕只是午休时顺便从马路对面的星巴克买两杯咖啡过来。就这样,楼下的冰箱里永远塞满了各式各样的食物,饿了的话只要打开冰箱就总能找到合适的东西来填肚子,有些甚至直到过期都没法吃完,最后只得扔掉,很可惜。

看着朋友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地开始去游山玩水,行远自己也开始想要放假了。但他胆怯于当面向大和尚提出要求,只能在干活的时候旁敲侧击地传达出自己的愿望,大和尚没有反应,一旁的理事却听出了行远的弦外之音,呛声道:“你无父无母的,放假回国了能去哪里呢?不如好好地在这里待着吧!”

到加拿大以后,行远经常会收到很多零食,当然,不是生菜——事实上自从来到加拿大,行远一直都没有见过生菜——是真的零食,有各种各样的水果、曲奇、冰激凌、巧克力、饼干。加拿大的居士不像国内那么多,庙子里很少会变得熙熙攘攘,经常显得有些冷清,行远却觉得这里更有人情味一些,最起码,在这里,他能在别人的眼中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行远默然,埋下头一声不响地把房间仔仔细细地收拾了一遍就离开了。

收获时,行远会拿着跟自己的身形比起来显得无比巨大的洗脸盆去厨房的大锅炉里打满满的开水,拿回寮房后和小伙伴们一起把生菜泡在里面吃——当然,吃之前是一定要洗过的。开水泡生菜,行远觉得它们尝起来既不好吃也不难吃,就只是生菜的味道而已。

他知道理事说得没错,即使那句话像是长了刺一般扎得人生疼,他却连反驳的立场都没有;他知道加拿大庙子里很缺人手,尤其是出家人,所以越少人离开越好;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自己从出生开始就一直在逃离,这个世界这么大,能去到的地方那么多,却没有他能够回去的地方。

寺庙里的东西都属常住物,行远他们地里的生菜自然也属于庙子里的大众,等长成后是要送去大寮的厨房的,但若自己稍微摘下一两片叶子来当零食吃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对文偃寺的小和尚来说,即使只能吃到额外的生菜叶子,也可以算是难得的加餐了。

心里难受得狠了,行远便会一个人跑去坐在地藏殿门口,然后默默地开始哭泣,空旷的殿堂里烛光忽明忽暗,夜幕上的星辰也在遥相呼应一般开始闪烁。行远不知道要跟谁去说话才好,没有人会听到,也不会有人愿意去听吧,那些翻涌的心绪咕噜噜地沸腾着,把自己蒸发到了虚空里。

行远和悟强两人合作,一起负责了一小块耕地,只有六垄。文偃寺有人专门负责种植菜苗,小孩子会去借来然后放在自己的地里把它们种大。行远和悟强商量了一番,然后便一起去借了些生菜苗。像之前种玉米的时候一样,行远依然不辞辛劳地给菜地施着肥,不过这次更加细心了些,控制好了浇粪次数和分量,但憋着尿去菜地里撒的习惯依然持续着,行远和悟强甚至还经常比赛谁的尿可以灌溉到更多的菜苗。他们引入了小小的竞争,让施肥这件事变得更加有趣了起来,至于比赛的胜负反倒没有人去在意了。所幸菩萨保佑,这一次,行远和悟强地里的生菜苗一路长势喜人,成了整片菜地里最大最正宗的生菜。

浮生若梦。

第二次的时候行远选择了种植生菜,这是他和另外一个小伙伴共同商议的结果。小伙伴名叫悟强,悟强加入养正班的时间比行远还要更晚一些,他年纪不大,人也有些害羞,第一天进入班级的时候看起来甚至有些茫然。刚来的小和尚自然是没什么朋友的,第一天晚上的时候,悟强被安排住在了行远所在的寮房,行远和悟强就这样结识了彼此——小孩子之间只要是互相说过话就可以产生友情了,更何况是住在一间宿舍里。

行远记得自己在庙子的某处看到过这四个大字,看起来苍劲有力。若梦,像是梦一样。但也只是很像而已,很像,行远没有办法在生活变成噩梦的时候随时醒来然后大松一口气,这不是梦,他没有办法醒来。

种地虽然很累,但行远乐此不疲。播种和收获的循环让行远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自己能掌控些什么了,这种力量让他莫名地生出了不少安全感。

夹着很多照片的相册也被行远塞在书包里随身带来了加拿大。行远很珍惜它们,自己已经没有亲人了,那些照片是他仅剩的东西,即使对照片里的人早就没了印象,行远还是会不时地把照片翻出来看一看,可照片太单薄了,它们填不满行远十几年独自一人的生活。

事实上行远一直都不清楚自己的玉米长不大的原因,就像生活里发生的很多事情一样,行远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会发生,不过他已经学会不去太过在意了,反正在绝大部分的时候行远也没有办法去控制它们的发生与否,比如出生在哪里,比如有没有父母,比如要怎么长大,比如要不要出家,又比如能不能去上学。

行远有时候会忍不住去想,若是选择不保存这些照片自己会不会变得更开心一些,每次看到它们,每次看到他们,都像是对自己已经失去的东西的又一次提醒。

可结果不尽如人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行远对玉米地视如己出的溺爱导致施肥过度,行远的玉米并没有长开,它们比周围的玉米都矮了很多,大概只有其他同学的玉米一半高,收获的时候也只结了几颗很小的玉米粒。很显然,第一次的种植,失败了。

照片里记录的人和事行远自己其实也想不太起来了,只有一点浅浅的印象。那些在记忆深处闪过的模糊的影子,是自己的过去,是过早的离别,是自己抓不住的东西,是自己一直想要的温暖,是自己一直想对着倾诉的对象。

行远很重视自己的玉米地,它让行远有了一种自己也可以创造些什么出来的使命感,播好种后的每个下午和课间他都会跑去地里浇水施肥。肥料的来源就是佛学院的化粪池,行远会去库房取个扁担,再挑上两个桶,用大木勺子把粪池里的肥料舀进桶里,然后再扛去自己的地里,每个小坑都仔细地浇上一点,然后在心里盼着玉米们赶快发芽。那段时间里,在课间休息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的时候,行远连尿都会憋着等到跑去地里再撒,他在竭尽所能地对自己的玉米地负责。

上小学前经常被姑姑通宵关在地下室,地下室没有床,行远就直接窝在地上睡,早上的时候大人会给他扔个馒头下来,行远不会去吃那个馒头,并不是在赌气,而是要等到馒头变硬的时候,拿着它去砸地下室的玻璃门。

“先看一下别人怎么挖”这个念头甚至都没有从脑海中闪过,行远就自信地埋头自己挖了起来。直到注意到别人全部都挖完而自己的进度还没有过半时,行远才开始怀疑是不是有哪里出了问题,一抬头,行远才发现自己挖出的坑比小伙伴们的大出了许多倍,别人的坑小巧玲珑,只有拳头大小,正合适埋小小的玉米粒,而行远自己的坑,则无论是形状还是大小,都非常接近茅厕里的蹲坑。这当然引来了小伙伴们的哄笑,他们纷纷蹲在行远挖出的巨坑上,做出努力拉屎的动作,引得行远自己也跟着大声笑了起来。一群个子比长成的玉米还要低的小和尚就这样在玉米地里全部笑得前仰后合。

“我想逃出去。”手里紧握着变硬的馒头,行远记得自己是这样想的。

播种的第一步很简单,每人拿好领到的玉米粒,然后在地里挖好坑再把它们挨个埋进去就好。说来有些窘迫,行远不像城市里的孩子见过世面,也不像生长在农村的孩子熟知农活,说到挖坑,从出生就是自己一个人长大的行远唯一熟知的坑只有茅厕的蹲坑,他并不知道播种的坑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砸不开,那扇关住自己的门在馒头的撞击下纹丝不动。世界这么大,可即使只是一间小小的地下室也让行远无能为力。

第一次种菜时,班里每人只分到了一竖垄的地,说是先练练手。没了水果这个选项,所有人都像行远一样失去了种植目标,最后只得在班主任法师的倡议下统一选择了种玉米。

想逃出去。

但是还没开始种,行远就被同学告知种这些水果是不行的。倒也不是学院不让种水果,而是因为种了也白种:寺院的土地很大,并不是全部都有围墙环绕,尤其是耕地,毗邻外道,有些还跟公路接壤,若真是种了西瓜之类的水果,等不到行远自己收获,它们就会被路过的行人摘走了。

在姑姑家挨打的时候想逃出去,被关在地下室的时候想逃出去,被奶奶丢下的时候想逃出去,在庙子里离师父远远的时候想逃出去,在佛学院无所事事的时候想逃出去。

养正班的第一个学期,佛学院会分给每个学僧一小块耕地,也会提供很多种菜苗让他们自己选择,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行远的第一个念头是去种些自己爱吃的水果,哈密瓜或是西瓜,甜瓜也行——它们甜甜的,都很好吃。

想逃出去。

在养正班,行远他们把下地干活叫作上劳动课,季节一到,一群小孩子的日常生活就变成了上午上课下午插秧。除了插秧还有拔秧,忙碌起来甚至会一整天都只干活不上课。大家都挽起裤腿撸起袖子蹚在泥泞的水田里体验着农禅,至于忙碌的季节是不是在夏天,行远已经不记得了。

从一个地方逃到另一个地方去,然后继续逃。

佛学院既遵循佛教的丛林制度,又模仿着社会学校的教育形式,设立了班级,配备了教师,甚至还划分了预科、本科、研究生之类的等级,在每学期期末还有考试,毕业时也会在名义上要求学僧们写一篇说得过去的论文。就这样,佛学院把每天的早晚殿、过堂、诵戒、佛事和形似社会学校的上课下课糅杂在了一起。除此之外,文偃寺还是少有的把主张“一日不做一日不食”的“农禅并重”落在实处的寺院,这项政策具体落实到佛学院的学僧身上,就是让他们插秧种地。

可是行远经常觉得,面对越来越大的世界,自己手里拿着的,一直都只是一块放硬的馒头而已。

慢慢地,就连行远自己都不再去倾听自己的声音了。

后记~

可文偃寺里有那么多的小和尚,行远只不过是其中毫不起眼的一个而已,游客们只会在路过时瞥一眼,然后感慨真是好可爱啊,班主任被一群小孩子搞得焦头烂额更是不可能会有心力去特意关照其中的一个,师父不论是身心都离自己很遥远,姑姑可能正在庆幸她终于摆脱了自己,奶奶把他送出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没有人会去认真倾听行远的想法,而连十岁都不到的行远也还没有能力去实现自己的愿望。行远只能对着自己许愿,然后——如果运气好的话——可以忘掉它们,从此再不去想。

除了大和尚之外,行远就是加拿大的庙子里出家时间最长的人了,但因为他的年纪最小,我还是喜欢叫他小行远。

文偃寺不好吗?也不是的,若没有文偃寺,行远他们这些小和尚就连能去的地方都不会有了,在这一点上,行远知道自己是要感恩的,对他来说,文偃寺的佛学院已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好的选择。

行远的存在感很薄弱,在国内时他曾跟我在同一个寺院住了有将近一年的时间——就住在我隔壁,我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他。

从很久以前开始,行远就一直想去上学——当然,并不是上佛学院。行远很希望自己可以去感受外面的学校的氛围,外面的学校也许会很大,同年级的同学也会很多,太多了以至于一个年级会被分成很多个班,有不同的课程和不同的老师,体育课可以和相熟的同学打作一团,可以在不喜欢的数学课上睡觉,可以在听不懂的化学课上打哈欠,课余也许还会有很多的活动,听说还可以参加学生们因为兴趣而自发成立的各种社团,如果放学还能有人来接自己回家那就更好了。

事实上甚至刚到加拿大遇到行远时,我都没有分出太多的注意力给他。一下飞机,我就被国师拉去三号——他们把大和尚住的地方叫作三号——给大和尚打招呼了,连续二十多个小时的经济舱坐起来如渡天劫,大和尚还留我在三号吃了顿消夜才放我去睡觉,行远是大和尚的侍者,自然也是在一起吃的——事实上,消夜的材料都是行远准备的,聊天时喝的茶也是行远泡的。

养正班里的小和尚起码要长大到十四岁左右才可以去上佛学院的预科班。行远在养正班一共待了六年,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六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如果那样的日子也可以算作童年的话,那六年就是自己的童年了。

行远很安静,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干活,或是坐在一边吃饭,我甚至不记得那天晚上我是否有跟他说过话,很可能连眼神接触都没有过——长时的飞行加上十二个小时的时差,我实在是太累了,而行远又实在是太安静了。

在寺庙外面的学校里,那些小孩子经常会很喜欢自己的老师,会说班主任像是爸爸妈妈一样在照顾自己,这让行远有些羡慕,他在养正班的时候班里换过很多位班主任,以至于行远都没法准确地叫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更别说会觉得哪一任好相处了,他连班主任究竟“换届”了多少次都记不清。

行远这个名字听起来很老成,像是一个大和尚,还有些老谋深算的感觉,所以初见行远时我有些惊讶,行远他看起来年纪小小的,只是一个大孩子而已。

养正班里充斥着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小和尚,都是很小的孩子,不同的身世、不同的背景、不同的性格,就连年纪也不尽相同。一整班的小和尚,听起来可能感觉很可爱,但若是实际负责起来,混乱的状况可能会让人忍不住想把他们都按进地里。

虽然没有交流,但那晚开始我总算对行远这个人有了些印象。

小孩子新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刚开始总是会有些格格不入,显得不太合群,但也正因为是小孩子,头脑单纯又简单,只要跟其他小孩子在一起混一混、玩闹玩闹,一切就都会好了。至于学习,只要一直跟着上课也就可以了,小时候的行远十分喜欢学习,他总是能充满热情地把自己扔进书本里,背东西也特别快——当然,不快也不行,背不会是要挨打的。

“原来行远这么年轻啊。”我想。

除了佛教语文,养正班的课程还包括佛教基础,再背些《论语》《孟子》之类四书五经的东西,还有基础的数学知识。

世界这么大,世界又这么小。在加拿大期间行远就住在我对门的房间,在国内从来没有见过面的我们在加拿大遇到了。

行远所在的班叫作养正班,取自“童蒙养正”。文偃寺会把年纪太小还上不了佛学院预科班的小孩子通通都扔进养正班,同一个班级里,最小的五六岁,最大的十五六岁,也不管新来的学僧能不能跟上进度,都是扔进班里直接就开始上课。这让行远在刚进班的时候感觉自己什么都学不会,毕竟养正班已经开学一段时间了,对行远来说一切都是从中间开始的,再加上略为晦涩的佛学词语和知识对小孩子来说也实在是有些过于高深,行远学起来很是吃力。

印象中第一次跟行远说话是在我住下的几天以后了。还在倒时差的我无所事事,每天就是随时睡觉然后随时醒来,吃饭和去楼下的冰箱找消夜,发呆或是戴着耳机发呆,看夜空和感叹加拿大夏天里的白天可真长啊。

一到佛学院行远就开始上课了,行远还记得他参加的第一节课是佛教语文,讲台上站着一个老头子,教室不大,里面三三两两地坐着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和尚,感觉也不是很拥挤。

然后就到了每月大和尚召集庙子里常住开会的时候。加拿大庙子里的僧人数量两只手就数得过来,说是开会,其实更像是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虽然我自觉至多也就能算是个趁着学校放寒假来庙参学游玩的客人,但也还是担心要是开会不出现的话会不会显得有些不给大和尚面子,便跟着朋友一起去出席了。

埋起来的感情那么多,可行远还是觉得自己空空的。

会上小行远就坐在我旁边。

刚去文偃寺的时候自己怀着的是什么样的心情,行远已经忘记了,可能也没什么特别的心情,行远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适应了不停地更换生活的地方,他早就学会如何把面对新环境时产生的不安感深深地埋起来,行远让那些蛰伏起来的不安变得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看着他笑了笑,他也看着我笑了下,然后行远卸下了在台湾参加法会时的纪念品黄色塑料手环——看起来像是一个普通的运动手环——递到了我手上,他调皮地“嘿嘿”笑了一下。

后来教务长跟行远开玩笑说,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感觉他还在吃奶。行远觉得那可能不是玩笑,刚去上学的时候自己的年纪确实也还很小,那时的行远即使是放在文偃寺的小和尚堆里,跟周围的人比起来也还是显得瘦小许多。

“结个缘,这样你就能记住我了。”他笑着说,笑起来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少年一样。

从那之后师父便真的再也没有来佛学院探望过行远。

然后我就记住了他。

去文偃寺报到是师父唯一一次亲自送行远出门。除了师父,还有一个叫作魏春的居士,他们开了一辆可以坐下四个人的小轿车,一路从山东开到了广东。行远的师父跟佛学院的教务长是同学,第一天,师父带着行远去跟教务长打了声招呼,说请同学代为照看行远,就算是把他托付过去了。

毕竟曾经一起在同一个庙子住过一段时间,就算彼此没见过面,共同话题也还是有很多,在加拿大的时间一久,我跟行远也就渐渐熟络了起来。

文偃寺的佛学院是唯一还在收留小孩的佛学院。行远出家后并没有在庙子里常住太久——事实上他自己也不记得到底住了有多久,师父就把他送去文偃寺了,小孩子总是需要上学的。

知道行远从小就出家还是因为看到了他小时候的照片。行远小时候特别可爱,是那种让人想捂着胸口在地上嗷嗷打滚的可爱,并不是说现在的行远不可爱,如果可爱的满分是十分的话,长大后的行远可以到九分,而小时候的行远,大概就有9.8532875721分。

行远很不喜欢这些,甚至可以说是厌恶。被摸脑袋、被掐耳朵都让他觉得很反感,可爱又有什么用,可爱就等于会被爱吗?

水陆结束后,在大家一起出去玩的时候,行远随身带着的相册被同行的居士翻了出来,行远看着上面写着爸爸妈妈名字的照片,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行远在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去佛学院读书了,太小了,会被大一些的孩子欺负;太小了,会被来参加禅修活动的居士和大学生摸着脑袋说“好可爱啊”;太小了,甚至会被人当作寺院的吉祥物来对待。

他说话的时候我站在围住他的人群外,远远地听到了。似乎是不知道该望向哪里比较好,行远的目光游离了一下,一触到照片就迅速地转开了眼睛,如此反复了几次后他干脆侧过头盯着旁边的地面。

可行远自己觉得这一点都不可爱,他不知道一个错别字究竟可爱在哪里。行远的知识几乎全部都来源于佛学院,“伽”是他最早记住的发这个音的字,对其他人来说“茄”可能更常见一些,但在庙子里长大的行远却对“伽”更熟悉,他不假思索地写了下来,不想却惹来众人哄笑,这让行远不由得尴尬了起来,然后尴尬演变成了窘迫。

“我不认识他们。”行远说。

众人见字,纷纷忍俊不禁起来,开始笑着传阅行远写的字,不时发出“真可爱啊”的惊叹。

你见过小孩子赌气吗?因为喜欢的玩具被家长送给了别的小朋友所以很不开心,但是大人们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心情,只是笑嘻嘻地像往常一样逗他玩,但是他不笑了,可是大人们还是没有注意到他在生气,于是他就干脆连晚饭也不吃了,家长问他为什么不吃,是不是不高兴?

点菜时行远把“茄子”写成了“伽子”——“伽”和“茄”的发音是一样的,只不过跟“茄”比起来,“伽”字在佛教里更常用而已,比如《瑜伽焰口》,比如“伽蓝”。

“不是,我不饿。”生闷气的小孩子这样回答。

在店里点菜的时候,只要对照着菜单把想吃的东西写在便签上然后交给店员就好,一张便签经常在大家手里传来传去,好让每人都可以在上面写下自己想吃的菜。

其实他很不高兴,其实不吃饭很饿,其实他很想把玩具要回来,他这样说是在赌气,他很希望大人们能够察觉到他的心情,但是又很赌气地不想直接说出来,于是大人们也就真的没有深究他不吃饭的原因。小孩子丢掉了玩具,还没有吃晚饭,变得更加难过了。

庙子里的斋堂说不上难吃,事实上,跟行远所了解到的国内的斋堂比起来,这里的饭菜绝对可以称得上一句可口了。但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白米饭豆腐汤和水煮青菜,时间久了还是会给人带来厌倦感,何况它们的味道还很寡淡。于是,在闲暇时和庙子里的朋友再加上偶尔会来帮忙的义工们一起去湘菜馆吃顿饭就成了行远生活里难得的享受——店里的手撕包菜和酸豆角真的很好吃。

行远说“我不认识他们”的时候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是这样。

离加拿大的庙子不远就有一家中国菜馆,出了寺院左转,再步行不到二十分钟就能到。那里是社区中心,坐落着体育场、商店、超市、各国风情的餐馆以及一座图书馆,但能吃到中国菜的地方就只有这么一家,湖南风味,味道很足,几乎没有不辣的菜,所幸行远正好也很喜欢吃辣椒。最棒的是,由于是华人开的店,在里面工作的店员也几乎都是华人,连菜单上面都是中文最显眼,去吃饭并不需要任何的英语交流,这让行远觉得很方便。

我离行远有些远,但不知为何,远远地看着被人群围住的行远,我竟隐隐觉得难过了起来。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或者说什么,就只是远远地看着。“真可爱呀”的惊叹不时地从翻着相册的人群中传出,我不知道那时在人群中间的行远怀着的到底是怎样的心情,也许是孤独,也许是愤怒,也许是悲伤,也许恐惧、愤怒、平静、疏离,又或许这些都有,我甚至觉得连像这样揣测他的心境都是一种不礼貌。

后来行远被送去佛学院时,师父也会偶尔给他打些学费或者零花钱,算不上多,但对当时的行远来说却称得上是巨款了。但师父给得越多,行远越是觉得难过和愧疚,他觉得自己无力回馈这份恩情,况且,纵然生活从来算不上富足,他真正想要的应该也不是这些钱财吧。

我就只是远远地站着,然后走开了。

每当师父在外人面前夸自己会背经的时候,行远都会变得很紧张。一提到那些经书,行远就觉得自己又被锁起来了,何况他也真的已经不再会背了,这让他不由得心虚了起来,心虚又演变成害怕。好在师父夸赞之后也从来没有让行远当场表演背诵,不然下不来台的可能就不止行远一个人了。

行远很不引人注目,很安静,存在感不强,却又很活泼,爱笑,笑起来像是个少年,很可爱,有时候还有些黏人,有时候却也会变得很闷,离所有人都远远的。

师父说行远会背,但其实行远也已经不再会了。在庙子里行远并不会被人锁在屋里逼迫着诵经,而那两部经书在平时又很少会被用到,在寺院里成天上蹿下跳,印象再深刻的字句也都慢慢地被行远遗忘了,但奇怪的是,跟那些经典连接在一起的其他记忆却愈发地清晰了起来。

感冒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房间蒙着被子不出来,我进去看他,摸了下他的额头,说你脑袋好烫。行远有些没好气地回道那是因为你的手太凉了,然后顿了下,语气缓和了下来,补充说别把你也传染了,就又把脑袋蒙回了被子里不说话了。

行远过目不忘的其实就只有《地藏经》和《无量寿经》而已,而且也并不是过目不忘,只是因为被锁在姑姑家的佛堂里诵念了太多太多遍,时日久了,那些行远并不知道含义的字句就被深深地刻进了脑海里。

因为是客人,我在加拿大的庙子里很自由,早殿就只因为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去参加过一次。跟我不同,行远他们作为常住,早晚殿几乎是堂堂都要参加的。

师父很喜欢在客人面前称赞行远,说这是我的小徒弟,说将来要让他继承我的衣钵,说行远很聪明,甚至说行远背经书可以过目不忘。

因为在外面上学,太久没上过殿的我连早晚功课都已经遗忘得差不多了,甚至连《楞严咒》都已经完全背不通顺了。

其实行远经常悄悄地希望师父能坐下来跟自己聊聊天,要是再能谈谈心就更好了,比如问问自己将来长大想做什么,比如关心一下他最近过得怎么样,是不是吃得惯。行远倒也不是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更不是吃不惯庙里的斋堂,他就只是想要被询问一下而已,哪怕只是拉拉家常也好。彼时师父是行远生活中唯一的依靠,行远却不知道要怎么去接近他,只能在心里悄悄地渴望着自己从来都没有得到过的关心,期待着会被爱护。但这样的渴望也让行远生出了些许愧疚感,师父供给着他的衣食住行,给了他一个遮风避雨的屋顶,让他可以活下去,让他可以长大,于他而言已是大恩,自己若还要奢求其他,是不是就有些太过贪心了?

行远闻言,略带苦涩地笑了下,说那个忘掉也无所谓的。可能对行远来说,自己的生日、父母的样子、家乡的位置,这些才是忘掉了有所谓的事情吧,可是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跟仅存的家人也完全脱离了关系,这让行远感觉莫名地轻松了许多,何况跟之前的日子比起来,行远觉得自己在庙子里还是很好的。小孩子在庙子里也干不了什么活,就只是每天跟着上殿下殿,无拘无束,行远就一直在各个殿堂里蹦蹦跳跳的,显得自由自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就在寺院里长大,行远跟其他人很不一样——即使是跟其他僧人比起来也很不一样。他用来表达感叹和惊讶的词就真的是“阿弥陀佛”这四个字,被人突然从后面拍了下肩膀他会条件反射般地大叫一声“阿弥陀佛”,看到摄人心魄的景色他会望着远方不由得感慨一句“阿弥陀佛”,叹气的时候会顺口讲一句“阿弥陀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的时候出口的也总是那四个字——阿弥陀佛。

出家那天之后,奶奶便再也没有来见过行远了。

屋子楼下门口的佛像处经常会有人摆放一些水果和零食,行远路过时偶尔会抓起一颗糖,见我看着他,佯装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嘻嘻笑着说菩萨同意了!喊一句“阿弥陀佛”,然后剥开糖果一口吃掉。

出家的时候他应该已经七岁了——也可能是八岁,行远总是记不清楚自己的年龄。出家那天寺院里的师父们给行远录了张碟片,还拍了张照片,照片里的行远小小的,穿上宽大的僧服后显得更小了。行远把光碟和照片都存放进了自己的相册里,在很多年里都一直随身携带着。

在加拿大打完水陆后,趁着下午没事,我经常会拉着国师一起去看场电影——几乎每次也都会叫上小行远。

说是回到山东,但实际上行远是出生在东北的,只是出生以后行远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了——东北已经没有他的亲人了。

我出门总是喜欢背上书包,经常什么也不装,但就是习惯性地背上。去看电影的时候我自然也是背着的,但仿佛是怕羸弱的我被空书包的重量压垮,只要一走出庙门,行远就会抢过我的书包默默地自己背上,抢都抢不回来。

找不到合适的寺院,奶奶便带着行远回到山东,在一所女众的寺院里住了很久,才终于又有人介绍行远去出家。

这总让我感觉行远他觉得自己不重要。

Want是动词,意思是想要;Wanted是被需要,被通缉,形容词;Unwanted,形容词,意思是不被需要的,被讨厌的,没人想要的。

跟着大和尚外出去洒净的时候,我和行远一起在门外寻找适合做法事用的树枝,我不知道松树枝上原来是有刺的,把手握上去一使劲,虽然成功地折了一枝形状合适的下来,手指却也被戳破了,所幸都是小刺,倒也不是很疼。行远见状,拿过树枝,也顾不上扎手,细心地把上面的小刺都剥了下来,一边剥一边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说扎扎我们这些小和尚就好了,可别扎到大和尚。

Unwanted,是行远来到加拿大以后学到的一个单词。

行远说起自己师父的名字的时候一定会加上“上下”二字,即使是私下闲聊也不例外。佛教里为了表达对某僧人的尊敬,会在名字前加上“上下”,像是“上某下某”这样,询问对方姓名的时候也会用“请问法师上下怎么称呼”这样的句式。但一般来说都是当面或者书写或是在公共的正式场合才会使用,像是一种古老的礼节。我不知道大部分人在私下里会不会使用这个句式——我的朋友并不是很多,我个人是不大爱用的,毕竟这样的礼貌往往会让人生出些距离感。但是行远会用,即使只有我在跟他聊天,一边聊天一边吃零食,他还是会用“上下”,显得跟被提到名字的那个人远远的。

奶奶带着行远去了很多的地方、很多的寺院,却一直没有庙子愿意收留他。有一次听说五台山有地方可以收小和尚,奶奶便带着行远急忙赶了过去,结果却扑了一场空,奶奶在离开的时候身边依然带着行远。“奶奶一定很希望自己能早点独立吧。”行远想。

行远经常来房间找我和国师玩,有时候是聊聊天,有时候就只是单纯地在屋里坐着而已,毕竟人一多就显得热闹些。而我每次拉行远出去找吃的、散步、看电影或者做其他什么活动的时候,他总是说随时奉陪,仿佛自己永远有空一样,有时回应得晚了还会生怕自己被甩掉一样地飞速奔来,看我们还在,然后如释重负地开始气喘吁吁地笑。

对行远来说,生活就像是一艘没有桨的船,选择和改变的力量是一种奢望,自己甚至连该去信仰什么都已经提前被人决定好了。

在街上的时候行远总是有着掩盖不住的好奇心,在炎热的夏天看到西装革履的上班族外国人,他都会惊奇地说,我以前一直以为这样的人只有在广告里才能看到。

他只知道这样可以让自己的生活继续过下去。

在外面餐馆吃饭点菜时行远也总是顺着别人,很少说话,只有很偶尔的时候才会直白地表达自己想吃什么。

自己可能确实是这么回答了吧,但事实上行远已经完全想不起来当初究竟回答了些什么,何况以当时的年纪,他也根本不可能了解自己面临的到底是什么选择,也不可能知道这个选择对他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一个人去社区图书馆的时候会想着回去顺道给行远带些吃的——我记得他很喜欢吃隔壁中餐馆的酸豆角。在得知我准备去买饭之后,行远并没有给我把食物带回去的机会——他自己跑过来了。

后来大人们都说是行远自愿要出家的,因为当被问到想不想出家的时候,刚刚上小学的行远回答说:“想。”

国外的电影自然都是没有字幕的,我是无所谓,但小行远是听不太懂的,纵然如此,出去看电影时他依然是随叫随到。我的英语水平也还做不到在不影响影院其他人的情况下全程做精准的同声传译,便只好尽力阶段性地总结关键剧情和对话,然后小声翻译给他听。

如果真的可以跟过去的自己对话的话,行远想要像个大人一样站在从前的自己面前,越挺拔越好,然后用坚定的语气告诉自己:“没关系,你会长大的。”语气越坚定越好。

也不知道行远看得开心不开心,我希望他能看得开心些。

即使充满了各种不可名状的心绪,行远还是觉得自己心里空空的。

行远平时坐起来的时候很喜欢盘腿,像是一个老禅和子,但我一直都没注意过,直到一起去看电影时——我真的很喜欢看电影——才发现他在影院的座位上也是盘着腿坐的。

可是,他能因为这个去责怪以前的自己吗?那时候的自己又弱小又无力,即使现在的行远可以跟过去的自己对话,没有上过学这个遗憾也不是语重心长地说一句“要好好读书啊”就能弥补的。行远觉得自己真是太无力了,从出生起就伴随着他的无力感一直到现在也挥之不去,胸腔里堆满了躁郁,可行远就连该去厌恶谁都不知道。

文偃寺除了耕种,另一个很重要的传统就是坐香,也就是打坐,禅堂里的常住师父们即使在平时都是一天坐六支香,学僧的话每天是早中晚各一支香。一天三支香,一支香大概是一个小时——听起来没什么大不了,但若再配合上每天的早晚殿、过堂行堂、上课、劳作种地,几乎就占据了一天之中所有醒着的时间了。何况就我个人的感觉来说一天三支香真的是非常多了。

行远觉得让他烦躁的人可能就是自己——从来没有机会去正常地上学的自己。

坐香对腿上功夫的要求特别高,文偃寺又对坐香的要求特别高,很多从文偃寺出来的僧人的共同点之一就是从不驼背、坐得笔直、不用手的帮助直接就可以双盘。

行远烦躁的来源不是老师,老师只是一个志愿来给他们上课的老好人而已,所以在课堂上行远都会克制很多,起码不会朝着老师发火。行远也不是受不了一起上课的其他人,他们看起来都学得很起劲,行远自然不会因为他们以前上过学有过英语基础就心生厌恶。

但看到行远连在影院都盘腿坐,我还是吃了一惊。见我愣住,行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说自己这么坐习惯了,然后把腿放了下来。

刚来加拿大时,行远连英文的ABCD都不知道,发音记不住,单词读不准,他从来就没有学过任何英语。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单词要这样发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发这个音,他觉得自己错过了开始,现在没有办法从中间去学习一个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东西了。

《招魂2》的定位是恐怖片,但奈何评分异常地高,纵然胆小,我还是按捺不住去看的心情。一个人看可能还是会害怕,怎么办?拉上小行远一起。

即使是跟只有一点点英语基础的朋友在一起上课,行远也会感受到巨大的压力。纵然同处一室,他也总是觉得自己跟其他人不在一个世界里,行远感觉自己和他人之间被一些看不见的东西隔开了,他跟其他人不一样,行远是自己一个人的团体。

行远先是说自己随时奉陪,但听我说是个恐怖片后,还是先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表示没关系自己并不会害怕。

我没上过学。

行远说自己不怕,我也就信了。

不一样的,行远想,其他人都是上过学的,他们的英语再差,起码是上过学的。

电影很好看,恐怖气氛充足的同时本身也是一部相当优秀的电影。看完电影已经很晚了,夜色深沉,回到住处,走上楼梯就该互道晚安然后各自睡去了,行远的房间在我和国师的房间对面,隔着一个短短的楼道,廊灯已经熄了,过道里黑漆漆的。上楼后,行远站定了一会儿没有动,犹豫了一下,他扭过头说:“你们能看着我进了房间以后自己再回房间吗?”

但这样只会让行远觉得更加烦躁。

语气就像是一个怕黑的小孩。

这时课堂里的其他人往往都会回说“我们也听不懂啊”。

庙子里不让养宠物,一来是因为戒律,二来也是因为大和尚对猫狗过敏,行远就干脆在手机上养了只电子猫。除此之外,行远在闲下来的时候也经常会在手机上打些小游戏,比如《泡泡龙》,比如《连连看》,或者其他什么当下正火的手机网游。

烦躁溢于言表,心里淤积的情绪像是要爆炸一样,到了遇到谁都不会有好脾气的地步,但被人询问为何暴躁时,行远也只能用一句“我不会英语”来回答。

行远的手机上有一个自带的拼图游戏,很好玩,也颇有些难度,在没有网络信号的地铁上他会点开那个游戏,拼好过关后还会扬扬得意地笑。

英语课的老师是位印度裔的加拿大人,她不会讲中文,行远又完全不懂英语,纵使课堂内容简单,交流起来也依然是极度地困难。每次上英语课,行远都会抑制不住地烦躁——但是他觉得自己又不能不去上课,上课这种随众的活动,即使学不到什么东西,但只要不出席就算是罪过了。

那个夏天Pokémon GO(《精灵宝可梦 GO》)刚刚在加拿大开放下载,宣传铺天盖地,万人空巷,盛况空前,几乎所有人都开始走出家门、走上街头,盯着手机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捕捉小精灵。加拿大的人口密度不是很高,这款游戏却让郊区的街头巷陌都变得人山人海,就连坚决不在手机上打游戏的我也不能免俗地玩了起来——就为了凑个热闹。不知是不是因为行远的手机属于国行,无法打开Google Map(谷歌地图),游戏便无法运行,行远就只好凑在一边看着我玩。

因为他听不懂。

而我真的就只是为了凑个热闹而已,里面的小精灵除了皮卡丘之外我一个名字都叫不上来,小行远却能如数家珍,叫出名字的语气里还隐隐带着些兴奋,这个是小火龙,这个是水箭龟,这个是妙蛙种子,这个是紫电霸王龙,那个是狂暴柚子王,还有湖南大辣椒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有些名字是我瞎编的,我实在是记不得那些精灵叫什么了。

不像小时候,行远并不喜欢在加拿大上课,尤其是英语课,只要一进入课堂,行远整个人都会变得沉闷起来。

行远在文偃寺上养正班时,窝在被子里偷偷打过版本很老的《精灵宝可梦》,他记住了它们所有的名字,那些名字是行远童年里少有的闪光。

加拿大的庙子会在闲暇时安排行远他们在大殿隔壁上课,并不是丛林早晚课诵,而是像普通学校一样的教室授课。在没有佛事时,除开周末,行远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去上两个小时的课。周一是广东话,周二是英语,周三是武术,周四也是英语,周五是书法。老师都是志愿来上课的,经常换人,再加上庙子里不时就会举办一些少则三天多则两个月的大型活动,这让每天只有两小时的课也上得断断续续的。

我看到过行远小时候的照片,小小的照片里小小的行远笑得特别开心。小时候的开心是什么样呢?行远告诉我就是什么都不想,即使有不高兴的事情也很快就会忘掉了。

行远觉得自己还是很喜欢上学的,在学校里可以学到有趣的知识,最起码,在学校里他不会被锁住,他不喜欢放学回去,同学们放学后都是回家,可行远觉得自己回去的地方不能叫作家。学校很好玩,然而行远却连小学一年级都没来得及上完就被送去出家了。

然后行远又挠了挠脑袋,说那可能不是开心,是无知吧。

大人们告诉行远,诵经时遇到不认识的生字可以先记住在哪一页,等诵完了再去询问大人们。行远点着头说好——他也不能说不好。

那些被行远积攒起来的感情就像是小小的肥皂泡,它们悄悄地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可即便再大的肥皂泡,消失的时候也静悄悄的,只是微弱的“噗”一声,然后就不见了踪影,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一样。

即便如此,一个人坐在佛堂桌子前的行远也还是难免不老实,东看看西看看地走神,果然有一天被家中大人抓了个现行,从那时起,行远就开始跪着诵经了。害怕挨打,跪下去以后行远一直都不敢站起来,即使后来大人们不再看了,留在记忆里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还是让他一直跪在了那里。

我在加拿大度过了大半个夏天,离开的时候行远找机会悄悄塞给了我一个红包——我知道,佛教界的大家有事没事总是喜欢通过送红包来联络感情的。行远的红包皱巴巴的,几乎已经被揉成了一团,应该是在手里攥了很久很久,拿到它时我似乎都能感受到行远那并不是因为舍不得给,而是因为心里觉得一定要给,但又不确定什么时候该给出去,又怕交到我手里后我会觉得麻烦,于是就一直把红包攥在手里的犹豫的心情。

你知道,小孩子总是怀着玩心的,很难在诵经这样冗长又无趣的活动里保持长时间的专注。于是,为了确保行远能确实地把经书诵完,他在佛堂诵经的时候,大人们都会把房间的门从外面锁住。大人们也不会等在外面听,锁好门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他们把行远一个人锁在里面只是为了确保他不会跑出来而已,等觉得差不多该诵完经或是自己手头的事情忙完以后才会来打开门放行远出来。他们有时也会忘记行远还一个人被锁在佛堂里,经常到了很久以后才突然灵光一闪地想起来。

红包里面放的是一百加币,已经是日常能见到的最大的面额了。

这样强制性的早晚诵念,让这两部经典中的文字早早地就刻进了行远的脑海中。

回到墨尔本后,我把那个红包放在了我房间的书桌上,想着若是哪一天实在是揭不开锅了再去兑换成澳元来花。于是那个红包直到现在也还是在我的书桌上躺着,也依然是皱皱巴巴的样子。

姑姑和姑姑家里的人也信佛——起码他们自己是这样认为的。在行远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去学校之前,家里的大人都会让他早早地起来,就像是在寺院里上早殿一样早。在凌晨四点,把他关进佛堂,要求行远先诵一遍《无量寿经》,之后才放他出来去上学。到了下午五六点钟,学校放学,行远回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进佛堂去诵一遍《地藏经》。

还没到元旦,行远就提前给我发来了新年祝愿,他说“Happy New Year”,我回说“谢谢行远”,并加了很多感叹号。

在幼儿园住了一段时间后,行远就被早早送去上了小学。

农历新年的时候我趁着圣诞节和暑假结合的超长假期回了趟国,回到家庙里过了个年。家庙跟行远读过八年佛学院的文偃寺同属一脉,相隔也不远,所以经常也会有文偃寺的学僧前来游玩或者挂单,心抚就是其中一个。心抚来找我师兄喝茶时我就坐在旁边,他已经从文偃寺的佛学院毕业了,聊天时我提到行远,发现心抚居然还是小行远的同学,只不过年纪比行远大了很多,同在养正班的时候是属于可以被分类到大孩子的年纪。

除了《地藏经》,行远很熟悉的还有《无量寿经》。

世俗上来说,大部分小和尚的道路都是极其有限的。提到行远现在在加拿大时,心抚感慨说混得真好。

行远觉得这个职位还挺适合自己的,他自小就对经常要用到的《地藏菩萨本愿经》十分熟悉。

说起养正班,心抚则又微微摇了摇头,说佛学院最难挨的就是养正班了。

刚来到加拿大的时候,行远被分配去看管地藏殿,虽然庙子里其他要做的杂事不少,铲雪搬砖除草佛事,总有干不完的活,也总少不了行远的份,但行远名义上负责的地藏殿在平时却没什么要紧的事情,看殿基本上就是一个闲职。

跟我出家的小庙不一样,加拿大的庙子算是个少见的大丛林,经常会有很多佛事,很少会有像我在家庙时窝在寮房里晒着太阳,然后清闲到感觉自己要消失一般的时刻。

没有印象,没有记忆,行远甚至都没有办法去想念他们,即使是片刻的回忆他都不曾有过,要去想念什么呢?记忆深处那两个模糊的影子吗?影子又不会在放学的时候来接自己回家,看不清的东西只会让他在被锁进地下室时感到害怕。

可我觉得加拿大的佛事也并不能算充实,忙起来的时候昼夜不分,让人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念唱机器,不知道行远跟着大和尚忙前忙后的时候会不会稍微感受到一些自己的存在。

行远刚刚出生的时候妈妈就去世了,行远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因为什么而去世的,想不起来,也不敢去问。行远只知道自己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只剩下了爸爸,然后在行远长大到能记事之前,爸爸也不在了。所以,对于自己的父母,行远连一丁点的印象都没有留下。

行远给我的塑料手环我一直套在左手腕上,一开始只是懒得摘下来,可日子久了也变成了一种习惯。农历新年的时候行远收到了很多红包——我知道是因为他把它们都截图晒出来发在朋友圈了,有些数额很大,有些不是很大。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在出生时就几乎全部被切断的行远,现在在地球的另一端慢慢地构建起了新的生活。

可行远也知道爸爸和妈妈是永远都不可能来接自己的。

和我偶尔的颓废与矫情不同,行远是一个完全有资格对这个世界失望的人,可越来越多的时候行远看起来都会很开心,甚至还没心没肺的,我就不由得也跟着开心了起来。

行远希望爸爸妈妈能来把他接走,把他接回家。

我希望行远可以变得跟他看起来一样开心。

爸爸妈妈会打他吗?行远希望他们不会。因为在那些想象中,行远唯一实际体会的只有挨打——他知道挨打是什么样的,因为自己经常会挨打。行远不喜欢打他的人,他们不仅打他,还经常整晚整晚地把他关在地下室里。姑姑他们说打他是因为他不听话,可是行远连什么是“不听话”都不知道,他唯一能体会到的就只有身上的疼痛和深夜时一个人被锁在地下室的恐惧。

无常

行远经常会去想象自己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主要活动,会跟其他人的爸爸妈妈一样吗?会很高大吗,还是会稍微胖一些?会把他抱在怀里吗?会把他架在肩膀上吗?会在摔倒的时候把他扶起来吗?会在放学的时候来接他回家吗?

我朝国师

幼儿园是一个对行远来说永远都没有放学时间的地方,他住在幼儿园里,但这里不是家,也不会有人来接他回家。

就要

姑姑家开了所幼儿园,白天的时候行远就跟幼儿园里的其他小孩子一起玩,但更多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玩。一到放学的时间,其他小朋友纷纷被早就等在门口的家长们接走了,有爷爷奶奶,有姥姥姥爷,也有爸爸妈妈,有很多的人,有很多的爸爸妈妈,但是没有一个是来接行远的。

去北美の铁岭

奶奶信佛,算是个居士,但是奶奶养活不起行远。奶奶带着他在女众寺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后就把行远放在了他姑姑家,然后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奶奶都没有再出现过。

加拿大了

在记事之前行远就已经跟奶奶在一起生活了。奶奶信佛,从小就带着他一起吃素,行远记得自己从小到大唯一一次吃肉好像是吃一条鱼——什么鱼不记得了,好像后来还因为吃不惯给吐掉了。

无常啊

行远说的是实话,他觉得只是自己单方面地知道他们是谁的话并不能算作认识。行远知道右边这个人是妈妈,左边那个人是爸爸,行远知道他们叫什么,行远一直记得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不认识他们。

好好的一个国师

“我不认识他们。”他说。

行远先是一滞,又犹豫了一下,仿佛是在努力地回忆,又仿佛是在努力地避免回忆不受控制地涌上来。

说走就走了呢

Wonderland是一座久负盛名的游乐场,占地奇大,设施多样,从三百六十度旋转的过山车到自带加速的三百六十度旋转的过山车,一应俱全。在大家一起排队准备去坐船的时候,行远背包里装着的相册被同行人翻了出来。相册里有很多行远小时候的照片,六七岁时青涩的小和尚自然很是可爱,大家便哄然围成一团翻看了起来。又打开一页,里面夹着的是行远父母的照片,照片很老,有些褪色,还有些不是很明显的折痕。相册的画风突然从可爱的小和尚变成了两位表情严肃的中年人,众人便忍不住去询问行远照片上的这两个人究竟是谁。

[1]The past is our definition. We may strive with good reason to escape it,or to escape what is bad in it. But we will escape it only by adding something better to it.

庙子里刚刚打完一场水陆法会,大和尚也回中国访问去了,接连月余的忙碌日子终于过去,庙子里难得清闲,便有人提议大家一起去Wonderland(奇幻乐园)放松放松,一呼百应。

——Wendell Berry

自己今年好像已经十八岁了——也可能是十九岁,在加拿大的庙子里已经住了一年多,行远觉得自己适应得还不错。

我们是由自己的过去组成的。我们一边成长一边试图改变过去对我们所下的定义——或是摆脱其中不好的部分,但改变它的唯一方法是在其中加入更好的部分。

——Wendell Berry

——温德尔·贝瑞

The past is our definition. We may strive with good reason to escape it,or to escape what is bad in it. But we will escape it only by adding something better to i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