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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爱说话的世乡

寺院每年夏天的安居再加上冬季的禅七,被合称为“夏学冬参”。而禅七,简单地说就是无止境地坐香,也就是把醒着的时间全部用来在禅堂打坐。

(二)冬~

禅堂的规矩平时就极尽严苛,到了禅七更是升级换代。禅七起七,也就是开始时,作为传统规矩之一,大众须向大和尚告生死假,其内容严肃程度可以参考高考前的诚信宣誓,当真是庄严肃穆。

唯一留下的就是彼此的QQ号。是的,QQ号,世乡没有微信,我又性格别扭地从没有主动去要其他的联系方式,其结果就是安居结束后,腾讯QQ成了我跟世乡之间联系的唯一纽带。

“念佛是谁”“本来面目”这种话头禅虽深意俱足,但拴不住少年心性,坐在禅堂里,参着参着便不由得妄念纷飞,一不关照念头便会飞出禅堂在太平洋某小岛上漫游。禅七长达月余,又一坐就是一整天,像其他小和尚一样,我坐久了便会忍不住觉得好闲,解决方法就是调整到一个不显眼但又比较舒服的姿势,开始睡觉。

然后我们就互相道别了。

但与之相应,你敢睡就有人敢下香板砸。

和世乡结伴去了山下的邮局我才发现他这人居然连跟工作人员对话都会脸红,他自己辩解说,会这样是因为一直住在庙子里很少跟外界打交道,我则一边揶揄他一边帮他把东西寄了出去。

禅堂的传统规矩之一是无论跑香还是巡香,只能绕着禅堂中间的佛像顺时针移动,不能走回头路,同时,我也是一个睡眠极浅的人——这一点跟禅堂规矩看似没有什么关系,但一旦放到“在禅堂睡觉”的情境中,就变成了我巨大的优势。

也就是说,在解夏的前后几日,在中国邮政看到和尚的概率会比以往高出许多。

即使是在打盹的时候,我也能感受到扛着香板的巡香师父在慢慢接近,在他靠近到足以用香板打到我的距离之前,我就会恢复到正常的坐香姿态,这样巡香师父便也失去了朝我落香板的理由,而一旦他走过我的位置,我便立刻回归到了半梦半醒的打盹状态……我知道巡香师手里的香板一定早已饥渴难耐了,我这个死皮赖脸的样子,自己手里若是拿着香板的话肯定就不论青红皂白先打一顿再说了,但奈何禅堂规矩,巡香不能走回头路,而我自己手里也没有香板。

结夏安居结束那天叫作解夏,也是盂兰盆节,还叫僧自恣日,亦是佛欢喜日。聚集在一起的僧人到这个时候基本都会再次散开,云水的继续云水,他方来的依然回到自己的小庙。而在一个地方长住几个月后,大家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新囤积起来的新物件,于是,为了能轻装上路,去邮局把暂时用不到的行李寄走就成了一个不错的选择。

禅七持续时日颇长,即便嗜睡如我,睡到后面也实在是睡无可睡,连困意都提不起来了。

世乡是个很虔诚的人吗?我不知道。虽然几乎从不缺席,但他也很不喜欢每天的早晚殿,他经常也会显得很跳脱。他像我一样把常见的切口用在反讽上,但不会像我一样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而世乡告诉我,他出家后的前两个星期基本都在跟腿子较劲,顾不上打盹睡觉。

他这么说着,然后把手里把玩的树枝用力向远处抛了出去。虽然被扔出去的枝丫只落在了他面前两步远的地方,但他所说的话好像不止于南北。

众所周知,要摆出打坐这个姿势,首先是要把腿盘起来的。而盘腿的动作,有简单又随意而且基本没人在用的散盘,大概和大部分人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动作一样,盘腿时把两只脚都放在膝盖下面就可以;有单盘,又叫金刚坐或如意坐,只要不是保持很长时间就也不是很难,只要盘起来时把一条腿放在另一条腿上面即可;最难的,是双盘,也叫双跏趺坐,即盘腿时两只脚都放在腿面之上,一般人不要说坐一炷香,就是双盘五分钟也坚持不下来,当然,也有人甚至连双盘的姿势都做不出来。

“我是北方人啊。”世乡说,“这种事情难道不是一辈子的吗?”

我仗着自己还算年轻,四肢尚不僵硬,平时坐香时都用双盘,而一到禅七这种需要一坐一整天一直持续月余的场合,我就可耻地退缩了,像很多人一样,我会全程使用单盘,即使如此,时间一长腿子也还是会很难受。

“一个生在北方的南方人。”我如此评价道。

至于双盘,我试过一次双盘,把腿子盘上去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念头就只剩下了“好难受”“真的好难受”“腿子好疼”“嗷嗷嗷嗷嗷嗷真的好痛”“我的腿好像失去知觉了”“啊啊啊啊知觉回来了”“好难挨好难挨好难挨”。

世乡和我一样是北方人,说话却多多少少带了些南方口音,而事实上他住在南方庙子里的时间也确实长过待在北方家中的时间。

而勇者世乡,从来就没有考虑过双盘以外的其他任何选项。像所有人一样,他也不是生来就可以双盘坐得很舒服,初时,坚持双跏趺坐的代价就是下座的时候别人都跑完两个圈子了,他还在原地试图找回腿部的知觉。

寺院中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就像在西方国家询问他人具体年龄和收入是一种不礼貌一样,在庙子里如果见面就直接去问某个僧人为何出家也会让你显得十分唐突。关于为什么要出家,世乡他自己虽不避讳提及,我却也从没问过。我从没询问过世乡关于他的想法、他的愿望、他的立场。像我说的,我们从没有促膝长谈过,只是偶尔会聊聊闲天而已。

被问到为什么即使在禅七也不选择单盘时,就好像在跟一个不存在的人赌气一般,世乡如此说道:“单盘显然不符合我自虐的性格。”

我跟世乡并没有促膝长谈过,只是偶尔遇到了才会说上几句话,但以他平时跟人说话的频率推断,在整个安居期间我应该就算得上是跟他交谈最多的人了。

然后我就会想起在结夏安居时经常看到的,世乡一个人坐在台阶前、一个人站在殿堂里、一个人在空旷的大殿里拜佛的冷清的身影。

他大概是比我和其他人都要更虔诚吧,有时我会不由得这么想。

(三)冬夏~

对回笼觉的向往再加上心里的懒散,每次诵经和跪拜时我多少都有些跟不上节奏。世乡的位置离我很近,他一直都直挺挺的,看起来仿佛有着自己的节奏,只是那节奏恰好同别人一样罢了。

南北半球是冬夏颠倒的,来到墨尔本以后,我和世乡也依然会偶尔通过QQ彼此打个招呼,随便聊两句或者开几个小玩笑。

当然,世乡不去诵经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大概和我心甘情愿去诵经的次数一样多。

世乡身高比我矮两厘米,我经常会没话找话地把这个事情拿出来揶揄他,他就会很认真地告诉我,说自己最近每天都有去阁楼上的佛堂磕头,多磕几个说不定就会长个子了。

“累了,不想去。”他说。

问及近况,他说他现在又回到当初那个十方丛林,不过现在脱离了八人套房,已经有了自己的单间。我说厉害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佩服,他回说哪里哪里哪里过奖过奖过奖。

安居期间最主要的活动就是诵经了,厚厚的一卷《华严经》,为了保证在安居结束前能诵完,每天上午和下午自然少不了常住安排的诵念,新来的和尚自然不会有放假的特权,这也就意味着我每天的回笼觉要被剥夺了……诵经这活动就连世乡偶尔也会翘掉,理由也是简单又直白。

过年的时候我没有回国,而是趁着学校不长的假期去了趟布里斯班和悉尼,结束行程准备返回墨尔本的时候,在机场看到了手机QQ显示了一条世乡的新未读信息:“在吗?”

像我跟世乡这种刚进单的人,发心自然是免不了的,比如每天的行堂,也就是负责打饭的活,自然就不会落在别人身上。我自认不是个懒惰的人,但也清楚自己缺乏锻炼的体魄并不强健,所以行堂时并不会去挑大桶的米饭和满溢的粥来打,脸盆那么大的菜盆子大概就是我能端动的极限了,毕竟一手端着,另一只手还要腾出来用勺子舀进别人碗里,而我又实在不懂得什么技巧。当然,偶尔我也会偷个懒,比如行堂行到一半就拿着西瓜跑出去啃,比如行堂刚开始就拿着哈密瓜出去啃,又比如有时干脆就不去行堂——都是些寻常和尚会做的寻常事。至于世乡,他平时也不太爱说话,是个相当安静的人,少年老成这个词放在他身上实在有些不合适,但他在很多时候又表现得十分老成,行堂时通常都是提着最重的饭桶,从来不偷懒,从来不迟到,也从来不开溜,行堂的队伍里永远都能看得到他。有心的人会觉得世乡真是惜福发心,有坏心的人会觉得世乡这人实在是太爱表现。他行堂时会把掉在地上的米粒悄悄捡起来自己吃掉,我觉得世乡真是个有趣的人。

这句只有两个字的话从QQ发出来的意义可非同小可。在QQ上,如果有人问你在不在,目的绝非只是看看你在不在线这么简单,通常都是有事相求,比如说很久没见的中学同学结婚了通知你去随份子,比如说好久没联系的老朋友来跟你借钱,诸如此类。而在我的印象中,世乡这个人和有事相求之间是无论如何也放不进一个等号的,这种情况就像是在街边发现了野生霸王龙一般罕有,于是我迅速地回了三个感叹号过去,然后便静待回复。

我每天凌晨起来上早殿时都会感觉头重脚轻。出家也有些年份了,再加上年纪的增长,我每晚需要的睡眠从以前的睡不够八小时就会想死变成了就算只有四个小时也无所谓。即使这样,我也还是没有办法完全适应凌晨即起这件事,有时困得狠了甚至会睡眼惺忪般地去随众上殿早课,《楞严咒》《十小咒》不假思索也能跟大家一起诵出,少有出错,但脑子里满满的都是好困啊、下了殿我一定要睡个回笼觉的念头。那一丝顽强的困意一直被我紧紧攥在脑海里,出了殿堂后,连堂也不过,早饭也不吃,直接就一口气回寮脱海青,然后扑倒在床上才算完。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世乡,却几乎从没有在早殿上展露过睡意,他的脸色看起来跟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虽说不上是神采奕奕,但怎么看也都不像是刚起床的人,甚至比很多老禅和子看起来都要精神许多。

接下来QQ上便显示出了这样一句话:“支付宝有钱吗?帮我买个东西。”

打过一次招呼以后,世乡在我眼里也就在同样发型衣着的人群中变得比其他人稍微显眼些了。

那时我才想到,除了有事相求,QQ收到“在吗?”还可能意味着另外一件事:对方被盗号了,骗子在撒网。

要知道,除却佛学院,我在寻常寺院的常住里碰到同龄人的概率大概就和在南方吃到咸豆腐脑一般小——不是没有,但是真的很少见。

在“哦哦哦终于有机会可以调戏骗子了”这个念头短暂地划过脑海之后,我迅速意识到了“除了QQ以外,我跟世乡之间没有任何其他的联系方法”这件事,他丢掉了QQ也就意味着我们从此断了联系。意识到不只跟世乡,我跟我所有的朋友之间几乎都横亘着半个地球的距离,这一点让我很是沮丧。飞机是在夜晚起飞的,地面上巨大的城市渐渐变远,在我眼里慢慢变成一片模糊的灯光时,我难过地想,因为盗号的人,我可能从此就丢掉一个朋友了。

当时我对世乡的全部印象是:这人看起来年纪跟我差不多啊。

所幸,等我两个小时后降落在墨尔本机场,手机重新连上信号的时候,世乡这人已经把账号找了回来。

大约是第三天的时候,我看到了世乡。他坐在自己寮房外面的石阶上,在懒腰伸到一半的时候发现了我看向他的目光,看到他也注意到了我,我迅速摆出了一个难看的笑脸当作打招呼,他也僵在了将伸未伸的懒腰上,做出了一个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脸算是当作回应。

松了一口气之后我迅速地恢复了以往的白烂样,开始哭喊说刚被骗子要走了好多钱,世乡你要赔给我呀。他自然是不会上当的,摆出了“其实刚才我没被盗号就是我本人,你再打些钱过来吧”的姿态。如此你来我往几个回合,走出机场的我被一阵狂野的夏风吹得差点失了平衡,这才想到国内现在应该正是冬天,同样在南方过过冬的我深知在没有暖气的庙子里过冬的感觉,在那边睡醒后拿手机看时间,屏幕上都会蒙上一层雾,若是不采取些保暖措施就真的会很难挨了。

下午药石后我习惯趁着太阳还没落山在寮房前面的空地上散步,这个时间大家要么还在吃晚饭,要么就已经吃完在寮房休息了,要么就是精进地在诵经,户外几乎不会有什么人,像以往一样,我很享受每天这样头脑放空漫无目的地在方圆一百来平方米的地带独自踱步的时间。

“我这边今天最高温四十摄氏度了,热到膨胀,大晚上的,法师你现在暖和吗?”

世乡住在我隔壁寮房,也是一样的八人间,也是一样的上下铺。

“这两天还好。”他说,“没那么冷了。”

一般来说,如果住在一起,大概用不了几天同屋的人就会互相变成铁瓷了,而不善社交,或者说不会社交的我,在安居的整整三个月中,始终没有跟同寮的几位僧人变得熟络,甚至互相连联系方式都没有留下。所幸我经常给自己找活干,只有在该睡觉时才会回去寮房,也还算能搭得上一两句话,没给人留下孤僻的印象。

秋天

我一直觉得对着一个人说话要比对着几百个人演讲要困难上许多倍,读书时经常对着一整个大厅的老师和同学展示论文,甚至演讲本身就是课程和作业的一部分,我处理起来都得心应手。但一旦跟一个人面对面交谈,情况对我而言就会立刻变得十分棘手,说出第一句话就好似从站在八千米高的峭壁前向外迈步一样难以做到,而无言的尴尬也会像一个恐高的人站在八千米高的峭壁前一动不动般让人承受不来,仅仅是说话,却比拿起剑去屠龙更需要勇气。可生活从来都充满了这样的情景,比如认识新同学,比如认识新朋友,比如跟另外不认识的七个人一起住在一个寮房。

世乡捡起一片枯黄的叶子

彼时的我已经基本没了什么挑剔的毛病,住在一个上下铺的八人间,寮房也算得上是干干净净,自然是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感慨道

那里也算是一座负有盛名的十方道场,结夏时自然会有不少人慕名前去安居,当然也会有对名声之类完全不了解纯粹是怀着好奇心误打误撞去的人——比如我。

一叶落而知秋

我就是在结夏的时候结识世乡的。

我说

简单来说,结夏安居对出家人的意义即是到了夏天就搁一个地方老实待着不许乱跑。

你是不是瞎

结夏安居算是佛教寺院特有的传统,每逢夏季,农历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僧众便聚集于一处精进修习,在此期间不能离开结界,结界这词虽然听起来很玄幻,但其实指的就是寺院常住的那块地而已。安居时僧人不能出大界过夜,话虽如此,但以现在的交通手段,一天的时间开车出省转一圈,然后在天黑之前回庙也都是来得及的,搁在以前的话一个白天的时间最多也就是去附近的镇子上溜达一圈就得往回赶了。

一叶啥啊

我跟世乡见面的次数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虽与我一样同是北方人,他却一直住在南方的小庙,只结夏时会跑去一些大庙参学。

你没看见这树都秃了

世乡是我的好朋友,或者说,我希望我是他的好朋友。

满地都是落叶吗

(一)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