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师兄在睡觉前来我寮房串门,顺便来蹭些我囤积的零食,开门让师兄进来后,依然心神未定的我强忍着把“师兄今晚让我去你房间打地铺睡吧”这句话说出来的冲动,给师兄讲了我刚刚在后山的遭遇。
我寮房的视野很是开阔,透过窗户,自然也能看到后山上孤零零的秋千和隐隐透出火光的化身窑。刚刚见识过无风自动的秋千,像是逃跑一般回到寮房的我,再望向窗外时,视线总是不由自主地被秋千和化身窑吸引过去,虽然在夜色中根本看不清楚,但它们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却是清晰得纤毫毕现。
师兄听完后停下了正在撕开我最后一包薯片的手,表情大概严肃了有一秒钟,然后坐在了我对面的桌子上,对我说:“你知道吗,咱们寺院以前住过一个和你年纪差不多大的法师……”
路西法听完后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怅然地说道:“How I Met Your Mother的结局真的是太屎了。”
多年前,湛觉法师在这边寺院常住的时候跟现在的我年纪差不多大,家人也一样都在远方,但据说是一个比我沉稳很多的人。湛觉的父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只是一个普通的夏夜,在庙子里住了很久的老医生从念佛堂出来打水时,看到大殿后面的广场上站着一个人。
回寮的路途说不上遥远但也不近,为了缓解焦虑,我手忙脚乱地给我的好友路西法打去了一个电话。听到手机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的时候我才终于感觉松了一口气,然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隔着一千千米先跟他一起怒批了半个小时How I Met Your Mother(《老爸老妈的浪漫史》)第九季那屎到连字幕组都罢翻的结局之后,才把空秋千的事件讲给他听。
广场的空地很大,入夜后月亮成了唯一的光源,银灰色的光芒铺满地面,让寂静的庙宇整个看起来像是一张过曝的黑白老相片。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莫名的恐惧还是驱使着我,让我想要快速逃离那片毗邻着化身窑的空地。
即使在深夜半梦半醒时也没忘记自己是个烂好人的老医生自然是朝着那人走去,询问他一个人半夜在这里有什么事情。
缩回了差一点就要碰到空秋千的手,我表面平静实则内心汹涌,慢慢起身,然后头也不回地大步朝自己的寮房方向快速走去。
“我来找轩轩。”那人说。
而当时天已经黑了,后山上只有我一个人在,我的胆量也早就随着夜幕的降临蛰伏在史前的地层里开始了冬眠——当然它也可能是跑去太平洋的小岛上度假去了,反正不在我自己身上。
轩轩是湛觉师的乳名,知道这点的老医生把手指向了湛觉师房间的方位。
简单来说,就是太阳一下山我就会变㞞。
“哦,他就住那间。”医生说。
但遗憾的是,我这种不关己事无所谓且不害怕的态度只有在白天才会出现,到了晚上它就不灵了——天黑到连周身的环境都看不清时,谁还顾得上理性思考啊。
“我知道。”来人的目光似乎一直都在盯着那间寮房,“可是门口有两个人拦着,我进不去。”
对于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我的态度向来是“无所谓”。
因为庙子里常住的法师并不算多,所以僧人们都是每人单独住一间寮房,这大晚上的,大家都各自睡去,自然也不会有人聚在一起了。念及此,老医生狐疑地望了望空荡的走廊,什么人都没有看到,再回头时,原先站在广场上的那人也不见了。
我伸出的手有些不知所措地僵在了半空。
“后来老医生说那人可能是湛觉的爸爸。”师兄说着,刺啦一下撕开了薯片的包装袋,“过来看他最后一眼来了。”
炉火就在我旁边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烧着,仔细听的话似乎还能听到“噼啪”“噼啪”的声响。
“那门口的两个人又是怎么回事啊?”不明就里的我叼着吸管问道。
依然没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只是觉得这事有些奇怪的我,脑海中划过了用手扶住空晃的秋千的念头。准备停下它的手伸到一半的时候,我才猛然想了起来——老和尚的化身窑就在秋千旁边十几步远的地方,而今天是荼毗的第二天。
“那个啊,是龙天护法,是护持出家人的,有他们在,鬼神莫近。”
不知是不是由于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它身上的缘故,空秋千晃动时发出的铁链摩擦声变得比之前更刺耳了些。
“哦。”
我停下来略带好奇地转头看了很久,耳机里又过了两首歌,隔壁的空秋千却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每个出家人都有的,你也有。”师兄往嘴里丢了片薯片,咔嚓咬碎了。
空秋千上带着斑斑锈迹的铁链随着晃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入夜后空旷寂静的后山上显得格外刺耳,殿堂檐角下的铃铛也不合时宜地发出不规律的脆响。
“所以你就安心吧。”他说。
直到夏天夜晚里无风带来的闷热让我突然意识到,周围近乎静止的微弱的空气流动是根本不可能带动这沉重的铁制空秋千的。
像之前说的,怪力乱神之类的事情,我向来都是无所谓的。
等我注意到旁边的空秋千也跟着一起晃了好久时,天已经完全黑了,起初只自然地觉得它一定是被风吹动的,便没有特别在意,依然自己晃自己的,任它在旁与我一同荡漾。
只是有时看到客堂外正午的阳光照在老和尚空荡荡的躺椅上,心会蓦然一沉,这感觉来得那样突然,以至我常常有些不知所措。
那天从晚殿出来,我照常收拾好客堂,锁上门以后,又照常趁着落日的余晖拾级而上去了后山,照常一个人坐在秋千上,塞上耳机,照常以“人生一场虚空大梦,韶华白首不过转瞬”的状态,脑袋放空虚度着难得的闲暇。
我跟去世的老和尚甚至都算不上认识。他生前做过什么,我不知道;他喜欢过什么,我不知道;他对什么愤怒过,我不知道;他是谁,我似乎也不知道。
从小就受到各种热血少年漫画里同伴之间友情羁绊的熏陶,我一度以为独自一人是件很可怕的事情,但事实是,在丛林这样的地方,虽然偶尔会有些寂寥,但其实我对“独处”这种事情相当地擅长。
我只知道他喜欢晒太阳,一晒就是一整天。我也喜欢晒太阳,有时候忙里偷闲从客堂逃出来,我会靠在空地旁的墙边,深秋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很冷了,窝在客堂里时间长了手指都会冻僵,只有出来晒晒太阳才能觉得暖和些,老和尚看到我会微微点下头,就算打过招呼了。但经常靠着墙,我忘了这庙子是依山而建的,我靠着的地方,上面是一座小花池——每天都会有人浇水的那种花池。
我在那架秋千上读过“经律论”、看过漫画,也在那里头脑放空地发呆或是故作深沉地思考人生。
整座庙子里只有老和尚见证了突如其来的降水从我头顶打下来的那一幕。深秋冰冷的水更是浇得我狼狈不堪。也许是因为太过年迈,老和尚只是轻微地笑了下,笑完后又试图用咳嗽把它掩盖过去。
我很喜欢后山广场上的秋千,它是每天结束时独属于我自己的休憩时间。当然,广场上经常也会有其他法师聚在一起聊天,每次我去后山时,若是发现早就已经有人在那里了,便会装作有事只是路过的样子迅速折回,等到没人了再一个人去独占一整个后山。
我也只能尴尬地陪着笑——尴尬的是自己落汤鸡一般的状态,能笑出来却是因为当时真实地感觉到了对方的笑意。
随着晚殿的结束,寺院一天的活动也就告一段落了。在喧嚣都被关在山门外的时候,我经常趁着天还没黑一个人跑去后山的树旁坐在秋千上悠荡。一边晃一边等着暮色四合,直到最后连夕阳的余晖也慢慢沉到山的那一头时才起身离开,偶尔会有看不出品种的鸟类怪叫着从枝头飞起,从天空掠过的同时也带着树叶发出唰唰的声响。
光线跨越一个天文单位的距离到达地球只要五百秒,阳光跨越1.5亿千米照耀在客堂前面空旷无人的躺椅上只需要五百秒,然而即使速度达到一个c(真空光速),也还是跑不赢离别。
我的形象哗的一下就清高了起来。
在老和尚去世前,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而那个名字在老和尚去世后不久也很快就被我忘记了。
社交恐惧和经常睡眠不足导致的面瘫等级的表情丰富度,再加上间歇性智齿生长带来的疼痛,让我在多数对话中都尽量只用“嗯啊”来做言简意赅的回答。
但我常常觉得……
平日里,在乐观平和积极向上的同时,我算是个少言寡语离群索居的类型。虽然日常中与人的交流算不上贫乏,在客堂这样相当于寺院对外窗口的地方挂职,每天也都迎来送往,但其实除了偶尔面对少有的几个好友,我的孤僻简直称得上是社交恐惧症级别的,甚至在网上有编辑来跟我接洽约稿时,我都会局促于不知道应该要如何跟人交流但不回应似乎又不太礼貌的窘况,干脆像甩烫手山芋一样把手机扔给对出版行业有所了解的朋友老王,让他来替我聊天——不知道手机对面的人看到回应过去的既严肃又强硬如同商人一般的专业谈吐时,会不会觉得这和尚精神分裂——不过从目前为止平均十次约稿能出一次的结果来看,估计他们都这么认为了。
那把空椅子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一定在偷偷地摇晃。
荼毗的地点在后山的化身窑,点起的炉火总共会持续三天。
回答
所谓荼毗,通俗地说即是僧人去世后的火葬仪式。
都问我
所以,在得知他往生的消息时我并没有涌起什么特别的感情,只是手忙脚乱地助念、封龛、准备柴火,闷头为荼毗法会做着准备。
为什么要出家
在老和尚去世前,我甚至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而那个名字在老和尚去世后不久也很快就被我忘记了。
你也问我
彼此都一样没什么存在感的我和他,每天的交集也就仅限于此了。
他也问我
老和尚年纪很大了,行动多有不便,所以我从没有在早晚殿堂时见过他,出坡过堂他也几乎从不出现。我平时都会在客堂忙活,而他喜欢坐在客堂外面的院子里晒太阳,偶尔会冲着走出来伸懒腰的我笑笑,我就也牵起嘴角回应。整座庙子依山而建,上下用不宽的台阶连通着,在上下时偶尔迎面遇到蹒跚走路的老和尚,我也会侧身让出道路,擦肩时彼此点头示意一下,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现在我来告诉你
虽然已经在庙子里住了不短的时间,但我跟老和尚之间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严格说起来,我们彼此甚至都算不上认识。
不为什么
庙子里有个老和尚去世了。
就是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