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小白用了即使对他来说也实在有些过于平静的语气,讲了些无关紧要的日常,“干活的时候伤了手,衣服都攒了一个多星期没洗了。”
直到过完正月十五,终于又把清净的日子熬回来的时候,我才想起跑去问小白最近过得如何。
“哈哈,你可以等你爸妈来的时候帮你洗,给他们一个尽抚养义务的机会。”我打趣道。
那段时间大家都各忙各的,我跟小白也就没怎么联系了,只是后来注意到他在网络上发出了一条很简短的更新:无适莫故。
“哦……二老有事来不了,我被他们放鸽子了。”他回说。
寺院就是这样,平时冷冷清清,越是节假日反而就越是忙到飞起,脚不沾地头不挨床地忙。
无适莫故。
以往在日落前就会关闭的寺院山门在过年期间都会通宵开放,庙子里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这自然也意味着僧众们也要陪着通宵值班看殿——而通宵也并不意味着第二天凌晨不需要上早殿。
我又想起了这四个字。
他还装作很懂的样子引用了影视剧台词,虽然用法似乎有些不太准确。
以前只是在书上看到过解释,就自以为很了解,但直到那时我仿佛才突然明白了那四个字的含义。
“就像是‘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吗’一样。”
无适莫故。
“哈哈,恒顺众生嘛。”小白说,“不过要是拜那个真有用的话,我早就发财了。”
心之所主为适,心之所否为莫。毁形守志节,割爱无所亲。
要知道,佛教里其实是没有财神的,但为了满足群众的期待,小白所在的寺院甚至专门建了一所财神殿用来让游客们烧香磕头。
还不等我开口安慰,小白就自我开解了起来:“正好也省得操心了,不然他们一来跟我师父见面,我感觉跟来开家长会似的,还平添一分紧张,哈哈。”
过年的那段时间庙子里最是繁忙,经常被带着全家来观光的游客和抢头香的香客围得水泄不通,小白把过年戏称为“烧庙节”,通宵达旦地为迎接蜂拥而来的游客做着备战,像是在准备一场攻防战。似乎所有人都想趁着节日来庙子里讨个好彩头,而庙子里最受欢迎的地方,自然就是财神殿了。
他还用笑声结了尾,就好像真的是很开心一般。
大概是三年前,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小白突然告诉我,他的父母决定趁着假期在过完年的时候来庙子里看他,隔着远远的距离我都能感到他那仿佛要挣脱出语句化作实体的开心。
(六)~
出家很多年了,小白一直没有再回过家。也许是因为太忙,也许还是担心太多的牵挂会困扰他修行,自剃度那日之后,父母再也没有来探望过小白。
父母没有来,小白索性跟师父告了个假,决定自己回去一趟。
“感恩法师,也祝法师六时吉祥。”
出家也有些年头了,小白自觉早已适应了寺院里的生活,自己的心性在经年累月的打磨里似乎也稍稍地定了下来。再加上哥哥一直告诉自己说爹妈在家总是念叨他,说他们总是在表达对自己的想念。虽然对哥哥的话半信半疑,但小白还是把这也当作了自己应该回家一趟的理由之一。
很快他就收到了母亲的回复:
并不是我想回去,是他们想见我,小白这样说服自己。
犹豫了一下,小白还是打开手机给妈妈发去了一条短信,只是很简短的“祝您母亲节快乐”七个字。
趁着年后庙子里暂为清闲的时段,小白向师父告了假,没跟父母打招呼便买了票直接向家冲去。
五月份的某天小白碰巧打开了电脑,然后才从网上铺天盖地的信息里知道了原来今天正是母亲节。
时值春节过后的离乡高峰,很久都没下过山的小白甚至被车站里的人山人海吓到,联络时还说出了“如果说众生皆苦的话,那车站这里还真是苦海无边啊”这样的老笑话。
初时小白还没有智能手机,自己的屋子里虽有一台老旧的电脑,是一位常住法师离开时留下的,但因为实在是太老旧了,小白也很少会去打开它,每天上殿下殿、普佛坐香,小白经常把手机扔在一旁,几天都不会去看上一眼,日子对他来说很清净。
到站后小白为了避免堵车,选择了坐地铁回家,结果却遇上了上班的早高峰,一样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出家后很多年小白都再没有跟其他人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了,何况车厢里还有不少女性,这让他不由得窘迫了起来,在地铁上脸红了一路。
庙子里的日子好似单曲循环,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住得久了,常常会不记得今夕何夕。对小白来说,忘掉自己的生日这种事情根本只能算作常态,经常过去好几天,他才忽然想起自己好像又长了一岁。
对父母来说,小白是突然就出现在家门口的,母亲在初见的惊喜下连声音都有些哽咽了,父亲却表现得有些不近人情地冷静,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小白是否跟师父请了假,生怕他是在庙子里住得倦了自己跑回来的。父亲的态度浇熄了小白心中刚刚腾起的暖意,让他有些难过了起来,然后这难过变成了堵在胸口的闷气。
(五)~
只在家玩闹了四五天——其实也说不上是玩闹,反而更像是死乞白赖地留在家里蹭吃蹭喝,小白还没来得及纵情享受早晨不用上殿一觉睡到六点的清爽和晚上肆意窝在沙发里看电视的惬意,父亲便以“出家人总住在自己家里像什么样子”为由,开始话里有话地往外赶人。小白的心里还是很想相信哥哥说的父母很想念自己的话的,这让他觉得自己起码没有被遗忘,他可以想象父母拒人千里的态度之下,其实一直在默默地担心着自己,可现实的反差却让他不由得难过了起来,自以为坚定的心性也被莫名翻涌而起的情绪动摇着。
最后他还是选择了这个不太恰当的词。
突然回家并没有受到想象中游子归家般的欢迎,再加上父亲隐隐的冷漠态度,即使是如小白这般从小就没有黏过父母的人,也不由得有些委屈了起来。
相敬如宾。
出家人一直待在家里确实是不成样子的,小白自己也没有办法去反驳这句话,既没有理由也找不到立场,甚至连赌气都不知道该生谁的气,小白只好憋着一股不知哪儿来的劲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第二天一早就离家回庙。
“怎么说呢,啊,我们之间,就是……就是那种,很……”
小白的离开也是突然宣布的,出发时只有妈妈和哥哥去送他,父亲出门上班去了,他索性就没有特意告知父亲自己要回庙了。于是在那天,父亲直到小白在车站跟母亲和哥哥告别时也没有出现。这反而让小白松了口气,同时也生出了些赌气胜利般的感觉,如果父亲真的出现了,他反而要彷徨于如何面对,以及纠结要如何说再见才好了,他没来真是太好了。仿佛真的是在为父亲没有出现而开心一般,小白把轻松的表情展现在了脸上,也没有多做等待便提上包裹准备直接离开了。
所谓“僧俗有别”“恭敬三宝”,小白的父母都是十分传统的佛教徒,自然也是虔诚地循规蹈矩,恪守着在家出家的界限。孩子和父母的关系,在许多寻常人家都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在小白和他的父母那里却都换了另一副模样。也许是因为他终归是要出家为僧的关系,小白从小在家中的地位就很特殊,他开玩笑地告诉我,说自己简直就像是被装在神龛里被供起来一般,一个人背负着全家所有的功德。小白曾试图用一个词向我描述他跟父母的关系。
只是转身时不经意看到妈妈脸上的光芒倏地消散掉了大半,小白自己的心情才也跟着沉了一沉。
结果只抢到一块巧克力,抓在手里一捏,发现它已经融化了,小白急忙回屋倒了杯冷水,然后把软塌塌的巧克力扔了进去,希望可以重新把它冰起来。但他没料到巧克力的包装早就已经破了个口子,一入水,就全都顺着裂缝缓缓地流了出去,眼看着来之不易的巧克力就要消散于水中,情急之下小白伸出手抄起袋子就往嘴里塞,样子狼狈至极,眼泪也终于流了下来。
虽然爸妈在小白出生前就发愿生了健康的孩子就送去出家,但是一直也没当他的面说过这话。在出家这事上父母完全没有逼迫过他。甚至初中毕业中考时小白考得还可以,妈妈还一直很想他再多上两年学再去剃头,只是他自己不肯上学了,觉得庙里好玩。父母也是真的很幸运吧,当初发了愿,小白就真的按他们想象的路走下来了。没剃头前也没什么人教训他,在庙子里倒也是真的挺好玩的,每天都很新鲜,居士来来往往看到个小孩也要逗逗趣。后来慢慢觉得苦了,又剃了头,父母又故意不给他撒娇的机会,他便开始下意识地把这苦都怪到他们头上了,活像是他们逼自己出家似的。
哥哥的行动小心地躲过了父母的侦察,也避开了小白师父的耳目,但也由于过于小心,连快递单上的收件人姓名都没有写明就匆忙寄了出去。没有具体的收件人,一大包零食在送到时变成了无主物,顷刻就被寺院的常住师父们瓜分殆尽了,小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敢出声表明这些都是哥哥寄给自己的,只得欲哭无泪式地苦笑,然后冲上前去跟大家一起哄抢了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些太过于自私了,很多年了,小白的内心总是固执地认为是父母把他抛在了寺院,是父母经常置他于不顾,也是父母总在忽略他的苦恼和脆弱。刚入寺院茫然无措时他是这样想的,一个人无处排遣寂寞的时候他是这样想的,想打电话给家里诉苦时他是这样想的,不小心又触动了寺院的条条框框被师父责罚时他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的想法,让他在年少时怀着无处倾诉的委屈一个人悄悄地蒙在被子里哭泣。
之所以悄悄寄,主要是为了躲开父母的侦察。倒不是因为父母冷漠无情,作为虔诚的佛教徒——他们坚定地认为家中的牵绊和情感的挂碍会成为小白修行路上的阻障,于是,在这样的指导思想下,他们的一切行动都在有意无意地疏远着小白。
可那一刻小白却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出家人,又何尝不是扔开父亲母亲,然后自顾自地去追寻自己的理想了呢?
跟父母比起来,倒是哥哥的表现比较积极,趁着出门跟朋友玩的空档,找了家邮局悄悄给小白寄了一包零食过去。
突然沉下来的心境连过去日子里的委屈都抹了个干净,小白淡然地踏上了归途,那一天正好是他的生日,可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当然,纵然是强者小白也不是生来就如此全能的。初入寺院时小白年纪尚小,庙子里连个同龄人都找不到,忙的时候顾不上跟人交流,闲下来的时候却又仿佛坠入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寺院经常冷清得让人害怕,所有的地方看起来都空旷无人,可无处不在的规矩也让小白不敢越雷池半步,自然,在最开始的日子里,小白千般不适应、万般不习惯。师父师公教导严厉,让他怯于求助,于是经常自己一个人被各种陌生的境况搞得茫然无措,除此之外,庙子里的活计诸如劈柴烧火、打板夜巡,小白也什么都干,虽然身体健康生龙活虎,但彼时的他终究还是一个身板略显瘦弱的小小少年人,终于忍不住在漫长的日子里堆积起来的无措和委屈而给家里打去电话时,却被父母在电话里一口一个“法师”地叫着,他就只好又把已经溜到嘴边的撒娇和诉苦吞了回去。
手机的信号很差,直到回到庙子里小白才收到哥哥打来的电话,询问他是否安全到达后便开始向他解释他离家时为什么父亲没有出现。自己的情绪应该都被哥哥看出来了吧,小白想。哥哥告诉他,在他离家那日,父亲并没有去上班,而是一早大就赶去了裁缝铺,询问做给小白的新棉袍的进度,希望能赶在小白回庙子前交给他,但只差了一点,父亲拿着新棉袍赶回家时家里已经没有人了,自然也没赶得及去车站送别小白。
彼时小白的一举一动总是能让我生出钦羡。
小白听罢只是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自己已经回到了庙子,心里便也懒得再去泛起什么感情了。
我在苦恼庙子里手机信号不强,Wi-Fi也不好用,简直要活不下去的时候,强者小白已经在一边种地一边盖房忙完后,还能自己缝补被剐破的衣服了。
再后来,小白回忆起那些与父母为数不多的相处时日,才开始觉得也许父亲只是同他一样,不擅长表达也不知该如何去告别,才只好沉默地盯着缝制棉袍的一针一线,把感情都封存了进去。
我从来不吝承认自己在生活技能上的无能,也一向乐于称赞小白的全能,叩钟敲鼓、念经打坐、缝衣做饭、割麦种地、修电盖房、金钟铁布、荒野求生、上天入地、开疆扩土,他几乎无所不能。
偶尔地,小白也会升起找个庙子里不忙的时间再溜回家去一趟的念头,哪怕只是待几天然后就又被赶出来也好。
(四)~
(七)~
他也欣然接受了这既定的道路,自小就喜欢混在寺院里,寺院经常会让他莫名地宁静下来,对他来说出家就像是回家一样。他用这一点来说服自己,说这也是他自己选择的道路,说这就是他想要的生活,说他并没有后悔,说这就是修行。
那之后,小白被师父指派去乡间的小庙给师兄护关。闭关的地方十分偏僻,不仅交通不便人烟稀少店铺绝迹,经常连手机信号都时有时无,而手机欠费后小白就更是与世隔绝了,要等到有居士来探望时,他才能红着脸请他们帮忙去给自己充话费。在那段时间里,我偶尔才能跟小白取得联络,然后从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里得知他的近况。
很多人都在忙忙碌碌地寻找着什么好赋予人生些许意义,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小白的人生在开始前就已经被赋予了目的和意义。
小白的师兄在关房止语,算起来,整座庙子里就只有小白一个还在活动的人,几乎是彻底地与世隔绝,这里日子格外地寂寞和无聊。也许是为了缓解无处不在的孤寂,纵然是独自一个人做饭吃饭,小白还是会神经病似的在开饭前跑去敲梆打板,把寺院里该有的过程都走上一遍,也会在一个人的殿堂里尝试敲打着所有够得着的法器做一场早晚课,让引磬和木鱼的声音和自己的吟唱混在一起,在空旷的大殿里兀自回响着。
清晰得像是他脚下这条虽然绵长但是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小道一般。
一个人上殿,一个人诵经,一个人坐香,一个人喂猫,一个人坐在河边发呆,小白没想到,在习惯了寺院经常性的冷清后,居然还有更与世隔绝的地方在等着他。
所以从小,小白就很明白自己将来要走的路。
但即使是流浪的野猫也不是每天都会来光顾的,有时觉得小白做的饭菜不合胃口,只随便舔上两口就会走掉,然后第二天也不出现——就像是在赌气一般。
在小白还没出生时,他虔诚的父母就许下了愿,要把将来的孩子供养给佛陀,出家为僧。
乡间的小庙连人都没几个,自然是不会有什么佛事的,作为打发时间的方式,小白经常会去庙前盯着小河发呆。
一个人发呆很久,直到听到庙子里开始药石的打板声,他才会又觉得肚子饿了,便一路小跑着下山吃晚饭,心想已经翘了晚殿,晚上坐香若是还不出现的话一定会挨揍的。
傍晚,照常盯着河水的流向发呆时,小白突然发觉河面上开始泛了起些许涟漪,涟漪越来越多,江南真不愧是鱼米之乡啊,他想,连这不起眼的小河里竟也会有这么多鱼。
有时他也会翘掉晚殿,一个人跑去孤坐一整天也不会有人来打扰的山顶。像是溺水的人突然浮出了水面一般,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从生活单一但日程繁重的庙子里暂时地脱离出来时,他才会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才会察觉到长久以来被自己埋在心底的委屈和茫然无措,但是连个可以哭诉的地方也没有,给家里打去电话时,妈妈对他的称呼已经变成了“法师”,这样的尊称足够小白把所有涌到嘴边的心里话都重新憋回去了。
直到那涟漪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甚至有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的时候,他才恍然意识到那一圈圈波纹跟游鱼无关。
跟我一样,刚出家时的小白也按捺不住自己内心里雀跃的“混世魔王”,时日久了愈发显得单调和枯燥的寺院生活,再加上限定在行住坐卧种种日常上烦琐的条条框框,让他在雷打不动日复一日的早晚殿里都忍不住想要好奇地东张西望,试图在这一成不变里找出些惊喜来。
旱了十几天,终于下雨了。
而小白,自出生开始就每天都生龙活虎的,自然是用不着别人操心的。相应地,他好像也确实没有收到太多的关心。
小白抬头,在这样的日子里,连雨水都可以成为生活中的惊喜。
小白的哥哥身体不是很好,自小就经常生病,家里除了小白之外,所有人都事事迁就着他,他则事事迁就着小白。
小白在鱼米之乡住了数月才终于归来,但发来的信息并不是关于回归到文明社会的激动。
有次跟小白聊天时提到了家里的老人都有些重男轻女,身为家里唯一的男孩,在老一辈面前我都是极度地放逸。小白听罢又哈哈地说他家有点不太一样,他家的重心是他哥哥。
“相熟的一位老和尚往生了。”他说。
又或是那一丝磨灭不掉的“想要变得不一样”的心绪在作怪。
“本来再晚几天就能见一面的。”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并不是想看日出——就像初入寺院时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一样,山间的日出纵然壮丽,但每三天就翘殿爬上去一次的行为早已让它变得像是每日的晨钟暮鼓一样稀松平常了——在山顶时我不仅脑袋放空,连眼睛都是失焦的。当时的我就只是,单纯地,想要翘殿而已。
“倒是走得了无牵挂,说走就走,像他的风格。”
我经常也会挑一个天气好的时候按时起床,跟着大家一起排班进殿堂,然后在早殿伊始就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趁着天还没亮爬上后山,然后就静静地坐在山头,听着山腰上庙子里传来的阵阵念诵,一个人等日出。
“无常嘛。”
而在几年前,我跟小白所在的寺院都属于在入夜后需要去禅堂坐香的类型。即使每日熏习在念诵里,顽劣如我,时间久了也还是会忍不住想要跳脱出去,仗着年纪小还不会被太严厉地对待,我经常会在早殿的钟板声响起来的时候蒙住被子倒头继续睡——这也就是俗称的“翘殿”,继承了学生时代喜爱逃课的习惯,大概在出家第一年的时候,我翘殿的次数就已经超过了小白三年的总和。
“老和尚教我好多,最后还给我上一课。”
住在庙子里,日子看似清闲,但每天从凌晨的早殿到下午的晚殿,僧众的时间安排得很紧密,有些寺院在晚上还会有固定的坐香时间,若再遇到普佛或者其他佛事,这一整天便就不会有什么空闲时间了。
那是一位在小白常住的寺院看殿的老和尚,没精研过多少经书,也没收过几个徒弟。刚出家时小白还未退去尘俗的跳脱,上蹿下跳无拘无束的身影经常被老和尚看在眼里,于是老和尚总是会用温和到近乎谦卑的语气给他建议。
(三)~
虽然老和尚一丝斥责的样子都没有,但总能让彼时站在他面前的小白窘迫到说不出话来,直到现在,他都还清晰地记得年少的自己站在老和尚的殿前无措失语的样子。
在师兄大发慈悲般一挥手说让他把剩下的饭菜端回自己寮房去吃之前,对面前的状况,除了坐在斋堂里强撑着吃完之外,小白想不到任何的解决之道,生怕稍微出格半步就会又坏了什么规矩。
后来他便常去老和尚看守的殿堂闲坐,观察着老和尚上殿拜佛,所谓三千威仪八万细行,由于心中的向往,小白不知不觉地在模仿着老和尚的一举一动,时日久了,小白就连说话也带了些老和尚的乡音。
对那时初入寺院的小白来说,庙子里所有的清规戒律、约定俗成,都一定像是充斥在生活里无处不在又丝毫不能变通的樊笼一般。
如是,每逢过年或是外出参学归来,除了师父师公,小白也总要去老和尚那里磕个头,顺便讨个红包来——但细数一下,总共也就只有六七次而已。
小白则跟我相反,刚出家时,他为了不挨饿,每一餐都会往碗里添很多,尤其是看到最爱的虎皮青椒后更是会豁出性命般地往碗里猛添,生怕错过这一次后这辈子就再也没机会吃到这道菜了。小白往碗里添的饭菜实在太多,以至于经常在其他人都已吃完离开后,他还一个人坐在空旷的斋堂里,独自对着面前还剩大半碗的饭发愁,吃不下,也不敢离开。
像是小白远远就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老和尚清瘦的背影一般,他自己拜佛的身影在一两百人的僧众中也总是能被轻易地辨识出来。
为了不剩饭,最开始时我在斋堂每餐都只吃很少的一点,在别人才刚刚开始进入吃饭状态的时候,我就已经囫囵吞枣地把碗里的那一丁点食物全部吞下了,然后就呆坐着等大家吃完再一起结斋回向。虽然这样做保证了珍惜每粒福报,也不剩一点饭菜,但因为进食量实在是太小了,有时甚至刚吃完立马就会进入饥饿状态。
后来聊天时小白曾问我,是不是他随便说点什么都自带一股惆怅的气息。我打着哈哈回道,“惆怅”程度太低了,你应该用“寂寥”才是。
“施主一粒米,大如须弥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角还。”也是一句在寺院里大家都耳熟能详的话,虽说它的主旨是彰显修行的决心,但字面意思也还是“不能剩饭”。
然后接下来的对话就变成了他对自己给自己的“又二又呆”定位的抗争,即使出家多年,他跳脱的性子也总是会不时地冒出头来。
就像躺在床上时脑海中若一直盘桓着“睡着了要怎么保持呼吸”或者“口水该怎么咽下去”这种平时根本不会注意到的问题,便会被困扰到睡不着觉一样,有了“不能挑食,全部吃完”这两条原则的束缚,之前完全不曾在意也从没被困扰过的“我该往碗里放多少饭菜”突然间就成了横亘在人生里每天早午过堂时都会出现的终极问题。
结果在那种本该好好惆怅的时候,他却只说了一句:“出家时间不长,过年能讨红包的地方倒是越来越少了。”
洗当然是洗了,只不过是用开水冲洗完后大家就直接把它喝掉了啊。
(八)~
后来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庙子里的出家师父过完堂后都把钵放好直接走掉了,都不用拿去洗吗?
小白出家比我早三年,虽然我们都是在农历二月十九的观音诞辰剃度,但他似乎一直走在我的前面,我经常觉得自己直到现在才能理解他前几年所说的话的含义,才能知晓他波澜不惊的语气下隐藏的暗流,才能发现在晨钟暮鼓间兀自跳动的少年的脉搏,才能看到行住的威仪后无比漫长的日日夜夜。
“不能挑食”也就是大寮——简单来说就是寺院的后厨——做什么就吃什么,比如连续一整个冬天的萝卜炖白菜和即使冬天过去了也还是一成不变的萝卜炖白菜;“全部吃完”则意味着打到碗里的饭菜必须要全部下肚,即使是菜碗里剩下的油花都要兑上水喝个干干净净。
才会察觉到他随口说出“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个人生死个人了”这种前后跨度大到突兀的话时,语句中间所省略掉的,暗涌的心绪。
乍一看真是复杂又复杂,高深又高深,这些词句的意义扩展起来完全可以另外再写一本书,但对刚出家的我们来说,这些偈子的全部意义就只有“不能挑食,全部吃完”这八个字而已。
我在做饭上的无能经常是小白揶揄的对象,我曾开着玩笑说我的理想是当上大寮的典座,掌管灶台,成为寺院厨房里最强的男人,而现在,这么多年过去了,即使游离到了南半球,我也还是最多只能煮煮泡面,还经常煳锅,曾经的玩笑就真的只是玩笑而已。
一般来说,只要迈进斋堂的大门就会看到这几句话完整地写在对面的佛龛身后,在其他地方还会有些诸如“五观若明金易化,三心未了水难消”和“珍惜福报,节约用水,随手关灯”之类的句子。
小白现在住进了山里,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受了大戒,那里是一座以严格著称的律宗道场,少年时屡次因为翘殿逃香和外出到深夜才翻墙回庙而被师父惩罚的小白,现在即使一直念叨着想请假跑去西藏游玩,也只是念叨念叨而已,跟我不同,他正朝着自己曾一度想要逃离的方向埋头奔跑。
斋堂是寺院里过堂吃饭的地方,一般也被叫作五观堂,寓意食存五观,也就是:计功多少,量彼来处;忖己德行,全缺应供;防心离过,贪等为宗;正事良药,为疗形枯;为成道业,方受此食。
这一点也让我很羡慕。
(二)~
一个人在国外经常会有闲到发闷的时候,住在偏僻的郊区,看到袋鼠的概率都比见着活人要高些。我偶尔会在自己房间试着去坐上一支香——我师兄教会了我坐香,然后好奇小白在山中的日子是否也是如此。
听闻这些时,我不由得生出了些许羡慕,觉得面前的小白又高大了不少。
前些天正好是二月十九,聊天时他突然感慨道:“原来我们已经认识有这么些年了,我还总觉得你是刚剃头呢。”
从此他便一直把儿时的那份自豪当作笑谈来讲了。
二月十九是我唯一跟小白同步的时间,而现在,连这时间上也出现了几个小时的时差。
可也正是因为儿时怀着的这份自豪,小白曾被他师父狠狠地教训过,像是从一场幻觉中醒来,小白意识到了那沾沾自喜中的自大,也看到了自豪背后的毫无缘由。
在数月前,住进山中后就消失了许久的小白突然又跟我恢复了联络,他告诉我,他的父母终于要去探望他了,这么多年,他们终于成行了一次。
从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小白就一点荤腥都没沾过了,别人经常拿这个来夸赞他,自然,小时候的小白也一直把这件事当成一种荣耀,觉得这是什么不得了的功德,经常地沾沾自喜。
我立刻就由衷地替他高兴了起来。
这种情况,在佛教的切口里叫作“胎里素”,大概比连续磕出二十个双黄蛋还要罕见,自然也是备受赞叹的。
小白他一直都是一个让我向往的人,刚出家的时候若有人问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指向他。波澜不惊、佯装看破、若即若离、稳如磐石却又玩世不恭。
小白有个大他五岁的哥哥,而在小白还没出生时,父母就已经开始茹素了。
初时的小白也曾为了吃一碗熟悉的面条而跑去山下,曾试图在清寂的苦闷里给生活找出些惊喜来,也曾想要把感情寄托在什么上面。
小白的父母都是虔诚的佛教徒,出生在佛教家庭里,小白自小所受的熏陶自然在各方面都与我——也与这世上的大部分人——大不相同,在我一心扑在上课学习和考试,为了成为家长和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心无旁骛地埋头在小小的书本里时,小白则把成绩当作无关紧要的事情——反正他的未来早已经被决定好了,一直被父母以“爱护生灵”和“勿要同人恶语相争”谆谆叮嘱着,过着一个标准的佛教徒的日子,标准得像是一个刻板印象。
时隔这么多年,剥去那些钦羡和向往,我才恍然发觉其实我们都一样,一样地来自北方,一样地试图跳脱,一样地把汹涌的心绪埋成了暗流。时隔这么多年,我才终于能体会到他的心绪——那也是我的心绪。
这人即使是发短信也总爱带上“哈哈”两字,在夏天里说是为了散气消暑,在冬天时理由又变成了“笑一笑十年少嘛,哈哈”。
时隔这么多年,我没有成为他,我却一直都和他一样。
刚认识时,他这么对我说。
斋堂的菜
“哈哈,大家都是应法沙弥出家,差不多差不多。”
斋堂的阿姨
虽然我和小白都是在农历二月十九的观音诞辰剃度的,但跟我不同,他刚出家时还不到十六岁。我结识小白的时候,他已经出家近三年了,虽然说不上长——事实上,现在看来,近三年四舍五入一下相当于没有,而且后来小白也向我承认他有时候是在故作老成——但对当时刚出家没多久的我来说,小白在各种意义上都称得上是个充满威仪的老前辈。
好像失恋了
五年前,小白这么对我说。
我从最近饭菜忧郁的口味里
“刚出家的时候,我经常晚上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
感受到了
(一)~
分手的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