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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因为你说的是‘股市崩盘’,但实际上崩溃的既不是股市,也不是银行,崩溃的是人。”

“为什么不行?”

“你会这么想,其实也是非常符合逻辑的。”

“我觉得不能这样比较。”

“真的?”

“你在赌场里输了钱,会怪到发牌的人身上吗?”扎拉问。

“因为你总觉得世界欠了你什么,其实它什么都不欠你的。”

“这会让你感到内疚吗?”心理医生问,她主要是想看看扎拉明不明白世界上还有“内疚”这种感觉。

“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我问你为什么喜欢你的工作,你告诉我的却是你为什么擅长这份工作。”

“分析师期待崩盘。只有当形势对银行的客户有利的时候,经济学家才能赚钱,而分析师什么时候都能赚钱。”

“只有弱者才会喜欢他们的工作。”

“你是说,分析师会预测崩盘吗?”

“我认为这话不对。”

“经济学家只研究已经发生的问题,所以他们永远不会预测股市什么时候崩盘。”

“那是因为你喜欢你的工作。”

“这有什么区别呢?”

“听你的意思,好像喜欢自己的工作有错似的。”

“因为我是分析师,而大多数跟我做着相同工作的人都是经济学家。”扎拉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是不是又觉得难过了呀?你们这种人特别容易难过,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心理医生向后靠在椅子上。不难发现,扎拉像极了教科书上描述的那种典型人格:避免和人目光接触,不想握手,喜欢挑衅,宁愿做只跟数字打交道的工作,而且总是忍不住想要摆正书架上的那张照片(为了测试扎拉的反应,心理医生每次都故意提前把它弄歪),但对于扎拉这样的人,你又很难直接跟她讨论这些事,所以心理医生只能迂回地问点儿别的:“你为什么喜欢你的工作呢?”

“不知道。”

“高级餐厅的桌子之间离得更远,头等舱没有中间的座位,豪华酒店有单独的套房客人入口。在这个人挤人的世界上,你能买到的最贵的东西就是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因为你们自始至终都是错的,假如别做那么多错事的话,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心理医生看着桌上的时钟,她依然相信扎拉最大的问题是孤独,可也许“孤独”和“没朋友”是有区别的……不过心理医生依旧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用无可奈何的语气嘟囔道:“你知道吗……我想咱们今天就到这里吧。”

心理医生从来没听到过这样的回答。

扎拉冷漠地点点头,站了起来,把椅子塞回桌子底下,角度不偏不倚,非常精准。她半转过脸去,突然开口问:“你觉得世界上有坏人吗?”语气却含含糊糊,听上去好像不是真的打算把这句话说出来似的。

“我的钱花在跟其他人保持距离上面。”扎拉回答。

心理医生竭尽所能不让自己显得惊讶,然后谨慎地回应:“你想让我从心理医生的角度还是从纯粹的哲学角度回答这个问题?”

“而且……胜利者能赚很多钱,这也非常重要,我说得对吧?你赚到钱以后会怎么花呢?”她问。

扎拉再次露出仿佛在和烤面包机说话的表情。

心理医生觉得有点儿找不着北了,她试图把话题转回原来的问题上。

“你是个裤兜里随时装着字典的小孩吗?难道还要拿出来照着念不成?别管那么多,回答我的问题:你觉得世界上有坏人吗?”

“失败者一文不值,亲爱的。你以为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坐到会议室的主位上吗?”

心理医生在座位上不安地扭来扭去,扭得裤腰都快掉了。

“那很重要吗?”

“我大概只能说……没错,我觉得世界上有坏人。”

“成为胜利者。”

“你觉得他们知道自己是坏人吗?”

“你们在努力做什么事?”心理医生问。

“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不能搞冲突?冲突是好事。弱者才喜欢和谐,所以他们整天碌碌无为,还要嘲笑我们这些努力做事的人。”

扎拉的目光落在“桥上的女人”那幅画上。

扎拉边听边疑惑地歪起脑袋,以至于连脖子都跟着响了起来。她能听懂每一个单词,却不清楚它们组合起来是什么意思,就好像这些单词是随机从帽子上拆下来的零散字母。

“我反正见过很多完全像猪一样的人,反应迟钝、没有脑子,但无论是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坏人。”她说。

心理医生打算采用一种听着不像是谈论这件事的方式来谈论这件事,于是她说:“你似乎引起过很多争议,扎拉。我有个建议,每次你发火之前,可以先问自己三个问题:第一,惹你发火的人是否故意想要伤害你?第二,你对当下的情况了解得是否全面?第三,你能从冲突中得到什么好处?”

心理医生思考了很长时间才回应道:“没错。老实说,我认为几乎每个人都应该告诉自己,我们得为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做点儿贡献,至少别让它变得更糟。要始终站在正确的一边,哪怕有些坏事看起来似乎有助于实现某些崇高的目标,也坚决不能做……其实每个人都能分辨是非,一旦违反了自身的道德准则,我们会下意识地为自己找借口开脱,我认为这就是犯罪学里面提到的中和技术理论——把自己的错误行为合理化,要么归咎给宗教或者政治理念,要么说我们是别无选择,总之我们需要一些东西给自己的坏行为辩护。我相信很少有人明知道自己是……坏人,还能睡得着觉。”

扎拉花了很长时间向心理医生解释,她其实是称赞那个年轻人——这年头,连称赞别人都能被说成是偏见了吗?

扎拉什么都没说,只是抓紧了她的特大号挎包,而且有点儿用力过猛,似乎打算坦白什么事。她的手已经摸进包里,马上就要碰到那封信了,在那个短暂的瞬间,她甚至还打算承认自己在兴趣爱好方面撒了谎——她不是近来才开始到处看房的,而是已经看了十年,对这项活动已经完全超出了爱好的程度,称得上一种痴迷了。

扎拉耸了耸肩,告诉心理医生,她面试一个来银行找工作的年轻人时,对方指责她“充满偏见”,就因为他走进房间后,她扫了他一眼,说:“噢!我觉得你应该去技术部应聘,你一看就像是那种很会摆弄电脑的人!”

然而她还是一个字都没说,就这么合上包,关门走了出去。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心理医生依然坐在桌旁,为自己的困惑而困惑着。她想为下一次咨询做些笔记,却不由自主地打开笔记本电脑,浏览起了售房网站上的房屋资料。扎拉下次会去哪里看房呢?心理医生显然不可能知道,可要是扎拉告诉过她,自己去看的房子都是带阳台的,而且在阳台上都能望见那座桥的话,也许就不那么难猜了。

心理医生耐心地点点头,继续下一个问题,不过一开口她就后悔了:“你能给我举个例子吗?你都是怎么无意中伤害了像我这样的人呢?”

这时候,扎拉正站在电梯里,电梯下降到半途,她按下了停止键,这样哭的时候就能不被打扰了。她还是没能拆开挎包里的那封信,也从来没有过那样的勇气,因为她知道心理医生说得对——她就是那种一旦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就会再也睡不着觉的人。

心理医生又一次和扎拉见面时,扎拉说自己找到了兴趣爱好,就是“去看中产阶级住的公寓”,而且已经开始看起来了。她表示这相当令人兴奋,因为许多公寓根本没有她预想中的那么脏,住在里面的人竟然也会打扫房间。心理医生试图跟她解释,看房这种行为其实跟她所谓的“参加慈善活动”差得有点儿远,但扎拉反驳说,有一次看房时,她认识了一个打算亲自动手翻新房子的男的,拿他用来吃饭的同一双手翻新房子——“所以别再指责我不够努力,不愿意结交最不幸的那批社会底层了!”心理医生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扎拉注意到了她挑起的眉毛和张开的嘴巴,然后哼了一声,说:“我是不是让你难过了呀?天哪,你们这种人怎么都这样呢,别人只要一开口就准会得罪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