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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扎拉很想对准兔子的鼻子捣上一拳,但她没有动手,而是指着出现在兔子两耳之间的那座桥说:“十年前,金融危机爆发的时候,有个男的从那座桥上跳了下去,因为地球另一边的资本市场崩溃了。无辜的人失去了工作,有罪的人却得到了奖赏,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你是慈善家吗?”兔子嗤笑道。

“你这样说就有点儿危言耸听了——”兔子说。

“住的地方。”扎拉回答。

“因为你们这种人不在乎经济体系是不是平衡。”扎拉打断了他。

“那应该是什么?”兔子问。

伦纳特在兔子头套里傲慢地笑了起来,他仍然没意识到自己是在和谁讨论这些问题。

“房子不应该是投资项目。”扎拉阴郁地说。

“你需要冷静冷静,金融危机是银行的错,我又不是制定——”他开口道。

可以想见,兔子的回应非常没有新意:“胡扯。再说了,就算我不做,也会有别的人去做。我又没犯法。对大部分人来说,买房是最大的投资,他们只想获得最优惠的价格,我只不过是提供了相关的服务——”

“你又不是制定规则的人?这就是你想说的?你不制定规则,你只是游戏的玩家,对不对?”扎拉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她看起来似乎宁愿直接灌下一瓶硝酸甘油,然后去玩蹦床,也没心情听又一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向她指手画脚,吹嘘他对“金融责任”这个概念的浅薄理解。

“市场是依靠它本身进行自我调节的,而像你这样的人横加干预,破坏了供需之间的平衡。”她懒洋洋地解释道。

“是的!好吧,不对!可是……”兔子说。

扎拉开始搓手和数窗户。

作为一个开银行的,扎拉大半辈子的工作就是为目标市场的高端客户出主意,帮他们预测兔子这种人的想法,所以,为了节省自己的时间和兔子的口水,她开门见山地说:“让我猜猜你接下来会怎么说吧:你不在乎卖房子的人,也不在乎罗杰和安娜-莱娜这样的买家,你只在乎你自己。不过你也会自我辩护,说房产市场是没法被欺骗的,因为‘市场’这种东西其实根本不存在,只是虚构的概念和电脑屏幕上的数字,所以你没有任何责任,对不对?”

伦纳特在头套里思考着扎拉的话,硕大的兔子脑袋歪向一边,从特定的角度看过去,它仿佛咧着嘴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然后,他发表了一句扎拉认为无论对人类还是兔子来说都愚蠢得登峰造极的评论:“经济体系关我屁事?”

“不……”伦纳特说,可他还没来得及换气,扎拉就发动了暴风骤雨般的进攻。

“我不在乎谁是买家、谁是卖家,我在乎的是事实!你好像不明白自己的这项‘副业’其实是在破坏我们的经济体系!”她说。

“然后你会甩出一大套从流行心理学那里听来的屁话,一口咬定金钱没有任何价值,因为它也是虚构的概念。接着你又会化身聪明绝顶的历史老师,给我这个无知的傻子科普经济学理论,瞎扯一通股市是怎么来的。也许你还想给我讲讲1902年河内爆发的鼠疫,政府鼓励当地人多杀老鼠,把老鼠尾巴拿到警察那里换奖金,结果人们开始养老鼠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说明普通人是多么自私和不值得信任,有多少个男的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又有多少像你这样的男的……地球上的每一个女的天天都会遇到你们这种家伙……你们是不是觉得,自己那颗雄性小脑袋里面无论冒出什么东西,都是非常值得送给我们的可爱小礼物啊?”她说。

扎拉更加愤怒地哼了一声。

听到这里的时候,伦纳特已经一连向后退了三步,屁股马上就要贴到阳台栏杆了,然而扎拉还在步步紧逼,所以他只来得及说了一个“我”字,就被她给打断了:“你什么?你什么?贪心的不是你,而是别人,对不对?你就想说这个,不是吗?”

“不好意思,站在同情卖房子的人的立场上抨击我的人是没法打动我的。”兔子说。

兔子摇起了耳朵。

一连串的反问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扎拉的嘴巴里冒了出来,她也说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越过兔子两只耳朵之间的空隙,她望见了那座桥,那对毛茸茸的长耳朵若有所思地在十二月的寒风中来回摆荡。

“不,不,对不起。我不知道有人从那座桥上跳下去了,你知不知道……”他说。

“你的意思是说,卖房子的人的时间不如你们的时间值钱?这就是你破坏看房、靠着干扰房屋成交来赚钱的理由?你们这群‘文艺圈的人’有利可图的时候怎么就不嫌资本主义肮脏恶臭了呢?”她愤怒地叫道。

扎拉觉得自己的腮帮子激动得簌簌直跳,她的喉咙也被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发出的亮光映得红彤彤的。她不再和伦纳特说话,其实连扎拉本人也不清楚她是在跟谁说话,但她觉得自己等了十年,似乎终于等来了对着某个人大喊大叫的机会,于是她大声吼道:“像你那样的人,还有像我这样的人,我们就是问题所在!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们总是自我辩护,说自己不过是在提供服务,我们只是市场的一小部分,微不足道,所有的错都是当事者咎由自取,因为他们贪心,不应该把钱给我们……自欺欺人的时间一长,我们竟然还有了胆量,假装无辜地讨论起‘股市为什么崩溃’和‘城里为什么有这么多老鼠’之类的问题来了……”

扎拉一把扯下头顶的耳机挂在脖子上,不屑地哼了一声。

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狂野的怒火,鼻孔中喷散出暴躁的烟气。兔子没有回应,头套上那两只不会眨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试图平复心跳的扎拉。随后,头套里忽然传出一阵骇人的咳嗽声,扎拉起先以为对面的这个老混账中风了,接着她意识到这是伦纳特在笑,发自内心的笑,只见兔子投降般地举起了双臂。

“对我们文艺圈的人来说,时间尤其像是一把杀猪刀。”兔子摇头晃脑,振振有词地表示。

“老实说,我已经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了,不过我放弃,你赢了,你赢了!”他宣布。

“真有意思。”扎拉极为敷衍地回应道,恐怕只有搞电话推销的人生出的小孩,才会相信她愿意听兔子继续说下去。

扎拉恐慌而愤怒地眯起眼睛,因为没有视线方面的接触,跟兔子谈话比和其他人交流容易多了。她向前探了探身,紧掐着大腿的十根手指不停地蜷起又张开,然后才用略微平静下来的声音说:“我赢了,是吗?可安娜-莱娜和罗杰赢了吗?他想变富,她想让他开心,其实他俩只是在维持迟早要完的婚姻。不过,如果他们离婚了,你大概会很高兴,因为他们到时候就需要买两套房子了。”

“我其实是个演员,破坏看房只是我的副业。”他说。

听到这里,伦纳特突然前所未有地提高了嗓门。

对一个在零下好几摄氏度的天气里只穿内裤出来晃悠的男人而言,这套理论可不太有什么说服力。扎拉戴上耳机,希望这一次伦纳特能够识相,不来打扰她,可没等他又伸出手来拍她的耳机,她就不由自主地猜想,他的下一句话肯定是以“我”开头的。

“不!这还不够!因为……因为……我不相信!”他说。

伦纳特摇了摇头,为了躲开紧跟着甩过来的兔子耳朵,扎拉向后退了退。兔子拍了拍头套毛茸茸的脸颊,笑着回答:“不冷。他们说,人体百分之七十的热量是通过头部散发出去的,因为我的脑袋卡在头套里,所以只会损失掉百分之三十的热量。”

“那你相信什么?”扎拉反唇相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她的嗓子终于喊哑了。她闭上眼睛,紧紧攥住挂在脖子上的耳机,因为整整十年里,她始终期待着别人向她提出这个问题。当伦纳特给出他的答案时,扎拉震惊得不知所措。

扎拉的眼睛里射出怨毒的凶光,但她一声没吭,因为被人看穿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遇到这种情况,千万记得夹紧你的尾巴,尤其是当你通常是看穿别人的那个人的时候。虽然本能告诉她要跟兔子保持距离,但扎拉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你不冷吗?”

“爱。”兔子回答。

“我觉得你是。看房的时候总有像你这样的猎奇的,你们不想买房,只是对别人的生活方式感到好奇,所以过来体验一下,就像试驾。也欢迎你来体验一下我的工作。”伦纳特回答。

然而,他的语气非常漫不经心,好像这个词儿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是扎拉始料未及的,她不由得怨愤起来。紧接着,伦纳特又说话了,他从兔子头套里发出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闷,不过,这一回他的腔调里带上了刺儿:“瞧你说的,别人离婚,我有什么好高兴的?你都去过那么多看房现场体验生活了,还意识不到世界上的爱比恨多吗?”

“什么意思?”扎拉问。

扎拉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而且这个戴着兔子头套的白痴似乎依然不觉得冷,无异于给她火上浇油。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再谈什么“爱”了,赶紧冻僵了吧,像个正常的白痴那样,她暗忖,同时思索着该使出什么样的大招发动反击,可她却听到自己问:“你这样说的根据是什么?”

她惊讶地瞪着他。

兔子的耳朵抖了抖。

“你是来猎奇的吧?”他问。

“那些不打算卖出去的房子,它们的数量总比待售的房子多。”他回答。

扎拉没回应,只是又把耳机戴了回去,兔子立刻又拍了拍它。

扎拉的手指从脖子上滑落下来,伦纳特的答案听起来竟然还挺像那么回事,这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为什么他就不能有点儿职业道德,好好扮演一个完整的白痴呢?浪漫主义的白痴几乎是最要命的,而且“几乎”能让一个戴着耳机的女人发疯。

“我可以在这里和你站一会儿吗?要是待在屋里,我担心罗杰还会揍我。”兔子说。

因此她决定保持沉默,继续望着那座桥。过了一会儿,她无奈地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两支烟,一支塞进兔子嘴巴上的小洞,另一支自己叼着。兔子很有眼色,没提扎拉先前宣称自己“不抽烟”的那一茬子事,她记了他的情,主动递给他打火机。兔子接过打火机点烟,一不小心烧着了鼻尖上的兔子毛,急忙伸出两只手来,把火拍灭,扎拉觉得这一幕挺有意思。

他笑了,她没笑。他沉默下来,她把耳机戴回去,当然,他马上又轻轻地拍了它一下。

他们悠闲地抽着烟,刚才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完全消失了。望着远处一排排的楼顶,伦纳特开了腔,语气有点儿沉重,却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无论你把我想得多么可恶,都没关系,但安娜-莱娜是我仅有的几个……我真心想要支持的……客户之一。她炒房不是为了让她丈夫变富,而是想让他感到自己被人需要。人人都以为她是那种典型的一辈子为了家庭逆来顺受、自我压抑的女人,好像她自始至终都站在罗杰背后支持他的事业,做出各种牺牲,可你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伦纳特挠了挠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的兔子耳朵,说:“我其实也不怎么抽烟……只在聚会上抽一点儿,还有被劫为人质的时候也想抽抽!”

“不知道。”扎拉说。

“你真的以为自己有资格质疑别人的生活选择吗?”她问,可语气并不像她期望的那样恼火,这让她感到更加恼火。

“她曾经是美国一家大型工业公司的高级分析师。我起初根本不相信,因为她看起来像只小奶猫,傻乎乎的……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在这套公寓里,你再也找不到比她更聪明、受过更好教育的人了。他俩的孩子还小的时候,罗杰的职业生涯才刚刚起步,安娜-莱娜的事业比他的出色多了,因此,罗杰拒绝升职,这样他就有更多时间在家带孩子,她也能放心地到各个地方出差了。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几年,她的事业蒸蒸日上,罗杰的工作却止步不前,两人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互换位置也变得越来越难。孩子们长大之后,安娜-莱娜完成了她全部的职业目标,于是她告诉罗杰:‘现在轮到你了。’可他已经太老了,不可能再有升职的机会。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讨论这些事,因为他俩从来没练习过该如何沟通。她打算通过不停地炒房和装修这种方式来弥补他,这样他们就有了……共同的项目。罗杰现在没有孩子可以照顾了,所以他觉得自己一文不值。安娜-莱娜只想要一个家。不管你怎么评判我都没关系,但你绝对不能说我不支持他们。”

扎拉恶狠狠地打量了他半天,从头到脚,用目光来回扫过他的白袜子、光溜溜的腿、失去弹性的内裤和裸露的躯干——他的胸毛已经开始变白了。

扎拉又点起一支烟,主要是为了让自己的眼睛可以盯着燃烧的烟头,不用到处乱瞟。

“不抽烟?那你来阳台干什么?”他好奇地问。

“这些都是安娜-莱娜告诉你的?”她问。

尽管兔子头套很厚,她还是能隔着头套感觉到伦纳特的惊讶——因为扎拉看起来一点儿都不像是不抽烟的人,当然,就比喻意义而言,和爱抽烟的人一样,她的确很喜欢制造让别人难以忍受的空气,但这并非伦纳特推断她有抽烟习惯的依据。他又拍了拍她的耳机,她极其不情愿地把它摘了下来。

“你要是知道了别人都告诉过我什么样的事,肯定会大吃一惊的。”兔子说。

“当然不抽!”扎拉说,把耳机重新扣回耳朵上。

“不,我不会觉得吃惊的。”扎拉轻声说。

“你抽烟吗?”伦纳特问。虽然他始终没能摘下兔子头套,但头套的嘴巴那里有个小洞,他觉得可以把烟塞进去。

她也有很多事想要告诉伦纳特:比方说,她需要和其他人保持距离,她总是不停地搓手,为了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还会数房间里的东西,她喜欢电子表格和营业额预测,因为她热爱秩序。她还想告诉他,她研究了一辈子的经济体系如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问题,因为我们给这个体系赋予了过于强大的力量,却忘记了人类的本性是多么的贪婪。最关键的地方在于,我们忘记了自己是多么的脆弱——正因如此,经济体系这个怪物现在开始碾压我们了。

“什么?”她厉声问。

虽然很想把这一切全都说出来,但活到当前的人生阶段,扎拉早就习惯了一个事实:对于某些事物,人们要么不理解,要么不打算理解。所以她只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而且有点儿后悔刚才说了那么多的话,要是一个字都没说就好了。

她没听见阳台门打开的声音,但伦纳特走出来站在她旁边的时候,扎拉感觉他头套上的一只毛茸茸的长耳朵扫到了她的头发。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耳机。

两人抽完了第二支烟。扎拉没想到自己竟然对兔子做出了那么大的让步,今天出乎意料的事情实在有点儿多,而她还没做好逐一消化的准备,所以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耳机,就在这时,兔子又一次朝她摇了摇耳朵,她知道他想找点儿问题问她,免得无话可说,可扎拉最讨厌男人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们似乎只会问“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和“你结婚了吗”这两个问题,除此之外就想不出别的来了。

她看见冬天已经舒舒服服地在整个镇子上盘踞下来。扎拉喜欢一年之中的这段格外静谧的时光,却始终欣赏不来冬天的那副“老子就是能让一切闭嘴”的自鸣得意的模样。早在初雪降临之前,秋天就已经完成了所有工作,接收了全部的落叶,仔仔细细地把夏天的痕迹从人们的记忆中抹去。而冬天唯一的任务,就是动动手指头,降降气温,然后坐在那里等着人家夸它,犹如一个从来没为家人准备过一顿正经饭菜、只在烤肉架旁边煞有介事地忙活了二十分钟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的男人。

然而,只听这位戴着兔子头套的伦纳特鼓起了勇气,出其不意地问道:“你在听什么?”

也许只有这样,她才能暂时和自己休战。

该死,扎拉想,天这么冷,你为什么就不能去一边儿凉快凉快,别对我这么感兴趣呢?她茫然地张开嘴巴,心中千头万绪,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最后憋出这么一句:“银行劫匪很快就要投降了,警察随时都会闯进来,你应该去找条裤子穿上。”

她掏出免洗洗手液,小心地给手消了毒,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对面楼上的窗户,调整呼吸。她在室内待得有点儿久,不知怎么,公寓里的那群人竟然把她习惯保持的人际距离给缩短了,这样的阵仗她可招架不住,而在阳台上,扎拉可以靠墙站着,街上的人不会看见躲在栏杆后面的她。她把耳机严严实实地扣在耳朵上,调高音量,直到脑海中的啸叫被同样吵闹的音乐淹没,直到沉重的低音逐渐变得比她的心跳还要沉重。

兔子失望地点了点头,回屋里去了,把她独自留在阳台上听音乐,一遍又一遍地数着对面楼上的窗户。尽管这算不上什么能够激发所有人的诗兴的爱情故事,不过在此时此地,他们两个确实震撼到了彼此的心弦。

杰克看见扎拉时,她刚刚来到阳台上,告诉门厅里的银行劫匪“别做傻事”之后,她觉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呼吸一点儿新鲜空气。假如你只看到扎拉走向阳台的背影,大概会以为她非常烦躁,但要是看见她的脸,你就能明白,那时的她深切地体验到了自己的软弱,那种失去自控、“感觉到了什么”的感觉让她震惊。假如其他人遇到这种情况,可能只会隐隐约约地觉得不安,比如当你发现自己也开始喜欢父母喜欢的音乐,像他们那样老眼昏花,错把鹅肝当成巧克力塞进嘴里的时候,然而扎拉却陷入了彻底的恐慌:难道她也开始发展出“同理心”这种东西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