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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你确定吗,爸爸?”杰克叹了口气。

“还要加上房产经纪人,是的,所以总共应该有九个人!”吉姆说,发现自己的算术水平还不错,他觉得挺高兴。

他一直看着父亲,等待吉姆反应过来,然而对方始终没有反应。完全没有。这让杰克想起了许多年前他们一起看电影的那次,电影结束后,杰克给吉姆解释:“可是,爸爸,那个秃头‘死了’,所以只有那个小孩才能看见他!”他父亲叫道:“什么?他是鬼?不,不可能!假如他真的是鬼,我们怎么还能看见他呢?”

“对。还要加上……房产经纪人。”

她笑了——吉姆的妻子和杰克的妈妈。上帝,她笑得是多么的开心啊。上帝,他们是多么地想念她啊。她依然是那个能让吉姆和杰克更加理解对方的人,虽然她已经不在他们身边了。

“加上罪犯。”吉姆补充道。

她去世以后,吉姆老了很多,成了个谨小慎微的懦弱鬼,从来不敢把自己吐出来的气全都吸回去。那天晚上,吉姆坐在医院里,觉得人生变成了一道冰冷的裂缝,而他已经失去了抓住缝隙边缘的力气,马上就要掉进内心的那片深渊。他恼火地低声告诉杰克:“我试过跟上帝说话,真的试过,可什么样的上帝会让牧师生病?她一辈子都在帮助别人,什么样的上帝会让她得那样的病?!”

“一共七个人!”杰克点着头说。

那个时候,杰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到现在他也没有答案。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等候室,抱着他的父亲,直到分辨不出自己脖颈上的泪水究竟是谁的。第二天早晨,看到太阳依然升起,他们很生气,没有了她,这个世界竟然还要继续运转下去,这是他们无法原谅的。

“五个,是的。就是这样,没错。还有那个扎拉,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去看房。再就是伦纳特,他去那里是因为安娜-莱娜雇了他。这样就有了……一、二、三、四、五……”

后来时候到了,杰克站直身体,以成年人的姿态挺起腰杆,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最后停留在她的门边。他是个骄傲的年轻人,对自己的信念有把握。他不信教,但他妈妈没有因为这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她是那种挨过所有人骂的牧师,信教的人认为她不够虔诚,不信教的怪她信教。她曾经跟随水手出海,进沙漠慰问士兵,在监狱安抚犯人,去医院陪伴有罪的人和无神论者。她喜欢喝一杯,还能讲荤段子,无论当着谁的面。每当有人问她,“看到这些,上帝会怎么想”的时候,她总是回答:“虽然我们的看法并不总是完全一致,但我有种感觉,祂知道我已经尽了力。我想,也许祂知道我是为祂工作的,因为我在努力帮助别人。”如果有人请她总结一下她对世界的看法,她总是会引用马丁·路德[1]的话:“即使我知道世界明天就要毁灭,今天我也要种一棵小苹果树。”儿子爱她,但她从来不会设法使他相信上帝,因为虽然你可能会成功地把宗教教条灌输给别人,但“信仰”是没法传授的。然而,那天晚上,在那个她曾经拉着无数垂死之人的手为他们祷告的医院里,在昏暗的病房走廊的尽头,杰克跪了下来,请求上帝不要把他的妈妈带走。

“这是五个。”杰克不耐烦地点着头。

可上帝还是带走了她,杰克来到她的床边,狠命地握住她的手,似乎这样她就能被他捏醒,然后训斥他一顿。最终,他沮丧地低声说:“别担心,妈妈,我会照顾爸爸的。”

吉姆开始胡扯,但他希望自己听起来像是个完全了解情况的明白人:“我来算算……七个潜在买家。或者说,嗯……卢欧和茱尔丝、罗杰和安娜-莱娜,还有艾丝特尔,她其实对那套公寓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然后他给姐姐打电话。她像往常那样左一个保证、右一个承诺,但就是没有钱买机票,需要他的资助。杰克把钱寄给她,可她还是没来参加葬礼。吉姆从来不说她是“吸毒的”或者“瘾君子”,因为做父亲的叫不出口。他总是说女儿“生病了”,这能让他感觉好一点儿。杰克却总是会精准描述姐姐的状态:吸海洛因的。她比杰克大了整整七岁,这样的年龄差,会让小时候的杰克觉得她不像是姐姐,而是偶像。她长大离家的时候,杰克没法跟她一起去,她试图寻找自我的时候,他帮不上忙;她堕落的时候,他也无法挽救她。

“不,我是说,公寓里总共有多少人?”

从那以后,家里只剩下了杰克和吉姆。每当她打来电话,谎称马上就会回家,但没钱买机票,“这是最后一次”的时候,他们都会给她寄钱,也许还会多寄一点儿,好让她多偿还一些债务。其实,如果他们……她所有的问题都能解决……当然,他们知道不应该这样做。人们很清楚,瘾君子不仅吸毒成瘾,也对依赖家庭和希望成瘾,他们死抱着这些东西不放。每次她父亲接到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总会希望是她,而她的弟弟接到这样的电话时总是很害怕,因为他相信这一定是给她报丧的。同样的问题困扰着父子两代人: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警察,竟然照顾不了自己的女儿和姐姐?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竟然没办法帮助自己的家人自力更生?什么样的上帝会让一位牧师生病?什么样的女儿不会参加母亲的葬礼?

“你是说有多少潜在买家?”

姐弟俩还住在家里的时候,日子过得还是比较快乐的。杰克有天晚上问妈妈,明知道不能救他们的命,却还要坐在那些濒死之人身边安慰他们,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妈妈亲了一下他的头顶,说:“你会怎么吃下一头大象呢,亲爱的?”这个问题杰克已经听过不下一千遍,于是他像往常那样回答:“一次吃一点儿,妈妈。”她哈哈大笑,跟过去的那一千次一模一样,做父母的都是如此。然后她紧紧地握住他的手,说:“我们没法改变世界,很多时候甚至也没法改变别人,也许只能尝试着一次改变一点儿。所以我们一有机会就要尽力而为,亲爱的。我们只能挽救那些可以挽救的东西,竭尽全力,还要想办法让自己相信,这样做……已经足够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忍受失败,不被绝望淹死。”

“狗屎!该死,狗屎……我是个白痴!公寓里面有多少人,爸爸?”

杰克帮不了他的姐姐,也没能挽救桥上的那个男人。那些想跳的人……虽然他们跳下去了,但我们这些苟延残喘的幸存者第二天还是得起床,牧师出门工作,警察上街值勤。现在,杰克看着地板上的道具血,还有墙上的弹孔、曾经搁过电话的小桌子和横七竖八陈列着比萨盒的茶几。

“为什么?”吉姆纳闷。

他又望向吉姆,他父亲举起双手,怯懦地笑了笑。

“我是白痴。”他说。

“我放弃。你是这里的天才,儿子。你想出什么没有?”吉姆说。

杰克一屁股坐进沙发里,吉姆横着倒在沙发上,好像被人推了一把。杰克拿起他的包,找出所有证人的讯问记录,把它们摆成一个圈,但没解释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把每一条记录都读了一遍。看完最后一页,他有条不紊地咬起了舌头,因为他感受压力的地方是舌头。

杰克冲着比萨盒子点点头,拨开滑落到前额大包上的那绺头发,又数了一遍人头。

他们两个里面,至少有一个是正确的。

“罗杰、安娜-莱娜、卢欧、茱尔丝、艾丝特尔、扎拉、伦纳特、银行劫匪、房产经纪人。九个人。”

杰克点点头,按了按前额的大包,替他父亲把话说完:“……但从另一个角度看,罪犯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白痴。”

“九个人,是的。”

“你知道吗?从某一个角度看,这简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犯罪……”他说。

“可他们往我头上砸柠檬的时候,纸条上只写着要八份比萨。”

吉姆盯着儿子看了很久,然后挠了挠脸上的胡茬。

吉姆非常认真地思考着,连鼻孔都跟着翕动起来。

“我不明白。”吉姆在他身后说,但他的语气并不像遇到类似情况时的某些父亲那样愤怒,反而非常自豪,只有极少数的父亲能够做到这一点。吉姆喜欢听儿子解释他为什么会得出这样或者那样的结论,然而这一次杰克给父亲解释的时候,语调里却透着不满:“电话搁在那个晃晃悠悠的桌子上,爸爸。手枪一定是摆在它旁边。人质得到释放、我们拨打这部电话的时候,它震动起来,桌子跟着摇晃,手枪掉到地上,走了火。我们以为罪犯是开枪自杀,可他当时根本没在这儿。他已经走了。那摊血……不管是道具血还是别的什么鬼玩意儿……肯定是有人故意泼在地上的。”

“也许银行劫匪不喜欢比萨?”他问。

紧接着,他恍然大悟地意识到,也许手枪开火时,罪犯根本没在公寓里。

“也许。”

“罪犯并没有开枪自杀。”杰克低声说。

“但是你不这么想?”

杰克伸出手去,摸了摸他们冲进公寓时那部电话所在的小桌子。桌子只有三条腿,非常不稳当,仿佛是对地心引力的挑衅。他看着他们发现手枪的那块地板,然后视线追随着一条看不见的痕迹,移动到绿色的窗帘旁边,弹孔就在那儿的墙壁上。

“对。”

“应该是开着的,没错。”

“为什么?”

“它的震动开着吗?”

杰克站起来,把证词放回包里,咬了一下舌头。

杰克两手并用地揉起了脸。

“那个房产经纪人还在局里吗?”他问。

“我可能给忘了。”

“应该是吧,没错。”

“那怎么还是……没设置?”

“打个电话,别让她跑了!”

“是的,是的,是的,当然。”吉姆回答。

吉姆用力皱起眉头,脸上形成的褶子深得都能藏住回形针。

“爸爸,我们把电话交给劫匪的时候,你确定它的铃声设置好了吗?”

“可是……为什么,儿子?怎么……”

杰克环顾着整个公寓。

杰克打断了父亲:“我不认为公寓里有九个人,我觉得只有八个。多出来的那个人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天杀的王八蛋!爸爸,你不明白吗?罪犯没藏起来,也没逃跑,她大模大样地上了街,来到了我们面前!”

显然,杰克已经给吉姆详细解释过这个“电话一样的玩意儿”的技术原理,所以吉姆才会继续称呼它“在没有该死的信号时找到该死的信号的电话一样的玩意儿”。把这部电话交给银行劫匪之前,杰克显然也叮嘱过吉姆,一定要给它设置来电铃声。当然,最后他并没有给这部电话设置铃声。

[1]马丁·路德:16世纪欧洲宗教改革运动发起人,基督教新教的创立者,德国宗教改革家。

无论什么职业,都有外行所不了解的技术性的一面,譬如那些五花八门的工具、装备和复杂的术语,就这个意义而言,也许警察是术语最多的行当,而且他们的行话在不断地变化,老警察会逐渐跟不上年轻警察发明新术语的速度。正因如此,吉姆才不知道那个该死的东西叫什么,那个像是电话的玩意儿。他只知道它有点儿特别:哪怕没有信号,也照样能用它打电话。警察局里配备上这个玩意儿的时候,杰克高兴极了。能用上这个电话一样的玩意儿,也许杰克确实有理由比吉姆更开心,不过,最后灵机一动,想出如何“把这个电话一样的玩意儿交给劫匪,借此与劫匪取得联系”这个主意的人却是吉姆。事实证明,他的这个主意非常管用,可吉姆一点儿都不觉得骄傲,因为人质被释放之后,谈判专家给银行劫匪打电话,试图劝说对方和平投降,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枪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