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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银行劫匪同情地抬起头来:“她怀孕多长时间啦?茱莉亚?”

卢欧沮丧地说:“反正她说过我太积极了。她从怀孕开始,整个人都变严肃了,我觉得这是因为做父母的都很严肃,所以我们也得提前适应。有时候我认为自己还没做好承担责任的准备——比如说,我觉得我的手机很过分,因为它总是让我升级这个更新那个,气得我大声跟它说:‘你让我喘不过气啦!’但你肯定不能朝一个孩子这么吆喝,对吧?可孩子也是一直需要更新升级的生物,他们连过马路和吃花生的时候都有可能弄死自己!我今天已经一连三次忘记把手机放在哪儿了,真不知道我是不是做好了抚养孩子的准备。”

卢欧的眼睛立刻亮了。

“真不明白,她怎么会觉得你‘积极’。”罗杰哼了一声,轻蔑地说。

“很长时间啦!孩子随时有可能生下来!”她回答。

卢欧大脑里的那几根弦终于控制住了她的舌头,她点点头,用力咽了咽口水,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话太多了,茱尔丝总这么批评我。她说,我就是太积极了,反倒把别人弄得很消极。她还说,我老觉得只有半杯水就足够把自己淹死了,而且——”

罗杰的眉毛剧烈地抽了抽,近乎同情地说:“哦。那个……如果你不打算买这套房,我劝你别让她冒险在这里生孩子,因为一旦把孩子生在这儿,这套房子对她来说就具备了情感价值,这样会把房价抬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罗杰抱起胳膊,嘴巴都没怎么张开地回敬道:“真是谢谢了啊,你实在太贴心了。你简直是一碗心灵鸡汤啊,有毒的那种。”

也许卢欧应该生气,可她看起来更伤心了。

柠檬皮呛得卢欧咳嗽起来,她脑子里控制逻辑和理性思维的某个微小神经末梢也随之上下跳动,仿佛在说:“快给我住嘴!”尽管如此,卢欧还是听到自己说:“没人这么说,没人说过任何关于离婚的话!瞧,既然你都这么问了,我就说你们两个不会离婚吧!其实就算离了,对你们这种退休的人来说,找个新的爱人不也是很浪漫的事儿嘛!”

“我会记住你的话。”她说。

罗杰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他的耳朵还大:“谁说我们要离婚的?”

银行劫匪在长椅的另一头叹了口气,再次沮丧地呻吟起来。“看来我今天可能还算是做了一点儿好事。发生劫持人质事件会不会拉低公寓的房价?”劫匪问。

“别往心里去,因为大部分人根本听不出来茱莉亚是在骂人,她只会巧妙地让别人觉得确实对不住她。嘿,她是不是挺有才的啊?我还知道,你和安娜-莱娜是绝对不会离婚的!”卢欧回答。

罗杰哼了一声。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心理失调’是什么意思?”

“完全相反。那个白痴房产经纪人很可能会在下一个广告里补上一句‘这套公寓上过电视新闻’,这样一来,房价更是会飙到天上去。”他回答。

“你没听见?那算了,她什么都没说。”

“对不起。”银行劫匪喃喃地说。

“她说我什么?”

卢欧向后靠在墙上,嚼着青柠檬,连皮带肉。银行劫匪着迷地看着她。

“吃吗?”卢欧冲他们晃了晃手里的青柠檬,两人摇了摇头。卢欧歉疚地看向罗杰,补充道:“对不起,刚才我老婆说你是个心理失调的老王八蛋。”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这么吃青柠檬,这样好吃吗?”劫匪问。

银行劫匪尴尬地瞥了卢欧一眼,椅子另一头的罗杰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被卢欧这么一挤,他和劫匪都只剩半个屁股挂在椅子上。

“不怎么好吃。”卢欧承认。

银行劫匪和罗杰分别坐在门厅里那张长椅的两头。自打跟茱莉亚结婚,卢欧就被灌输了一脑袋“你要尊重别人的边界”之类的告诫,但她一直不怎么理解这句话的含义,所以她连想都没想,就硬生生地挤到了劫匪和罗杰中间,往椅子上一坐。“硬是要挤着坐”这种行为其实并非卢欧的原创,而是她爸爸的发明,他对人际边界的感知同样差劲,而且把自己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全都传授给了卢欧,不分良莠。

“这东西对预防坏血病很有好处。以前的水手会把青柠檬带到船上。”罗杰看似无所不知地说。

“我是说,有些时候,你嘴上说的不高兴的原因根本就不是你不高兴的真正原因!我只是想知道,你说我迟钝是真的因为我迟钝还是别的什么……”卢欧在她身后大声叫道,可茱莉亚什么都没说,只是比画了一个通常用来对付开德国车的路怒症男司机的专用手势。卢欧走进客厅,从碗里拿了个青柠檬,神经兮兮地啃了起来,连皮都吞了。扎拉站在窗前,卢欧有点儿怕她——因为所有的聪明人都怕扎拉——就没敢在客厅多待,抬脚溜进了门厅。

“你当过水手?”卢欧问。

“有时候你真的是什么都不懂,对不对?”茱莉亚喃喃地说,朝衣帽间走去。

“没有,但是我看过很多电视。”罗杰回答。

“我就是……你别误会。我们现在讨论的是安娜-莱娜还是……你?我是说,我做了什么惹你生气的事吗?要不然你就是假装不高兴,好让我明白……”她蜷着舌头辩解了一大通。

卢欧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在等着别人问她点儿什么,发现没人开口,她只好说:“说实话,我不怎么想买这套房子,起码也得等我爸看过之后再决定。如果他觉得这套公寓还行,我再考虑要不要买。不管我买什么东西,他都会先帮我拿拿主意。他什么都懂,我爸。”

卢欧的舌头缩到了牙齿后面。

“他什么时候过来?”罗杰疑惑地问,说着,他拿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印着“宜家”字样的铅笔,计算起了房价。他已经在本子上列出了可能推高房价的常见因素:分娩、谋杀(并且被电视台报道)、斯德哥尔摩人。在另一张清单里,他写的是可能压低房价的因素:潮湿、发霉、需要重新装修。

“你就不能跟进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吗?她处处都为她那个心理失调的老王八蛋丈夫着想,却还被他骂成那个样子,你难道不应该盯紧她吗?她现在很可能会闹离婚,你还让她一个人待着?你怎么能这么迟钝呢?”茱莉亚谴责道。

“他来不了。”卢欧回答,然后又用跟纯粹喘气差不多的声音说:“他病了。老年痴呆。待在护理中心。我讨厌‘待在’这个词,为什么不是‘生活在’护理中心?他不会喜欢那里的,因为那儿什么都是坏的,水龙头漏水、换气扇很吵、窗户的插销松了,没有人修理。爸爸以前什么都能修。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要是不先打电话问问他,我都不敢买快过期的鸡蛋。”

“是。”

“我很抱歉。”银行劫匪说。

“一个人?”

“谢谢。”卢欧小声说,“不过没关系,鸡蛋的保质期比你认为的长,这是我爸说的。”

“她好像进了衣帽间。”

罗杰在他的本子上写下“老年痴呆”几个字,他发现,听说了这件事之后,自己不仅没能高兴起来,反而有些难过。其实,无论跟他抢房子的竞争对手是谁都不重要,因为他还有安娜-莱娜。罗杰把小本子塞回口袋,咕哝着说:“你爸说得没错。都怪那些政客操纵市场,他们想让我们以更快的速度消耗鸡蛋。”

卢欧一下子蒙了,就像她发现往洗碗机里摆放碗碟的方式也有对错之分的时候那样茫然。

他是在电视上播过的一部关于鸡蛋的纪录片里了解到这些的,而这部片子是在那部关于鲨鱼的纪录片播完之后的当天深夜播出的。其实罗杰对鸡蛋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但有时候安娜-莱娜在电视机前睡着后,他会静静地盯着屏幕,坐到很晚很晚——因为不想吵醒她,而且她要是醒了,就会把枕着他肩膀的脑袋挪开了。

“安娜-莱娜呢?”茱莉亚问。

卢欧揉搓着自己的指头尖,因为她是用这个部位感受情绪的人。她说:“他也不会喜欢护理中心的暖气的,它们是那种根据户外气温自动调节室温的新型号,你连室内温度都不能自己决定。”

这个时候,茱莉亚从厕所里出来了,她本能地瞪了站在客厅里的卢欧一眼。

“恶心!”罗杰叫道,因为他是那种认为男人应该亲自决定室内温度有多高的男人。

就好像需要银行劫匪担心的事情还不够多似的。

卢欧无力地笑了笑。

“它们之间的区别可是非常大的。”罗杰热心地提醒道。

“但是爸爸喜欢茱尔丝,你简直想象不到他有多么喜欢她。我刚跟她结婚那会儿,他特别骄傲!说她实在是太会挑人了……”卢欧说,接着她突然脱口而出,“我一定会是个非常糟糕的家长的。”

“我没想过。”

“不,不会的。”银行劫匪安慰她。

“你说要连本带息地还钱,利息按照定期还是活期?”

但是卢欧坚持说:“会的,我就是那样的人,我对孩子一窍不通。有一回我帮表姐带孩子,他什么都不想吃,一直在说‘疼’。于是我告诉他,疼是因为他马上就要长出翅膀来了,因为不吃东西的小孩迟早会变成蝴蝶的。”

“什么?”劫匪说。

“这个说法真可爱。”银行劫匪微笑道。

罗杰没吭声,他抬起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敲了敲身后的墙,动作几乎称得上温柔,好像担心自己会把墙敲破。咚,咚,咚。因为他在情感上还没准备好,说不出“安娜-莱娜就是我的承重墙”这样的话,所以只能问点儿别的:“定期还是活期?”

“原来他说疼是因为得了急性阑尾炎。”卢欧补充说。

门厅里有张长椅,银行劫匪在椅子的一头坐了下来。不久之后,罗杰坐在了另一头,掀起衬衣擦了擦鼻子和眼睛下面。他们很长时间都没说话。最后,银行劫匪终于开了腔:“很抱歉,让你们卷进这种事。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需要六千五百克朗交房租,所以才会去抢银行。我会尽快把钱还回去的!包括利息!”

“噢。”银行劫匪的微笑消失了。

罗杰狐疑地接受了劫匪的馈赠,往两个鼻孔里各塞了一团棉球。尽管他的手依然拽着门把手,但他无法说服自己的脚离开公寓,因为没有安娜-莱娜同行,他的脚就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吗,我什么都不懂。我爸快死了,我快当妈了,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家长,可他没法告诉我该怎么去做了。当家长的必须什么都懂,越早越好。茱尔丝总想着让我做决定,可我什么都不明白……甚至不知道该不该买鸡蛋,我看我是永远都学不会了。茱尔丝说,我是故意在看房时挑毛病,因为我害怕……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怕什么,反正就是害怕。”

两人一时无话。过了一会儿,银行劫匪在全身上下的口袋里掏了一阵子,找出一包棉球,递给罗杰,小声解释道:“我的一个女儿有时候会流鼻血,所以我总是带着……”

罗杰重重地往墙上一靠,拿宜家铅笔剔起了指甲缝。他十分清楚卢欧究竟在害怕什么:她害怕一旦自己拍板买下房子,假如发现了什么毛病——哪怕只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缺陷——她就得出来承担责任。近些年看房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罗杰已经能够做到悄悄地对自己认错了,只不过,他还是做不到大声承认自己看走了眼,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他往往会非常生气。衰老通常会从人生中夺走一些东西,因此罗杰才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被衰老剥夺的东西包括“实现目标的能力”,或者至少是“愚弄你爱的人,让她以为你能够实现目标”的能力。罗杰现在意识到,其实安娜-莱娜已经看穿了他,知道他不能再给予她什么了。他们的婚姻已经变成虚情假意的表演,厕所里早就藏了一大群兔子,无论看多少套房子都于事无补。罗杰不停地剔着指甲缝,直到铅笔尖折断,然后他咳嗽一声,把他能想象出来的最好的礼物送给了卢欧。

“好吧。”银行劫匪说。窝囊的劫匪实在没胆量告诉罗杰,指挥人质恰好是银行劫匪分内的事。

“你应该为了你老婆买下这套公寓。这套房没什么毛病,既不潮湿也没有发霉,只需要一点儿小小的翻新。厨房和厕所状况良好,没有不良贷款,产权明晰。虽然有几块松动的护墙板,但很容易就能把它们固定好。”他说。

“不用你来指挥我!”罗杰吼道。

“我不知道怎么修护墙板。”卢欧低声说。

罗杰迟疑了,他轻轻转动了一下门把手,仿佛在测试它好不好用,但没把门打开,他又使劲儿踢打护墙板,把板子全都踹松了。

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罗杰眼睛望着别处,终于说出了老男人最难对年轻女人启齿的那三个字:“你能行。”

罗杰在公寓的大门前站了半天,为了止住鼻血,他一只手紧紧地捏着鼻梁,另一只手握着门把手,似乎随时准备开门走人。走进门厅的银行劫匪看见了罗杰的动作,却并不打算阻止他,只听劫匪开口道:“你想走就走吧,罗杰。我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