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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可怜的家伙,他们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战斗

大家的脑海里充满了一阵奇特的狂喜。有人在等着看到更多黄色的火光;有人想打烂她,让她生不如死;还有人在自言自语:“哈哈,又打中了,送她见鬼去吧。”感觉好像只要动动嘴皮子,大炮就能打中“美因茨”号一样。“美因茨”号是被打中了,不过受到的损害还不够,毕竟在层层迷雾中隔了1万码远,炮弹溅起的水花基本上看不到,不好控制火力发射。再说“美因茨”号还在我们前面有好一段航程。令人沮丧的是,海上起了大雾,我们开了足足五分钟,却压根看不见船的影子。

“他们每一次开火齐射,都像一场龙卷风袭击,”“美因茨”号的舰务官后来回忆道,“每次齐射,只要炮火一闪,我就会数数,一、二、三、四、五,炮弹接着就落在了我们头上。到处都是死尸,所有东西都被炸得稀烂。每一次舷侧炮击中我们,整艘船都会摇晃起来。”“南安普敦”号上的史蒂芬·金-霍尔写道:

甲板下方的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司炉工在往锅炉里不停塞煤,直到涡轮转得不能再快。安全阀升了起来,蒸汽从烟囱旁边的排气管中扑哧扑哧冒出来,发出的轰响震耳欲聋。说时迟,那时快——对于海战中以时速30英里航行的船只来说,所有事情都发生在一瞬间——我们距离“美因茨”号已经只有7000码,距离还在不断缩短。大雾茫茫,“美因茨”号肯定出了什么问题,停在那里一动不动……我们乘势接近,开炮齐射。“美因茨”号的尾炮在断断续续开火,炮弹从头顶飞过,高了差不多有1英里。大概过了十分钟,“美因茨”号终于哑火,瘫在原地,成了一个浓烟滚滚,千疮百孔的废物。前锚已经没入水中。船上的人看起来就像一群蝼蚁,看到我们接近纷纷跳入海中。阳光驱散了迷雾,我们慢慢驶到距离300码的地方,用国际电码打出“你们是否投降”的信号。就在我们停下来的那会儿,“美因茨”号的主桅像大树一样慢慢向前倒了下去,横在了甲板上。

在战列巡洋舰队前方,战斗正在逐步西移:4350吨的“美因茨”号加入混战,朝着英国驱逐舰猛烈开火。英舰对“美因茨”号一共发射了11枚鱼雷,无一命中。蒂里特的舰队好好领教了一番“美因茨”号的精准火力:头一次齐射就击中了“月桂”号,引爆了弹药架上的炮弹,将英舰后排烟囱直接炸飞,舰长身受重伤;“自由”号主桅被炸飞,舰桥炸断,舰长当场身亡;“拉厄尔忒斯”号被齐射击中,一时间失去动力,只能瘫在水面,动弹不得。英舰陷入灾难,直到“美因茨”号掉转船头,以惊人的速度全速撤离——德国瞭望哨发现古迪纳夫准将的三艘轻巡洋舰正在快速靠近。不过,德国人撤得太迟。短短数秒不到,英国人的6英寸炮弹就狠狠落在了“美因茨”号的头顶上。蒂里特的驱逐舰不顾被德国人强悍炮火击中的危险,再次发动一波鱼雷攻击。射出的鱼雷虽然几乎悉数落空,仍有一枚击中了“美因茨”号,重创了德舰的动力系统。“美因茨”号的速度慢了下来,成为英国巡洋舰的活靶子。英舰围上前去,轮番开火,将德国人的船打成了筛子。

上午12点50分,“美因茨”号已经无力回天。罗杰·凯斯命令“猎犬”号靠上前去。凯斯写道:“舰首已经基本沉入水下,船后部挤满了人,不少人伤势严重。炮台全毁,船体中部已经被烧成熔炉,两个烟囱垮塌,船已经报废,烧得通红。即便远在‘猎犬’号的舰桥上,也能感到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船上的所有东西都被我们强力炸药的烟气熏染成了金黄色。”“猎犬”号接走了大约220名幸存者。其中有一名年轻的德国军官在指挥搬运伤员,拒绝离舰。凯斯亲自上前劝解,告诉对方:“表现难能可贵,但是必须清场,他必须马上撤离,其他事情他也帮不上忙。”这位英国舰队司令身形瘦削,双眼炯炯有神,伸出手来。那名德国军官呆呆站在原地,先是敬了个军礼,接着说道:“谢谢,我不走。”这样一段插曲不能不说情深意重,令人动容,最后的结果也是让人欢喜:“美因茨”号过了不久便翻转沉没,右舷螺旋桨刚好从全速后退的“猎犬”号身旁掠过。那位年轻的德国军官被人从水里救了上来。

杰弗里·哈珀对此写道:“我对潜艇从来就没有好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喜欢潜艇,我总是觉得这种东西根本就不配属于海军,现在态度也很明确……这是一种下三滥的做法,卑劣之极,跟在背后捅刀子没什么两样……讨厌潜艇战的不止我一个,我碰到过很多人,大家都觉得利用潜艇作战有失公平。我可不喜欢偷偷摸摸。当然,我们的潜艇和敌人的潜艇同样都要受到谴责。不管是谁,不管哪个国家的人,只要在潜艇服役,就算不得光明正大。”哈珀的话可以说荒唐透顶。抛开这些胡话不谈,回到8月28日正午时分,贝蒂的舰队正在争分夺秒地朝着黑尔戈兰湾全速进发,虽然有未知的危险在等待,但他们这样做并非为了什么丰厚的奖赏,而是为了维护大英帝国皇家海军的尊严与荣耀。

德军另外八艘轻巡洋舰此时已经赶到战场,再次利用火力优势,对英舰构成威胁。不过,德舰行动缺乏协调。每艘军舰都是各自为战,轮番上前,火力分散,一旦觉得英舰火力更强便迅速退去。蒂里特、古迪纳夫和凯斯的舰队这才侥幸躲过一劫。12点30分左右,已经遭受重创的“艾里苏萨”号再次成为德国巡洋舰的攻击目标。蒂里特当时就站在舰桥上,他日后回忆道:“那个时候我真的有些放心不下。”就在此刻,英国人突然惊讶地看到一艘巨大的战舰正穿过浓雾,朝西驶来,当确认来舰是“狮”号和其他战列巡洋舰时,全船上下如释重负,大声欢呼起来。轻巡洋舰和驱逐舰上的数千英国水兵看着贝蒂指挥着3万吨级的庞大编队从身旁全速驶过,舰首劈开波浪,黑色的烟囱在身后吐出股股浓烟,此情此景无不令人欢欣鼓舞。

在水兵眼中,每一艘巨舰都有着自己的鲜明特征:“玛丽皇后”号和“新西兰”号被视为一流战舰;“皇家公主”号最为舒适;“狮”号可能是因为舰长和下属军官过于严肃而略显沉闷。此时此刻,这些英国海军的荣耀象征正向着德皇的门户重地全速进发。贝蒂能够当机立断,介入战斗,不能不说颇有胆识。虽然,考虑到已经收到命令,为蒂里特提供支援,如此决定在所难免,但此次行动仍然极其危险。回到纳尔逊时代,要用一艘加入战列的军舰冒着被敌人击沉的危险,去援救一艘同级军舰,可谓难得一见的事。相比之下,1914年的无畏舰虽然不惧小型舰艇的炮火,可一旦碰上水雷和鱼雷,往往不堪一击。其中鱼雷尤其可怕,能够让小型军舰发挥巨大的杀伤力。这种作战方式对于那些还沉浸在学生般幼稚思维难以自拔的水兵来说,显然算不得正大光明。

现在该轮到战列巡洋舰出场了,贝蒂的船员们斗志高昂。“我们不断靠近,”查特菲尔德与自己的司令双双站在“狮”号舰桥上,写道,“每个人都已各就各位,大炮已经上膛,测距仪也已调试完毕,塔台待命就绪,信号员正在用望远镜搜寻远方迷雾重重的海平面……两英里之外便已难以看清……突然报告传来,听到炮声……接着在左舷首的位置,透过迷雾看见了……闪光,也不知究竟是敌是友。并未见到炮弹落下。贝蒂站在罗盘旁,戴着眼镜,扫视着眼前的场景。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一艘巡洋舰(‘美因茨’号)的残骸……烟囱已经垮塌,前桅也被打断,上甲板上燃着熊熊大火……‘不用打了,’贝蒂说道,‘留给他们吧。’”

战局发展至此,虽然并未出乎蒂里特的预料,可他仍然向贝蒂发去电报——后者此时仍有两个小时的航程——“遭到大型巡洋舰攻击……请求支援。压力很大。”直到英国驱逐舰发动鱼雷集群进攻,迫使德国轻巡洋舰掉头应战,这位司令官才获得喘息之机。贝蒂意识到他们在黑尔戈兰湾已经捅了马蜂窝。他虽然并不清楚黑尔戈兰湾到底有多少敌军在等着自己,尤其是潜艇数量,但是从蒂里特的电报中觉得自己义不容辞。贝蒂站在“狮”号高高的舰桥上,向身旁的旗舰舰长厄恩利·查特菲尔德征询意见:“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我应该继续往前开,去支援蒂里特?但是这些船这么宝贵,如果损失一艘,全国上下都不会饶过我的。”查特菲尔德答道——不承担责任的人回答问题总是这样轻松潇洒——“我们当然要往前开。”于是乎,在上午11点35分,贝蒂一声令下。他庞大的战列巡洋舰队——“狮”号、“玛丽女王”号、“皇家公主”号、“无敌”号,还有“新西兰”号——齐齐掉转方向,以27节的航速直奔黑尔戈兰湾而去。

贝蒂其实是想找还没有受损的德国轻巡洋舰较量一番。没过多久,船上的炮塔便掉转方向,炮口抬高,在接二连三震耳欲聋的隆隆轰响声中,开始向黑尔戈兰湾的另一头打去。进入视野的德舰当中,“斯特拉斯堡”号成功逃脱。“科隆”号试图还击,可怜那小小的4英寸舰炮有如隔靴搔痒,徒劳无用。英国人12英寸和13.5英寸的炮弹不断落下来,把船打得千疮百孔。不到一两分钟,“科隆”号的前甲板就已陷入一片火海,成为一堆废铁。“阿里阿德涅”号也落得了个同样下场。贝蒂的舰队在继续高歌猛进。不过,这位海军上将深知时不待人,一旦潮位上涨,德军战列舰就会出海作战。英舰在黑尔戈兰湾打了足足四十分钟,德国人的海岸线已经近在眼前。午后1点10分,贝蒂向全体舰船发出“撤退”信号,英舰齐齐西转掉头。“狮”号又进行了两轮齐射,彻底结果了“科隆”号。这艘德国巡洋舰船尾朝下,很快消失在了滚滚波涛之中。德国人两天之后才偶然救起船上的一名幸存者,一名刚刚升职不久的海军上将连同500多名水兵葬身鱼腹。

10点17分,蒂里特趁着战事初停的一小会儿间歇,下令停航——由于这片水域德国U型潜艇随时可能出现,此举危险之极。蒂里特让“无畏”号靠近停在动弹不得的“艾里苏萨”号身旁。足足二十分钟,两艘军舰就这样一起静静待在水面,船上的船员们在拼命清理卡住的大炮,恢复电力。待到修复完毕,英舰已经在黑尔戈兰湾待了差不多四个小时,敌人的援军显然已在赶来的路上。虽然,水位依旧太低,大型舰艇仍然难以行动,可就在“艾里苏萨”号重新启动轮机的时候,希佩尔的三艘轻巡洋舰已经出现在眼前,开始朝着英国突袭舰队展开炮轰。

下午2点25分,距离英舰离开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英格诺尔的大型战舰才姗姗来迟,抵达战场。德国人谨慎地巡视了一下战场,随后重新退回了港口。英国大舰队也在离开战场,向北航行两百英里之后,回到了港口。“狮”号上的船员们齐聚在舰桥下,个个神情兴奋,为他们崇拜的将军欢呼喝彩。“艾里苏萨”号被拖回母港,航速已经掉到只剩六节。8月30日,参战的战列巡洋舰和轻型巡洋舰齐齐返回斯卡帕湾。大舰队每一艘军舰上的船员都在甲板和舰上列队喝彩,欢迎战友凯旋。

此时虽然才刚刚早上8点过去不久,黑尔戈兰湾却即将迎来不平静的一天。接下来的一个钟头里还发生了一出小小的闹剧。罗杰·凯斯在海面上发现了一群四个烟囱的巡洋舰。他料想不会有这样的英国船只出现在海上,于是通过无线电向远处的“无敌”号战列巡洋舰报告发现敌情,并且迅速逃到了小小的“猎犬”号上。困惑最终得以澄清,凯斯赶忙发出警报,以免自己的潜艇搞不清楚这些巨舰都是英军舰只,还在想着如何击沉她们。英国潜艇已经这样干过一回,好在没有命中目标。“南安普顿”号也试图撞沉进攻的英国潜艇,所幸也未成功。

此役,德国海军有三艘轻巡洋舰和一艘驱逐舰被击沉,另有三艘巡洋舰遭受重创。英国海军虽然“艾里苏萨”号和三艘驱逐舰损毁严重,但所有船只全部安全返航,无一沉没。阵亡人员只有35人。比起德国的712人来,这份“伤亡名单”可以说简直微不足道,令人咋舌。丘吉尔满心欢喜,登上停泊在小镇施尔尼斯的“艾里苏萨”号,为参战将士授予荣誉。丘吉尔日后将黑尔戈兰湾战役誉为“一段辉煌的经历”。英国民众为胜利激动不已,贝蒂一时之间成为英雄人物。不过,海军部没有发来只言片语表示赞许,让这位海军上将感到好生“厌恶”。贝蒂在给埃塞尔的信中谈起德国人,字里行间流露出那个时代才有的谦逊:“这帮可怜的家伙,他们像真正的男人一样战斗。他们像真正的水手,不畏艰险,与船共存亡。直到沉入大海,舰上的旗帜还在飘扬……无论他们有什么过错,都是不屈的勇士。”

英军刚刚开始拯救落水的船员,“斯德丁”号巡洋舰就急速赶来,重回战斗。这艘德舰在经历了短暂的退却之后,现在已经开足马力,冲了回来。蒂里特的驱逐舰眼看炮火袭来,只好丢下两艘满载德国俘虏和十名英国水手的小船,掉头驶离。海面上一时空空如也,这帮弃儿只好随波逐流,听天由命。此时,凯斯的E-4潜艇突然从近旁浮出水面,将蒂里特的船员带上潜艇,一同带走的还有三名德国军官,当作“示众的典型”。潜艇随后重新潜入水下。人人都有意让人看到做事体面。E-4的舰长给留在小船上的德国人留下了饮用水、饼干、指南针,并且告诉敌人如何去往14英里之外的黑尔戈兰岛。

英国政府此时正处在兵败蒙斯的困境当中,法国战事吃紧,国内情绪紧张,对立尖锐,这一场海上大胜可以说帮了大忙。海军部的诺曼·麦克劳德写道:“战役规模虽小,却极大地鼓舞了人心,展现了海军的高昂士气,让人吃了一粒定心丸,知道德国人是打不进来的。”阿斯奎斯也连连称快,称赞“温斯顿的小计谋……非常成功……一定程度上抵消了陆上的损失。”然而,在这随之而来的沾沾自喜气氛当中,鲜有人记得问几个该问的问题:英军为何计划混乱无序、指挥不明,通信联系失误频频,还有炮兵射术不精。英军炮兵不仅准星很差,而且许多炮弹即便击中目标,也未引爆,就算爆炸,造成的损害也微乎其微,炮弹引信极不可靠,往往提前爆炸。英军部署在黑尔戈兰湾的潜艇一事无成,没有起到任何作用。若非杰里科自作主张,派出贝蒂支援突袭,蒂里特和凯斯可能早就被德国人的轻巡洋舰打得丢盔弃甲。哪怕只要出现片刻厄运,便可叫一艘战列巡洋舰报销。在海军总司令杰里科看来,这样的赌博风险显然超过了回报。

“艾里苏萨”号之所以最终得救,是因为舰上唯一一门能用的6英寸炮碰巧一发正中“弗劳恩洛布”号的舰桥,将舰桥炸成了一堆扭曲的钢筋。包括船长在内的37名德国官兵非死即伤。德舰被迫掉转船头,歪歪斜斜地退出战斗。“艾里苏萨”号由于失去动力,船体进水,只能留在原地,一筹莫展。就在此时,蒂里特的舰队与一队德国军舰不期而遇,这批德舰刚刚结束巡逻,正在归航途中。5艘德国驱逐舰见状逃之夭夭,仍有一艘陷入重围,虽然军旗依旧飘扬,舰炮直至最后仍在开火,还是被猛烈的炮火击沉。

虽然,人们对于黑尔戈兰湾战役提出了种种批评意见,但显然低估了此役在更大层面上造成的心理冲击。黑尔戈兰湾战役对德国公海舰队的影响远在微不足道的物质损失之上。德国水兵清楚自己蒙受了何等奇耻大辱。英国人的船竟然可以大摇大摆地开到距离自家海岸线几英里远的地方,发动突袭,然后全身而退。岸上住着成千上万德国人,听到隆隆的炮声,全都吓得瑟瑟发抖。海军上将提尔皮茨大发雷霆,原因可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沃尔夫冈上尉就在沉没的“美因茨”号上。提尔皮茨用夸张的口气对艾伯特·霍普曼说道:“我们这是自取其辱。我知道我儿子迟早会要牺牲,但这样死去,实在令人悲哀。我们被痛打了一顿,看着自己的舰队完蛋。”霍普曼想要安慰几句,说英军救起了一些幸存者,他的儿子可能也在里面。提尔皮茨听不进去,坚称儿子已死。不过,英国方面第二天就传来消息,他们的确抓住了提尔皮茨的儿子。

早上8点,蒂里特的小规模袭扰行动受到干扰。希佩尔轻巡洋舰队中最前头的两艘“弗劳恩洛布”号和“斯德丁”号突然出现。英舰按照原定计划,掉转船头,投奔己方巡洋舰“艾里苏萨”号和“无畏”号而去。后二者随即加入战斗,展开猛烈交火。然而,英军旗舰并未做好战备:舰上火炮除一门以外,全部出现故障哑火。德国人对3500吨的“艾里苏萨”号展开轮番炮击,炮火之精准,令“古迪纳夫”号相形见绌。早在1913年8月,英国驻柏林海军武官休·沃森上尉就在临行前的报告中写道:“我看不出有任何理由认为德国海军军官……要比英国海军军官低人一等……据我所知……有朝一日倘若真要较量一番,(德国人)将会证明他们要比我们海军在政治上联系更加紧密的那帮盟友厉害得多。”沃森此处所言指的是法国和俄国人,8月27日发生的一幕也证明了他所言不虚。德国海军成立时间不长,比起对手来,虽然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值得炫耀,但在黑尔戈兰湾的战斗中,德国水兵却展示出了过人的勇气与本领。

黑尔戈兰湾战役让英国皇家海军在士气上面对敌人更加占据上风,这种状态一直保持到1918年。德皇对英国海上力量的敬畏之心也进一步加深,从此下令公海舰队今后务必保持最高警惕,慎重行事,未经其本人同意,大型舰船不得参与进攻。这是英国取得的重大战略胜利,其意义足以为黑尔戈兰湾行动正名。9月9日,英国大舰队再次在黑尔戈兰湾沿岸发起扫荡作战。德国人这一次绝对不会出击迎战。虽然,如此被动挨打,让求战心切的德国水兵们沮丧之极,但足以显出英国的海上霸主地位是何等牢固。

随着海面出现第一缕曙光,用来作为诱饵的三艘潜艇按照计划,浮出水面,向黑尔戈兰岛靠近,果然被德国人逮个正着。早上7点,希佩尔的一艘驱逐舰率先发难,发现了蒂里特的小舰队,迅速向这位海军上将发出警报。一如凯斯与蒂里特所料,潮位过低使得德军重型舰艇无法出海应战。希佩尔于是命令八艘轻巡洋舰抓紧时间,尽快给蒸汽机升压,准备出海起航,有些船只一下就耗去了三个小时。一场混乱松散的驱逐舰作战行动在同一时间拉开帷幕,好像几支猎狐犬在同一块场地上同时追逐猎物。英舰虽然处在德军海岸炮火射程之内,所幸浓雾弥漫,能见度跌至5000码,炮兵无法看清,才没有引起德军岸炮的注意。

不过,黑尔戈兰湾战役也让人们看到了英国海军部还不适应如何指挥现代海战。早在1860年,一名季刊评论员就撰文指出,目前的体制不过是“在特拉法加硝烟中停滞不前的死脑筋”。半个世纪过去了,如此说法仍然没有过时。海军部里掌权的都是一帮老朽,思维狭隘,无意进取。第一海务大臣巴腾堡亲王路易斯倒是受人尊敬,虽然因为拥有德国血统,常常遭受媒体的不公诋毁,但问题在于他无法胜任自己的职位。批评人士极尽挖苦地给亲王起了个外号,叫“完全同意先生”,因为亲王在批阅文件时总会随手写上“完全同意”几个字。海军作战部门更像是一个研究机构,而非一台制定计划、指挥作战的机器。按照其工作机制设想,海军将领一旦舰队起航,出海作战,有事当自行决断。可是,过不了多久,海军部就会明白在这个无线电通信的新时代,介入战场指挥的诱惑力实在无法抵御,可海军部无论在体制还是人员配备上都没有做好准备。贝蒂的参谋官菲尔森·杨就对上司对于海军大臣和海军部职员的评价大为赞同,指出:“海军也好,海军部也好,里面的人全都没有脑子,视野狭隘,缺乏生气。凡事只会搬出千篇一律的陈词滥调,说什么不要老盯着结果,方法更加重要。”

不过,回到8月28日那天早晨,当英国海军在黑尔戈兰湾集合时,一切就这样真实地摆在眼前。此次行动准备极其仓促,简直就像一场“想来就来”的聚会。大部分舰船对各自位置一无所知,徒知盲目乐观。贝蒂边走边给自己的舰队发出信号:“所知甚少,希望随着航程继续,能够得悉更多情况。”英国皇家海军不仅指挥混乱,而且通信不力,无线电通信能力尚不及德国。海军部给凯斯和蒂里特发去电报,告知二人贝蒂也将加入行动,谁知电报直到二人出发之前尚未送达。那位驱逐舰司令官直到在海上遇到威廉·古迪纳夫准将的轻巡洋舰才知道战列巡洋舰队也来参战。战斗中交流主要依靠的还是纳尔逊时代的技术——旗语。旗语虽然短距离之内比无线电更为可靠,可是一旦遇上糟糕天气就难以辨认。加之进入20世纪军舰航速不断提升,浓烟滚滚,效率比起18世纪来大打折扣。贝蒂的旗舰副官是个出了名的蠢货,为人办事不力,此后两年里给英军在北海行动带来了诸多不利影响。

不过,对于联军的战争大业来说,好在掌管海军部的并非全是一帮迟钝的老油条。其中一个极为重要的部门——情报部门——就由一帮得力能人管理。自打1914年11月以来,“40号房间”就由“闪光灯”雷金纳德·霍尔上尉指挥——霍尔之所以得此外号,是因为眼睛习惯眨个不停。霍尔曾是海军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星,调任前不久还是一名战列巡洋舰舰长,后因健康状况不佳被降职调回岸上工作。霍尔有过一段搜集情报的业余经历,1908年从威斯敏斯特公爵那里借了一艘游艇,开到德国舰队在基尔的基地,假扮游客,统计了一下德国舰队的船只数量,还拍了不少照片。此时此刻,霍尔成了真正的专业情报人员,虽然身体看上去弱不禁风,并不起眼,却发挥了重要作用,成为英国突然冒出来的一位情报奇才。

然而,贝蒂却是丘吉尔心仪之人。正是这位海军大臣在战前挽救了贝蒂的军人生涯,使其没有一落千丈,沉沦堕落——贝蒂当年拒绝大西洋舰队副司令的位置,如此轻蔑之举史无前例,结果降至半薪。是丘吉尔给了贝蒂海军生涯中最甜蜜的甘露,让他做了战列巡洋舰队司令官。1914年,贝蒂只有43岁,这个年纪对于一般海军军官来说,能够当上一舰之长已是求之不得。贝蒂的旗舰“狮”号成为1914-1918年这场大战中最受人关注的军舰。虽说,贝蒂赢得了手下大多数军官的尊敬与爱戴,可是他在战争结束之前提拔了一批碌碌无为的亲信,加之轻视技术,尤其是通信方面的细节,暴露了自己的致命短板。贝蒂并未如他自己以及英国民众期望那般优秀,既不比纳尔逊那般天赋异禀,也没有那样的运气。

据见过霍尔的人描述,霍尔“谈话喜欢单刀直入”,而且“长相和眼睛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鼻梁高耸、嘴唇紧闭、下巴坚挺,中间有一条小沟,让人本能地感觉这个人不好说话。霍尔看上去更像一只游隼,加之目光如炬,炯炯有神,一眼就能穿透人群,给人感觉更像一只鹰了”。另外一个熟人描述起霍尔来说道:“此人半带着马基雅维利式的狡黠,半带着学童式的天真。”这后一点性格可以从一个故事中看得出来,霍尔平素总喜欢拿这个故事来说自己。有一回一位法官对一个德国间谍判得很轻,因为法官认为这个间谍只是将工厂地址告诉德国而已。霍尔得知此事后恼怒不已,据说他事后告知德国情报部门,说那个法官的家就是“一间重要的工厂”。

战列巡洋舰司令、海军中将戴维·贝蒂爵士早已声名在外,被誉为当时最敢打敢拼的海上闯将,无论是在舰桥上挥斥方遒,还是在躺椅里运筹帷幄,都堪称明星一般的人物,此刻又要在黑尔戈兰湾一显身手。贝蒂天生才华横溢,好勇争胜,自视甚高。最受贝蒂器重的记者菲尔森·杨如此描述道:“此人年轻有为,长得的确一表人才,不过与其说带有普利茅斯高地的味道,还不如说更有蓓尔美尔街的感觉。”贝蒂在1898年基奇纳指挥的喀土穆战役中第一次进入公众视野。他当时在尼罗河上指挥一艘炮艇。后来迎娶了芝加哥百货业大亨马歇尔·菲尔德的千金埃塞尔,从此过上了衣食无忧的豪门生活。批评者们则大肆抨击贝蒂与下级军官的妻子调情,嗜好开枪射杀正在孵蛋的野禽,将其斥为十足的无赖。

海上缴获的三本德国海军密码本对“40号房间”的情报工作帮助极大。8月11日,一个澳大利亚海军军官把手枪掏出来,才抢到了德国轮船“霍巴特”号的密码本,船当时正在墨尔本外海。不过,由于耽搁延误,密码本直到10月底才被送到伦敦。第二本密码本是从俄国人那里得来的。8月25日,“马格德堡”号巡洋舰在波罗的海爱沙尼亚沿岸搁浅。本子被搜了出来,10月13日转交给了英国海军部。最后一本是11月30日一艘英国拖网渔船在特塞尔沿海的一艘德国驱逐舰上找到的。这艘德国驱逐舰早在10月17日就已被击沉。截至1914年12月,多亏了专门招募的一批通晓德语的学者专家。在他们的帮助之下,霍尔的团队破译了敌人三个重要的海军密码——这三个密码又被称作VB、HVB和SKM代码。霍尔的团队此后还将破译更多其他密码。

不过,轻巡洋舰、驱逐舰和小型舰艇上服役的船员一旦赶上恶劣天候,受到的折磨简直和纳尔逊时代别无二异。不管是在瞭望塔上,还是操作没有炮塔遮掩的大炮,抑或在甲板或是高出海面不过几英尺的舰桥上,船员永远都是一副浑身湿透,面无表情,战栗发抖的模样,几近冰冷的水沫不断打在身上,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当班,可以回到阴冷潮湿的住舱甲板,把身子和衣服弄干。话虽如此,驾驶小型快速水面舰艇和潜艇的船员却颇为自豪,自认是精英中的一分子。U型潜艇军官约翰内斯·施皮斯虽然待的地方长期气味难闻,极不舒服,却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欢欣鼓舞,写道:“海水清澈无比,阳光照来,银色的气泡汩汩冒着,升了起来,把整个船体包在里面,像在水族馆里一样。多少回每当潜艇静静躺在海底,都可以见到鱼群在指挥塔的瞭望口游来游去。电灯的光穿透海水,鱼儿都被光吸引了过来。”驱逐舰上的船员有着属于自己的快乐,他们会为在海面上以超过30英里的时速穿梭感到兴奋不已。随着一条这样的“海洋猎犬”离开停泊的锚地,听着船体疾驰划过水面的声音,不禁让人浮想联翩,感觉就像丝绸被一下撕开一般。船上日子虽然过得艰苦,却不乏惊险浪漫。

那个时代,无线电通信对于不少人来说还是新鲜事物,要知道这些人出生那会儿可没有无线电这种东西。有一天晚上,贝蒂的旗舰“狮”号正停靠在斯卡帕湾。一名军官在无线电收发室里戴着耳机,听着莫尔斯电报发出的嘶嘶电流声,听得入了迷,大发感慨,说道:“我们听到了波罗的海上俄国司令官的声音;听到了来自马德里的声音;听到了德军总司令的声音,从那遥远的北海尽头传来;波段前前后后,调来调去,一下是德国指挥官,一下是英国指挥官,多么有趣——这两个声音对于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具有无限的意味——先比一比他们说话的调子,再想象一下他们在说些什么。”

烧油的船,除了高温以外,工作条件还算过得去。可是,倘若换作老式轮船,给炉子里添煤可真是件折磨人的苦差。对于所有船员来说,给煤舱加煤补给的活最脏最累,最不想做。司炉和平舱工平日在吃水线以下工作,一旦船沉,活着逃生的可能性最小,这些人对此也早就心里有数。船行海上,一旦触雷,或者被鱼雷击中,海水大量涌入,司炉和平舱工无时无刻不身处险境。再看看其他地方,大型舰艇上的水手和重炮手取暖通风条件待遇都很不错,大多数人能够免受恶劣天气影响。船上食物充足,不管战时还是和平时期,远非一般工人平民能够享受得起。英军每艘巡洋舰每天早上煮的鸡蛋就有2000个,晚上会再煮1000个。一个水兵一天吃上6个鸡蛋,绝非什么稀罕事。

幸亏有了“40号房间”,英军指挥部很快了解了德国人不少秘密的答案。英国海军部在东海岸一线建立了一连串无线电接收站,越来越多电文在被拦截之后,短短数小时之内便被破译,翻译成英文,供人阅读。海军虽然并不情愿,还是对于民间译者无视海事用语的做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予了包容。举个例子,有一回作战处收到这样一条破译的讯息,上面写着“(德国)第二战列队会在下午2点出去,4点再转头回来,返回港口”。由于德国公海舰队一切行动都从威廉港出发,不少命令一般通过书面或者电话传达,因此“闪光灯”霍尔也不敢过于自信,提前预判德军的每一步行动。不过,由于发报机性能优越,占有技术优势,英格诺尔的舰队要比英国皇家海军更多使用无线电通信。此外,英国对德宣战之后的头一项举措便是切断德国潜艇同外界的电报电缆联络。柏林迫不得已,只好在不少敏感的国际联系上采用无线电通信,而海军信号往往可以提前数小时将敌军将要出海的消息通知大舰队。

无畏舰时代的到来为20世纪的海军制造出了新的等级制度:大型舰船上除了轮机军官以外,几乎所有军官都以“绅士”视之,不仅享有舒适的生活条件,而且拥有一定身份,至少在港口地位颇高。每个星期有三个晚上,贝蒂会和应邀赴宴的宾客身着海军军服,在军官餐厅共进晚餐,舰上的乐队会在舱房外演奏乐曲;其他晚上,乐手们会在军官室外弹唱。级别较低的人员工作条件各有不同。轮机房海员在船体深处干活,工作辛苦,周遭环境闷热嘈杂,肮脏零乱,堪比炼钢厂。“就算消息最闭塞的家伙都每次知道什么时候要起航出海,”有位军官如是写道,“只要开启蒸汽机的命令下达到轮机舱,住舱甲板上就会响起一片歌声,一听便知。整艘船会发出奇怪的嗡嗡声,听上去像一个大马蜂窝。”当然,并非所有人都喜欢这样的大合唱:有个司炉的海军中士就向“狮”号战列舰上的一名高级轮机官提出要求:“请您下个命令,叫司炉的那帮人不要边干活边唱歌了,要不然我在四号锅炉舱什么也听不见。”

不过,战争胜利的天平在黑尔戈兰湾战役结束之后的几个月里一直在来回摇摆,形势常常对英国皇家海军不利。9月22日,德国U9潜艇在荷兰沿海一举击沉了三艘英国老式巡洋舰。“霍格”号、“阿布基尔”号和“克雷西”号三艘英舰当时正沿固定航线行驶,执行“巡逻任务”。由于巡逻这种事情无关痛痒,因此戒备松弛,舰长也没有把潜艇威胁放在心上。第一艘船被击中不久之后,第二艘也被击中。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三艘巡洋舰竟然先后停了下来,营救幸存者。1400人最终葬身鱼腹。U9指挥官凯旋回港,令公海舰队的不少船员艳羡不已。“罗斯托克”号的诺布洛赫中尉在日记中满怀惆怅地写道:“能够取得这样一场大捷,凯旋回港,定然是满心欢喜。”更多军官欣喜若狂,也有同感。恩斯特·魏茨泽克为U9的胜利感到颇为骄傲,认为这让德国水面舰艇的碌碌无为显得更加丢人,说道:“今天才让人觉得当一名海军军官有多么幸福。”

杰里科为人谨小慎微、敏感多疑、天生喜欢控制,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才开始出声,指出整件事情存在危险。杰里科意在集中兵力,为此建议派遣大舰队出海巡航,一旦出现机会或者遇到危险威胁便可干预。海军部虽然没有采纳杰里科的建议,还是勉强授权他指挥剩下的战列巡洋舰编队。如此一来,贝蒂就赶在了8月27日,即勒卡托战役的第二天指挥六艘轻巡洋舰向黑尔戈兰湾进发支援。杰里科虽然随后自作主张,不管海军部有令在先,亲率大部队南下,但只是远远地起到了一些支援作用。此次行动虽然完全是一时心血来潮,行动纰漏不断,却在海战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英国皇家海军第一次集中全力,出海应战。只见一艘艘灰色的军舰,瘦长的船体排成一列列,喷吐着烟雾,从几个不同的锚地出发,穿过北海,向前驶去。有些舰长已经跃跃欲试,誓要为英格兰干一番大事,有些则一心想着如何才能逢凶化吉。

10月27日,新下水的英国无畏舰“果敢”号在爱尔兰北部沿海触雷沉没。虽然,一旁经过的“奥林匹亚”号客轮上的数百名美国乘客目睹了沉没的全过程,德国中小学甚至为此放假庆祝一天,可英国海军部时隔几个月之后,竟然荒唐地拒绝承认船已沉没,甚至在海军指令中矢口否认。与此同时,德国在袭击商船方面,尤其是大名鼎鼎的“埃姆登”号在地球另一端的太平洋和印度洋海域取得了一些不大的战果。11月1日晚上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令人难过的事情。海军少将克里斯托弗·克拉多克爵士老旧的巡洋舰队在靠近智利沿海的科罗内尔被德国海军上将冯·斯比歼灭。

凯斯的三艘潜艇率先出海,这位潜艇司令乘坐“猎犬”号驱逐舰与之同行。“瞭望”号驱逐舰也被指派参加。舰上的海军上尉奥斯瓦尔德·弗里温坦言自己并不喜欢提前两天才被告知要去打仗,写道:“我倒希望要打就马上打。我这个人喜欢胡思乱想,天生就是个悲观的人,压根就不需要花两天时间来担心这种事情。”待到次日,弗里温的驱逐舰会同蒂里特的舰队一同出海,一共32艘驱逐舰。蒂里特坐镇旗舰,崭新的轻巡洋舰“艾里苏萨”号指挥。此举最后证明是个错误,因为这艘巡洋舰根本就没有做好战斗准备。

克拉多克绰号“软毛”,之前写过一本小书,叫作《舰队的悄悄话》(Whispers from the Fleet)。他在书中警告“海军那帮‘莽汉’刚愎自用,考虑不周,终有一天要吞下失败的苦果”。然而,克拉多克本人恰恰落得个如此下场。他的舰队走得太快,以至于前无畏舰“老人星”号无法支援。“老人星”号带有12英寸大炮,原本也归克拉多克指挥,不想舰长接到轮机员报告,说出现技术故障,需将航速降到12节行驶。等到一天半时间过去,才发现原来是轮机员精神失常——根本就没有必要降低航速。可是,这艘军舰已经被舰队其余船只拉下了足足300海里远。换句话说,“老人星”号原本可以赶到科罗内尔参战。

按照计划,三艘英国潜艇将浮出水面,充当诱饵,引诱德军追击,身后大约50艘小型军舰则向这座德军主要海军基地暗暗接近,直至几英里处。突袭一旦出现差错,德国公海舰队的无畏舰卷入战斗,英军势必面临一场惨败:没有任何非装甲船只禁得住无畏舰重炮的轰击。初始计划中只设计了一个保险措施,即安排两艘巡洋舰在西北40英里外埋伏。整场行动旨在重演16世纪德瑞克在加的斯港“火烧西班牙国王大胡子”的一幕。谁知海军司令部愚蠢之极,直到8月26日,也就是行动开始当天才将此事知会杰里科,向其征求意见。

待到发现真相,为时已晚,克拉多克已经无力回天。他的旧式装甲巡洋舰“好望角”号和“蒙默斯”号本来配备的就是预备役船员,唯一能够一战的只有轻巡洋舰“格拉斯哥”号。克拉多克在生死关头拒绝弃船逃跑。这位忠诚的朝臣曾因侍奉英王而被授予爵位,和其他海军军官一样,也在8月亲眼见证了海军上将厄内斯特·特鲁布里奇的蒙羞经过。当时正值战争爆发不久,特鲁布里奇放弃了在地中海上与德国海军“格本”号和“布雷斯劳”号交战的机会,结果遭到连篇累牍的斥责攻击。克拉多克的舰队虽然论实力远不及特鲁布里奇,却依然选择与敌接战,1600名英国士兵与战舰共存亡。阿斯奎斯得知此事后,在给维尼西娅·斯坦利的信中大发雷霆,写道:“恐怕这个可怜的家伙早已葬身海底,若不然非得上军事法庭接受审判不可。”

然而,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无法满足求战心切的英国皇家海军。高级军官们开始幻想着如何才能将敌人拖入战斗。潜艇司令罗杰·凯斯和“哈里奇”号驱逐舰司令雷金纳德·蒂里特这两位年轻的少壮派军官提出设想,既然德国轻型舰队在黑尔戈兰湾夜以继日地游荡,那里又是德国公海舰队的老巢,不如打对手一个出其不意。二人建议趁着低潮,德国人的无畏舰无法穿过杰德湾出港,趁机将英格诺尔的部分驱逐舰引诱出来,待其进入英军战舰与潜艇的大炮和鱼雷射程,再利用优势兵力予以歼灭。英国海军司令二话没说就拒绝了这个想法。不过,凯斯虽然才智平平,却敢打敢拼,有着一股闯劲,1900年在镇压中国义和团运动中立下战功,以勇武出名。他有一回拿着一把左轮手枪,顶着火车司机的脑门,指挥一列火车从敌军人群中冲过。此刻,打个比方说,凯斯用了类似的大胆出牌策略,跳过海军司令,直接找到海军大臣丘吉尔。丘吉尔当机立断,支持计划,批准执行。

科罗内尔战役虽然战略意义不大,却是对英国威信的沉重打击,让本就紧张万分的英国政府更加坐立不安。杰里科早就因为做事拖泥带水备受指责,正是他的畏手畏脚才让英国皇家海军日后在日德兰错失良机,没能赢得一场大胜。可是,这位总司令虽然谨小慎微,常常让人提不起劲来,但比起克拉多克的自寻死路,贝蒂的盲目冲动,还有导致“霍格”号及其姊妹舰被U9潜艇击沉的愚蠢战术来,还是好了不少。可是,一个不变的问题在于伦敦政府一直渴望赢得一场大胜,好让自己扬名立万。科罗内尔战役结束后的11月4日,阿斯奎斯给维尼西娅·斯坦利写信——信中一如既往的充斥着不合身份的无礼言词,让人进一步看到阿斯奎斯此人是多么不适合担任战时领袖的角色——写道:“我跟温斯顿说……他是时候放下一些东西,打烂几个破罐子了。”

话虽如此,大舰队仍有部分舰船经常在海上游弋,不管天候,都在训练或者巡逻。航行通常在夜间进行,这对于驻守上甲板的水兵而言,不失为一件非常浪漫的事情。有一名船员写道:“身边漆黑的影子统统融入了周围的空阔寂寥,陆地上朦胧的景象渐渐消失在无尽的黑夜当中。阵阵海风吹过,这是命运的风,一刻也不停歇,直到你踏上海岸,岸上也许是死亡,也许是家。不管放眼身前,还是环顾四周,哪里都是漆黑一片。身后的影子更大更黑了,那是船尾的影子;黑暗一片连着一片,从头到尾,首尾相连。每艘船都有3万吨,我们在以20英里的时速疾行。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日复一日。”

当然,那位海军大臣其实才是最不需要勇气去冒险的人:他刚刚做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决定。10月,巴腾堡的路易斯亲王被迫离职,丘吉尔为了弥补海军部的权力空缺,试图让前第一海军军务大臣费舍尔勋爵继任其位。这位无畏舰的创始人时年73岁,为人行事大刀阔斧,精力充沛,是丘吉尔最敬重的人之一——丘吉尔曾经将杰基·费舍尔比作“一座名副其实的火山,学识渊博,启人心扉”。此番费舍尔再次出任第一海务大臣,他的这位崇拜者恰如其分地指出,费舍尔无论在判断力还是处理实际问题的连贯性上,都要比那些过激的记者们说的好得多。可是,丘吉尔和费舍尔二人没过多久便产生抵牾,二人开始争夺主导权,这对于海军部的办事效率和内部团结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协约国的战略家们对于自身处境越是瞻前顾后,就越希望避免豪赌式的冒险,转而更想维持现状,这一点与德国人不谋而合。海军上将胡戈·冯·波尔,也就是后来的德国海军司令公开宣称:“无所事事对于英国人来说再好不过。当然,无所事事也会让我们的声誉一落千丈。一旦真的开战,我们的舰队必然大败无疑。”德国海军战列巡洋舰司令希佩尔在8月6日写道:“假如现在冒险开战……不仅得不到任何胜利果实,我们的公海舰队也将在转瞬之间化为乌有——这是英国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于是乎,威慑、防御,保存实力成了接下来四年里头交战双方最主要的调子。先发制人、主动进攻则被抛在了脑后。

令英国人值得庆幸的是,在科罗内尔损失的威信在12月8日得到了弥补。多夫顿·斯特迪爵士指挥两艘战列巡洋舰,从贝蒂的舰队奉命出发,击败了斯比的舰队。德国人做出了一个鲁莽的决定,没有按照命令返航,而是试图对福克兰群岛发动突袭,抢占煤矿。老旧的“老人星”号姗姗来迟,被特意拖到了斯坦利港的岸上,舰上的火控装备被搬到一座小山包顶上,炮火足以覆盖全城。如此一来,这艘老旧的战列舰终于可以打响战役的第一炮了。英国人是幸运的——斯比没有利用斯特迪离港之际,趁势拉近距离,发起鱼雷攻击,而这几乎是德国人避免全军覆没的唯一机会。

英国皇家海军早期海上作战虽然只是一些小打小闹,却起到了重要作用,使得德国人无法在1914年赢下战争。英国远征军在运往法国的途中没有因为敌人干扰损失一名士兵。此次行动堪称埃德蒙德·斯莱德爵士的代表作。德国人虽然在贸易航路上制造了一些小麻烦,击沉了一些商船,但协约国贸易往来几乎未受阻碍,依旧保持畅通,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对同盟国的一大宝贵优势。德奥媒体谴责协约国封锁行动是懦夫的举动,胜之不武。某报甚至刊出大标题:“他们想把我们活活饿死。”无论在实际行动上有什么差池,但英国皇家海军对敌方船只行动的阻截自战争伊始就给同盟国制造了相当大的麻烦。回到1914年秋,由于死伤骡马成千上万,参战各国陆军在辎重和役畜方面捉襟见肘,而这对于保持机动灵活至关重要。英法两国还能从美国、阿根廷和澳大利亚购买牲畜,用船运回欧洲,德国人却做不到这一点,只能依靠从占领区征用更多牲畜,而当地农业生产本就因为缺乏役畜萎靡不振。运力短缺严重阻碍了德军行动。进口化肥不足也对德国粮食生产产生严重影响。民众期待来一场纳尔逊那样的正面对决,在他们看来,这些事情微不足道。可是,正如德国海军上尉赫尔曼·格拉夫·冯·施魏尼茨在日记中所言,当他看到英国庞大的战舰编队时只能摇头叹息:“英国人控制了海上的所有地方……这让我们在陆上取得的胜利无关痛痒。”

回到英国国内,人人都在为胜利兴高采烈,鲜有人注意到英军到底耗费了多少弹药——英国人面对比自己弱小得多的对手,居然在五个小时之内一共发射了1174枚12英寸炮弹。斯特迪的军舰平均每门大炮需要75分钟才能命中目标一次,这也为两军日后在北海狭路相逢埋下了隐患。德国媒体则对斯比的失利轻描淡写,认为损失的几条船年头已久,毫无战略价值可言。如此言论让德国的水兵们颇受打击。“我觉得把我们英勇作战的军舰描写得这么差劲……一无是处,实在是太过刻薄,我们的船已经尽力了。”沃尔特·斯提兴格是“洛特林根”号上的一名海军士官生,一提起这个就感到委屈。对于交战双方来说,无论是在科罗内尔还是福克兰群岛,教训都只有一个:与更加强大的对手正面交锋,那不是什么勇气,而是没有脑子的傻气。不仅如此,杰里科既然有了证据,足以显示水雷和潜艇的威胁何等致命,也就变得更加小心谨慎起来,深知倘若运气不好,或者判断错误,舰队实力平衡会在转瞬之间发生变化。的确,没过多久,大舰队就遭遇到了战争中最惊心动魄的一刻。只是这一切当时尚且无人知晓罢了。

与此同时,杰里科也意识到自己最重要的职责在于保持英国的海上霸权,这需要避免贸然行动,莫逞匹夫之勇。“显而易见,总司令的主要考量在于避免舰队陷入险境”,贝蒂手下战列巡洋舰中队的一名军官写道,“他的战略对于大舰队的部分中队来说相当困惑,这些中队已经进入北海作战,等的就是迅速击败敌人。”在舰队作战训练中,每当“敌军”驱逐舰发起鱼雷攻击,杰里科总是无一例外地掉头就走。战列巡洋舰上的一名军官不禁挖苦道:“德国人真要打来,他这么做当然不会输,但也赢不了”。

德军人一心盼着一雪前耻,报黑尔戈兰湾失利的一箭之仇。他们首先派了四艘驱逐舰到泰晤士河口布雷,结果还没开始就被全部击沉。德国人接着又在雅茅斯沿岸策划另一场布雷行动,希佩尔还取得德皇同意,可以带上战列巡洋舰替自己撑腰。11月3日,德舰对英国东海岸的一些城镇海滩展开短暂炮击,收效甚微,除了击沉几艘小艇以外,一无所获,趁着英舰赶来交战之前便逃之夭夭。英国海军部不敢相信德军此次出击只是为了进攻雅茅斯这样一座毫无战略意义的小镇。几位海务大臣也没有派遣军舰追击希佩尔,认为希佩尔此举旨在佯攻,只是为了转移英国注意力,背后肯定藏着更加重大的威胁。不管怎样,前来偷袭的德国人毫发无损地回家,只有一艘老船“约克”号巡洋舰在靠近威廉港时,触发了德国人自己布下的水雷沉没,235人丧生。

8月18日,法金汉在科布伦茨向提尔皮茨发难,质问公海舰队为何不出海迎敌。这位海军司令答道:“因为这样做无异于自寻死路——这就好比孤军深入,进攻圣彼得堡一样。”法金汉用轻蔑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么公海舰队岂不是个废物?不如让水兵们都上岸来打仗。”提尔皮茨极力辩解道:公海舰队的职责在于保护德国的海上利益,向实力占优的敌人贸然发起攻击丝毫无助于获得更多好处。提尔皮茨事后向下属坦言自己担心海军会成为替罪羊,承受德国民众对战争失望的指责。提尔皮茨并没怎么说错。这位德国海军头号名人一语道出了真相。在他看来,德国战前思路并不统一。提尔皮茨没能成为德国海军辉煌伟业的缔造者,只是说服自己的主子、那位德国皇帝耗费大量资源,打造出来一支庞大的武装“游艇”编队罢了。

英国人反应如此软弱,对英格诺尔来说无疑是个鼓舞。他决心再次发动更大规模的袭击。12月14日,霍尔的“40号房间”向海军部发出警告,希佩尔的战列巡洋舰将在翌日出海。电码译员其实并未作任何暗示,提到德国公海舰队将倾巢而出,但伦敦方面仍然做出决定,不仅派遣贝蒂的舰队出海,而且增派一个战列舰中队,随同轻巡洋舰和驱逐舰,在北海的多格浅滩静候德军,旨在切断敌人的逃跑回港路线。由于并不确定希佩尔的具体进攻目标,英军决定先不动手,任由德国人发起攻击,待到摸清敌人真实意图,再在希佩尔战列巡洋舰回家的路上将其围歼。这样做要比在德舰出海线路上迎战机会更好,因为海岸线绵延300英里,对手有可能开往其中任何一个地方。比起引开敌舰,让英国本土免遭涂炭,击沉敌军战列巡洋舰显然份量更重,自然成为头号作战目标。

对于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人们来说,尤其是那位英国海军大臣,看起来一切似乎大失所望。大舰队就像一位贵族千金,衣着华丽,珠光宝气,准备出席北海中间举办的一场海军舞会,却发现没有任何宾客到来。水兵们对于出现这种情况应该有所预料,可是在战争爆发之前的好几年里,敌对双方的海军将领们对于动员并且采取防御措施之后要做什么并没有明确认识。“海军不会打仗”,这是丘吉尔1912年写的话,听语气就已经显得按捺不住:“他们一门心思只知道埋头往前冲。”当然,考虑到高级军官花了那么大的精力谋划封锁行动,丘吉尔此番评价并非完全公平。可是,舰队作战是海军的主要考量所在,这点倒是不假。与此同时,另一边的德国军官倒是聪明,清楚认识到德皇对海军的热情既然如此之高,舍得在海军身上花上数百万马克,舰队实力肯定会有,只是还不足以与杰里科的舰队匹敌,指望战而胜之仍然不大现实。

杰里科得知计划之后,深恐大舰队兵力分散,不由得再次担心起来。杰里科希望派出整支舰队迎战,不料提议遭到海军部否决。海军部一心留着大型军舰好好保养。这些巨舰如果反复出海,频率太高,发动机恐磨损迅速。出海的只有贝蒂和海军少将乔治·沃伦德的无畏舰。由于天气状况过于恶劣,又有几艘驱逐舰和轻巡洋舰中途返航,打道回府。如此一来,部署在多格浅滩的六艘战列舰和四艘战列巡洋舰——其中两艘战列巡洋舰尚未来得及从福克兰群岛返航——得到的支援所剩无几。她们面对的却是由18艘无畏舰、8艘前无畏舰、9艘巡洋舰和54艘驱逐舰组成的整个德国公海舰队。杰里科担心的噩梦看来即将成为现实:德国舰队在火力上占据压倒性优势,而英国大舰队只有部分舰艇出战。德国人拥有足够火力一举摧毁甚至消灭英国人在主力舰上的优势。

正因为如此,战争开始的头几个星期对于海上的士兵们来说着实索然无味、失望之极。没有大的战事,只有一些零星小规模冲突发生——虽然,战斗场面绝对多姿多彩,却谈不上波澜壮阔。每一名海军军官都在渴望着像绅士一样战斗。莱因霍尔德·诺布洛赫得知自己的军舰只是用来击沉一些英国拖网渔船,更何况渔船上的船员早已被带走下船,深感丢人,写道:“只是击沉几条没有武装的轮船,真的让人感觉不痛快。”卡尔·冯·穆勒是轻巡洋舰“埃姆登”号的船长,指挥战舰在太平洋和印度洋海域袭扰英国商船,成为倍受对手羡慕的少数德国海军军官之一。海军上尉威廉·帕里为此写道:“她(“埃姆登”号)干得确实相当漂亮,而且像个绅士。”

希佩尔一开始对于炮轰英国城镇并无多少热情,认为此举不仅在战略上毫不相干,而且有悖自己身为职业海军军人的绅士准则。他在11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如果德国要拿宝贵的大型舰艇冒险,就应该直接针对英国皇家海军。对沿海进行炮轰只是一种蠢笨无能的表现,而非实实在在的作战行动。希佩尔同时对英国雷区造成的威胁表示担忧,“若是未经一战,没有赢得任何荣誉就船沉命丧,我的职业生涯岂不将以遗憾告终?”希佩尔的反思,足以让贝蒂同样感到自哀自怜。

可是,倘若不在德国抢滩登陆,又该如何施展英国海军的强大实力呢?英国面临的困难在于面对的是一个陆上强国。弗里德里希·冯·英格诺尔海军上将麾下的德国公海舰队除非或者说直到能够占据有利条件,否则根本无意在北海上与英国人展开正面交锋。德国公海舰队的大型舰艇出海次数寥寥无几,往往是瞅准机会,发现某艘舰船脱离英国大舰队,孤掌难鸣的时候才会试图追捕。

12月16日一早大雾弥漫,8点5分,约克郡的海边度假胜地斯卡伯勒,海岸警备队军官亚瑟·迪安朝海上望去,远远看见两艘战列巡洋舰驶来。两艘军舰一边穿过南湾,距离小城古堡还有600码开外便开始向岸上连番开炮,接着掉转船头,沿着来时的航路再次开火。城里多是上了年纪的寡妇,此时正在大饭店里围在餐桌旁读信。一连好几发炮弹直接命中饭店,将屋内炸得一片狼藉。市政厅的山墙被炸垮。圣尼古拉克里夫大街上的铺面,公寓寓所连同斯托比路上的一排农舍悉数尽毁。镇上有个文职官员,名叫约翰·霍尔,正在穿衣起床,不想一炮打来,把霍尔和睡房炸成了平地。20英里外的惠特比也上演了类似的残忍一幕,另外两艘德国巡洋舰朝岸上开炮:一发炮弹摧毁了当地一座古老教堂的西厢,另一发则将艾斯克斜坡上的小屋子全部炸成废墟。在相距不远的哈特尔浦,德舰炮击持续长达三十分钟,劳埃德银行被毁,当地一座煤气厂发生爆炸。希佩尔的舰队在完成炮轰任务之后,即刻掉头返航。

丘吉尔一心盼着能有一支部队在德国本土登陆。他自打1911年走马上任,成为海军大臣以来,就对皇家海军倾注了全部热情,甚至因为耽于个人感情,试图给大舰队中新下水的战舰“奥利弗·克伦威尔”号洗礼。如此建议自然遭到了英王乔治五世的否决。此时此刻,丘吉尔的最大心愿便是看到“自己的”舰队出海作战。他的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一个政治上的监管者,不如说更像是一名司令官,时不时插上一手,介入作战行动,让一干海军将军们好生恼火。丘吉尔还因为在身边网罗了一帮军官,不问级别高低,一律听命于己,结果受到控告。好在理性的声音最终占了上风,这位海军大臣不切实际的两栖登陆幻想就此寿终正寝,这对那些险些为此白白丢掉性命的人来说无疑算是走了大运。

与此同时,在多格浅滩,英德双方的驱逐舰不顾恶浪滔天,相互瞄准对方,展开交火,战斗从晚上一直持续至白天。一如黑尔戈兰湾战役一样,德国炮兵技术要在英军之上。英国人的驱逐舰被数次击中,英格诺尔的舰船却依旧毫发无损。贝蒂和沃伦德试图推断德军此次行动究竟意在何为,直到传来一条重要消息,说斯卡伯勒遭到炮击。现在轮到出海作战的各位英军将领们选择合适的拦截路线了。沃伦德给杰里科发去电报,一并抄送给战列巡洋舰队:“斯卡伯勒遭到炮击,我正在赶往赫尔的途中。”贝蒂永远都是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骑士样子,回电道:“是吗?那我去解救斯卡伯勒。”然而,英舰纵使竭力西行,将近午时,海上能见度已经相当恶化。英德双方的各式舰艇,无论形状大小,都只能在浓雾中摸索前行,断断续续开火,茫然不知敌人所踪。

菲尔森·杨写道:“海军的心态就好比一个游泳运动员,已经为比赛训练了很久,将身体调整到了最佳状态,这会儿脱了衣服,准备就绪,正站在跳板边缘,只等一声令下便纵身入水,谁知人们却期望他保持这个姿势三到四年。想象得出,没有任何事情要比这个更加让人精神上难熬。”英国政府多年以来将税收的四分之一毫不吝啬地慷慨投入到深受国民爱戴的海军身上。政客也好,民众也好,现在人人都在盼着投入有所回报。如果说陆军兵力弱小,对陆上战争难以产生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么皇家海军理所当然地可以出击,发扬大英帝国的天生传统,把那个虚张声势的德国皇帝好好羞辱一番。

那么,英格诺尔和强大的德国公海舰队此时此刻身在何方呢?当天早上5点45分,这位德国海军上将得悉自己的驱逐舰遭遇英舰,相信整个英国大舰队近在咫尺,偷袭已经无法得手。英格诺尔是海上唯一能够给予希佩尔偷袭支援的舰队,苦于没有德皇授权,无法展开大战。英格诺尔于是迅速掉头返航,全然不知就此与贝蒂和沃伦德擦肩而过,错过了德国海军大战中最好的一次战略机会。

尽管这些冲突规模都不算大,可英德两国海军将士当中普遍出现了某种失落情绪。海员当中鲜有人具备充分的应变手段,大多数人面对这场席卷欧洲的战争灾难,反应极不成熟,让人汗颜。海军上尉鲁道夫·费乐是德国一支鱼雷艇队的指挥官,早在8月6日就写道:“已经变得无聊之极。原本想象着一旦宣布开战,紧接着便是一片欢呼,接着开始进攻,很快就能看到结果……可是,眼下根本看不到敌人在哪里,自然很难保持士气。”莱因霍尔德·诺布洛赫也有同感:“士气已经掉了下去,原以为战争会是另外一个样子……结果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船上的人开始对什么都感到无所谓,感到无趣乏味。每个人都在嫉妒陆军的那帮家伙。”

从接近正午开始,直至午后两三点,英德两军的轻型舰艇在雾中开始玩起了打了就跑的游戏,一旦瞅准机会,瞄到对方,就立即开火。英军的大型战舰依旧不知希佩尔的下落。沃伦德在后来的报告中也对此表示了愤怒,写道:“她们刚从狂风暴雨中露出影子,又消失在了另一场暴风雨中。”贝蒂临时决定向东转向,希望找到更好的机会,能够截住回程的希佩尔。不过,贝蒂做出的是个误判。假如他保持西进路线不变,不出一个小时就能碰上德国人的战列巡洋舰。当然,也很难保证贝蒂乐于见到这样一场遭遇战。贝蒂或许能够取胜,但是考虑到他的舰队日后在日德兰海战中的表现,没准也会遭受一场惨败——贝蒂在日德兰有两艘军舰被击沉,另有两艘遭到重创。于是乎,贝蒂在12月16日错过了希佩尔的舰队,让对手平安返回了威廉港。除了两艘英国驱逐舰需要修理之外,英德双方舰队均无明显舰艇损失,安全回港。1914年最后一次大海战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不禁让英国皇家海军好生懊恼。

“南安普敦”号参加了不列颠岛沿海的数场小规模战斗。其中较早的一次发生在8月10日,星期一,地点在金奈德海角的北面。水手们被刺耳的警报声惊醒,纷纷从吊床上爬起,跑到各自的战斗岗位就绪。此时正值拂晓时分,水手们一个个睡眼惺忪,跌跌撞撞地跑到上甲板,发现姊妹舰“伯明翰”号正在开火,目标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说时迟,那时快,一艘德国潜艇的潜望塔突然破浪而出,海水从艇身两旁倾泻而下。“伯明翰”号立即转舵撞向潜艇,不消一会儿工夫,海面上便只剩下一摊油污,这艘U15潜艇就此葬身海底,这也是英国皇家海军击沉的第一艘U15潜艇。类似的惊心动魄场景在北海多处上演。8月21日,德国“罗斯托克”号巡洋舰的瞭望哨在博尔库姆岛附近海域发现一艘英国潜艇,险些被两枚鱼雷击中。海军上尉莱因霍尔德·诺布洛赫是“罗斯托克”号上的一名军官,写道:“这次事件……对于我们来说印象非常深刻,让我们看到了敌人确实存在。”

查尔斯·丹尼尔是英国海军“猎户座”号上的海军军校学员,他在当天早上的日记中写道:如果我们的舰队让德国人逃了,那么皇家海军的名声“可能就会在英国民众的心中变得一文不值”。结果5天之后,最坏的事情果真发生。这个年轻人悲愤地写道:“德国人的巡洋舰就这样跑了,这件事情我们无法忘记。我们本可击沉德国人的巡洋舰,那该是多么壮观的一幕。我只要一想起这个,就感到愈发失望。”英国人虽然无法确定希佩尔的具体目标,但是知道敌人已经打上门来,却没有做任何努力御敌于海上,结果让斯卡伯勒、惠特比和哈特尔浦的男女老少一共107人惨遭毒手,另外还有500多平民受伤。即便敌人的意图已经被“40号房间”发现,即便与敌军舰队部分舰船发生了交火,英国皇家海军在此之后仍然无力将敌人拦截下来。虽然,这样的事情在雷达问世之前那个时代的海上战场司空见惯,但对于英国皇家海军来说,这一天绝对是颜面扫地的一天。

整个8月,杰里科的轻型舰队都忙着在北海巡逻游弋,一面击沉敌方渔船,一面警告英国和其他中立国船只大战将至。当时无线电接收机尚未普及,不少船只入港之前对于欧洲大陆的风云动荡一无所知。8月9日,一艘德国巡洋舰捕获了一艘比利时纵帆船,比利时船员全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德国的敌人。还有一艘德国拖网渔船,船员们完全不知战争已经爆发,看到英国“南安普敦”号巡洋舰靠近时还在尽情欢呼,以示友好。海军上尉斯蒂芬·金霍尔是“南安普敦”号上的一名军官,说起自己起居室的通告板上还贴着一张五个星期前的明信片时语气相当讽刺。当时正值基尔赛艇会,一群“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号战舰的德国海军军官造访“南安普敦”号,送了这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期待与诸君再会”。

安德鲁·戈登对此做过一番精彩分析,认为英国皇家海军的最大缺陷就在于军官思想僵化教条,只知一味服从上级。舰长徒知等待舰队司令下令,如果没有下达命令或者命令模糊——这种事情在贝蒂的舰队里时有发生——下级绝不敢有自己的想法,也不敢自主行动。进入20世纪,舰上上行下效,等级森严的压抑气氛使之看起来就像一所漂浮在水面之上的寄宿学校。在英国皇家海军内部,哪怕是年级长(舰长),若是没有校长同意,也绝不敢自作主张,擅自行动。英国人在斯卡伯勒遭袭当天之所以先后两次错失良机,就是因为舰长只知徒劳等待上级指示。还有一回,一支驱逐舰队的旗舰由于船舵被一发德军炮弹卡住,无奈之下只能大幅度转向,没想到整个舰队竟然也跟着一起变了航向。

英国对德国的经济封锁在战争的头几年里效果不大,原因在于白厅责任分工与目标不够明确:外交部一心避免同中立国家,尤其是美国外交摊牌。贸易部则想极力维持英国的商业贸易。结果重要商品不单源源不断地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和鹿特丹港运抵德国,来自英国的出口货物也数量不少,其中就包括威尔士的煤炭和吉百利公司的巧克力。虽然看起来有些古怪,可“伦敦市”投资信托公司仍然在给许多发往德国的货物提供金融支持和保险服务,其中一些货物甚至用的是英国商船装运。海军本想采取封锁,在北海布雷,此举至关重要,不想竟然没有得到批准。紧密封锁是否合法,这个问题长期以来一直存在质疑和争论,美国还有其他一些国家认为此举有悖1856年签署的《巴黎协议》和1909年签署的《伦敦协议》。德国人不仅没能充分发动中立国家反对英国的封锁行动,错失良机,而且后来发动无限制潜艇战,反为自己招致怨恨。英国人迟至1917年才让世人接受对德封锁,充分表明英国政府没能抓住总体战的要务所在。

可是,德国人炮轰英国沿海城镇,意图究竟何在?德国人此举其实并无任何军事目的,纯粹只是为了散播“恐怖”,旨在向英国人证明他们在德国人的“恐怖”面前是多么脆弱,借此动摇英国人民的士气。然而,事实恰恰相反,德国人的恐怖行径加深了英国人民对敌人的仇恨,加强了英国人民战斗到底的决心。如果说8月4日,英国民众对德皇的仆从还没有多少敌意,那么待到1914年临近尾声,德国人的丑恶行径,再加上协约国的宣传造势,已经激起了不少英国人胸中的怒火。詹姆斯·科尔威尔当年只有22岁,是“兰卡斯特”号上的一名军官,他在12月18日希佩尔舰队犯下恶行之后写道:“但愿我们有朝一日能够打到德国,把这笔账好好算个清楚,但是我们不是要屠杀非战斗人员。我希望看到那些德国城镇,从埃森开始,最后直到柏林,统统烧成灰烬,洗劫一空。总之一句话,要像卢万一样,血债血偿。”

话虽如此,大舰队好歹能够在北海随心所欲地自由航行,德国人却做不到这一点。德国公海舰队的将士们只能在不尴不尬的困境中消沉萎靡。船员们每次出海时间都不长,然后返回威廉港装煤,连上个岸都感到迷茫:德国在等待着这帮小伙子去战斗,而他们却无仗可打。有个水兵名叫理查德·斯图姆夫,写道:“越感到无聊,就越觉得沮丧。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对我们不满,抱怨我们无所作为。”斯图姆夫所在的“黑尔戈兰”号舰首炮塔上挂着一幅西线战场地图,每天都会标出德军的最新动向。地图成了船员们天天关注的焦点。大伙儿挤在一块,轮流观看,看着陆军一路高歌猛进,自己却无所事事,无不感到沮丧。船员们抱怨舰上军官之所以大力加强装备检查,目的只是为了让水兵们解乏,省得他们脑中空空,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一成不变的施里格路。

斯卡伯勒遭袭令英国皇家海军饱受批评。如果民众知道英国海军有意将海岸线暴露在德国人眼前的话,抨击将会变得更加严厉。不少海军军官认为纵使斯卡帕湾是大舰队目前唯一合理的驻扎地,但战列巡洋舰至少应该再往南移,这样下一次德国人再搞突袭,才能更快拦截。于是,贝蒂的舰队最后被重新部署到了福斯湾。

几十艘英国军舰齐聚斯卡帕湾,按照各自等级,在锚位一一停泊。舰上的水兵作为大英帝国海上统治地位的捍卫者,其实更想待在一个比奥克尼群岛更有意义的地方完成自己的使命。奥克尼群岛之所以被选定为不列颠群岛东面唯一的锚地,在于地方够大,足以容下整支大舰队,免遭外敌入侵。斯卡帕岛上没有树木,夏季时分会有大量海鸠、燕鸥、海鸥、贼鸥和尖嘴鸟来此栖息,主要对观鸟人士具有吸引力。对于获准登岛上岸的水手来说,这个地方只有一个泥泞不堪的足球场、一间阴暗的餐厅和弗洛塔岛上一座专对军官开放的高尔夫球场。有些船长和海军将军为了打发无聊时光,甚至干起了园艺,打理起小小的蔬菜地来。赌博虽然遭到禁止,私底下却非常流行。

不过,人们普遍认为德国公海舰队拿几座海滨胜地开刀发泄,其实徒劳无益,不仅体现不了自己的强大,反而显得软弱无能。英格诺尔和希佩尔忌惮英国大舰队,不敢与之正面交锋,才只能干出轰炸海边民宅这种下作的举动来。就某种程度而言,斯卡伯勒一役也反映出了一个事实——战争开始变得卑鄙龌龊。交战双方不少人五个月前刚刚拿起武器的时候还懂得有所克制、多少带着点骑士风范,现在都已脱去了文明的外衣。沃尔特·冯·凯泽林克男爵是德国海军“洛特林根”号的舰长,他在12月29日给叔叔的信中要求对英国商船发动无限制潜艇战,扬言:“只有让英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尝尝战争是什么滋味,这帮强盗和凶手才会知道别人的痛苦。自打(17世纪)荷兰海军上将德·鲁伊特以来,还没有人在(英国人)家门口扔过一个炸弹。”

海军方面,尤其是海军少将埃德蒙德·斯莱德——这位经济战专家于1907年至1909年间担任英国海军情报处处长——长期以来一直担心德国对英国海上贸易发动水面攻击。对于德国人来说,比起直接挑战英国大舰队,攻击商船无疑是更为现实的选择。英国海军部为了防微杜渐,组织起了一只“防御性武装商船队”,为民用船只配备火炮。截至1914年,英国已有40艘武装商船投入使用。颇具讽刺意味的是,1915年“卢西塔尼亚”号被U型潜艇击沉,引发愤怒呼声一片。“卡纳德”邮轮和姊妹舰“毛里塔尼亚”号在建造时都得到了大量政府补助,二者将作为武装商船为战争服务,谁知从来没有发挥过任何作用。待到大战爆发,英国海军部深恐停泊在中立港口纽约的21艘德国商船会装备火炮,进入大西洋对英国商船进行报复性打击,届时只有英国战列巡洋舰才能对付得了。好在德国海军元帅提尔皮茨对于经济战的潜在威力预估不足,迟迟不见行动。英国商船只遭到少数德军海面舰艇的袭扰,英国人很快找到这些兴风作浪的家伙,将其一一击沉。

其实,就在斯卡伯勒遭袭之前,英德双方大多数海军军官还在以为双方舰队需要等上很久才能大战一场。恩斯特·魏茨泽克是舰上的非指挥军官,他认为德国的海军造船计划应该将精力集中投入到巡洋舰和小型舰艇身上,而不是去制造那些造价高昂的无畏舰。莱因霍尔德·诺布洛赫对此表示赞同:“我们现在无所事事,这让我们不由得开始怀疑水面舰艇到底能够起到多大作用。现在有不少(德国水兵)认为只有潜艇、飞机和水雷才管用。”沃尔瑟·泽施玛是“黑尔戈兰”号上的一名炮兵军官,他在10月份的日记中写道:“很明显仗还根本没有打起来。”过了一个月,泽施玛的话写得更加情绪低落:“北海风平浪静,没有任何战事发生。只有U型潜艇永远处在战备状态。”德国公海舰队永远走着同一条熟悉的航线,让人看不到希望:舰队先在杰德湾外海巡逻,转上两天,然后在靠近海岸的地方巡逻四天,再回到港口待上8天。面对如此单调乏味的循环往复,船上的每一名军官都在怨声载道。可是除了间或来几场小打小闹,这就是德国舰队在接下来四年里的总体生存状态。

自打1588年艾芬厄姆的霍华德爵士以来,还没有哪一位英国海军司令能够将大英帝国的全部舰队握于股掌之中。丘吉尔写过一段著名的话,说假如“杰里科犯下大错,让德国人在不列颠岛周围赢得制海权的话,那么只要一个下午就能输掉这场战争”。丘吉尔的想法对他那个时代以及后来的许多历史学家都产生了重要影响。不过,这其实并非这位海军大臣第一次,当然也不是最后一次用华丽的辞藻夸大事实。无论德军海面舰队发动任何攻击,都不大可能改变战争的走向。就算杰里科的舰队遭受重创,德国人还是没有足够船只对英国实行封锁。英国皇家海军牢牢掌控着北海北南两面的出口,在1917年德国U型潜艇成为主要威胁之前,都足以避免德国人对大西洋贸易产生严重干扰。

“从一个普通海军军官的角度来看,”菲尔森·杨在北海上航行时写道,“一直等不到敌人出现,这才是这场战争真正让人头疼,让这场战争变得无趣乏味的问题所在。自从宣战以来,我们舰队里就没有哪个看到过哪怕一个德国人,能够见到一艘德国军舰的也少之又少……敌人变成了一个虚幻妄想出来的影子……好不容易出现一回,也只能看到四根小小的烟柱,感觉像一只刺猬,在冰冷灰暗的大海尽头刚刚露了个脸,就匆匆而过——看到的烟柱现在只剩下了三根。这意味着应该是一艘大船,上面装的人比一个大村子的还多,已经被烧焦,没在海水当中,成了一堆废铁,冷却下来,成了这灰暗冬季海上一座白热的痛苦地狱。”

然而,机会并未来临。接下来的几个月让人等得实在提不起精神来。舰队司令约翰·杰里科爵士麾下大小舰只上军官起居室和水兵食堂的主人们耐不住无聊,又把各种装备陆续摆了回去,这些可都是当时求战心切,兴奋之下一时心急扔掉的。杰弗里·哈珀早在8月17日就在长吁短叹:“德国公海舰队早就把自己藏了起来,躲在哪个港口里面瑟瑟发抖。我们的船找不到任何东西打——除了水雷。”哈珀给德国人贴了一个标签,叫作“偷偷摸摸的孬种”。

罗杰·凯斯在10月份给妻子的信中写道:“只要能够让敌人的舰队出来,哪怕要我当个陆军也行。”凯斯的郁闷之情到了下一个月变得更加强烈:“我已经受够了这种无仗可打的日子。下辈子转世投胎,一定要当个陆军——当初下定决心加入海军之前,这种事情连想都没有想过,我简直就是个蠢货。在这个问题上历史已经把话说得清清楚楚。陆军天天有仗打,海军运气再好,一年顶多也就打上一回。最见鬼的是下决心参加海军那会儿还太年轻,少不更事,对于历史了解不多。还有詹姆斯写的那个六卷本海军史……那个年头天天读的就是这个,全是骗人的鬼话。书里面写的大大小小全是打仗,一看时间,却拖了三四十年之久。”

菲尔森·杨是一名记者,在海军中将戴维·贝蒂爵士的战时班子任职,爵士可是战列巡洋舰中队的头面人物。杨写道:“海军和陆军有一个重大区别,一旦开战,陆军的生活方式将发生彻底改变,会被运往另一个国家,整个组织形式和生活环境都将发生重大变化。海军则不然,仍然在熟悉的环境里运转:海军在和平时期的路线完全按照战时情况设计而成,即便有事,也很难影响日常生活。海军不用提前12小时待命,我们可以随时作战。”英国海军职业自视甚高,一心希望尽早觅得机会,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比敌人强大。

待到大战结束,英国皇家海军军官士兵总人数已经增至43.7万人,其中32287人阵亡。这个伤亡数字虽说远不能让人忽略不计,但是比起陆军和皇家空军(由英国皇家飞行队演变而成)来还是要小得多。这也解释了为何陆军士兵早就对战争不抱任何幻想,而海军内心深处却一直充满热情,求战心切,这是因为如果海军的战斗失去了艰难危险,就无法同陆上西线战场的残忍艰苦相提并论。斯卡伯勒遭袭过去之后的好几年里,英德双方在相当长一段时间之内在北海发生过进一步的水面冲突,最有名的当数1916年5月的日德兰海战。大舰队直到杰里科1917年11月调任海军部之后才由贝蒂接手掌管,水兵们也就此失去了渴望已久、一战成名的机会。

不管哪一方,那帮下级军官,就连一些高级军官都对这一仗已经期待了四年之久,求战心理之所以此时此刻变得愈发强烈,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试过打仗是个什么滋味。不像陆军,欧洲列国的士兵很快就体会到了打仗原本就是一场非人的灾难,对于陆军更是生不如死,海军却依旧不知死活。杰弗里·哈珀是英国皇家海军舰队“恩底弥翁”号上的一名士官生,听到英国对德最后通牒到期的消息时像个孩子般喜出望外,写道:“这个消息真是太好了。”“韦茅斯”号的弗朗索瓦·普里德姆中尉在8月4日的日记中写道:“船上所有人全都激动万分,充满干劲。”海军中校约翰·麦克里奥德在给母亲的信中写道:“如果真要打起来,就我个人而言,这才是我参加海军的意义所在。我感到非常平静,毫不畏惧。”

然而,无论英国皇家海军存在怎样的缺陷或者失误,都对协约国赢得第一次世界大战的胜利起到了重大贡献。丘吉尔在1914年末指出,是英国皇家海军从8月份开始,将80.9万名士兵、2.03万匹军马以及25万吨物资安全运到了法国,期间无一闪失。丘吉尔对此表示满意,话也说得很中肯。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英国皇家海军保持了作战舰队的存在,确保了英国商船和英军在世界各地畅通无阻,自由通行。尽管有些拖延,也出现过一些令人震惊的工作差错,让英国面临比“二战”更为严重的饥荒威胁,但皇家海军还是在1917年打败了德国U型潜艇,保持了有效对德封锁,并在1917年4月之后死死掐住了德国人的脖子。

7月30日上午的英吉利海峡出现了奇怪的一幕:英国大舰队昨晚正向东面的斯卡帕湾锚地航行,军舰驶过,海面上漂浮着桌子、椅子,甚至还有钢琴。船员们把凡是能烧的家具和装备都从这些编队航行的巨舰上扔进了海里,等着与敌人迎头相遇,大战一场。德国公海舰队也进行了类似的大清理。海军上将弗朗茨·冯·希佩尔在日记中写道:“住的舱室里面看上去一团糟,凡是能烧的东西都给拆了,让人住得很不舒服。”

对于英德两国战前展开“海军军备竞赛”持批评意见的人士多持有一种观点,认为是英国人积极建造无畏舰加速了大战到来。不过,最终结果却证明军备竞赛和大战爆发并无必然联系。上述两种说法都不尽然。没有理由认为如果英国皇家海军只有一半规模的话,欧洲大陆列强中的任何一个就会改变主意,不发动战争。此外,虽然大舰队对于战争胜利没有做出直接贡献,但是倘若少了这样一份海上霸权的存在,英国将会变得不堪一击。海军中校雷金纳德·普伦基特是贝蒂旗下一艘战列巡洋舰上的军官,1914年底给军报《海军评论》杂志投稿写道:“英国海军虽然基本上未经一战,却做到了任何一个国家海军梦寐以求的事情。”普伦基特的这番话虽然不免有些自视甚高,但德国海军的全体将士恐怕都会表示认同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欧洲列强的多次交锋基本在陆上进行,这一点至少直到1917年德国人发动U型潜艇作战之前是个事实。不过,英国人一直固守着对皇家海军的幻想,认为皇家海军将会与德国公海舰队展开一场生死大战。海战一直是英国人的传统,加之英国在无畏舰上投入巨大,自然有所期待。英国人需要在海上一决高下,因为英国人认为这将对自己有利。可惜,对手迟迟不给机会,让英国人愤恨不已。回到1914年,“特拉法加情结”一直在英国人的脑海当中挥之不去,这也让他们忽略了一个简单道理——德国人不大可能去让自己卷入一场胜算不大的海战之中,因为他们在战舰数量上劣势太大。大战开始的头几个月里,英国皇家海军虽然没有起到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但是一举一动都要远比陆军让英国民众感到更加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