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外公,又因一根筋的正直,得罪不少人。但在外婆眼中,他就是完美的英雄,她常常教育我说:“要想你外公一样博学、刚正不阿。今后,你也要找一个和你外公一样优秀的人。”言语中满是崇拜。
“可我又不是犯人!”我不能理解。
外公70年代遭遇了劫难,如第一章所述,兄长被迫害致死,因为在部队,为了保护妻儿和老母亲,外公选择了划清界限,远走他乡。这一走,也就放弃了在总政的前程。
“你要理解外公,他过去是审犯人的。”妈妈这么安慰我。
彼时外婆的兄弟姐妹们是劝她离婚的。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毕竟遭遇这样的变故,在当时也是很多人的选择。外婆那时不过三十出头,已经做到某人的秘书,若和“反革命”脱离关系,凭她的条件无论是再婚还是奔事业都不是问题,也可以给两个女儿更好的成长环境。
外公这种气场,在外人看来是不太好相处的,哪怕是到了五六十岁依然如此。我小时候,最怕的就是惹他发脾气了,被吓哭是常有的事。
但外婆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于是他们从北京的大院,搬到了南方小城潮湿破旧的厂房里。第一年过年,北京的姐妹去看她,三十夜里一起包了一桌饺子。初一大早起来一瞧,全都被老鼠拖去了墙角。姐妹们心疼不已,叹道:“你这是何苦呢,当初就该……”
外婆年方十八,能说会唱,性格也活泼大方,是搞宣传的一把好手。据说,白毛女什么的也是没少演的。相比之下,外公是典型的军人,克己复礼、不苟言笑,又在军事法庭工作,帅则帅矣,脾气可不太好,周身却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去哪,我就去哪。”外婆这样说,在之后的几十年中也都是这样做的。生病之后,她总想念北方的大地,想念北京和天津老家,可是外公因为种种顾虑,并不太想常去。外公不去,她也不愿独行。
外婆本是天津大户人家的小姐,打小琴棋书画皆有浸润,15岁家道中落,只身参军,成了一名文艺兵。外公幼年丧父,靠年长10岁、在农大教书的兄长支持念完高中,也投身革命。两人随部队到了北京,便相识了。
她是不能和他分开的。
金童配玉女到不少见,但59年共患难且恩爱如初的金童玉女,却是真难得。
对于妻子的不离不弃,外公不能言表,却以行动回报着她。外婆自幼是大小姐,参军又都吃大锅饭,因此除了包饺子外什么都不会做,外公就包揽了所有家务事,一揽就是几十年。
小时候,妈妈经常指着这张照片跟我讲:“看你外公外婆,年轻时候那叫金童玉女,跟电影明星似的。”
她在生活上依靠他,他则在情感上依赖着她。外公虽写的一手好文章却不善交际,性格也有些孤僻,和多数传统男性一样,与子女也鲜有交流,能沟通的人只有开朗乐观的外婆,劫难之后,更只有外婆能和他说的上话。
照片里,新娘明眸皓齿,两根大辫子搭在钩花的针织衫上;新郎气宇轩昂,中山装外围一条民国范儿的格纹围巾。一双二十出头的面庞都未加修饰,洋溢着50年代进步青年的自豪和憧憬。
她之于他,既不是红玫瑰,也不是白月光,而是一盏烛光,始终于长夜里慰藉着他。
“我跟你外婆结婚59年,今年却成为过不去的坎。”外公望着墙上那张挂了59年的结婚照,叹道。
现在,这烛光熄灭了。
外婆的离世,彻底击垮了外公。那一刻我才意识到,他八十岁了,不再是当年那高仓健式的英雄。岁月剥下硬汉的盔甲,他的精魂也就这样倒下了。
葬礼后,外公抚摸着外婆的墓碑,喃喃自语道:“你先过去吧,我随后就来了。”
自古美人叹迟暮,不许英雄见白头,人生最悲凉的莫过于此。
此去经年,夜深千帐灯。英雄末路,自觉再也走不出那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