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再次提笔创造新作,《情场如战场》、《人财两得》、《六月新娘》、《桃花运》、《小儿女》等剧本,便都是在那时写成。在老友宋淇的大力推荐下,张爱玲投至香港电懋影业公司的每部剧本的稿酬都达到了八百至一千美元。这也暂缓了张爱玲夫妻俩的拮据困顿。
在张爱玲卧病期间,赖雅也是不弃不离地悉心照顾,他每天都会给她鼓励,给她宽慰,用自己的幽默聪慧帮助张爱玲逐步走出困苦。多亏了赖雅的劝解与支撑,张爱玲渐渐找回了自信。
后来,为了让张爱玲有更多投稿发表的机会,赖雅带着张爱玲搬到了大城市。一副生机勃勃的蓝图似在他们脚下豪迈展开,张爱玲依旧想着要大有作为,赖雅则是始终想她所想。他们的感情一日浓于一日,就连“相见恨晚”都不足以形容这场爱情的浓烈。
后来张爱玲的《秧歌》播出,可惜整部电视剧被制作的一塌糊涂。或许是看见了并不乐观的前景,司克利卡纳公司立马告知张爱玲决定放弃她的第二部小说《粉泪》,也就是张爱玲成名作《金锁记》的原形。这一消息对张爱玲的打击是巨大的,也无疑是对她才华的质疑,这让一向以此为傲的张爱玲开始深陷迷茫,甚至病倒在了床沿。
赖雅甚至不顾张爱玲的反对,执意立下了遗嘱。他要将自己的所有都赠与她。赖雅口口声声说着自己所剩的都是些“无用之物”,其实他心里清楚,光是那些自己与文学大师间的信件,便已是不可估值的珍贵史料。
张爱玲与赖雅生活的小镇里格外温馨宁静,已经康健的赖雅再次大包大揽起了家务。那时他们的餐桌上总会出现各式各样做法的鱼,只因那是张爱玲最爱的佳肴。饭前他们还会饶有情趣地互敬一斟洋酒,敬的是彼此,也是生活。
那时,计算中国的农历日期总是赖雅最头疼的问题。但为了准确地弄清张爱玲的生日,他大是费了几番脑筋。终于得出结论:十月一日是张爱玲一九五八年的生日,他要给张爱玲一个惊喜,赖雅偷偷做好了准备。
不久,赖雅的身体基本恢复,他们在彼得堡松树街找到了一处出租的公寓,采购了一些生活物品后,张爱玲与赖雅开始了像模像样地有“家”的生活。学过绘画的张爱玲,担当了油漆工的“重任”,她将整个家刷成了自己钟爱的蓝色,她认为那是天和海的辽阔,而生活在“海天之间”的他们定会收获一片自然恩赐的空旷湛蓝。
可极煞风景的是,恰在这天上午,一位联邦调查局的工作人员不约而至,他说要来核查赖雅所欠债务的问题。这人很是啰嗦,不解风情又絮絮叨叨。直至中午时分,他才想起应该告别。送走了这位不速之客后,赖雅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糕点和鲜花。
她开始为了出版小说获得稿费而四处奔波,遗憾的是她的许多小说都在寄出后石沉大海了。正在张爱玲倍感孤独无援几近崩溃时,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传来了好消息,她的《秧歌》被改写成了剧本,张爱玲可以获得一千四百四十美元的报酬。这笔看似不多不少的酬劳,却将张爱玲夫妇拯救于水火,他们终于可以支付起半年的房租了。
张爱玲顿感意外,紧接着便是欣喜。她从未奢望过能有人记起她的生日,更何况是一个并不谙中式传统的外国人。那天下午,他们一同出门寄信给远方的好友,那屋外树上飘落的枯黄残存着最后一线清香,刮过她的脸侧耳旁,最终又铺满了她脚下的小径。她想那定是大自然的祝福,愿她一路都会脚踏着金黄。
赖雅的病状,成了张爱玲不小的负担,不仅是精神上的疲顿,在经济上他们也越发困顿。年轻时的赖雅十分豪爽,挥金如土的作风使他到了晚年早已没了什么积蓄,而张爱玲本就所剩不多的稿费也早已被花光殆尽。此时再谋生计,成了张爱玲的当务之急。
晚餐是赖雅亲手烹制的青豆肉米饭。几近傍晚,张爱玲穿起了最精致的长裙,挎着赖雅的手臂,他们面带庄重又难掩愉悦地走进了影院,一步一步踏出声响,一步一步像是重温了结婚时的模样。那天张爱玲整整三十八岁,她说那是她平生最快乐的生日。
张爱玲逼迫着自己要振奋,要始终坚定,每夜她都会默默祈祷只愿他平安,要他安好。经过张爱玲为时几个星期的悉心照料,赖雅终于慢慢康复。之后的每个清晨、黄昏,张爱玲都会扶着他出去散步,他总是小步的移动,她便随着他的脚步,一致的步履亦如那天重聚时的默契,他们之间总有不言而喻的相知。
为了给赖雅及自己创造更充裕地生存条件,不再为三餐一宿紧锁眉头。张爱玲决心再回港台,她知道只有那里才有最适宜她的契机。一九六一年,在香港的张爱玲赶写了两部剧本,其中一部便是当年极为叫座的《南北和》的续集《南北一家亲》。
自那开始,赖雅变得异常羸弱,甚至连提笔写作也成了让他劳神费力的负担。张爱玲则更是辛酸,刚刚以为找到了可以永久泊船的港湾,却发觉那已然成了受尽风摧雨打的残破驿站。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向她袭来,如若不曾许她依赖,或许她定不会有此时的无助,所谓造化弄人,不愿将她轻易饶恕。
就在张爱玲为自己重归的正确决定暗自庆幸时,耳边却传来了丈夫赖雅于美国再度中风瘫痪的消息。由于尚未达到此行的目的,况且回去的机票又是一笔昂贵的支出。张爱玲决心继续留在香港,无奈间,她便只托天边渐趋飘远的云朵带去她的想念问候。她依旧为他祈祷,宽慰着自己是为求周全而非寡义绝情。
可再年轻的心境却也不能否认身体已近龙钟的事实。年逾花甲的赖雅终难逃疾病的侵害,他开始频发不适之感。在某天早晨,他痛苦的嘶吼惊扰了张爱玲的睡梦。在被吵醒后,张爱玲发现赖雅正半躺在地上僵直不动,张爱玲知道半身麻痹这是中风的典型征兆。她着实被吓坏了,好在并未自乱阵脚,张爱玲先是将赖雅扶上床,继而喊来医生,又喂他服下了药。
次年三月,张爱玲终于搭乘了飞往美国的班机,与祖国的这一别,才是永世的不见。好在遥远的大洋彼岸,始终有一人日日掐指凝算着她的归期。赖雅前去接机,他不停地挥手,却激动得说不出一句想念。
赖雅是位称职的好丈夫,他对张爱玲的照顾可谓无微不至。每天他会先她一步早早起床,烹调好早餐,也不打扰她安然的睡梦,只在一旁傻傻等着她的苏醒,再用美味开启她的味蕾,也开始属于彼此美好的一天。知道她爱喝咖啡,赖雅便会花费一上午的时间亲自研磨,只想她喝到的是意大利风情里最地道的浓郁。
之后,他们的生活总是温馨平淡,可就在那看似无扰的宁静里,始终蕴藏着危险的暗涌。赖雅发病的次数虽不算多,但每次都会让张爱玲惊愕焦灼地像失了魂魄。
终于,在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四日,张爱玲与给她第二次心动的赖雅举办了婚礼,炎樱依旧是她的见证人。婚后,赖雅携张爱玲畅游了纽约,也带给了她真正意义上属于旅行的欢愉。虽然他们的年龄相差甚远,但赖雅确是许她温存温情的源泉。
在一九六四年的一天,在赖雅从图书馆返家的途中,他重重地跌了一跤,以致摔断了股骨。在养伤的时间里,赖雅又多次中风,在此后的两年里,他再也没能从床上坐起。张爱玲就这样悉心照料了他两年,喂他流失,帮他换衣,收拾他的秽物,与他交心聊天。在一九六七年十月八日,张爱玲送他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途。
这一别,便是数日不见。赖雅对张爱玲很是想念,他一面惋叹着自己太过苍老,无力许她一片大好未来;一面却又不忍就此决断,因为张爱玲是他生命里一期一会的相见。思索多日,他做了决定,赖雅写下一封字字恳切又激情洋溢地求爱信,他冒着遍天的大雨,将它投进了邮筒。
那时,张爱玲麻木得竟不知了伤心,或许于她来讲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她早该被解脱,被放逐,否则他的贫病也会将她榨干殆尽。张爱玲是可怜的,那两段铭心刻骨的爱情竟都是被生生遗弃。也好在她是自由的,那颗灵魂会始终驰骋于广阔的天地。
张爱玲与赖雅的关系日渐亲密,因为赖雅的宽厚潇洒、风趣幽默,也将张爱玲打动,她开始学会渐渐冰封记忆里的愁苦。关于爱情,她便又有了向往。再到后来,是赖雅在文艺营的期限已到,他不得不离去。分别的那天是张爱玲含泪相送,望着车窗外那个孤零零的剪影,赖雅也几度哽咽,只吐出了一句:“再见,别忘了来信!”
“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我们坐在车上,经过的也许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道,可是在漫天的火光中也自惊心动魄。就可惜我们只顾忙着在一瞥即逝的店铺的橱窗里找寻我们自己的影子——我们只看见自己的脸,苍白,渺小;我们的自私与空虚,我们恬不知耻的愚蠢——谁都像我们一样,然而我们每人都是孤独的。”
之后的几个月里,他们还一同在雪地里漫步,看满天飞舞的霜雪将彼此裹上一身银装,本是地冻天寒,她却感到由内而外的温暖。他们还先后邀请彼此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做客,谈中外历史,论古今轶事,开眼看世界般地了解自己不曾知晓的新奇。享受复活节正餐时,张爱玲还给赖雅看了自己的作品《秧歌》,他大赞她的文笔优雅,也渐渐接受她的“艺术无关政治”的道理论调。
她早早便知晓,终有一天会重归孤独。所谓执子之手,也无非是为了相互取暖抵挡俗世的寒凉。时间面前谁能不苍老,爬上眼睑的皱纹更是岁月相催的痕迹。负隅顽抗也会草草收场,何不就此妥协给自己一方安静里的漂亮。也许不挣扎,便也没那么孤独。
转天,她果然再次出现。相遇那刻,他们同时开口,同时道出疑问,同时语断,同时绽放笑颜。像是早就编排好一般的默契。这次充斥着欢愉与轻快的对话,成了他们二次见面最适宜的开场白。他们细致地回答着彼此的问题,也真心为彼此心痛惋惜。她眼里的他,竟好似回到了年轻时的潇洒慷慨,他眼里的她是神秘独具的魅力非凡。
也曾执子之手,便也没了遗憾,相伴到他老,似是岁月的编排。她的守望里有她的坚强,他的凝眸下是她的美好。当岁月如青烟飘远,那柔和流走的曲线,则会刻下此生的曼妙;当相逢只是为了怀念,她定不会辛酸,而是浅唱起记忆里的婉转歌谣。
当晚,回到工作室的张爱玲始终难以平静,赖雅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让她产生了太多以“为什么”开头的谜题。而彼方的赖雅,也始终回忆着不久前的相谈,那个优雅的女子为何总有郁郁的神色,她的双瞳欲说还休着怎样的别离,高曼与谦逊哪个又是她的本真。赖雅出了神,也暗暗期待她未应承也未拒绝的明天的相逢……
恍若红楼梦中人
张爱玲听后隐隐心疼,心疼他也心疼自己。眼前的赖雅竟与自己有着相似的心境与经历,不觉间两人的关系又亲近了一步。后来朋友们找到赖雅,并责怪于他的中途溜走。赖雅面露遗憾,又向张爱玲发出了礼貌的邀请:“我们明天有机会再谈好吗?”
红消香断,落絮满帘,红楼梦未完。
那天他们聊了许久,好似故人的话旧。赖雅很愿意与眼前这位独具风韵的东方女子分享自己的经历,那是文人间的相惜,是真正的懂得与默契。赖雅说自己曾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也曾结交过许多的女友,可如今的他已没了往昔的风采与峥嵘,便也没人愿意再同他结缘一起生活。说罢,就是一阵摇头唏嘘。
倚花托月,渐老红颜,再续梦中缘。
赖雅的每段经历,都是一个可以无限延展的故事。他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自己的从前,张爱玲便在他勾勒地往年景象里阅览传奇。对眼前的赖雅,张爱玲崇拜、敬佩、好奇还有几许难以言喻的情愫。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无痕雄壮,骋游苍黄,这才是生命应有的辽阔。在萧条中思索,在沉寂中得到更多。世间千种婀娜,都将是归尘归土的逝活,凡尘的千疮百孔,仍会有沧桑里的巍峨。
在赖雅二十出头时,便有一部戏剧入选了麦克道威尔基金会的戏剧节,也使得他成为了当代炙手可热的青年作家。在一九一四年,赖雅取得了哈佛大学文艺硕士的学位,并曾在麻省理工学院执教。同年,他告别学校,申请并成为了《波士顿邮报》驻欧的战地记者,并参与深入报道了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结束后,他回到美国,做起了自由撰稿人。
张爱玲与红楼梦的渊源似乎是横跨了几个世纪的坦诚相见。在她刚满八岁时便读完了《红楼梦》通行本,在懵懂中就爱上了这部巨作。在张爱玲仅十四岁时她就写下了一部颇为正式的六回小说,还将其命名为《摩登红楼梦》。随着张爱玲的渐趋成熟,每读一次红楼梦便会多出一份不同的感悟,久而久之,她对红楼梦可谓是到了痴迷的境地。张爱玲还曾这样定义人生“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可见她对红楼梦的重视。
眼前这位老人叫赖雅,是德国移民后裔,是年已六十五岁,但他却依旧精神矍铄。赖雅在言谈间透出的知识才学以及幽默的遣词方式都让张爱玲很是喜欢佩服。他是个极富魅力的老者,那是在他年轻时便积累下的才情。
“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所以在丈夫赖雅死后,张爱玲为了使自己尽快走出伤痛,便又一次拾起了《红楼梦》这方“良药”。也从那时开始她将全身心都投入进了对红学的研究。
“小姐,我以前好像没有见过你!”一位有些苍老却难掩翩翩风度的异国面孔走向了张爱玲。“我从中国来。”张爱玲愉悦地回应,她向来讨厌在读书时被人叨扰,况且他的搭讪又并不高明,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张爱玲却十分享受于他的“打扰”。
张爱玲与红楼梦间确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的许多文学创作中都隐现着张氏文风与红学的融汇。譬如整部红楼巨作都是围绕着女性世界进行更迭延续的,而张爱玲的小说也将刻画女性心理作为创作的着力点。
在文艺营,每天四点后,才是艺术家们可以集会、娱乐的时间。张爱玲不喜生人,便很少参与聚会,搁笔闲暇时她常常托腮望向窗外,有时竟能从黄昏看至月升。某天,实在无趣,张爱玲便出门走进大厅,与艺术家们觥筹交错的相谈甚欢却仍是为她所不习惯,于是张爱玲便随便拿了本文学杂志,坐在沙发的角落上百无聊赖地翻看。
张氏作品里的女性主角,几乎都是个性分明的存在,她们或是细腻,或是阴狠,或是纯善,或是毒辣,有的心理畸形,有的人格扭曲。张爱玲根据这些活络的特点来推动故事的发展。也似乎在哀怨喜嗔间引领着人们一同穿越到了恍如《红楼梦》中的婉转与繁杂。
终于有了一份毫无后顾之忧的安定,张爱玲便将全身心都投入到了艺术创作中。这次,她仍是计划写一本英文小说,算是《金锁记》的展开本,她将其暂命名为《粉泪》,也就是《怨女》英文本《北地胭脂》的前身。这时的张爱玲仍然没有忘却那个远大的目标:征服美国文坛。
张爱玲极善于把握运用语言,她文章中的遣词造句向来都是富有深意的暗喻。如若她刻画一片绝好的清丽风景,那下文自会发生些美妙的情节。她也独爱“苍凉里的悲哀”,所以她的喜怒也就模糊得难以明辨。她有着不俗的想象,于是她说“回忆”能够泛着樟脑的甜香。她为人并不尖酸,但她却总会借书中人之口刻薄地讽刺,锐利地鄙夷。
文艺营由四十多所房舍构成,前后包括二十八座大小不一的工作室、一所图书馆,十几间宿舍,一所用作社交及管理的公共大厅。张爱玲被安置进了女子宿舍,并分得了一间安静的单独工作室。
这就是张爱玲的高超,自然也离不开《红楼梦》给她的启示。所以她们有相似的意味深长,都偏爱那“金簪雪里埋藏”。亦如风景里可以饱含心事,行酒令道尽她的沧桑。那壮阔炎凉的鸿篇穿过几世的云端,渺渺兮落到了她的枕边……
同年三月中旬,张爱玲历经一路舟车劳顿,终于辗转到了彼得堡。入夜,这里的冬天寒冷得好似不太好客,张爱玲一下车便打了个寒战。文艺营远离市区,放眼望去紧簇在一起通明的灯火成了黑黢旷野里并不和谐的突兀。
张爱玲极其崇拜色彩的潋滟与富丽堂皇,她始终相信那些都是有着生命与情怀的纯粹,若让它们尽情碰撞,激起的将是万物的极艳和浓郁。而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也经常运用色彩来“喧宾夺主”。
那里是座静谧的庄园,专门为有资质、有前途的作家提供舒适的居住环境,并帮助他们摆脱世俗干扰,使其更好专心于创作。在几位文化界颇有名望的好友推荐下,张爱玲的申请不久便通过了。
在对王熙凤的服饰进行描述时,就曾出现这样鲜活摄魄的画面:
一九五六年二月,即销路平平的《秧歌》出版后,张爱玲再未进行什么创作。这对于一个职业文人来讲,则是意味着经济来源的缺失。为了摆脱此时的窘境,张爱玲不得不另谋生存。于是,她向位于新罕布什尔州彼得堡的麦克道威尔文艺营提出了居住申请。
“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请看,紧腰身的袄是大红色,外面罩的褂子是淡灰青色,袄里子是银鼠皮的色彩,下面则是翠绿色——‘裙拖六幅湘江水’,何等的俏丽风骚!再加上满头珠围翠绕,又是何等的彩绣辉煌!”
真爱未必都要奋不顾身,不是飞蛾自不必有扑火的执着。她总是贵人语话迟的慢性,她的爱情自不必夸张炽烈地极致。赌书消得泼茶香似是放逐的真谛,她也终于要冲破内心的藩篱。
看似是着重描写服饰,如若没了对色彩的细致把控,可能再读也便没了这般惊艳。所以红楼梦对张爱玲的影响细作分析似乎可以延伸到生活,红楼梦使她醉心于各色服饰,让她追求自己的艳丽,让她对色彩有的真正意义上了熟识,让她学会帷幄在五色斑斓之间。
也曾失了初心,也庆幸没有丢了自己;也曾几许轻叹,也感念能和死生相伴;也曾几多流离,也怀恋往昔故乡月半。也只剩飘零落败,也依旧笃信天会遂人愿的相爱,也只因她曾专属于烂漫。
之所以始终有着红楼情结,便是恍惚间她总会以为那里有着她的灵魂。张爱玲似乎本该属于那里,或是融入那里的风景,甚至是变为那里的花草。不知是读过越多便越催眠了自己,还是她本就是误入凡尘的仙草。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张爱玲与红楼梦确是有着混沌不清的纠葛与缠绵。
相依为命,相守相伴,相念相忆,却无从相逢天际。
在一九六九年,张爱玲写下《红楼梦未完》,并在接下来的一九七三、一九七五、一九七六年先后发表了《初详红楼梦》、《二详红楼梦》、《三详红楼梦》。最终,于一九七七年写完《红楼梦靥》作为她十年研究红学的收官之作。
十年共处,十年看护,十年依赖,似十年不苦纠缠。
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研究几乎是接近病态的细微。她用她特有的敏锐,来捕捉书中每个隐藏着却极富深意的哲学。在琉璃世界的白雪红梅,她拾起了黛玉的羊皮小靴,再对比湘云的年轻纤小。宝玉祭晴雯,她也羡慕起晴雯的不拘无束:“别开生面,另立排场,风流奇异,与世无涉,方不负我二人之为人。”
三年的永恒,十年的守望
张爱玲还曾经有过对细节的研究,发现了抄本中的错处,如将“如影纱事”写为“好影妙事”,自然她钟爱的是纱窗后的朦胧与情事。她也会细致地发现全抄本中吴语运用的巧妙,“每一棵树上,每一枝花上多系了这些物事(东西)。”其间将事物二字倒放,反而成了最恰切的置换。张爱玲不禁点头称赞。
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是用铅笔勾勒出的梦幻,在青春岁月里肆意驰骋着想象,任由时光的橡皮不停地擦,依旧抹不去曾经激情飞扬的印迹。再来已是春风满眼,春愁婉转,春庭之月也会叫离人忆起从前。如今又是繁花满眼,繁华满脸,繁程似锦的春色也因百事皆非而悲怀。好在那夜,故人西望,风月正浓……
也因为这本《红楼梦靥》,张爱玲得到了文化界极高的肯定。就连红学大师周汝昌也曾为其称道:“只有张爱玲,才堪称雪芹知己,我现今对她非常敬佩,认为她是‘红学史’上一大怪杰,常流难以企及。张爱玲之奇才,心极细而记(记忆力)极强,万难企及,我自惭枉作了‘红学家’!”
曾经那么深刻地喜欢着,爱着一个人,总好过麻木一生,不与任何人擦出火花。当相爱已成陌路,又何须一声美丽的招呼,当孤独已深入骨血,又何必强求双人共舞的和谐,若远方飘来熟识的笔迹,自不必当作想念的讯息。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
张爱玲在创作《红楼梦靥》时,自然不是浮躁地为奔名夺利而写。只因为在那段“去日苦多”的红颜渐老时分,她也需要安慰。所以张爱玲说“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并非豪举,而是让生命能在夹缝中学会喘息。
他仍端然写着他的文章,恍惚间的诗篇里竟又都是她的模样。他也突然想用玻璃大碗喝起红茶,只因多年前的张爱玲,总是幼稚地向他说起以茶代酒一饮而尽,是怎样的爽快豪迈。他总爱临窗远望,也将窗帘换成大片蓝色的淡泊。他好似成了她的影子,只因那记忆里总是有着挥之不去的熟识。
“《红楼梦》的一个特点是改写时间之长——何止十年间‘增删五次’?直到去世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曹雪芹的天才不是像女神雅典娜一样,从她父王天神修斯的眉宇间跳出来的,一下地就是全副武装。从改写的过程上可以看出他的成长,有时候我觉得是天才的横剖面。”
再到如今看来,胡兰成那几近负心的感慨竟又饱含几丝道理,他说:“爱玲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都一样,有她在世上就好。”“而且我亦并不一定要想再见她,我与她如花开水流两无情,我这相思只是志气不坠。”他们之间的感情本就不是几句辜负不辜负即能高度概括的。以致各自安好,成了最佳的状态。
幸运的是在这十年间,张爱玲也跟着一起成长。曹雪芹用尽一生血泪书创造了鸿篇巨制的壮阔,张爱玲投掷十载荏苒只为沾染他的辽阔。从“我的天才梦”到“红楼梦”,张爱玲在起承转合的痴梦里,搁置了经年的光阴。他是伟大的,她也一样伟大……
也许是深深的挫败感激起了胡兰成发奋的欲望,他开始夜以继日地学习研究,在中国古典文化方面小有成就。以致后来数学家冈洁、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汤村秀树、诺贝尔文学奖奖得主川端康成,都成了他的良师益友。
纵使红颜渐凋,也可伊人独艳,纵是婉转蛾眉,也可提笔山河。疏稠的是岁月,不碎的是璎珞;褪色的是古籍,穿越的是慰藉。将所有感怀融入不朽的诗篇,再踏过千年,真心来见。红楼梦有梦的迷离,张爱玲爱得痴迷。
到了一九六零年九月,《今生今世》下卷出版,胡兰成首先寄给了张爱玲,可她仍是没有回应。十余年后,胡兰成打算为张爱玲作传,他通过文化界人士寄语给张爱玲,却再次被张爱玲婉言谢绝了。
恍然想起红楼梦中的妙玉,出自仕宦人家的小姐,聪颖、博学;孤傲、清高是她自始至终的风骨,不爱政治、权利,享受孤独是她最爱的滋味。上述种种,竟与一人出奇地相似,是命理的安排?还是她的本来面貌?或因她本就是红楼梦中人……
爱人间的隔阂好似时光绵远的蹉跎,同一轮明月指引着错乱的迷途。他们的故事没有三十年那么久远,却又直直跨过了三十年的痴恋。云轩信笺上的泪珠承载着谁的故事,铜钱大的湿晕又是谁遗落的寒凉……
人生是一场永不落幕的演出,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演员,只不过,有的人顺从自己,有的人取悦观众。张爱玲不愿意取悦别人,所以她在自己的舞台上做着女主角。
“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应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纸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后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亮也不免带点凄凉。”
生也漂泊,死也漂泊
孤独是我们心灵深处的影子,与思想同生,与灵魂共舞。他终于爱上了她爱的月亮:
命理的指尖终于刺透你的心涧;你尝遍辛酸,尝尽本不该属于你的漂泊。
茉莉香片里的情浓,是品茶人自知的忧郁,金锁姻缘的如烟,是多情人梦回的迷醉,沉香屑的飞散,是深情不再的飘远,红白玫瑰的共放,是那带刺的柔软。她用一生编撰爱情,也用一生演绎爱情,她偏爱悲剧的缺憾,便用悲剧收尾了爱情的壮阔波澜。
撞破前额血染了桃花扇面婀娜;你应是过客,却无意陷入了宾主的争夺。
却为何爱玲你呀,恁使我意气感激!”
她本该属于天际云烟的幽雅,却不知被谁推搡堕入了尘世的浮华。她本是翩跹曼妙衣袂飘摇,竟又无意招惹了流景闲草。于是,灯下夜祷她只愿故乡故人安好,不去奢求什么眷顾,自知宿命早已让她无所遁藏。
如此时人,如此时月。
一九六八年,第二任丈夫赖雅死后,张爱玲开始过上了闭门幽居、不问世事的生活。直到一九六九年,她在康桥的工作期满,经过两位故友教授的推荐,张爱玲去到了位于美国东海岸的伯克莱中国研究中心工作,也从此开始了她为期二十六年的孤独岁月。
他们各尽人事,忧喜自知,
同期,张爱玲早年的小说与散文作品经由台湾地区皇冠杂志社决定重印。早年见如《传奇》、《流言》、《秧歌》、《半生缘》、《怨女》等作品也因此得以再度面世。就在《怨女》重印出版后不久,在港台地区的反响便极为热烈,更由此掀起了经久不息的“张爱玲热”,就这样,张爱玲在无意间被推上了她文学生涯的第二个高峰。
重耳奔狄,昭君出塞,当年亦只谦抑,
在得到来自各方肯定的同时,张爱玲的经济状态也终于渐趋平稳。作品一部部被重印,张爱玲的名气跟着与日俱增,最终在美国华人圈里她也有了响当当的名号。
这里是天地之初,真切事转觉惝怳难说。
不用为生计而奔波的张爱玲,终于可以尽享自己的世界,过她憧憬的生活,要她想要的安静。像那句“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纵使多年流走,她依然心怀着孩提时的梦想。
正多少平平淡淡的悲欢离合,
到了七十年代,张爱玲终于能够不再“与人交往”,她近似病态地将自己隔绝于世。只与少数友人互通寥寥信件,则成了她唯一的与外界沟通的方式。张爱玲终于可以不依附任何事、任何人而存活……
人间此时,一似那高山大海无有碑碣。
极致的爱,极致的洒脱,极致的愤怒,乃至极致的癫狂。这就是张爱玲,她因极致而神秘,也因极致而壮丽。所以她的绝世而立便也成就了她极致的神秘。从那时起,几乎没人见过她的模样,无论是登门拜访的读者、跋山涉水而至的仰慕者,或是颇有名气为结交互识而来的文化界名流,她都一视同仁通通闭门不见。
“晴空万里无云,冰轮皎洁。
曾经张爱玲说:“世人原谅瓦格涅的疏狂,可是他们不会原谅我。”再看如今,世人不但原谅,更是体谅。就算一睹芳容成了奢望,她的风华也不会被就此埋藏。世间的隐约耳语无不赞她“蛊惑”,相隔一层“面纱”的摄魄,也便愈加了万般想象里的浓墨。她,成了神秘高贵而婀娜的迷惑。
在记忆里面,有一些瞬间,经历时没什么特别,回想时却胜万语千言。那年正月十五,是同往年一样的月明如昼,胡兰成倚靠在窗口,不见乡书传雁足,惟见新月吐蛾眉。这一刻满心满脑却又都是张爱玲的身影。他便即兴作了一首唱词,其间多是对悠悠人世辗转无奈的轻叹:
那年,张爱玲把家安置在了洛杉矶,家里没人提出异议,其实所谓“家”也不过是供她一人生活居住的场所。想法转瞬即能付诸实践,没有商榷,没有争吵,一人决定“全家”的去向。此刻,哪里皆可安家的随意与潇洒,于她来讲也无非是另一种苍凉与孤苦。索性,不如享受寂寞……
此刻,深情是她担不起的重担,而情话也早就被认定为是偶然兑现的谎言。虽然如此,但张爱玲的回信依旧有礼有节,再细作探看,却是字字都不胜疏远。短短几句便道出了二人间好似鸿沟般不可逾越的距离,正如爱的相反是淡漠。胡兰成看出了信中的端倪,自此便也断了念想。这场影影绰绰的倾城之恋终于彻底地寡淡谢幕。也许不纠缠,正是她们留给这场爱情最后的尊严。
初到洛杉矶,她仍旧继续着文学创作,一部从构思到提笔,耗了她三十年光阴的小说《色戒》终于在此时写成。通篇都是一贯压抑冷漠的色调,恍若有温暖略过,竟又是用厮杀作为收稍。她悲伤的剧情总是用大过悲哀的心情来当作续写的背景。说她残忍,却又不知道该责怪于故事里哪个脉络的残忍;说她冰冷,又不知该如何强加于她,本是故事里的冰冷。
爱玲”
或许是那些过往依旧历历在目,亦如幼时习得的古句总会脱口而出。于是,她总能看见阴差阳错造就的壮阔,张爱玲用一支笔颠覆美好、撕破完满,笔下悲定要大于欢、人定从不能胜天。她是寂寞的,所以她的故事便也要跟着一起寂寞。她被辜负,所以她的故事里也一定要有更甚于她的辜负。她曾爱过,也曾被动荡折磨;她曾错过,也曾被时光蹉跎。当一切阴郁都可以被解释,这世界也便应该还她一份“懂得”后的“慈悲”。
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著作参考,所以冒失地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是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我在这里预先道谢,不另写信了。
张爱玲的生活方式很是特别,就连作息时间都被刨分细化:早上休息,中午准时打开电视,到了固定的时间就骑健身单车,每隔几天去采购生活必用品,十天半月取一次报纸。张爱玲喜欢在入夜时分出门,因为人少清净,她便也不必心慌。
“兰成:
在张爱玲“隐居”期间,曾有无数人用尽无数招式,只为一窥她的现状。其中若论最煞费苦心、且最为劳神伤力的便非一位名叫戴文采的记者莫属。她从十九岁其便开始熟读张作,为了一睹自己少年时期偶像的风采,她四处打听张爱玲的行踪,确定之后,便直奔洛杉矶而来,租下了张爱玲隔壁的空房。
张爱玲确是决绝,同以往一样,她再次用一泼冷水浇灭了胡兰成幻想的全部热忱。一封短笺,婉拒了他的迟来痴念。
入住之后,这位戴文采小姐便开始整天用耳朵贴着墙壁,只为了探得一墙之隔的张爱玲些许讯息。奈何她实在太过神秘,以致足足过了一个月后,戴小姐才终于一睹了张爱玲的本来面貌。也多亏了戴文采,世人才能知晓那时的张爱玲究竟是如何的模样:
“自你与我分手后,我依旧是每写一文都要寄予你,直至写成《吾妻张爱玲》后,你把我寄去的所有书信原址退回。想我是不自量力的,而你是说到做到的。”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光绫绫的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邓肯式在雪洞般墙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衬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皮肤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卷发花,发花没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丝不苟地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她侧身脸朝内弯着腰整理几只该扔的纸袋子,门外已放了七八只,有许多翻开又叠过的旧报纸和牛奶空盒。她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前倾着上半身,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我当下惭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赘太多。她的腿修长,也许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叫人想起新烫了发的女学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开,怕惊动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骇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甚至想起绿野仙踪。”
可遗憾的是,张爱玲并未再回信。后来胡兰成写下散文体《今生今世》,以他坎坷一生为主线,其内里多是情爱的基调。当《今生今世》上卷出版时,胡兰成再次寄给了张爱玲,并又随书附带长信一封。其间所述尽是缠绵缱绻,蜜语浓情。
戴小姐的描写,让人陷入烂漫,不似故事里的烂漫,而是风景里的烂漫。张爱玲就这样被界定为一场风景,被包裹于一身抖落不掉的桃红,哪怕苍老她也依旧震撼。属于什么便要皈依什么,她终将是冷清里的冷艳。
胡兰成几经斟酌,做了上述回信。他用有意透出的《今生今世》的讯息来拉长和张爱玲间的通信,还将彼此的作品硬性比较,希望因此得到张爱玲的注目。
后来,张爱玲从友人那里知道了戴小姐的存在,便迅速搬离了当时的住处。也从那时起,再没人能知道她的住处。一九九四年,张爱玲人生中最后一部作品《对照记》发表,其中公开了许多私人照片,也让世人看到了一个更加真切鲜活的张爱玲。遗憾的是,胡兰成与赖雅都没能在那里出现,至于过客或是永恒,相信张爱玲自有分寸和判断。
兰成”
在《对照记》的结尾,她将一生简单概括,没有过多的喜悲,不是慷慨激动,只一句话便是多年的心路。张爱玲不慌张,也不遗憾,像是笃信一切会从头再来,或是红尘里的因果她用一双慧眼早已看破。
《战难和亦不易》与《文明的传统》二书手边没有,唯《今生今世》大约于下月底可以付印,出版后寄你。《今生今世》是来日后所写。收到你的信已旬日,我把《山河岁月》与《赤地之恋》来比并着又看了一遍,所以回信迟了。
“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然后崎岖的成长期,也漫漫长途,看不见尽头。满目荒凉,只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给了我很大的满足,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爱玲:
于是,她便真的淡出……一九九五年九月九日,张爱玲被发现病逝于公寓中,她身下垫着一床毯子,通面都是她爱的蓝色,享年七十五岁。遗嘱中有这样的托付:
想罢,胡兰成立马按照原地址回信一封,并随之附上了新书和照片。
“死后马上火葬,不要人看到遗体。不举行任何葬礼仪式。骨灰撒向空旷无人处。”
胡兰成将来文细细地端详,看罢,竟有了见字如人的激动。思索多日后,他竟将此作为了张爱玲想要复合的讯息,想着张爱玲或是依旧欣赏自己,念着自己,那么此刻定是焦灼地等待着他的回应。
那时正是农历中秋前夕,张爱玲却再也无法托腮望月。至于那些还未寄走的忧思、还未抒完的感伤、还未完结的故事、还未怨完的过往,她也终于可以放置不管。而洒落一地的银白,或许不是悲哀,且当作送别,为她铺好整片清冽。
“手边若有《战难和亦不易》、《文明与传统》等书(《山河岁月》除外),能否暂借数月作参考?”
之后台湾地区、香港地区、大陆所有主流媒体纷纷为其哀悼,《中国时报》、《中央日报》、《星岛日报》、《联合报》等均在头版刊登讣告。美国的《纽约时报》更是以相当可观的篇幅进行了关于“张爱玲独步中国近代文坛,成就斐然”的介绍。文坛、学术界也皆是悲声一片,张爱玲的逝去,远比一颗恒星的陨落,更是让人震慑。而她依旧是悄无声息,永远入住了属于她的沉默。没有带走什么,却带来了她珍贵的所有,张爱玲永远值得纪念。
快乐是吞咽的,悲伤是咀嚼的;如果咀嚼快乐,会嚼出悲伤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胡兰成已移居日本。在那期间,他曾托人去拜访远在香港的张爱玲,虽然被拒之门外,但那人却在走前留下了胡兰成在日本的地址。只在半年后,胡兰成就收到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没有署名,没有抬头,可他一眼便认出了那熟悉的字迹:
九月十九日清晨,张爱玲的遗体在洛杉矶惠捷尔市的玫瑰岗墓园被火化,没有任何繁杂的仪式,亦没有亲人在场。直至九月三十日,张爱玲的骨灰永归了太平洋。一起被挥洒后坠落的还有红、白玫瑰,人走花相送,也算是场浪漫的落幕。而之所以选择这一天为她送别,只因七十五年前的今天,她曾与世界初次拥抱。“如果情感和岁月也能轻轻撕碎,扔到海中,那么,我愿意从此在海底沉默。”张爱玲如是说。
道一句轻舟已过,是温柔却又狠心的拒绝。祝一句各自安好,是问候又是最残忍的祈愿。她说:“一个承诺在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兑现,那就是出卖,以后再兑现,已经没了什么意思。”张爱玲是聪明的,可遗憾的是她的爱情总会落下一步聪明。
世界也是残忍,眼睁睁看她漂泊,幼时被逼离家,逝后又无从魂归故土。虽然都是她的选择,可她的选项永远只有一个。若说漂泊是她的宿命,也还好流浪是她的天赋。
当她的文字开始匮乏,昭示的是心底的空灵;当她已不想再言其他,明示的是隐匿的倦容;当她对情缘已没了幻想,落幕的将是一场错乱的迷情。
相信她已走,却不相信她踏上的是陌路穷途。更相信她仍在,因为那月光依旧执着于还大地一片银白。她不说方向,不说去向,却让世间始终围绕她想象;她望断故乡,牵挂故人,却将故事都幻化成美丽的错误。
后来你是心口朱砂痣的熟识,隐隐是先世的预言。
她要安静,便还你一片安静,可她却仍是要走。她爱纯粹,便许她一片纯粹,可她却又不顾这派清明。她喜欢微风中的藤椅、盐水花生、雨夜霓虹灯,生命便还她一份慵懒的云淡风轻。为了应和她的极艳,这世界也开始壮阔;为了聆听她的传奇,万物都被靠拢吸引,可她却又轻易道出了离别。
那年你是乱世红尘里的耀眼,端端生出万般可怜。
如今,已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而她又在哪里贪恋着桃红柳绿……
熟悉的字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