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曾说起儿时一事,并借此比拟与张爱玲的感情。在他十几岁住在娘舅家时,他的父亲带着金橘从三界镇弯去看望他,并将所带的金橘分给了娘舅家的小孩,唯独没有胡兰成的,他很是伤心,直到后来,随父亲一同上楼,在无人处,父亲取出了一只红艳艳的大金橘,那是专门留给他的。
但令胡兰成失望的是,他这番自认为感天动地的“肺腑之言”也未得到一丝回应,炎樱没有回信,胡兰成顿感丧气,也就不再执着于这迟来的悔悟。就这样,他们开始了属于各自,却不再属于彼此的生活。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她亲自上演了一场离恨,推翻了她始终醉心的“白头”。
胡兰成说自己待张爱玲就似将最好的留到最后,怪只怪时光蹉跎了太久,磨灭了她的所有期待,也让她的爱情渐趋烟消云散。他只想到了金橘到手的喜悦,却忘了那段等待的过程里自己历经了怎样的哀伤。张爱玲没能得到迟来的“礼物”,胡兰成犯下了寡薄的错误,他们两两相误,两两迷失了回家的路……
“爱玲是美貌佳人红灯坐,而你如映在她窗纸上的梅花,我今惟托梅花以陈辞。佛经里有阿修罗,采四天下花,于海酿酒不成,我有时亦如此惊怅自失。又聊斋里香玉泫然曰,妾昔花之神,故凝,今是花之魂,故虚,君日以一杯水溉其根株,妾当得活,明年此时报君恩。年来我变得不像往常,亦惟冀爱玲日以一杯溉其根株耳,然又如何可言耶?”
好在这期间,张爱玲并未将全部心力都投掷于情伤,而是完成了两部电视剧本的创作。其一是《不了情》,另一本名为《太太万岁》,张爱玲在最后寄给胡兰成的三十万元钱便是写这两部作品所得的稿费。在《太太万岁》中张爱玲将一个聪慧圆滑,又有些虚荣庸俗的太太角色刻画得深入人心。
胡兰成在寄给炎樱的信里这样写道:
剧中的太太,嫁了一个出息不大还时常抱怨自己怀才不遇的丈夫,家中有婆婆、有小姑。她安于寂寞却又不甘寂寞,因为没有什么朋友便不常出门,可一旦出门便会将自己细致装扮一番,“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红地笑着,替丈夫吹嘘,替娘家撑场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盖。”虽然尽显些虚荣做作,但她对家庭却十分尽责。
思前想后,胡兰成却发现自己依旧贪恋着这份姻缘,转而决心弥补。但他知道若此时给张爱玲回信,依她的性格来信定会石沉大海。后来,胡兰成想到了张爱玲的好友炎樱,他希望在炎樱的撮合帮助下彼此能够重归旧好,并将所有复合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炎樱的身上。
面对婆婆小姑的冷嘲热讽,明知丈夫的意马心猿,她依旧求全隐忍,煞费苦心顾全大局,她就这样翼翼小心又步步为营的计划着生活。最终的结局虽是喜剧,但其间饱藏的却是无尽的苍凉悲哀。最后让丈夫回心转意的不是她的深情浓意而是自己的“利用”价值。全剧都是诙谐的基调,更是一种对“破镜重圆”的揶揄。
随信一起寄来的,还有三十万元,那是张爱玲写剧本所得的稿费。看到这些的胡兰成竟未惊亦未悔,他只是在屋后的藩篱旁踱着步。回想着那些远去的时光,记忆虽已成灰白,但她给予的热忱仍有余温。再回望这两年自己的亡命流离,每每濒临穷苦落魄,都是在张爱玲所寄钱财的支持下才能勉强过活。他们之间不光曾有爱情,他还欠她一片恩情。
不知张爱玲在创作这部作品时是否也联想到了自己,故事里的太太若有似无地带了几分彼时张爱玲的影子。她们都为了自己想要保全的东西而牺牲了自己潜在的情感,不过后来,那个工于心计地将自己糊涂地葬送于万劫不复,另一个大智若愚的却在恍然醒悟后及时止步。
信中所言,确是张爱玲的风格,简单明了,又坚定坚决,她无从绝情地两不相欠,但她定是要做一个恩怨分判;她可以隐忍于被爱侣辜负,但她却不会忍心薄负他人。她的刚毅里带着柔情,就似她的高曼里总藏着卑微。
也许是她的故事让她多活了几度生命,她历经了故事里数不胜数的沧桑隐忍与辛酸算计。于是,在重归自己的命理时,她选择了别样的生活,她愿意试着放手、开始决绝。她不想委曲求全,不愿活得辛苦。她说“浮世的悲欢”可悲得更甚“浮世的悲哀”,因为那里有忐忑、有起伏、有得来复失去。于是她选择了后者,她要就此沉寂,也让那片沉寂里再也觅不见一丝旧时因爱恋残存的欢愉。
信中所诉的“小吉”是做“小劫”讲,张爱玲何时下此决心无从考证,但显而易见的是她对胡兰成还依旧存有余念。如若真的放下,她定不会给他寄钱,供他避难又几度护他周全。终于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她害苦了自己,又让悲伤无所遁藏。
于是她写下了那纸诀别书,做了一次彻彻底底的了断。她结束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倾城之恋,他看似被动,实则一直在操纵。所有繁华就此搁置,所有柔情就此停滞,所有往事被洗礼重置,所有别离聚散就这样挥别归至……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的了。”
后来,胡兰成还去到过张爱玲的旧居——静安寺路一九二号公寓。可惜迎接他的只是紧闭的房门,胡兰成被邻里告知张爱玲已在数月前搬走,但并未告诉他,她究竟搬去了哪里。他想知道那抹她特有的余香是否能寻着他的踪迹再度袭来,他想知道那一屋的华贵与她最爱的蓝色窗帘是否已被弃置布满了尘埃,他想知道那窗边来自于落日的镀金是否也被她带走没了一丝残存。
到了一九四七年六月十日,胡兰成再次收到了张爱玲的来信,但这次并非普通书信,而是一篇字字铿锵,又字字感伤的诀别信:
但这一切依旧没人告知,他终于有些难过:
抓汉奸之风渐刮渐弱,也让几度神经紧绷的胡兰成终于得以喘息。为了借机再度“出山”,胡兰成便利用杜撰的身份开始主动结交起各个名家学者,并在他们的帮助下,胡兰成得以在温州中学任教,并在这同时,他的心境也跟着处境渐渐转好。
“离开的时候第一次没走楼梯,我在这昏黄的公寓楼梯间里隔着电梯的铁栅栏,一层层地降落,仿佛没有尽头,又恍惚如梦,我仿佛是横越三世来见你的,而你却不在。想你于我之间的事,仿佛是做了一场梦,你是一直清醒着的,而我……梦醒来,我身在忘川,立在属于我的那块三生石旁,三生石上只有爱玲的名字,可是我看不到爱玲你在哪儿,原是今生今世已惘然,山河岁月空惆怅,而我,终将是要等着你的。”
不知这是场荒唐谬妄的闹剧还是一场别开生面的戏剧,它那近似敷衍的结尾更为故事增加了一份几近伤感的朦胧。于是,在那得失起落间,她终于开始清醒,逃离了一人独醉,一人独自心碎的境地;也在那来去聚散间,她终于学会忘记,剥离了溶血的深情,释怀了所谓的真心。
张爱玲曾说起:“我就像现在一样看着你微笑,沉默,得意,失落,于是我跟着你开心也跟着你难过,只是我一直站在现在,而你却永远停留过去。”或许这些由胡兰成之口说出会更为恰切,他也应当尝尝伤心的滋味,从深爱转为陌路,毕竟都是他的错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遗憾的是,就像上次他未能践行许她安稳静好的承诺一样,在这辗转多年后,他再次失了约。莫提三生石、三生世的不负,仅这一生,他便已是几番辜负。胡兰成没有继续他的寻找与等待,短暂的怀恋过后。再次收拾好行囊,他,去了日本。而刚刚发生的深情种种,也无非是他和往昔告别的仪式。而他故作的悲伤姿态,也更像是一出名为“何必当初”的好戏。
千般念沦为牵绊恋,千般呼唤终是千帆过岸。
一艘名叫汉阳轮的大船将胡兰成载至了海外,开船的那刻他想起了护士周训德,他对她应有歉意,可他却不停地自我宽慰,他猜测她定是安好,也便没了见面的必要。负心薄幸如他,张爱玲也好,周训德也罢,无非是他命里的过客,他从不由衷地笃信过永远,却不妨碍他违心地承诺着永远。
一封信了却一生情,一段缠绵空余一身孑然。
那个属于他们的故事便就此告一段落,那些属于他们的风景也就此掉了颜色。转眼又是夏末秋初,柳叶在湖面漂浮,柳枝在水边拍打,它像是在抽噎呼喊,可纵是再声嘶力竭的召唤,也得不到枯叶的回转。因为从脱离枝蔓的那刻,它便已让自己断绝了退路,自此以后,或是随风,或是顺水,或是支离破碎地入了云烟半缕。那都是宿命的安排,皆是缘分的指引,它唯一能做的,便是护住那已累累伤痕的残败,将自己重置于那磊磊天地的莽莽惟余。
诀别信
那时,她爱在湖边画画,他便在一旁观赏,有时也会忽有私心,希望她的笔下能生出潇洒壮阔的自己。她爱在夕阳下唱歌,他从不跟着吟和,因为他要细细欣赏,再好好琢磨哪句词里有自己的味道痕迹。她爱在窗台边远望,他便将她端望,看她极艳的面庞,还有因为有他陪伴而勾起的嘴角,听她讲堂吉诃德式的单恋,再庆幸自己又学了一招。
那天,她将相思彻底放下,不顾彻骨的疼痛,只为能彻头彻尾的不再感动。那天,她看着暮色沉寂,不会被怂恿沉醉,只为能沉着沉静不再被感伤拖累。狂游失可人,萍聚我和君。休论是与非,只叹露水缘。
如今,胡兰成从未想过让这场姻缘如此匆忙落幕,他以为她会永远是他的床前月,是只要侧目,便能望尽的皎洁。其实她只是他的水中月,是一旦染指,便会破碎支离的残缺。那么近、那么远,那么似曾相识却无缘永远。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本以为是场完美乐章错落有致的叮咚作响,可那时间的错误指挥,却让所有音符愈发杂乱无序以致分道扬镳。当它们的使命已然结束,当世间不再需要嘈杂与喧嚣,它们最好的归宿,便是在遗忘中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礼乐交响,在遗忘中邂逅自己的云淡风轻。
“桃花扇里侯方域与丽娘,兵荒马乱中失散,在山寺打醮,不意于人丛中又相见了,当下惊喜交集,却被那高僧一喝:‘佛地无男女情缘’。仍旧不得团圆。我与小周亦只是善男信女同在龙华会上,各人自身清好。还有爱玲,我与她亦不过像金童玉女,到底花开水流两无情。”
“遗忘,是我们不可更改的宿命,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对齐的图纸,从前的一切回不到过去,就这样慢慢延伸,一点一点的错开来。也许错开了的东西,我们真的应该遗忘了。”
从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再到景无人赏,情无人猜。时光总是飞逝,故人总爱风流,莫不如就此重归一片纯粹空灵。此刻的她,可以尽情伤感,却不能轻许未来,可以悼念过往,却不敢追忆从前。
这次短暂的相聚,用片刻光阴完结了他们曾许诺过的永久,在幡然醒悟间她将其毅然变作了最后一面,无需深情相拥,无需互托无限,虽这一别便是此生不见,她也不要他违心的抱歉。
那时一场绵长梦,竟从前世辗转到了今年……
天亮,胡兰成开始收拾起行囊,到了晌午,他踏上了开往温州的渡轮。张爱玲站在岸边相送,没有眼泪,忍住不舍,这一次,送走了他,便要找回自己。让他带走不称的卑微,让他携走无果的痴念,就在此刻的外滩,也与往事说声再见。
让爱情归于风轻云淡
那晚,他们分房而睡,胡兰成不解其中之意,也仍旧不以为意。天还未亮,万物沉睡在那片寡淡的曚昽,胡兰成不知为何早早起身,像是受到了什么唆使般,他来到了张爱玲的床边。眼前的她似乎一夜未寐,满面皆是泪水,“兰成!”她悠悠叫起,胡兰成并未应答,只是微微点头,便又转身回了自己房里。
那不打扰的温柔,是属于漂泊年轮里的云淡风轻。
胡兰成的心里竟又开始责怪,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滥情有任何错误,而是对张爱玲的转变越发失望,觉得她不再像她,没了那份淡雅,没了那份高曼,没了那份坐看云卷云舒的无争烂漫。张爱玲的心里则是更加酸涩,甚至是彻底地失落,仿佛已然萎谢的枝蔓再次被风吹雪打,没了对生的向往,也失去了傲立的支撑。
那不回头的远走,是她用尽全力演绎的别样风情。
后来,胡兰成还将自己所著《武汉记》交予张爱玲看,期间所述尽是自己与周训德之间的缠绵往事,胡兰成满心期待等着张爱玲对自己文章的赞美,张爱玲简单看后搁置一旁,轻声说起“看不下去”。胡兰成这才有些恍悟,知道张爱玲定是妒忌了。
她将所有祈望拥有的温情寄托于爱情,又将所有隐藏在脉络的深情奉献给了爱情。所以当被爱情出卖的那刻,她也开始了属于她的漂泊,是寂寞跟随,是感伤陪伴,是无从释怀却又得不到深爱。
因为他所谓的“不知所措”,所以那一张口,胡兰成竟开始了苛责,他说张爱玲既不会招亲待友,又不谙礼仪之道,说她想法简单,处世不堪。其实这些他早就了解,并且从未对此求全责备,如今提起,不过是开始了厌倦,他爱她时,她的千般不好也会被捧起呵护生出千般美好,他不爱时,纵使她无暇完美也会被无端指责伤得体无完肤。
于是她迫使自己淡泊,用伪装的淡然驱走一身的凄然。于是她恨透了爱情,用不理睬的方式湮没所有隐忍的仇视。于是她又踏上另一种生活,没有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朦胧,但求一份云淡风轻不惹生的辽阔清明。
“因她是我的亲极无爱之人,在这样不适当的环境里见了面,一时没有适当的感情,所以蛮不讲理的单是发作了。而我亦才懂得了刘邦何以开口就骂人,不然即是狎侮人,因为他一时喜怒不知所措。”
那时,张爱玲因《不了情》、《太太万岁》两部电影开始与青年导演桑弧进行合作。这位新晋的青年才俊不但才华横溢而且温润内敛。在他们彼此朋友的眼中,桑弧与张爱玲乃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才子佳人向来是亘古流传的绝配。可就算是朋友们几度规劝撮合,张爱玲却始终都是摇头拒绝。也因如此,这段缘分刚一萌生便被画上了遗憾的句点。
终于在一九四七年末,胡兰成因时局再度辗转来到上海,也来到了张爱玲的门前。那天晚饭后,他们执手相看,月色阑珊,灯火迷离,一切如初见般美好,她贪恋地沉浸在无边烂漫里,如若他不开口,她的美梦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做到永久。
张爱玲或许是真的累了,爱情于她一次伤害便是永世的伤痕。所以她退缩了,她胆怯了,她畏首畏尾了,只因她还在舔舐着过去的伤疤。当然,没人可以诘责于她,哪怕之后她的爱情也会如胡兰成般冷冽,她也会被解读为是在追寻着云淡风轻的辽阔高远,而他则只能永远被定义为薄情寡义的负心。
不但如此,胡兰成书中许多遣词造句都像极了出自张爱玲之手,他笔下的山河、他笔下的岁月传出得却不像他笔下的灵魂。无论时间怎么斗转,无论时局几番更改,他还是爱着她的文采,她的一字一铿锵,力透纸背也铭刻进了他的骨血。他好似以模仿的姿态怀恋,更似用崇拜的文风思念。
胡兰成对张爱玲的影响,不禁是让她那朵在尘埃里盛放的娇蕊就此“萎谢”。更是将她的创作之路几番中断围堵,以致张爱玲搁笔多时。直到一九四八年末她才再度提笔,这次她以“梁京”为笔名在上海《亦报》上连载了最新著作《十八春》,也就是后来赫赫有名的《半生缘》。
“我在爱玲这里,是重新看见了我自己与天地万物,现代中国与西洋可以只是一个海晏河清。《西游记》里唐僧取经,到得雷音了,渡河上船时艄公把他一推,险些儿掉下水去,定性看时,上游头淌下一个尸身来,他吃惊道,如何佛地也有死人,行者答师父,那是你的业身,恭喜解脱了。我在爱玲这里亦有看见自己的尸身的惊。我若没有她,后来亦写不成《山河岁月》。”
《十八春》是张爱玲创作生涯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它也再次将张爱玲推至了喧闹的“风口浪尖”,《十八春》收到了许多读者的大力追捧,人们跟着她故事中的起承转合竞相变幻情绪,也在故事的番内番外中寻找着时代背景下相似的、自己的踪迹。张爱玲的作品可谓是博得了满堂的喝彩,她也难得地再次展开了由衷的笑颜。
因为与张爱玲在一起的日子,二人总是说诗酒论文章,所以在文学方面,张爱玲带给了胡兰成无尽的新奇与启示,也在不经意见,他的文风越来越向她靠拢,甚至许多拘囿的观点也在她的影响下渐趋转变。
之后,张爱玲便趁热打铁,使得又一新作《小艾》也在众多读者的期盼下,登上了《亦报》的连载版面。张爱玲的影响力愈发扩大,也因如此,到了一九五零年,她受到了来自上海第一届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的邀请,并在得到重视的欣喜中应邀出席。
之后,不甘沉寂的胡兰成开始了《山河岁月》的创作,书中将东西方的文化做了纵横比较,并细致描绘了从古至今中国文明的变迁与发展。胡兰成在书中所述观点自成一派,笔法流畅又苍劲老成。“中国有人情物意之美,有悠悠历史,荡荡版图,皆生于现前。……《山河岁月》是写现今世上的天意人事亦如渔樵问闲话,但亦为匹夫匹妇而怒。”
开会的地方选在了一个电影院内,那时正值建国初期,全国人民无论男女皆身着蓝布或灰布中山装,向来以“奇装炫人”的张爱玲自然不甘默默归顺于这片蓝灰洪潮,她身穿旗袍,并在外层罩上了一件格外显眼的白绒线衫,她安静地坐在后排的角落,可无数落在她身上惊异的目光却让她一刻都不得安静。
胡兰成与范秀美总是携手同游,走过曲曲小巷,路过菜园麦地,看着一株开在檐边桃花,明艳地昭示着属于时令三月的生机。傍晚,便是一出出温州戏的开演,木偶或是鼓乐都带来了一片片的笑语欢歌。夜空时常有烟火,再伴随着台上的舞狮,又是一派喧嚣升平。“看灯回来,沿河边僻巷,人家都睡了,我与秀美在月亮底下携手同走,人世件件皆真,甚至不可以说誓盟。”他的旁侧依旧是范秀美的陪伴,而非另一人依偎倾怀的苦苦期盼。
会议开了整整六天,张爱玲接受了无尽的目光洗礼,有鄙夷,有诧异,甚至还有窃窃私语硬闯进了她的耳骨。但张爱玲依旧执着,她让始终是那场冗长会议里的唯一鲜亮,六天,中山装也未能将她同化说服。的确,那是她的风骨,是不会归顺的特立独行。
最后,张爱玲不禁回信说起:“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那时,她曾有过怀疑,以为是自己变却了最初的模样,现在她愈发明了,是他让自己失掉了最初了无恙,他是始作俑者,预谋了一场她的改变。
在故事里张爱玲这样说:
一九四七年二月,胡兰成的境遇终于开始好转,跟着一起显露的还有他隐藏已久的张扬与猖狂。每每收到胡兰成的来信,张爱玲总会惊愕一番,她以为他会在时光的流转中沉稳沉淀,但他的来信总会透出他与日俱增的浅薄与浅显。
“裁缝跪在她脚边,幽暗的房间里穿衣镜立在架子上,往前·斜着,缩短了她已抽高的身量。镜中人比笼罩在她的无重力的绝妙迷蒙还要不真实,衣服两侧一溜冰渣似的大头针倒添了精神。她恍恍惚惚立着。深紫红绒布在脚下旋转,她巍巍颤颤漂浮在浓稠的水坑上,错一步就会沉下去。”
温州一别后,张爱玲与胡兰成的联系也越发稀少,但张爱玲寄来的稿费数额却一次超过一次。胡兰成依旧活得潇洒,有人照顾起居,有人寄钱接济,虽迫不得已埋名隐姓,却已然没了初逃时的颠沛与飘零,像是住在明清小说里的乡野村落,又像是民国说书里的街坊人家,安稳也乐得快活。
张爱玲向来不爱自己笔下故事里的晦涩,她便总是将自己所有的厌倦都加诸于此。她讨厌那跪在脚边的裁缝,她讨厌被她摆弄。她讨厌幽暗的房间,它将穿衣镜也映衬地迷蒙。她讨厌不真实的自己,和她脚下纠缠着的深紫。
那天残留的气息依旧混杂着雨的挣扎与淅沥,你送的油纸伞遮挡着从天而降的湿润,却无从成就我的全身而退,我在船上哭着挥手,你在岸边含笑说再会,我不甘着不舍,你绝然得决绝,我俩的故事太不公平,你的繁华依旧上演,我的爱恋却永远画上了句点。
她不愿被拖拽着下沉,她怕那些未知的迷茫又轻易将自己叨扰,她无从跟随时代的浪潮,她怕被拍打被割损。她想要只属于自己的一隅之地,在那里哪怕哭尽悲戚,也不会被嘲讽,在那里哪怕异于世人,也不会被耻笑。她厌倦了那片藏蓝铁灰里的冷冽,她要逃离,拼了命的逃离,她改变不了世界,改变不了自己,于是她选择了与那片故土倾身挥手,说一声再见祝安好。
当过往已然斗转,不如说声再见,何必将自己非难。
一九五二年的十一月,张爱玲乘车离开了自己生活近三十年的黄埔江畔,下一站,她再次选择了香港。张爱玲这一走,除了姑姑没有告诉任何人,没人知道她的具体去向,没人知道她是否平安康健。一到香港,她便终断了与亲戚朋友的所有联系,她消失的决绝安静,亦如这世间她不曾逗留。
当怀抱已成牵绊,不妨张开双臂,拥抱另一场湛蓝。
再次踏上这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张爱玲自然生出了千般感慨,历经多年的斗转变迁,香港也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像是被注入了一管强心剂般,它快节奏的跳动,再跳动,那是专属于大都市的律动,它喧嚣、拥挤却也热热闹闹。
从此身心隔天涯
张爱玲这次以申请到香港大学复学的名义而来,没有笨重行李,没有豪情壮志,此行她孑然一身。可遗憾的是由于没有生活来源使得她未能如愿入学。这时张爱玲才意识到生计问题才是此刻要解决的头等大事。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好在凭着自己此前在上海的名气,张爱玲很快便得到了一份由美国新闻署香港办事处提供的翻译工作。作品《老人与海》、《睡谷故事》还有爱默森的《选集》等等,便都是被翻译完成于此。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这期间,由于工作的关系,张爱玲还结识了两位挚友——宋淇夫妇。此二人与张爱玲确是颇有渊源,早在四十年代,他们便开始品读张爱玲的作品,并对她的文笔很是赞叹欣赏。如今在香港相识,又正逢张爱玲有难,夫妻俩便决心鼎力相助。
那在船上的哭泣,有对他的情谊,还有她被骄傲裹挟下的绝世而立:
之后,张爱玲开始写起了小说即后来的《秧歌》以及《赤地之恋》。故事大纲均是由他方提供,具体细节与人物设定都是由张爱玲亲自构想。张爱玲一丝不苟地用心,也将她在香港的三年时光,都倾注在了艺术创作上。那个支撑着她的便是内心始终的执念——在香港即谋得生计又为自己赢得一席之地。
她斩断一路荆棘,斩不断情丝百缕,他看遍乱红飞舞,看不厌柳绿花红;她诉说万千心事,诉不清愁肠百褶,他留恋一晌贪欢,留不住真情不换。所以,他不懂她的心路,便埋怨她的“不懂”,他执着于燕舞莺歌,便责怪她的“执着”。
《秧歌》出版后,张爱玲如愿获得了一笔丰厚的稿酬,在暂缓生计的同时,她还因此结交了一位自己崇敬多时的学者,此人便是胡适。张爱玲主动将自己的作品夹带着一封信件寄给了他。胡适收到后,立即将《秧歌》仔细看了两遍,并在给张爱玲的回信中对她大加赞赏。
当她不再是爱情虔诚的信徒,也便失去了那片常蓝的天际,但不必强求苛责,她也在得来复失去里收获了成长的加剧。那天她伤心,连云也跟着叹息,那天她凋谢,连风也不忍剧烈,那天她哭泣,红霞渲染了天际。
不但如此,胡适还将张爱玲寄来的信件仔细粘贴在了自己一九五五年一月二十三日日记的前页,而他那天日记的内容,也都是与张爱玲有关:
如若没有那次重逢,张爱玲自始至终都会沉醉于这场自演自醉的酣畅爱情,不过还好,她足够聪明,看破了爱情的诡谲,也在遗憾中学会了苏醒。
“去年十一月,我收到香港张爱玲女士寄来他的小说《秧歌》,并附有一信。(信附上页)我读了这本小说,觉得很好。后来又读了一遍,更觉得作者确已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近年所出中国小说,这本小说可算是最好的了。”
“我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谁知道她有时毫无力量。我以为爱情可以填满人生的遗憾,然而,制造更多遗憾的,却偏偏是爱情。阴晴圆缺,在一段爱情中不断重演。换一个人,都不会天色常蓝。”
胡适对张爱玲的重视与肯定由此可见一斑。紧接着便是三个月后,张爱玲的另一篇小说《赤地之恋》出版。但遗憾的是,这部小说的销量并不乐观,甚至在香港也鲜有人问津。这次与预期相去甚远的“失败”让张爱玲很是沮丧。作品不被认同,已是她所有意识里最大的悲哀。
张爱玲哪怕再怨他、恨他,终究是不能不惦念他。自知情深缘浅,却无从将相思放下。她曾拥有,一树梨花一溪月,只能惋叹,不知今夜属何人。
张爱玲十分失望,也因为这次打击,她又开始了患得患失的迷惘,她突然觉得香港已经不能再将她收留包容,此刻的自己刚望见一线的前途竟又成了迷途。张爱玲再次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悲哀境地,她每天焦灼度日、每刻都忧心忡忡。不知从何时起,她将逃离认定为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于是这次她又想到了“逃跑”。
“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想你没有钱用,我怎么都要节省的,今既知道你在那边的生活程度,我也有个打算了,叫我不要忧念。
不知这次的决定是错是对,总之那是她的再次成长。前路或许迷茫,但她的内心却始终有着渴望……
数日之后,胡兰成收到了上海的来信:
这几年的时光,因为没有情感的牵绊,便始终走得匆忙也悄然。张爱玲过得虽不顺遂,但值得庆幸的是再也没人能轻易将她伤害。她用奔波麻醉了脆弱,再用逃走疏远了疼痛。用一场爱情结束了所有心动,转眼又是一派崭新的风轻云淡。
张爱玲上了船,用来时的满心喜悦交换了离时的遍体鳞伤。那是滔滔江水也洗不尽的满眼哀怨,那一刻,她与心碎结下了不解之缘。拟把疏狂图一醉,这一醉,便是她毕生的颠沛流离。
算来算去,还是那场荒诞的爱情带来了这场荒谬的流离,以致后来她说:“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终于,她在参透爱情玄机的那刻,也将它高度概括。从浓烈的爱恨再到能淡然问候,她终于学会了对自己仁慈。泪纵能干终有迹,语多难寄反无词。沉默成了她对过往最强烈的告慰。
第二天,沥沥春雨痴绵地下起,像是感知了这场分别,也献上一曲离歌哀乐。二十多天的温州之行,绵长迟迟的似一个世纪,痛苦总会把时间拉长,并带着笑意看着苦难之人的千疮百孔,再持刽子手的嗜血与锋利,直到割得他们体无完肤方肯作罢休止。
远离尘嚣,寻一方净土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张爱玲的爱情就在那生枯间到来又离散,由他不由情,由天不由人。她知道了,所有无与伦比的美艳都会面临凋零,纵使她展露千种风情,纵使她炫耀万般才情,刹那迷醉后,他又会追求最平庸的相会,再埋怨自己是迷眼的乱花,留她一人在孤独中憔悴。
时光抚平了生命中的褶皱,再也不见你猖狂的笑颜。
在离开温州的前一晚,张爱玲去到了胡兰成的住所。在向邻里介绍她时,胡兰成只说张爱玲是自己的妹妹,张爱玲听后,内心又是一阵灼痛的翻腾。可胡兰成却不以为意,他认为张爱玲就像他自己,他要克制自己,相反要多替小周与范秀美考虑。他怕邻居对范秀美指点,便让张爱玲来委曲求全,对深爱自己的人如此伤害,胡兰成又记下了一笔糊涂账。
净土呼唤着尘嚣里的灵魂,召不回的是似水的往年。
莫怨天涯相思苦。地上亦有斑斑竹。”
生命本就可以绽放千种耀眼,哪怕最泛泛的陈调,也会在历久弥新中幻化为肆虐的交响。亦如所有的经历都是成长,无论困顿或是迷惘都是和着血泪的生长。从贪恋水中月、到远离甚上嚣,从走过波澜壮阔,到重归润物无声,那消逝的是痴念,而收获的则是沉淀。
有恨年年自圆缺,苍梧云开湘水绿。
张爱玲开始一心向往沉寂,那不确定的轨迹,“连累”了她的行李也无辜跟着辗转不能“停泊”。终于,在一九五五年十一月,“克利夫兰总统号”带着风尘满面的张爱玲驶向了美国,驶向了她眼里的辽阔自由,驶向了她心底的净土一方。目送她远走的只有宋淇夫妇,他们不舍的送行带给了张爱玲这场离别里仅有的温暖。
月亦何事来空山,轻易抛却雕栏曲。
香港与张爱玲似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初次与那里结缘,是因为时局的动荡,阴差阳错间她就那样硬生生闯入了香港。在那里她开始书写自己的辉煌,期间有挣扎有困顿,但内心的渴望帮助她冲破了所有设限的囚牢。正当她与那里默契地将要合而为一时,战争却又霸占了那里,香港给她遗憾、让她流离。
“尽日窗外断人行,望眼相识惟明月。
转眼,十三载的沧桑历练后,像是为了还愿、像是想要弥补遗憾,更像是又一次的阴错阳差,那个接纳她的还是香港,同她一样斗转变迁的却也还是香港。可遗憾的是,令张爱玲想念迷醉的却是往日的香港,她失望于它的更改,也无从释怀于自己的难堪。
不知以往如何,此刻的胡兰成却是爱着小周更甚于他,他不想骗她,也不想轻易抉择。胡兰成曾作诗一首,专为小周,其间则是款款深情,与刻刻想念。而这些张爱玲不曾拥有,更无从比拟:
短暂相守后,她怕自己看透了它的内里,还有它暗涌着的灰霾,她要它永远都是美好,是她午夜梦回可以纵情的依赖。所以她要带着那残存的往昔记忆,还有最后一丝缺憾的摄魄,再次告别,不可以问归期,只因那是残忍的永远为期……
胡兰成在一旁,他目睹了这一切却只是旁观,不愿拯救,他难过于她的凋谢与下坠,但他的自私又不允许他去挽留与更改。于是他在心里默念,更是将自己催眠,他说与张爱玲在一起,从来都是仙境,不可以有悲哀,不可以悲哀……于是他闭眼,享受她用死生换来的最后一场表演,谢幕之后,她心已死,他依旧逍遥,他的繁华无关她的萧条。
船上的她竟然开始哭泣,黑色的夜幕、湿冷的空气,孑然的一身,她孤独无依。以后纵是断肠残雪,或是红愁绿惨,都将是她一人承受。正所谓离恨恰如青草,更行更远还生。
张爱玲就这样堕入了万劫不复的谷底,来不及做一声哀怨的嘶吼,便已跌得血肉模糊。折煞了千般美景,震慑了谷中的生灵。再闻不见人间一点繁华,只是与云烟缠绵复飘远。在看不见暮色里的一点猩红,任凭那灰霾迷醉了双眼。
不知摇晃了多久,航船终于靠岸停泊。张爱玲先是寻到了先她一步的好友炎樱,随后又在哈得逊河畔的一个专为穷人设立的女子职业宿舍里安顿了下来。这里十分破旧,因为设施简陋,费用也就相较低廉。对于此时早已没什么积余的张爱玲来讲,这里已是最合适的去处。
“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那枝从尘埃里一路盛放的娇蕊就这样败落在了曲弯的小巷里,只一瞬的挣扎,却难逃必凋的宿命,赏花人都已不再,又何必执着于肆意荼蘼。
张爱玲此行的另一目的,便是要了却自己的心愿。在纽约,张爱玲急切地想与一人会面,那人便是胡适。在约定的某个下午,张爱玲与炎樱一起去到了胡适的居所。那是一幢港式的公寓房,立在秋日午后慵懒的阳光里尽显清净温暖。张爱玲有些恍然,似乎这一刻又置身在了香港。
胡兰成有些心疼,又开始无奈,他说世景荒芜,世事动荡,是否能与小周再会都是不可知事,不必惊惶,不问也罢。听到不似答案的答案那一刻,张爱玲终于理清了所有思绪,所有疑问都被揭晓,但终究是她不愿面对的结果。“铁打的妇德,永生永世微笑的忍耐。”别人可以,她,做不到,她要的爱太纯粹。
开门迎接她们的便是胡适,身着中式长袍,架着眼睛,看似严肃笃学却掩盖不住熠熠神采。相对于胡适的大方谈笑,张爱玲却十分拘谨,甚至言语间手脚的摆放也成了她棘手的难题。
张爱玲自然懂得他的言外之意,本就愤怒于他的不忠,此刻他又执意想得齐人之福,张爱玲不会屈就,她的骄傲亦不会退让。于是她开始了本不擅长的咄咄责问:“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选择的,我完全懂得。但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不知是浓烟呛眼,还是情绪太过激烈,此时泪水噙满了她的眼眶。
直到胡适的夫人江冬秀热情地端来绿茶招待时,张爱玲才有些放松,她将精致小巧的茶杯把玩在手心,丝柔温顺的质感让她顿觉舒心,浓郁的茶香萦绕于鼻息,轻轻一啜就是满口的浓郁。“九日山僧院,东篱菊也黄,俗人多泛酒,谁解助茶香?”张爱玲想罢竟有些禅味的端然。
“我待你,天上地上,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胡兰成未言取舍,而是做起了文字游戏,贪婪如他,虚妄如他,拉上天意来掩盖本性的丑陋,又用来烂漫遮瑕自知的不堪,他的自诩聪明,也总是让自己落得不胜荒唐罢了。
多年前的一个偶然间,张爱玲在父亲的书桌旁看完了《胡适文存》,那是她初次接触胡氏文学,自那开始她便痴迷于他的文风,她对胡适的敬意崇拜之情也便一发不可收拾。张爱玲又先后看完了胡适所著《海上花》、《醒世姻缘》、《人心大变》、《海外缤纷录》等书。
但这次,他只猜对了开头,却没猜到结局。片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张爱玲满眼乞求又含着期待的神情悠悠开口,她说要胡兰成在自己与周训德间做出个选择。胡兰成顿感惊愕,他认为以张爱玲对自己的深爱定会容忍他所有的私心与移情,如若真的懂他,又怎会求全责备于他的更改与贪念,胡兰成有些失望。
犹记得详读《醒世姻缘》那年她还在港大就读,一连几天张爱玲都将自己埋头于书中的情节。那时香港正值战乱,她所在冯平山图书馆的房顶就是轰炸的目标,一颗颗炸弹伴随轰鸣就那样落在房外,渐趋逼近的声音清晰可闻。可张爱玲却依旧醉心于书籍,她傻傻地想着:至少等我看完了吧……
张爱玲一脸凝重,她呆立在那里,目光游离。胡兰成太熟悉这种表情了,每每她在思考什么,便都是这种表情,而到她张口定是一场滔滔不绝壮阔惊艳的演说,胡兰成也便耐心等待。
炎樱开朗地和胡适夫妇热络谈笑,张爱玲则在一旁陷入了自己的世界。胡适近在她的眼前,却唤起了她几度封存的属于遥远的记忆。那天悄然过去,也带她回到了过去。
那天傍晚,是她最爱的时分,她和她最爱的人,相约在了那曲曲弯弯她最爱的小巷。天边是红霞,那抹浓烈的颜色就那样不由分说映上了她的眼睑;人家里升起炊烟,呛人的浓气肆意流窜直到爬进了她的鼻息;胡兰成站在对面,波澜不惊的神情是他给她的所有回应。
之后不久的一个黄昏,张爱玲又去到了胡适的家中,不过这次是她独自一人。张爱玲与胡适对坐在书房,那天格外安静,适之先生房内的桌椅纸笔都蕴藏着浓郁的中式古旧气息,桌面上平摊着几本修订整齐地线装书,页眉上是朱笔遒劲地批注,屋内四面都是古木书架,它们高大肃穆地紧立在墙侧,有着秋毫不许侵犯的威严,更是一种凛冽而逼人的傲气。
费尽口舌拦下了激动的胡兰成,张爱玲的心也在那一刻彻底崩坏,胡兰成是真的动情了,他那么激动,那般心痛,却通通不是为了自己。小周的一则消息,他便乱了方寸,自己为他跋山涉水,他却悭吝于一句轻描淡写的感谢。张爱玲心凉,也知道此时这一切是该有个了断。
张爱玲喜欢那书房里特有的庄严古朴,还有那从窗里爬进来的余晖独特的暗色,亦如不嚣张、不夸张才是生命最极致的境界。伴随着让人安然的静谧,他们开始闲谈,从远古到当下,再从政治到民生,文章绘画、诗礼江山,他们口中有着那千种姿态的斑斓。
直到那天,胡兰成在旅馆里看报,张爱玲守在旁边跟着一起阅读。一则消息直直闯入他们的视线——周训德在武汉被捕。再做细读,胡兰成得知是自己累了她,因为胡兰成的汉奸身份,害得周训德受到牵连锒铛入狱。看罢,胡兰成满是自责又怒不可遏,他当即起身,摔下报纸,直说要去自首,要保小周无恙。
到了感恩节那天,张爱玲与炎樱去一个美国家庭里吃饭,一顿火鸡过后已是天黑。告别时,满街橱窗里的灯火都被点亮,可惜温馨的色调也只能勉强在视觉上驱走暴冷的新寒。街道被打扫得很是干净,闪烁的霓虹也分外晶莹,行走着的张爱玲很是快乐,因为此刻的一切像极了夜色里的上海滩。
张爱玲一直苦于觅不到合适时机,让胡兰成在自己与小周间做出取舍。她太过贪恋与他在一起的时光,哪怕有一刻会破坏那份美好,她都会生出心疼与遗憾。张爱玲就那样在清醒与沉醉间轮换,想质问又不舍,想求个结果,又怕那是辜负自己的答案,日子就那样流走,她还继续着挣扎,再挣扎。
由于吹了风,张爱玲回去便开始呕吐。这时她接到了胡适的电话,要约她一起去吃中国馆子,怕她一人过感恩节太过落寞。张爱玲表示感谢后,又说身体不适,婉拒了邀请。她从未过过感恩节,但这天她愿就此铭记,能被自己崇敬的人体贴惦记,那将是怎样的荣幸。在美国的第一个感恩节,她确是满心感激。
但这次还是让张爱玲失望了,范秀美与胡兰成的感情比她想象中的更好,她何尝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只是胡兰成不说,自己更不能发作,不能让他生厌,更不能让他看成是自己无理取闹。张爱玲心里早有一番考量,范秀美此时青春已过,胡兰成对她定会有始乱终弃的一天,她值得同情,但并非对手,唯有周训德,才是自己最该防备的。
奔波于生计,奔忙于命运,哭着笑却也笑着哭泣。默默承受际遇,他方一人独立,泪眼朦胧说不清归期去向。此时的他乡遇故知成了莫大的恩赐,也成了她一生中难得的温情往事。
可令她万万没想到的是,胡兰成的身边又多了一人作伴,范秀美的出现让她知道,自己不仅不是唯一,甚至称不上“唯二”。张爱玲乱了阵脚,也没了追问的自信。她开始等待时机,等待胡兰成再次依赖自己的时机,她想若那时开口,他定会再次回归。女人总是在自己的梦里给自己希望。
胡适也去过张爱玲的住处,他们会面于一个黑黢黢的公用客厅,大而空旷,其间零星地摆放着几座沙发,一架老旧钢琴成了那里最贵重的装饰。张爱玲面露照顾不周的尴尬,胡适却善意解围,不停称赞这里的安静与迥异,这让张爱玲很是感动。那天,同往时一样,他们畅聊的余味未尽,却又不得不说分别。
其实在胡兰成告知她周训德一事时,张爱玲表面上佯装毫不介怀,实则心似刀割般痛苦难耐。世上的爱情皆是自私的,她张爱玲的爱情更应该是专一纯粹的,如若得不到最衷心的眷爱,那为什么要成为别人的替代。她要一个答案,更是一个给自己的交代。
“我送到大门外,在台阶上站着说话。天冷,风大,隔着条街从赫贞江上吹来。适之先生望着街口露出的一角空镑的灰色河面,河上有雾,不知道怎么笑眯眯的老是望着,看怔住了。他围巾裹得严严的,脖子缩在半旧的黑大衣里,厚实的肩背,头脸相当大,整个凝成一座古铜半身像。我忽然一阵凛然,……我也跟着向河上望过去微笑着,可是仿佛有一阵悲风,隔着十万八千里从时代的深处吹出来,吹得眼睛都睁不开。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适之先生。”
张爱玲这场温州之行本是怀着两桩心事,其一是太过惦念胡兰成,想一探他是否真的平安;其二便是叫胡兰成给她个答案,即在周训德与自己间做个了断抉择。
次年二月,张爱玲搬离了纽约,去到了美国东北部的新英格兰,因此不得不与胡适断了联系。再得到胡适的消息便是他已返台,任“中央研究院”院长一职。那期间,胡适还将张爱玲几年前送他的那本《秧歌》回寄给了张爱玲,翻开《秧歌》,通篇的圈点、扉页上的题字,张爱玲看后甚是震动,又是一股道不尽的感激。再隔了几许时光,便是报纸上的噩耗,张爱玲得知时一阵失心惘惘然。
云的脚步轻巧,风似乐音悠扬,伴着那些痴嗔缠绵的情愫,它们开启了一场光怪陆离的邂逅。本是无关风月,本该不惹纤尘,怎奈那海棠依旧日,他贪恋上绿肥红瘦至。直到那夜的初上华灯照尽了遍处斑驳,直到那声浅吟轻唱诉尽了一抹残妆,于是,繁华开始落幕,故事已然央束……
每每追忆胡适之先生,张爱玲便会翻起那本被细致圈点过的《秧歌》。多想再温杯绿茶,或是赴了那场晚宴,或是与他一起再望向赫贞江边……她曾向胡适许下过志愿,于是提笔将那本吴语方言写成的《海上花》,费力地译为了英语和国语,她知道这是她能做得对胡适先生最真挚的告慰。
情自有归期,刹那欢聚再一场经年流离。
与胡适的结识相谈,也让张爱玲深感这次远渡的不虚此行。人生会有各样的际遇,她也仍是幸运。这一路称不上涉险,却始终是探索着前行。远离了喧嚣,增固了她的坚强,那片净土一方,许给了她安详。
花自有花期,肆意绯红难逃过落定萎靡。
往事不能重来,这便是生命潇洒的真谛,张爱玲因苍凉而美丽,这便是专属于她的命理。她的远行不需要相送,她的经历不需要同情,她的选择不需要踌躇,她的脚步永远轻快,张爱玲从不孤单,绝世而立是她最耀眼的宛在。
我将只是萎谢了
释然是对自己最大的慈悲,亦如冲破心牢才能拥抱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