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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深蚀骨 卑微到尘埃里

到了次年三月,胡兰成因事要回上海一趟,便自然去到了张爱玲的住处。

当那纸上书“天作之合”的大红帖子被印在墙上时,张爱玲却对此一无所知,她仍旧记叙着那些自己亲历的琐碎,她要邮寄给远方的胡兰成,她相信他也会一直期待着,一直渴望着感受来自于她笔下的悲喜,张爱玲的爱依旧是深爱,胡兰成却已有新人入怀。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这也无非是自古便有的移情斗转。

“与爱玲在一起,过的日子只觉是浩浩阴阳移。上海尘俗之事有千千万,阳台下静安寺路的电车来去,亦天下世界依然像东风桃李水自流。我与爱玲说起小周,却说的来不得要领。一夫一妇原是人伦之正,但亦每有好花开出墙外,我不曾想到要避嫌,爱玲这样小气,亦糊涂得不知道妒忌。”

之后胡兰成便要周训德嫁她为妾,小周却当场拒绝,说道自己即是妾生,母亲为妾,女儿再不能为妾。胡兰成听后,便特意为小周举行了一场婚礼,让她堂堂正正就此过门。

不知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写下此话时是怎样的心理,如若他真的懂得张爱玲,又怎会说出她“不知妒忌”。只因此时的张爱玲已经将他视为依赖,视为不可或缺的存在,所以她胆小,她惧怕,她无从高傲,她开始渐渐退让。她不想表现出惊慌,因为她知道他爱她的宁静,她不想像怨妇般狰狞,因为她知道他爱她的寡淡,她不想与他决绝,因为她不知道离开了她自己该怎么办。

后来,胡兰成便与小周说起了张爱玲的存在,问及她是否妒忌,小周则不以为然,只说应是张爱玲妒忌她,自己怎会妒忌。胡兰成听罢很是欢喜,认定小周是贤妻良母,不争、不抢又大气。

周训德夺走了本属于她的浓情蜜意,夺去了本属于她的似水温柔,那个与他在阑珊暮色里放歌的不再是自己,那个与他在朝夕初绽时互唤的不再是自己,那个与他在星辉斑斓中远望的也不再是自己。

而小周予他便也是此番感触,“天道何亲,有人世的这格物便是亲,而许多情理上难以安排之处,但得自然,亦不用疑。”他确信周训德便是世间为他安排的至亲,胜似粉色捧香的浓艳,自比花海更波澜壮阔。而那只早在尘埃里为他而放的花朵,当然比不上花海的成片婀娜。

可即便这样,张爱玲仍是不想重拾孤独,更不愿与寂寞为伍,于是她逼迫自己学着隐忍。而那句“因为懂得,所以慈悲”便成了她所有心理的支撑。一面诉说着往日的美好,一面告诫自己要用宽容将他抓牢。

胡兰成对一种被汉阳人称作捧香的黄土情有独钟,那是浓重的深粉色,被散在竹簟上搁置于郊原撒晒,远远望去,似一片花海的绽放。他想那真是蛊惑人心的颜色,竟能从心底与一抔黄土生出相知,满心满眼净是通透的明亮,而这即该是格物。

之后,张爱玲还陪同胡兰成参加了一场时事座谈会,二人共乘一辆车,路上柳絮满空,似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无端竟让人心生冷清,张爱玲有些难过,觉得自己好似那漫天飞絮,可以在钟情之人身边逗留,可却无从永久停留。他若喜欢那你则是他烂漫的无奈,他若不爱那你就是他纠缠的无赖。

就这样,张爱玲依旧继续着回忆与思念,可胡兰成却已对她情思不再,满心满眼都是这位新相识。饭前饭后,她与她在沙滩游走,先望渔樵人家,继而观潮闲话。她为他抄文章、理家务,他给她讲诗文、评时政。俨然一副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佳景。

柳絮就这样飞扬,就这样将她的一身沾满,张爱玲不去抖落,也不愿抖落,只因她们有着相似的情怀,是想盛放在阳春里的浪漫。她多想将时光永远定格于此时,并非是离愁让她患得患失,只因,她知道,有些东西就那样飘飘荡荡飞往了她回不去的彼时。

张爱玲的文章《红玫瑰白玫瑰》里就曾有这样的论调:“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玫瑰就变成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玫瑰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玫瑰就是衣服上的一粒饭黏子,红的还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张爱玲好似一语成谶,就此,便走进了她笔下人的哀怨,也走进深不见底的哀伤。

胡兰成只与张爱玲共处了一个多月,便就匆忙赶去了武汉,在下了飞机那刻,他还生出“真是归来了”的感慨。胡兰成就这样告别了张爱玲,没有分离的不舍只是欲走的决绝,没有别家的难过只是复见新人的欢喜。可张爱玲却不能如此幸运,如他般轻松遗忘,她独自,回首五湖乘兴地,终只叹,负心期。

张爱玲与周训德虽同为女人,却是千种不同,看惯了总是冷清高傲的张爱玲,再看眼前活泼又近世的周训德。胡兰成顿感美好,只觉得原来只增一点幼稚、一点庸俗乃至一点风尘都可以带来无数惊艳的美丽。

六月将至,汉江的潮水也渐趋退落,宛若天地间又是一派清明肃气。胡兰成与周训德再次相约沙滩漫步,她穿着一双圆口布鞋,线条流畅,他赞她美绝,说这布鞋美丽的很称他意。却不知,远方的张爱玲也正着那一身桃红,踏着他曾夸赞的绣鞋,遥遥远望,却终不见悦己之人。

小周护士也的确生得美艳周正,苗条的身材,圆润的肩膀,又带着好似清风的一缕幽香。她的气质不是妩媚妖娆的摄魄,而是神清气爽的凛冽。皮肤红白相间,眼里尽是盈盈笑意,“若生天上,生于诸佛之所;若生人世,生于自在妙乐之处。”胡兰成还为小周的美丽记下过此般形容。

胡兰成还带周训德乘着月牙湖的小船,飘荡去了琴台。一路走入了荷花深处,吐纳间尽是渐朗的清幽。到了琴台上,鼓乐之奏已是声声入耳,他们寻了个人稀的角落坐下,叫了一壶浓茶,在月色下、在荷香里、在乐音中,他们沉醉又放歌。此刻迷离的灯火,也在映衬着赏心的乐事。

“她闲了来我房里,我教她唐诗她帮我抄文章。她看人世皆是繁华正经的,对个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欢她的。有时我与她出去走走,江边人家因接生都认得她,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的华丽只觉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

张爱玲曾说:“有些人注定是等待别人的,有些人是注定被人等的。”此时的她还在继续着一场漫长的等待,她固执地不论对错,也不管值得不值得,冷清里是幽怨,幽怨得如堕入一场万劫不复。

在《今生今世》中,也不乏对她的描写:

生命是一场漂泊的漫旅,遇见谁都会是一个美丽的意外。花开花落花香随,人来人去人不知。他许她的永远在片晌欢愉里交还了永远,他赠她的欢颜在别人的喜笑颜开里不见了容颜。不是岁月无义,只是荡子无情,不是年华无爱,只是看惯了死生离爱。那纸“静好”的誓言终于沦为了谎言,只剩她那“慈悲”的感念依旧在往事里留恋。

不单如此,周训德无论做事或是为人也都让胡兰成很是欣赏,她虽然争强好胜却也细致入微。无论是洗衣做饭或是照顾饮食起居。周训德都不胜娴熟,这也是张爱玲所无从企及的。

“一别之后,两地相思,说的是三四月,却谁知是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般怨,千般念,万般无奈把郎怨。”

日复一日的互相了解后,周训德愈发倾慕于胡兰成的才学,胡兰成也愈发爱慕于周训德的美艳。于是就这样,胡兰成与周训德开始了朝夕相待。胡兰成总是喜欢新鲜感带来的畅快,于是与小周护士相处的日子便越发觉得美好极艳。

那年,司马相如的来信唯独缺了“亿”字,于是卓文君的回信也只有个“噫”字。千言万语也无非是个“忆”字,却难料,有些辜负却是那一辈子。

胡兰成幽默地笑笑道:“我才初次问及你的名字,就会这样动魄惊心,以后怕是不敢了。”周训德听后,也笑了起来。于是他们开始了顺其自然的攀谈。在彼此心里,那夜本是可怖的战乱,却更为这场相聚带来了可贵的浪漫。

末日来临

就在他作难于不知如何开口时,周训德却一眼认出了胡兰成,她一面亲切地叫着“胡社长”一面款款向他走来。“我叫胡兰成,你叫什么名字?”余音未落,刚刚归至宁静的窗外却突然响起了巨大的爆炸声。

半生颠沛,半世流离,半近亡魂话孤寂。

那天仍是炮火连天,可见到周训德的那刻,似乎炮火已成焰火,有了千般生机与美艳。她身着一件修身的蓝色旗袍,因为年方十七,便尽显青春气息,既有活力逼人又显端庄大气。已经很久未被惊艳的胡兰成,只这一眼便不禁暗生情愫。

一代蹁跹,一身经历,一语叹息凭谁意。

胡兰成所住的汉阳医院也同时住着六七个女护士和一个女护士长。为了表示欢迎初到当地的这一行人,医院便决定开场茶话会,护士们纷纷到齐,很是捧场,恰在这时,故事的另一位主人公——小护士周训德闯入了胡兰成的眼帘。

世事斗转,只一刻便是转瞬成空的沧桑更改。谁也曾迷茫懵懂,用一笔掠过的云淡风轻惊扰了睡梦里的呓语荒年。谁不曾吟啸疾行,将朝花夕拾酿作杯中烈酒与时代较量一场痛饮共醉。也就这样,被叨扰的是时光,被付诸的是盛年,被流传的却是云烟。

胡兰成的所思虽已被野心占去大半,可仍有一隅是独独留给张爱玲的。这种看似不公的平衡,已经是胡兰成最极致的付出。怎奈好景不长,只那一人的偶然出现,便生生打破了平衡,打碎了宁静,也打乱了他的心绪。

于那之前,他还在鸿飞绿舞中痴迷流转;于那之前,他还在莺歌燕舞里蹉跎流年;于那之前,他还在毓秀钟灵里高唱着弃甲归田。可那笔荒唐账终须他的付诸归还,该来的也就如他所料,这样不急不缓的纷至沓来……

那时的张爱玲还常常写信给胡兰成,虽不直言想念之情,但字里行间却都是脉脉思情。每每收到这来自远方的牵挂,胡兰成的内心都会淌过几缕温热,虽情感早已不比当初般炽烈,但无法否认,她仍是自己心中不灭的想念,他愈是脆弱难安之时,便愈能忆起她曾给过的温暖平静。

某日,胡兰成独自在书房写着社论,那天宁静得出奇,没有人们惊慌啼哭之音,亦没有防空警报不时的鸣响。可胡兰成却生出了压抑之感,他无从形容,却只觉得宛若山雨欲来风满楼般的窒息与惶恐。胡兰成几度试着宽慰自己,可终究难归平静。隐隐中他知道有些事情就要发生,后来,他在《今生今世》中回忆:

虽都说,花相似,人不同;却也有,花事了,人是非。兜兜转转,万物无非是同因同果,曲曲弯弯,却只怕当断不断。怪只怪那些后知后觉,怨只怨信了那旦旦盟誓。

“忽然一个炸弹落在对岸武汉,像居庸关赶骆驼的人用的绳鞭一挥,打着江水,打着空气,连这边医院院子里的石砌地,连开着窗门的我房里,都平地一声响亮,我大大的震骇,看窗外时,青天白日,院子里及廊下没有人。听见远处有一只飞机飞去。自此我变得无故胆怯,夜里睡在床上,风吹房门开动,我也害怕。这是因为身体虚弱,还有是因为时局急转直下的预感。”

世人都曾苛求完美,世人皆会苛责瑕玷。也正因如此,世人便从未拥怀过完美,却一直在与瑕玷相见。世人总是倾慕偕老,世人总是诘责于辜负。却偏偏那些不完美的瑕玷也将偕老之愿生生辜负。

自那之后,胡兰成愈发惶惶不可终日,他不敢想象如果日本战败退兵,那他又该依附于谁,如若没了功名利禄,没了富贵荣华他又能怎样过活,是否他这一生还会含恨葬送于此。胡兰成越想越是不敢再想。他只能在心底暗暗祷告,其实他也早就知道,此时的无力挣扎有多么可笑。

你是我的永久,是我苍岁里挥之不去的情怀。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广播“诏书”宣布无条件投降,自此,南京“国民政府”、“华北政务委员会”、“满洲国”等傀儡政权全部被解散。消息公布时,胡兰成正在江汉路上游走,随后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我是你的过客,是你流年里呼之即来的倾怀。

自知大限已到的胡兰成却仍不甘束手就擒,在日本人的主使下,他又开始了垂死挣扎。胡兰成与国民党二十九军军长合谋成立了“军政府”,拥兵数万,并宣布武汉“独立”。胡兰成摩拳擦掌准备在乱世里上演一场“大作为”,可他的美梦终究难圆,还没过几天,胡兰成的手下便走的走、降的降。武汉只“独立”了十三天,这场闹剧便在荒谬里谢了幕。

又一场婚礼

此时的胡兰成已是人人喊打的“汉奸”,他知道现在各方力量都在准备将他缉拿惩处,为求保命,逃跑也就成了胡兰成唯一的出路。在告别周训德时,胡兰成很是不舍,他说不带她走是不愿她受苦,他说此去怕是要更名变姓,他说风头一过我必来迎你。

他走得干脆,亦如他们只曾在梦中相会,她便空瘦独醉,从风流云散,行至夜月阑珊,却不知那真正的分离,才刚刚开始。

在周训德的迷茫泪眼中,胡兰成踏上了永不复返的逃亡路。一只搭载日本伤兵的轮船带着伪装成日本军人的胡兰成开往了南京。江面上尽是映入水中的云彩,胡兰成有些恍然,不知是船走还是云移,总之过了许久许久,久得好像一个世纪。

在她心中,他的倜傥风流似三尺青峰的高远辽阔,可在他的眼底,她的书香倩影敌不过流离乱世的一纸残破。有些相逢终是为了更炽烈的分离,有些相许只是奉了悲情的懿旨。

胡兰成在船舷边久久伫立,看不清的两岸亦如望不见自己的归期。山依旧是青山,水永远是秀水,他却再没有从前。他在《今生今世》中写道:

“很多我们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事情,就在我们念念不忘的日子里,被我们遗忘了。”这场“遗忘之旅”也终究拉开了它漫长的序幕。前奏是“封锁”的深爱,序曲是盛放的“尘埃”。落定之后,便是早已写成的离歌散句,是落日下曾预言过的劳燕分飞。

“我不禁微有凄惶,但不是弱者的哀意。我不过是一败。天地之间有成有败,长江之水送行舟,从来送胜者亦送败者,胜者的欢哗果然如流水洋洋,而败者的谦逊亦使江山皆静。”

胡兰成在炮火中学会沉默,张爱玲在思念里空剩寂寞。没了悱恻缠绵,不见温柔缱绻。曾几何时,也会有初心初爱重现眼帘,曾几何时,也会被夕阳西落余晖尽染。但那终是回不去的青葱,亦如那渐远的飞鸿。

九月五日,胡兰成抵达了南京。满目萧瑟、一身飘零的他又记起了张爱玲,因为此时的荒凉像极了她的气质,他多想如她般遗世独立,只是冷眼看这世界的荒唐。想到如此,胡兰成便匆匆修书一封寄予了张爱玲,一面告知自己的行踪,一面想得到她的宽慰与支撑。

殊不知彼时的张爱玲却仍靠着那美好的回忆期艾过活,她始终笃信着他的情痴,也始终铭记着他的诺言。她说:“你永远也看不到我最寂寞时候的样子,因为只有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最寂寞。”不敢打扰胡兰成,她,便只对自己说。

可当下的时局对张爱玲也并不仁慈,自日本投降后,国民便开始将愤怒的矛头指向了曾有卖国言行的汉奸们,张爱玲虽未直接参与政治,但她的许多著作却都发表于汪伪政府的报刊上,并且她还曾与汪精卫派系的高官们交往过密。仅这两点,她便难以脱身。更多的辩解也在白纸铅字的“铁证”下归于无力。

胡兰成曾这样说起:“爱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本来如此,无论怎样的好东西,它若与我不切身,就也不能有这样的相知的喜气。”此时,她们一个沉醉于儿女私情地痴痴念念,另一个则一心天下直言崛起。在他心里,她早已不切其身,也就早已失了那份相知的喜气。

曾经我们都以为自己可以为爱情死,其实爱情死不了人,它只会在最疼的地方扎上一针,然后我们欲哭无泪,再次收到胡兰成消息时,张爱玲被告知他已到了上海。又惊又喜的张爱玲赶忙接胡兰成去家里住了一晚,他们还来不及互诉思念,也来不及再续温情,只在第二天一早,胡兰成便匆匆收拾行囊再次告别。

那几日似生又近死的挣扎,也让胡兰成宛然阅尽沧桑浮华。他开始怀疑,也开始迷离,有时也会记挂起张爱玲,想起彼此互诺的誓言是怎样的安稳,彼此倾怀的刹那是怎样的宁静。但他已经回不去,那些时光也已经回不去,既然选择远方的情怀,便只得风雨兼程地不言后悔。

所有困惑的人,最终都得面对自我的内心,如果不能从心里产生改变,那么困惑依旧是困惑,问题仍然是问题。就这样张爱玲又重归了孤寂,她甚至怀疑胡兰成是否真的曾经到来,还是因为自己太过想念,老天仁慈让他们在幻象里相见。在她茕茕孑立无欲无求时,他让她学会依赖,可在她孤苦伶仃无所无依时,他却全身而退。他真是残忍,自己也真是软弱,竟爱上了他的残忍,任他欺自己软弱。

后来仍是一次接着一次的空袭,胡兰成亲眼见到了仅在四个小时内汉口五分之一的市区被夷为了平地,街上的许多商铺被打得只剩半间,连他所属报社的屋顶都已被掀飞。转瞬间四散的人口便都在炮火中没了踪迹,只一刻,汉口沦为空城。

就在胡兰成走后不久,由重庆国民政府颁布的《处置汉奸条例草案》里的汉奸名单上,“胡兰成”三字就赫然在列。昔日同僚周福海被软禁于重庆嘉陵,曾经的立法院长陈公博被抓住枪决,远在梅花山的汪精卫墓也被夷为平地……整个上海滩都沉浸在除之而后快的酣畅里,唯独胡兰成却仍在恍然恐惧中逃亡过活。

“十二月初,空袭渐来渐密,且第一次掼了烧夷弹,武汉灰尘蒙蒙,衣裳才换洗就又龌龊,人的面目都涴染,真像四郎探母里唱的‘黄沙盖脸,尸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烟火气,暴躁难禁,见面无别话,只讲说炸弹,像梦中呓语,越是要说,越咬不清字眼。”

之后,胡兰成又逃到了浙江,并化名为张嘉仪,自称是张爱玲祖父张佩纶的后人。他没有叫张牵,亦没有叫张招。昔日她的深情款款,他只听做了玩笑一场。这一刻的天涯地角,也便没了她的相牵、相招。他借着她的名号,想催眠天下人,却说服不了他自己。

没有丝毫留恋,他到了武汉,胡兰成被报社安排住在汉阳医院。可此地此景却并非如他所想,能肆意大展经纶,尽情挥斥方遒。武汉在连番的炮火声中已是破碎又几度飘零。

据说每个人都会遇到两种感情,一种是惊艳,是浓烈的张狂;一种是平淡,似不存在的质朴。前者总是来得猛烈,也会被猛烈急速地消耗殆尽。后者便总是温存,在温存中让人贪恋,希望一直缱绻到永久。

直至望得见武汉,飞机缓缓低下,武汉的万瓦鳞次通通被尽收眼底,而胡兰成却隐约感觉自己仿佛到了家里。下了飞机后,胡兰成坐上了上面派来接机的汽车。两侧的街道匆匆从余光里划过,繁枝与草树也招摇着急来相见。那一片灯火辉煌,似一片天上星辰的灿烂。只这一眼,他便将武汉等同于家乡,朝秦暮楚的三心二意可见一斑,张爱玲也便这样开始渐远于他的心念,胡兰成也便这样也开始执着于眼前,这场新的、属于他的相见。

于是,在逃亡中,胡兰成与一个斯姓大户人家的姨太太相识了,这位叫范秀美的姨太太自十八岁便开始守寡,她生得端正漂亮、百媚千娇,她的性格也很好,不但热情大方,又十分善解人意。范秀美也与胡兰成一见如故,只觉得他潇洒又傲气,虽此时落魄,但言谈间却仍能看出他一身的诗书才学。

古有“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又有“十二楼前生碧草”、“忍把千金酬一笑”。胡兰成自诩痴情浪漫,可却连最起码的真心厮守都做不到,就更休说那千秋万载、一世相爱了。

胡兰成向她说起自己的身世,并告知要逃亡去温州,范秀美听后很是感动于他的坦诚,便一心要追胡兰成而去。朝暮随行间,胡兰成与范秀美便愈发亲密亲昵。他向她说起自己幼时的故事,又将自己同玉凤、张爱玲、周训德的情事一一讲起。范秀美听后并无它感,只对眼前之人越发同情与崇敬。

张爱玲向来不会强求,她的高傲也不许她放低身段乞求,更何况胡兰成的所愿是那般高远壮阔,自己在他梦想的面前又回归到了尘埃的谦卑。所以,他走,她不阻拦,他回,她必倾身相迎。

迢迢天涯,他们相依相偎。每过一里长亭,便在一里长亭里互道私情。一程一程的相送,一层一层的难分难舍。恍惚间,满眼的飘零与破碎竟成了极好的风景,将他们成全,之后便是温柔缱绻。

胡兰成得到消息后甚是欣喜,他日期夜盼的机会终于来了,心想:一可以接管武汉的《大楚报》,在日本人控制的地盘上手握实权,重新叱咤政坛;二来这时他对张爱玲的热情已经不复从前,说不上厌倦,但却没了新鲜感,好似没了琴棋书画烟酒花的风韵,却只剩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通俗。恰逢此刻是最好的告别时机。就这样,在他日本朋友池田的安排下,胡兰成毅然动身去往武汉。

“中国东西是四平八稳里,亦何时都有着跋扈不驯,简直不顾一切,大安似不安,大和似不调,大顺似叛逆刺激,所以是活生生的。”

直至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日,汪精卫病逝,本就摇摇欲坠的汪伪政府也在这时愈发混乱。日军在南京的猖狂之势也不复存在,为求重归“盛况”,他们急需重设傀儡来组建新的政府,在这种情况下,与日本人相交甚好的胡兰成便成了不二人选。日本人希望他能接手办起《大楚报》,以此为将要创立的“大楚国”打下思想基石。

在那一路逃离一路难安里,范秀美给了胡兰成一份难得的知遇宁静。胡兰成的诚不相欺,诉之不疑也让范秀美心有感动。

日子如果这样幽懒平静而走也是极好的,且让他们成为乱世里最寂静的相守,且让他们只谈风月不谈风云,且让他们互诉情怀不言分离。可纵使她似落花有意,他却像流水无情。那空怀的抱负满腔,终会在某日让他再入乱世喧嚣。他知道,却不愿她知道。

有了温柔相伴,胡兰成也因此暂缓了惶恐。平静之中他开始思索,也相信自己命不该绝定是能逃得过:

杂志虽只出版四期,却载录了三篇张爱玲的文章,分别是《谈音乐》、《自己的文章》、《桂花蒸阿小悲秋》。其中,后两部作品张爱玲早早便已完成,但她却将其搁置了两个月,只为了等到在《苦竹》第二期刊出。足见张爱玲对胡兰成的倾力相助与鼎力支持。

“我身上没有业,连家人儿女亦当下斩断情缘。逃难使我重新观看自身,观看人世,我不是个霸占僭越的人,此即不是个凸出的存在,今虽社会上无我的立足地,但人世里必可有我的安身处,王阳明格物,格庭前的竹子,我今却是格忧患。忧患即是忧患,一切怀疑的机智要除断,一切感情都要真实,把戏剧化的部分戒绝。处忧患亦惟是亲与敬。”

张爱玲在文坛愈发风生水起,胡兰成自然也不甘沉寂,到了一九四四年十月,汪伪政府日渐衰微,胡兰成为谋自保并且重返政坛,开始办起了月刊,命名为《苦竹》,其封面为张爱玲的好友炎樱所画,上书日系俳句:“夏日之夜,有如苦竹,竹细节密,顷刻之间,随即天明。”

无需惊惋气恼,尽情享受动荡里残存的美好。失掉的那些,或许本是不该拥有,而此刻的拥有,便是要他学会把握最后的残留。有范秀美在侧,也是极好……

与胡兰成相守的日子,也激发了张爱玲无数的创作灵感,她的许多作品都写于此时,譬如在散文《爱》的开篇所讲故事,便是以胡兰成庶母的一生作为创作原形写成的。张爱玲的小说作品《等》、《留情》、《创世纪》、《红鸾喜》及散文作品《诗与胡说》、《炎樱语录》、《散戏》、《忘不了的画》等皆是在此时写成。

于是,就在那年的十二月八日,胡兰成与范秀美行至丽水,景美船摆、情到浓处,他们结为了夫妇之好。两日之后,他们抵达温州。范秀美将胡兰成带到了自己在温州的娘家,这里宁静无争,好似世外桃源般存在。二人便在此住下,于胡兰成来讲,那之前的所有流离之感也在这一刻消失无踪。他们好似最平凡的夫妻,只为了过最平静的日子。

那一刻,在张爱玲的眼里已经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她们蚀骨的深爱。纵是天涯海角的分离,也会在梦里咫尺相会,纵是天上人间的两立,终能在某日两相汇聚。那是属于她的,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盟誓。

胡兰成转街的爱好一直不曾更改,但陪伴在他身侧与他共同转街之人却几经更改,这次变成了范秀美。他们一同游走,越是看她,胡兰成便愈觉得亲昵。赞罢她倩影的美丽,又赞她绣鞋的瑰丽。胡兰成甚至连修辞都不曾更改,只是理直气壮地享受不同佳人给予的相似艳丽。

胡兰成听后生出了几许感动,他也安慰着她:“你且放心,来日若有难,我必逃得过,唯头两年里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找得见。”张爱玲听后忽是泪光满眼,情难自控:“那时你变更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皆有我在牵你、招你。”

人们的爱,往往并不一定起于别人爱自己之后的回报,却可能由于自己最先的奉献与牺牲。牺牲愈大,爱得愈深。

所以,张爱玲心中的胡兰成自始至终都是伟大的、美好的甚至是坚贞的。也因张爱玲并非尘世之人,她万事都只愿跟从内心,她的世界观从不拘泥于各方价值予以的判定,她的爱情便也更是纯粹,她以为胡兰成是懂得她的“同类”,她以为她所收获的也定是一片他给的纯粹。就这样,她爱他,也就无关错对。

胡兰成也几度向范秀美提及小周与张爱玲。范秀美亦从不妒忌吃醋。胡兰成享尽了齐人之福,又得到潇洒倜傥的赞颂,日子过得好不痛快。

张爱玲就是这样,她从不在意世人眼中的胡兰成是怎样的离民叛国,纵使他与日本人勾结,纵使他自私卑劣。即便他负世人世事于千般不好,若只待她一人独好,那样便是至好。

“如今虽然乱离,亦仍可觉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号令严明。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

胡兰成听后只是做笑,不知是笑着她的单纯幼稚,或是笑着自己的杞人忧天。张爱玲则一直注目着胡兰成:“你这个人嗄,我恨不得把你包包起,像个香袋儿,密密的针线缝缝好,放在衣箱里藏藏好。”又是诉出了一腔疼惜与柔情。

胡兰成的一生以荡子自诩,免去了多少指责,又换来多少痴爱,但若荡子皆是如他,那岁月里的静好誓言又何须空让另一人记挂。

胡兰成将那一切尽收眼底,顿感压抑难安,轻声说起时局不好,来日或有大难。说给张爱玲,更是为了让自己做好准备。可在张爱玲眼中,此时此景却是至美,暮色烂漫,知己在侧,她向来不喜预言未知,又不会过分借景言愁,但为了安慰胡兰成,还是轻声回应:“来日大难,口燥唇干,今日相乐,皆当喜欢。”

“星有好风,星有好雨。”好似星辰也站在他方为他辩解。护栏便更加嚣张地为所欲为,并将其标榜为世间固有的规律。连辜负也便成了不可解说的道理。他向来不会从一而终,所以范秀美的碌碌平凡自然不会将他轻易拴住。胡兰成又想起了张爱玲,他过于平静的生活此刻正需殊异的调剂。于是,胡兰成提笔,写了一封书信,他向张爱玲告知平安,又在信中写下了自己对她的想念。

某个夏日的傍晚,斜阳霭霭、余晖未尽,阳台凭栏上倚着一双剪影。他望着几丝金缕破云而出,似残阳嗜血的召唤,再看向脚下的上海,滚滚红尘也在忙碌着不知所终的忙碌。好似有什么正在掣肘着命运,又有着什么正走在宣判的途中,它们手持一纸谕令,等着戴罪之身的服法入囚。

信被寄出了,令胡兰成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封家书,更预示着一场破灭。他欠下的情债也终于要付还了,那些因果在来时的路上,她,也在来时的路上。

那年那月依旧动荡,纵使他百般诉求,想许她安稳静好,也只是最无力的祈愿,最无果的祷告。好在他们彼此默契心知,要尽情享受片晌的宁静,得不到永久的永久,就将今生定格于此刻的此刻。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一枝桃花。”

乱世里怎会容下诸多美好,人性也终会在岁月的割裂下露出劣根的丑陋。莫说难分难舍,莫求毕生追随,世事本就如此。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终只是鱼沉雁杳,戏子入画。

张爱玲就是如此,她盯着那猩红的桃花,又被那炽烈的美艳迷惑了双眼,她忘了代价是头破血流,也忘了那刻在前额蚀骨的疼痛。

那次相逢本该是一场生命里的云淡风轻,可偏偏一个看透了风景,一个厌倦了孤寂。在看似正确的时间,他们两心相许,又看似故人重现,他们真意相聚。忽略了纵使时光好意成全,时局也会决绝定下美梦难圆。

从来没有什么温情永远,有的无非是最短暂的月下花前。他们的故事看似仍在上演,其实在他远走的那刻便已画下了句点。是啊,半生半世皆随风,人生何处不相逢。

山河更改,我仍是你行天涯、至海角的陪伴。

也许,在所有不被看好,无人尝试的错误的选择背后,会有不曾见到的可能,不曾设计的未知。有时候,我们并不是在等什么人或什么事。我们只是在静待岁月改变自己。

风雨如晦,你终是我望前路、复回看的牵绊。

尴尬的重逢

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相逢本该一笑,无人来和,你让我泪眼朦胧。

那一刻的美好,已是永远,那一眼的探看,出卖了高曼。爱情就像一枚钱币,一个钱币最美丽的状态,不是静止,而是当它像陀螺一样转动的时候,没有人知道,即将出现的一面,是快乐或痛苦,是爱还是恨。

相恋本该无猜,无疾而终,是你许我的情浓。

世事斗转,转动了沧桑更改;春心易冷,冷凝了等闲却变;时过境迁,迁去了初心初恋;朝霞逸散,散开了君心我爱。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他就那样匆忙忙地走了,消失得干脆,亦如他从不曾来;他就那样慌张张地逃离,忘记了故乡,望断了有她的地方。于是,她开始悲戚戚地牵挂,看向了远方,看向有他的方向;她开始冷清清地独守,守着那残破,守着他存留的余热。

“原来你也在这里”是张爱玲所有的情愫的表述。那天与他相识,万籁俱静;相识的那刻与他相知,犹似故人;相知那刻与他相恋,懂得慈悲;相恋的那刻与他相许,又是回归万籁皆寂、岁月静好,只剩那一句“原来你也在这里”,成了彼此一生的喧嚣。

终于那日思夜盼的家书载着他的消息落入了她的怀抱,如获至宝的喜悦让她不禁双手颤抖,来不及落座也顾不得仔细拆折,那熟悉的笔迹带着她熟识的文风就这样闯入了眼帘。

夏目漱石曾问及他的学生如何翻译I love you,结果都译成了“我爱你”。夏目有些失望,说道:“日本人怎么可能这样讲话,只一句‘今夜月色很好’就已经足够。”张爱玲也曾问及她的朋友,不出所料也都被译为了“我爱你”,张爱玲则说:“文人怎么可能这样讲话,‘原来你也在这里’就够了。”

张爱玲看后不禁潸然,在信中,他向她报平安,他说自己也是如她般想念,他自责着说不愿累她却还是让她挂牵,他道歉说他未能实现那“安稳”的诺言。他安慰她说见字如见人,休要将他惦念,他宽慰她说虽不能日日相见,你仍是我永久的依恋。

虽是日日与他相见,却是日日都有新的欢喜。张爱玲的情义是延伸到骨子里的浓烈,而胡兰成的所愿是历久弥新的更变。但他们却都用倾心绘制了经年里最繁华的相见。她是娇蕊,他是赏花之人,他识得了她的潋滟,于是折断了她的藤蔓。她感动于他的懂得,于是用灵魂和他相伴。也就这样,渐渐地,一个忘了这世间还有更胜于她的娇艳,一个责难生出泪眼问花话不语的感念。

所有佯装的无恙都在那一刻分崩离析,张爱玲再也按捺不住,无论如何自己都要见他一面。如此动荡的时局怎会让他安好,他定是一身破碎,满眼飘零,还带着满腔对她的思念。

她看着他,又不禁抚上了他的眉梢,低声温柔道:“你的眉毛”。再抚至眼窝,又带笑自喜道:“你的眼睛”。紧接着是嘴角,她说:“我喜欢你的梨涡”。情到深处,她轻轻呼唤:“兰成”,胡兰成却是一怔,他不知该用怎样的方式回应她的深情。一声“爱玲”脱口而出,那却不是他惯用的温柔。张爱玲也听得诧异,痴痴地笑了起来。笑他的无从招架,还有他的登时狼狈。

想到如此,张爱玲又将来信仔细看了一遍,却发现胡兰成并未在信中留下具体的藏身地址,他定是不忍心让自己也去同他一道受苦,他愈是此般重情重义她便愈是要随他而去,就这样,张爱玲寻他的意志更加坚定。

暮霭沉沉、斜阳落落,或是昔云楚楚、更深雾重。在情人们的眼里却都是如梦似幻。无需多言,自不必乐音的衬垫,执手默看,却胜过千山万水走遍。张爱玲与胡兰成都是文人,心中也自有文人的情怀,她们的感知总会更真切,流露的真情也是最浓烈。

耗尽了无数时日,通过了多方打探,张爱玲终于得知了胡兰成的潜藏地址。于是,在一九四九年二月,张爱玲不顾暗通汉奸的罪名,行诸暨,过丽水,踏上了温州那片土壤。

身在此中的胡兰成到底不是张爱玲的解味之人。好在她不在意,或许也是如他般刻意不愿在意罢了。

那一路的荆棘,一路的颠簸,都是她不曾经历过的,但从头至尾张爱玲没有一句怨言,只想到马上要与胡兰成团聚,便又是满心欢喜。她在心里想象了无数重逢的情景,每一场都是那么惊心动魄的美丽。

“爱玲是像陌上桑里的秦罗敷,羽林郎里的胡姬,不论对方怎样的动人,她亦只是好意,而不用情。”

可现实却总是爱开并不幽默的玩笑,将人肆意作弄,然后笑看他们在相爱相杀中分离。之后,令张爱玲万万不曾料到的是,当她满心期待叩响胡兰成的房门后,迎接她的竟是毫无缘由的愤怒与苛责。胡兰成见她后先是一惊,随即便是几近歇斯底里地怒喊:“你来这儿做什么?这不是害我么?还不快回上海去!”这次又换成张爱玲被惊得呆立在了那里,迟迟回不过神来。

可胡兰成不知是果真不懂,还是刻意不愿懂得。多年后在其所著的《今生今世》里,他曾这样记述:

胡兰成曾在文章里解释过自己当时的所为,他说妻子寻觅丈夫的踪迹,如果放在普通人身上便是令人感动的人情之常,可张爱玲并非常人,她是超凡脱俗的存在,这种做法不称她的身份。还说张爱玲这样做只会让他自卑于自己的无能,是很伤害他的举动。

就这样,婚后的张爱玲一直在改变,是她自己也从未预料过的改变。她渐渐去依赖,渐渐卸下防备,渐渐去接受,渐渐沉醉不知归路。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但愿你能如我懂你般懂我,也能似我疼你般疼我。

胡兰成的苍白解释或许连他自己也会觉得牵强。如果他坦然承认是恼羞成怒也许会更合情理。张爱玲这样不顾自身安危千里迢迢而来,胡兰成却匿身于平静同她人月下花前,任是谁都会羞愧难当吧。此时,在张爱玲的心里只一句凄凉别后两不同,便已道尽了此刻的所有心凉与无奈。

可就是那个连和姑姑都分毫必较的张爱玲,却在收到胡兰成给的钱时,乐得手舞足蹈。她用那些钱做了一件艳丽的皮袄。忘却了那句“能够爱一个人爱到问他拿零用钱的程度,都是严格的考验。”转而说起:“用丈夫的钱是一种快乐。”

难道华美的爱情终只能在安逸中存活?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不受欢迎、不被需要。患难中她付诸的真情被白白忽略,几番跋山涉水却成了他的累赘。人性是如此残忍,轻易将幻想割损得支离破碎。

张爱玲日渐在爱里沉醉,也日渐多了一份柔软。当她不再刻意坚持着以往的坚持,也就证明她相信了永远的永远。她曾说过不要去依赖,要和谁都两不相欠,她曾几番告诫,若是花了男人的钱财,便只能委曲求全尽受悲哀。

张爱玲就那样低头站在门口,她仿佛知道自己犯了错,却又不知道究竟犯了什么错。片晌,她缓缓开口:“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里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像含着珠宝在放光。”她的眼里也有泪光闪烁。

“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里有金粉金沙深埋的宁静,外面风雨淋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张爱玲的笔下也曾刻画千般美景,可哪副却都无从胜过此景,那是宁静里的喧嚣,摄魄的蛊惑。

胡兰成听后不禁心生怜惜,又有些后悔刚刚自己态度的粗暴。几声无奈叹息后,他牵起张爱玲,又寻到了一家小旅馆供她安身。路上,胡兰成还向张爱玲提及了范秀美的存在,却只说他们是为求避难而假扮的夫妻。张爱玲也并未怀疑,或许,她也只是不愿怀疑。一路艰辛终于在乱世里重聚,她又怎么忍心破坏这难得的宁静。

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张爱玲便总是那个巧笑窥看之人。胡兰成每次安静习书,张爱玲便悄悄来至他门前,不惊扰、不打扰。只是静默地看,静默地迷恋。他的一切在她眼里,都仿佛是至美的画卷。

就这样,白天胡兰成去旅馆陪张爱玲,到了傍晚,又匆匆赶回范秀美家中。此次别后的再度重逢,却让彼此像历经改朝换代般的尴尬陌生。找不回往日的温情,连言谈也多是夹杂着茶米油盐的无趣。好在她还依旧愿意讲起西洋轶事,无奈他却早已没了最初的好奇。

一日,他们共同游走,张爱玲身着一件桃色旗袍,脚踏一双绣花布鞋,胡兰成看后很是惊艳喜欢,赞道桃红的颜色闻得见香气,绣鞋的线条也不胜柔和,是极好的搭配。张爱玲暗自记下,从那之后,每每胡兰成从南京再回上海,迎接他的便总是着桃红、踏绣鞋的张爱玲。

张爱玲还提及一部自己很是喜欢的美国电影,叫《颜色的爆炸》,只是以各种颜色香气做剧,没有人物,没有凌乱的繁杂。胡兰成却不予理解,他说那只是符号,没有灵魂和性情,也终会在风行过后悄无声息被湮没于世间。张爱玲有些惊异,原来的他极少将自己否定,此刻她虽如鲠在喉,却也不与他辩驳。

爱的最高境界是经得起平淡的流年。很多幸福就像手心里的沙,握得越紧,失去得越快。胡兰成看似多情,内心却是几近薄寡的;而张爱玲看似淡泊,内心却是极致热络的。她们一个总把深情挂在嘴上,另一个却将眷恋刻在了心底。所以他只在动情时待她极好,她却无时无刻不将他的好恶挂记。看似公平,却从来不公平。

胡兰成的言语是否有更深切的暗喻?只有他自己知晓,而张爱玲却也分辨出了其内里深不见底的悲哀预告。她知道,有些东西,终归是守不住的,如他所说,风行过后便是泯灭和埋葬……

晚饭后的灯下,二人执手互看。空气里氤氲得尽是浓情,他们脸对着脸,挨得很近。她的脸似一朵开得满满涨涨的花,又似一轮满满的月,点睛之笔便是她眼里流露出的笑意。胡兰成自是喜欢,说她是“平原缅邈,山河浩荡”,可想罢竟又觉得不恰当。直到翌日,才发觉“天然妙目,正大仙容”,方式最精准的概括。

有时,范秀美也会跟着胡兰成一起去看望她,张爱玲记得第一次见范秀美便是一阵没由来的酸楚,因为她的确漂亮。三人还经常一起转街,本是两个人的世界,多一人张爱玲也觉得不胜拥挤。可眼看胡兰成乐得轻松欣喜,她也就不再多言。那时正是正月十五前后,许多店门上都会插香,张爱玲喜欢焚香的气味,便会走近去闻。萦绕在鼻息的异香,总会使她安定,许她宁静。

“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

爱情是彩色气球,无论颜色如何艳丽,都经不起针尖轻轻一刺。那时的张爱玲总是自问,想这一身仆仆风尘是否值得,胡兰成的笑意满眼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那些改变了的情愫,他不说她也能感受。可张爱玲终是不愿对自己诚实,她以为不去思考便能阻止改变,她更以为不去追问,便能守住这场姻缘。爱情不是必需,少了它心中却也荒凉。荒凉日子难过。难过的岂止是爱情?

婚后的时光,也是美好,但却不似她所想那般冗长的美好。也恰恰正因短促,才会生出那般剧烈嚣张的美好。不会被时光拖沓,不会被琐碎击垮。就是那片极致的清明,也许给了胡兰成千般思考他在《今生今世》中写道:

即使如此,对于范秀美张爱玲总是感激,她知道自己不在的日子里,是因为范秀美胡兰成才得以保命,她将自己心爱的人护得如此周全,是该感动而非质疑。但天性使然,张爱玲却无法让自己不妒忌,隐隐约约总是觉得胡兰成对她,比待自己更甚亲密。爱情这东西,时间很关键。认识得太早或太晚,都不行。

两相对比,浪漫之人更愿意承认后者。也更愿意让张爱玲真正拥有一份纯粹,他们的誓言太过简单美好,若时局已是动荡,为何不能许她灵魂片刻安稳?告诉她,他曾真心爱过她。爱过,就已足够。

一日清晨,胡兰成与张爱玲在旅馆里谈天,胡兰成觉得阵阵腹痛,却一直忍着不予她说,张爱玲本就糊涂便丝毫没有察觉。后来,范秀美也来到旅馆,刚一进门,胡兰成便向她讲起自己的症状。范秀美满面担忧的神色,一阵关切询问后,又为他泡起了热茶。

对于这场安静的相许,后世曾有过无数的评价。有人责怪胡兰成的自私,说他之所以当时不愿公开,是因为他已经有了妻子全慧文,况且在那新思潮下娶二房并非光彩之事,他怕为世人责难,脸上无光。也有人选择相信,认为胡兰成确是为张爱玲考虑,若自己不幸戴罪,不至于将她拖累。

张爱玲将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不禁心生惆怅,只觉得范秀美比自己更像是胡兰成的亲人。她对他的关切与热络是由心而生的,而他有难也只愿诉与她说。张爱玲很是难过,仿佛自己是个局外人,还竟然做着主人公的美梦。爱从来不是清浅的,那里面有成全,有忍耐,有付出,有等待。

前两句是张爱玲所写,后两句为胡兰成所撰。炎樱在旁为媒证。休不说日后是怎样动荡慌忙,又是怎样枉然辜负。还好这一刻是真切的安稳与静好。他们结发为夫妻,承诺着恩爱两不疑。

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才会失望。因为有爱,才会有期待,所以纵使失望,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种幸福有点痛。

“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但范秀美对张爱玲很是温柔谦和,她大方体贴又明事理,尤其是生得美艳娇俏。某天三人一同闲聊。张爱玲突然怔怔地看着范秀美:“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脸好像中亚细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说罢,她便要给范秀美作画,范秀美听后也很是开心地应答。

于是,在一九四四年八月,张爱玲与胡兰成结发成婚。她二十四岁,他三十八岁。那年时局动荡,胡兰成也一身飘零。他说若日后会生叵测,他不愿累她。所以她们的婚礼没有任何仪式,只是一纸婚书苍白地证明了他们的爱情。

备好纸笔,先是勾勒出她面部的线条,之后仔细描画着眉眼,再是鼻骨,正画到嘴角,在一旁观望的胡兰成才要叫好,张爱玲却忽然停了笔,只说累了不想再画。范秀美好似看出了些许端倪,说正好到了备饭的时间,随即匆忙走出了旅馆。

就在正式离婚那天,应英娣平静地好似局外之人,胡兰成却悲从中来,扮起了受伤者的角色。最后,他还在张爱玲面前流下了眼泪。张爱玲也未言其他,甚至没有安慰,只是在心底生出了一种念想:胡兰成本就是她的,应该与她在一起。现在英娣让位,她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也该改一改。

胡兰成知道定不是劳累的原因,便一直追问着张爱玲为何不再画下去。张爱玲又是满眼的委屈:“我画着画着,只觉她的眉眼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一惊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胡兰成尴尬一笑,没有接话,而是看向了窗外。

爱的本质,也许是一种考验。考验彼此的明暗人性,考验时间中人的意志与自控。就在胡兰成暗赞自己的思虑周全、尽享齐人之福时,一直隐忍不发的妻子英娣终于无从容忍。她毅然决定要与胡兰成离婚。一九四四年,胡兰成与英娣夫妻情断。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同情之余不禁也要为英娣拍手称道。

屋内是压抑着的深不见底的沉默,唯一听得见的喧嚣便是窗外乌鸦的嘶鸣。“我在逃难路上总遇见乌鸦当头叫,但新近看到书上说唐朝的人以乌啼为吉,主赦。”胡兰成缓缓说起。

胡兰成虽有些遗憾,却也不作强求,毕竟他已有两房妻室,又有许多女友,多她不多,缺她也不少。或许哪日又会有强于她的新人出现,此时不与她结婚也算是免去了麻烦一场,想罢,也便释然,说起山不厌高,海不厌深,自比高山大海,自诩浩荡高远。

他不想继续刚才的话题,他知道张爱玲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想听他的解释,但他却不能给她任何解释。他不会告诉她自己的爱早已不复当初浓烈,他不会告诉她自己的情谊早已为她人交付,他不会告诉她那婚书上的盟誓是他想要收回的许诺。所以,他说起乌鸦——那只黑色的轮廓。

她可以向他靠拢,却不会轻易将他依赖。所以当胡兰成向张爱玲提及婚姻那刻,她也只是回答:以后的日子,你想来即来,想走就走,这样就可以了。谈及婚姻,还太遥远,休要自寻烦恼。

“今晨你尚未来,我一人在房里,来了只乌鸦停在窗口,我心里念诵,你只管停着,我是不迷信的,但后来见它飞走了,我又很开心。”张爱玲也很是聪明,跟着他转移了话题,苦笑着说起。其实她是迷信的,因为她迷信着他的迷信。

此时她能够如此云淡风轻地佯装勇敢,只因为她还有自己可以依赖,如若把身心灵魂都寄托在他人身上,对张爱玲来讲,那是一场胜算极微的豪赌。现在的她不愿输,也输不起。所以纵使胡兰成待她千般好、万般疼、张爱玲仍是用着坚硬躯壳将自己团团包裹。

无辜的乌鸦并没有带来什么预兆,只是他们的脆弱已经承受不起一丝风吹草动的飘摇,于是他们将彼此的一举一动视为了坏的预兆。人说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可此时的相逢,却让她不知如何是好。

张爱玲与胡兰成都是极致烂漫之人,她不愿拘泥于形式,他也便乐得自由。婚姻于张爱玲向来可有可无,她从不认为除了两心相惜外还有什么能够保障爱情。母亲的经历也告诉她,一次失败的婚姻会毁掉两个人,甚至拖累几代人。

胡兰成说:“我与秀美的事,没有告诉爱玲,不是为要瞒她,因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惭愧困惑。”胡兰成就是这般贪婪的诛求无已,他的世界里哪会有什么愧疚,在他眼里,寡薄是对一个荡子最崇高的赞颂。

那时,在胡兰成的耳边总是萦绕着吴侬软语,婉转呢喃:“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天不绝人愿,故使侬见郎。”胡兰成也缓缓回应:“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她用温柔换来了他的情浓。

“世上最凄绝的距离是两个人本来距离很远,互不相识,忽然有一天,他们相识,相爱,距离变得很近。然后有一天,不再相爱了,本来很近的两个人,变得很远,甚至比以前更远。”不知张爱玲写下这段话时,是否就在那一天。

总是有些书生意气的豪情,在乱世中随着风尘迷离。总是有些指天为盟的誓言,在等闲中化作了云烟半缕。可偏偏世人还是钟爱那些空口无凭的承诺、忽略了自己的喜乐,最终,与年华交恶。

不是相识的那一天,而是相离的那一天。她费尽周折将彼此的距离一寸一寸地缩短,却不承想,在这场与时局的拉扯下,他一步一步走入了别人的怀抱。张爱玲是可怜的,那本是支持他的战役,她去冲锋陷阵,他却弃甲脱逃。

月下对酌,举持诗意的半盏朦胧。

本想许他宁静,却惊扰了他的宁静;本想予他安定,去叨扰了他的安定。她想象里患难见真情的相聚,被嘲笑成了贼心不死的挂记。无奈的是,她依旧相信,相信他早就忘却的,长命无绝衰的盟誓。

花前煮酒,轻啜竹卷的一剪幽香。

如果急水缓淌,如若时光倒退,她定不会如此慌张来见。哪怕再是想念,哪怕情深难耐,她会宁愿独自默泪,独自承受孤苦难寐。因为起码心里有着希冀,认为自己是他的唯一。因为那时还在坚信,他有君心似我心的坚毅。

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仍是在那间小旅馆里,张爱玲闭起了双眼,梦里一纸家书飘到了怀中,打开之后是熟识的笔迹,她缓缓将信折好,不再理睬,不去激动,就让书信随风,也带走那这尴尬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