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有些震惊,过后便是释然。他所识女子多半是刻意相信美好、勾勒美好、并沉浸美好之人。而张爱玲竟将此等佳话轻易破坏,或许也正因如此,她笔下的小说才会那般真实,真实得让人心疼,真实得不与世同。
后来,胡兰成又提起张家的旧事。说张爱玲的祖父与李鸿章的女儿相结连理之事,曾被写入《孽海花》,是十分有名的佳话。张爱玲则未作回应,而是将祖母所做的诗文抄予胡兰成看,并告知《孽海花》中的“李鸿章千金擅诗”只不过是为了文学效果的夸张之说,其上记载的诗文是经祖父张佩纶更改之后的。关于祖母是“才女”一说就也并非真实。
谈到激动处,张爱玲又向他提起,在不久前他入狱之时,自己同苏青曾为他向周佛海奔走求情之事。胡兰成听后,觉得幼稚可笑,政治哪会同她所想那般浅显简单,但又觉得她甚是可爱,因为纯粹所以可爱。片晌,胡兰成又生出了感动之情,毕竟她曾为他奔走,言至行如此,夫复又何求。
可张爱玲却不“应战”,平心素手便回还了他的所有“攻击”。她就那样淡淡地回应,淡淡地倾听,淡淡地做着局外人,淡淡地享受这场冗长的梦。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胡兰成再次沉醉。
张爱玲的几句无意之语,也让胡兰成再度忆起了那破碎的老旧时光。他戴罪之身、盛年入狱,一身才学、难展经纶。此时彼时,竟发觉自己像极了张爱玲的祖父张佩纶。前半世的经历是这般相同,而此时的际遇又是如出一辙。那年张佩纶娶了小自己近二十岁的李菊耦,而如今的胡兰成遇上了少自己十四岁的张爱玲。
胡兰成在张爱玲的房里这一坐又是许久。仍像上次一样,他讲她听。胡兰成肆意炫耀着自己的才学,在他眼里只觉得这是一场舞斗。似薛仁贵与代战公主的阵前相遇,似苏小妹为新郎的刻意刁难,又似王安石苏东坡的峡中智斗。见惯了凡俗之人的胡兰成,向来不屑于与人争斗,但此刻的棋逢对手,便让他起了“舞斗”之心。
冥冥中,他似乎感受到了命运的指引。告诉他哪里是红颜共舞,哪里又有知音见采。他曾自诩是命运的浪子,是时光的荡子。但似乎此刻不必再失所流离,有种感召在他苍老之前,有种归属收他沧桑过半。
就在昨日,她还似一个低眉顺眼的怯懦女子,再看今天,她的华贵落落竟让胡兰成有了退却之意。前后对比,太过悬殊,他无从招架,甚至措手不及。胡兰成的一生依权附贵、向喜骄奢,再看张爱玲屋内的陈设,尽合他意,鲜活、明亮、潋滟、摄魄,是大格局的高贵张扬,更是野心勃勃的夸纵炫耀。他爱极了这里,又爱极了此刻这里的张爱玲。
就这样,又过了半日,再次道别,黄昏依然。他目光游离,她也心生不舍。像昨日他送她至弄堂一样,她送他至门口。她说再会,他回再会。他们都知道,一定会再会。
胡兰成尾随张爱玲进了她的房间。她的房里甚是华贵,华贵到让人压抑不安。那里有古朴装饰暗藏的异香,也有现代色彩充斥的鲜亮。阳台外仿佛能看见全上海的喧嚣,遮上一展蓝色窗帘,世界又再次重归了安静,唯有那窗外电车的当当作响,提醒着屋内主人,自己仍属于凡尘里的一隅。胡兰成喜欢那满屋摄魄的贵气,他说张爱玲的房间可以和孙夫人一比,而自己便也像刘备般有着初见时的惊诧与胆怯。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胡兰成就是那个难以自持,成痴成狂之人。才刚刚归家,他便叫人备下纸笔,他要写信予张爱玲,诉尽那所有的今朝感怀,道尽那所有的倾慕之情。或许是太过激动,以致心绪难平。使得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第一封信,像极了五四时代的新体诗,以致后来连胡兰成自己都觉得幼稚可笑。
俊眉秀眼,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这才是他想象中的张爱玲,是不惹纤尘的雍容。她究竟能生出多少种姿态?又有着怎样的莫测神幻?胡兰成愈想感知便愈发为她沉迷。不觉间,仿佛自己竟矮她一截。
但这一切自有缘由,胡兰成也曾坦诚说起:“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什么都像生手抱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或许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对张爱玲那般痴迷,喜欢她,以至于丢了自己。
门被开启,果真是他。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表情在胡兰成的脸上稍纵即逝。他再次被她惊艳,张爱玲身着宝蓝色的滑绸袄裤,还带着一架嫩黄边框的眼镜,面庞消瘦冷冽,神情里是他不曾见过的高曼。
信寄出之后,胡兰成竟又忐忑起来。他期待着未知的答复亦如他曾期待着看透模糊的张爱玲。胡兰成从未质疑过自己的文采才学,却又在此刻纠结于那纸信件,是否太过露骨,又是否有些冗长。
朝霞初升,天际尽染。张爱玲早早便清醒起床,今天是约定好的日子,她要仔细打理一番,再静坐等候。片晌,门被轻轻叩响,此前的张爱玲总是拒绝他人的到访,自然对敲门声从未多加过理会。可唯独这次例外,那几声轻叩,似乎敲响的是她的心门,期待、欣喜、还有一种无从言喻的莫名情愫肆意向她袭来。
不似最初相见的拘谨,再次相谈他们更甚亲密。这场生命里浓墨重彩的相聚,也成了他们彼此再也挥之不去的相忆。事至如此,一切都是美好,情至如此,暗殇都被埋藏。
看似索然无趣的互识,几度拙言愚见的倾诉。他们的相逢有些落俗,更甚苍白。以至无法比拟她纸上任意一篇小说来的惊艳逢时。可只因那男主人公是盛才极富的胡兰成,张爱玲便任由自己落了俗套,觅不见一丝高傲。
张爱玲曾肆意挥笔书尽了世间的冷暖情痴,如今却沦为翼翼小心编排着自己的风月盛年。胡兰成曾几度初心更改阅尽低迷与浮华,如今又随了自己堕入红情绿意的纵心浮夸。究竟是谁为谁成了痴,是谁为谁着了魔,谁又赢得艳帜高张,谁又败得一塌糊涂。且听时光缓缓流淌,道尽其盛年里不应有的哀伤。
月下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他策划着一场相逢,无需颠倒众生,只求一人倾怀。她也渴求着被主宰,赴汤蹈火于一场命里有时终须有的世纪之约。
夜暗人识,心动情,身不知。是谁甘拜下风,说起了永远的永远;是谁自斟独醉,策划了以后的以后。乱世中的荡子,犹厌言远;纷扰里的朱颜,欲语缘由。
在美丽园里他生生邂逅了一场美丽,只一眼的万劫不复,只一刻的无声静候。也从那时起,他再无从规避。下一站纵是日末穷途,或添风鬟雨鬓,他自会抖去一身落魄,更行更远还生。
宛转中,时光更改,倾情不再,她依旧;轮回里,流年不坏,伊人独舞,卿又醉: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这世间至美之事,莫过于绮罗玉翘,卿歌伊舞。他不必君临天下,无需半生戎马;她也不必天姿国色,无需艳妆浓抹。只要两心相宜,两情相系,他便是豪杰,她自是明姝。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
柔肠百褶,擒纵起承间,得良人悄然倾怀。
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
荒年流转,捭阖怂恿间,迫佳人芳心暗许。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喜欢她到了心里去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终于相见,终于相倾,终会相恋,终会相欠。不过还好,他曾是她毕生的追求,她曾许他半世的倾情。只怪时光无情,只恼时局无情。本是正确的相见,终成了错误的想念。注定就是注定,宿命只言宿命。花事易了,情谊难绝。万里追随是天定,数载守候落真情。
他懂得她的谦和,所以从不责她优柔。
她的指尖,曾写下无数的想念,她的笔尖,曾勾勒无数的相见。他的前生,曾阅尽无数的沧桑,他的半世,曾生出无数的沉寂。她以为可以一世孤独,他以为能够一生高傲。可他们却逃离不出时间的股掌,脱离不了世事的绸缪。
她看透他的温情,所以便将慈悲相倾。
两颗灵魂在祈望中等待天明。殊不知这一场相聚后,只是那一人的得意清明,又是那另一人的无有天明。曾经不动情,此刻无痴情,以后却是彻骨伤情。曾经不伤怀,此刻不泣怀,以后却无从不感怀。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相逢是她的抉择,相聚是他的独酌。
当那琉璃星火,徜徉于未央暮色,也便生出了最嚣张的绚烂。当那君心似我,懂我柔肠百褶,也便成就了最默契的拥有。不知你时,咫尺更比天涯遥远;相谈以后,天涯也难逃最亲密的咫尺。
归家之后,张爱玲顿感失落,她甚至几度怀疑刚刚的相聚是否真的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不觉间脑海里便都是他的身影,他的侃侃而谈,他的才情横溢,他的温润有礼,他的赤子野心。而在彼时胡家,也是此般光景,胡兰成深夜难寐,想着她的低眉轻语,念着她的知己柔情。
自此我便开始沉沦,似骄兵必败般草草收场,落得一身仓皇。而你是那得意之人,缴获了我遗留下的所有美好,带着你那昭然若揭的猖狂。爱情的战役打响又终结,你赢了世界,我便丢了自己。
张爱玲一直习惯冷清,却并不排斥胡兰成的滔滔不绝。胡兰成向来自负,却暗自倾怀张爱玲的妙笔才情。于是再次相见便是必然之约,只是他们都等着对方开口,在骄傲与期望中拉扯,最终胡兰成作了输家,柔声低语:“明天换我来看你。”
张爱玲打开来信,读了不知几遍。文章的风格是太过刻意的煽情,可她却心生痴恋,不胜欢愉。胡兰成在信中直称张爱玲温和、谦逊,始终孤高傲世的她从未被如此形容,可她深知,自己又何尝不是谦逊?对世事,对人生她向来虔诚,只是没人能看出她高傲下的沉默卑微,冷漠里的淡泊苍凉。
张爱玲起身告辞,胡兰成坚持要送她归去,那是二月末的天气,连大西路上的梧桐树也鼓芽生出了新意,蠢蠢欲动的招摇,春意盎然里萌芽。他们并肩而行,究竟是老朋友还是新相逢,就连彼此也分不清楚。
张爱玲觉得胡兰成独到犀利,能一眼望穿她的隐藏。还有他那信中的款款深情,更似在诉说对她的心疼。张爱玲提笔回信,道出了心中所想:“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像是在说自己已深谙世事喧嚣,又像回应胡兰成,感激着他的知遇体谅。
后来已是晚霞斑斓之时,如血残阳似在撕扯一片摄魄的蛊惑,西风轻掠似在泣诉一场分离的不舍。他送她,走到了弄堂口,两人并肩,胡兰成轻声说起:“你的身材这样高,这怎么可以?”听似无理,张爱玲也心生诧异,胡兰成却不以为意,只觉得这一句两人便更加亲近,也在如有似无间生出了千般美好。
看到回信后的胡兰成喜不自胜,只觉得万物都生动起来,快乐着他的快乐,倾听着他的情怀。自那以后,胡兰成便似得到鼓励般,每隔一天必去张爱玲家探访一趟,一连几次,却让张爱玲生出了怅然若失之感。后来,胡兰成收到一纸字条,叫他不要再来打扰。
张爱玲这一坐便是五个小时,期间张爱玲也总是糊涂得可笑,她因纯粹便总会显得幼稚,胡兰成便将她的一切全盘接收,哪怕不好也成了颇富新意的极好。懂得她之前总是惊艳,相谈之后却是喜欢。他不知该如何定义这些朦胧的美感,也只能俗气地道一句“知音难觅”。
胡兰成向来善于琢磨女子的心事,他知道张爱玲只是有些羞怯介怀,怕外人生出无理言论,并无厌他之意。胡兰成便仍去看她,只是将日程作了更改,自此之后,张宅里便天天都会出现胡兰成的身影。他要终日与她相守攀谈,让她忘却时间,忘却羞赧,不再乱想又将心事更改。
胡兰成深感自己是如此的幸运,本就倾心于张爱玲的才华,再听其谈吐,顾其容颜,他便愈发诛求无己。只觉得要能有如此佳人在侧,便是世间极乐之事。什么结发之妻,什么姨太英娣,通通被他抛诸脑后。
某日闲谈,胡兰成无意说起曾在杂志《天地》上见过张爱玲的照片,深感其高贵优雅。张爱玲便记下此话,只在翌日,胡兰成就收到了张爱玲赠予的照片原版,背面则是她的深情袒露:
胡兰成听后,心生感动。认为张爱玲就是那个懂他的人,她会为他辩护,会将他包容。她看似轻描淡写的讲述,却轻易抹去了他的几丝自责,让他释怀,更让他解脱。好似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再到后来,便是胡兰成一人独语,而张爱玲在侧倾听。胡兰成向她讲起,在自己幼时,家乡发大水,眼看着被洪水冲走的桌椅牛羊,人人都愁容对泣,而自己却在窗边高声放歌,最终被母亲一顿责骂。而一旁的张爱玲却未做评价,只是轻声讲起,在香港时,她的好友炎樱在炮火中依旧泼水唱歌之事。
张爱玲将所有心事和盘托出,更似费尽了一身力气让自己挣脱于桎梏的艰难。她的骄傲也就这样被泯灭了,疯长的情愫取而代之了无言时的冷漠。她成了尘埃里的花朵,是封锁后又蒙尘的娇蕊,是紧闭后要潋滟的绽放。
他向她批评当下流行的作品,又大赞她的文章是怎样的富有新意;他还讲起自己在南京的所有过往阅历,再艳羡着她能一直沉浸于乱世里难得的纯粹;他还不算礼貌地问起了她的稿费,她却毫不避讳诚恳以对。胡兰成道出了全部的所思所想,张爱玲都一一应和,哪怕他的问题总是无聊。
可惜的是张爱玲实非幸运之人,她的难得动情,却许给了错误的对象。胡兰成太过狡猾,从张爱玲道破心思的那时起,便成了他的手下败将。他从未想过只得一人心,终白首不相离。所以他早早便为自己理清了思绪,谋好了退路,知道该如何拆摘,又如何讲出千种辩解。
后来,他们开始了攀谈,但又不似友人般纯粹轻松的谈笑风生,他的言语里有对她的好感与疑问,她的回答里有应他的温顺与倾心。好似文人的交涉,又好似故人的倾诉。
“她这送照相,好像吴季扎赠剑,依我自己的例来推测,那徐君亦不过是爱悦,却未必有要的意思。张爱玲是知道我喜爱,你既喜爱,我就给了你,我把照相给你,我亦是欢喜的。而我亦只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各种感情与思想可以只是一个好,这好字的境界是还在感情与思念之先,但有意义,而不是什么的意义,且连喜怒哀乐都还没有名字。”
从四目相对的那一刻起,她就感知了自己的沉沦。胡兰成的眼里有深邃有温情,张爱玲为自己铸造的所有坚强壁垒都在他那深情一望中被击碎得溃不成军。她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原来这世间真的有她不曾预料的缘灭缘起,能让她心似阳春三月,身像逐浪浮萍。
他的冠冕堂皇间又在暗喻着谁的一厢情愿,张爱玲好似季札,信守对彼此的承诺,胡兰成却不似徐君,真心想将宝剑拥怀。他终是无情薄幸,令她等得成痴成嗔。
彼时,张爱玲在某次接受采访,被问及择夫条件时,曾这样谈起:“我一直想着,男子的年龄应当大十岁或者十岁以上,我总觉得女人应当天真一点,男人应当有经验一点。”在归此时,她二十三岁,胡兰成三十八岁。眼前这个深沉有礼又极富才学的中年男子,就像是她命中注定的良缘,是她早有预料的青睐。
再到后来,张爱玲似乎也悟出了几般滋味,于是写下了一纸后知后觉。“彼此都有意而不说出来是爱情的最高境界,因为这个时候两人都在尽情享受媚眼,尽情地享受目光相对时的火热心理,尽情地享受手指相碰时的惊心动魄。一旦说出来,味道会淡许多。”
这段文字,亦是出自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此时的张爱玲吸引了胡兰成所有的注意。甚至让他几度失神恍然,只觉得若是时光就此停滞,没有靡音叨扰,没有现世惊扰,就这样相顾无言,也是最温柔的缱绻,最唯美的存在。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不过那些都是后话,此时的他们依旧相谈甚欢,也开始以恋人自居。一个是多情浪子,一个是赋才佳人。既有风月情浓的温声呓语,又有把酒祝东风的且共从容。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这一切美好得窒息,也夸张得奢靡。
“她的亦不是生命力强,亦不是魅惑力,但我觉得面前都是她的人。我连不以为她是美的,竟是并不喜欢她,还只怕伤害她。美是个观念,必定如何如何,连对于美的喜欢亦有定型的感情,必定如何如何,张爱玲却把我的这些全打翻了。我时常以为很懂得了什么叫做惊艳,遇到真事,却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伴一起。那时,胡兰成总是在南京与上海两地间折返。而每次归至上海,他从不先行返家探望,而是去到张爱玲家中,踏进房门,便是一句热络地“我回来了。”两人就这样相依相伴,只怕下次分别,又是更久的相念不见。
胡兰成有些出神,彼时的好奇之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则是震撼与惊奇。他想要打探知晓的实在太多,可初次见面就多加追问,只能显得自己的无理草率。胡兰成不禁想起古人那句“水深流去慢,贵人语话迟”的忠告。便刻意沉默,满眼深情又掠带疑问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他们虽有两颗相似的灵魂,也曾生出相似的执念,但毕竟不是同性,极少同行,其间殊同,便也在形影不离时愈加彰显,撕去了新鲜感带来的狂喜之后,就是磨合时必然会有的痛楚。他们试着彼此理解,只为不辜负那信誓旦旦的诺言——因为爱过,所以慈悲,因为懂得,所以宽容。
“我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与我所想得全不对。……张爱玲的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原极讲究衣裳,但她是个新来到世上的人,世人各种身份有各种价钱的衣料,而对于她则世上的东西都还未有品级。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
喜欢是初级感受,爱是终极情感。张爱玲的性格过于激烈,而胡兰成却崇尚谦和温润。起初他责怪她过于自私,不懂悲天悯人,不会慈悲布施。可之后又赞她顺从,只因看透了她的手辣心狠无非是保护着自己的壁垒,她也曾有着不胜其多的抱歉,和心甘情愿的隐忍。
见面那天,张爱玲依旧身着“奇装异服”,连鞋子都是她亲手缝制的,半只是黄色,半只是黑色,用那独一无二的夸张,来彰显着她骄傲的殊同。她身着略短的旧款旗袍,本就高挑纤瘦,在旗袍的映衬下就更加袅袅婷婷。那时的女子多是短发示人,张爱玲却蓄了一头长发,便又成了几近突出的存在。她无有艳如桃李、蛾眉曼睩的倾国容颜,却独具绝世而立、傲雪凝寒的过人气质。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写道:
“初初一看,似乎她之为人和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为,倘以为她为骄傲,则骄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为她为谦逊,则谦逊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却又那么地深入人生。但我随即发现,她是谦逊而放恣。她的谦逊不是拘谨,放恣也不是骄傲。”而这一切都因为她太过不凡,骄傲的不凡,恣意的不凡。
在胡兰成的心里,曾有过千般想象。他始终认为,能道出那些哀怨、又看透世事萧条之人,必定历经风霜洗礼,余下一面沧桑容颜。她应该是空灵的、沉寂的、孤傲的、冰冷的、甚至是不与世同的。于是,那约定的时间愈是逼近,他便愈是好奇,胡兰成不禁几度失笑,不知自己为何乱了阵脚,他逼迫自己重归宁静,可那激动之心却时刻无所遁藏。
时间会让你了解爱情,也能够证明爱情。胡兰成十分享受同张爱玲在一起的时光,可能是她身上本就流淌着贵族的血液,所有她便总是生出贵族的姿态,而在她身侧的自己,便也跟着沾光,仿佛置身繁华盛世,头戴锦帽花翎。胡兰成喜欢这种骄奢之感,却怕显得肤浅而从不直言。他有私心,却也曾有真心。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或许那所有的踌躇蹒跚,所有的迷离扑朔,所有的语罢泪流,所有的雨夜聆风。都只为着那一眼的相视,再蹉跎了半生的沉沦。
爱情有如甘霖,没有了它,干裂的心田,即使撒下再多的种子,终是不可能滋发萌芽的生机。
在美丽园,延安西路的三百七十九弄二十八号,三楼里一间朝南的房屋便是胡兰成的居室。张爱玲与胡兰成就在那里约定相见。二人都有些激动,却都并不慌张。他们都有文人的清高傲慢,却都倾心彼此的斐然文采。这场“绸缪”已久的相逢,似乎更像一场追逐,彼此都是“猎物”,彼此都是“屠夫”。
在这期间,胡兰成也在不知不觉被张爱玲悄然改变。张爱玲总是会给他新鲜、予他惊喜,在他还未能判断是非对错前便已经被洗脑入定。她将自己的绘画作品呈予他看,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画风,胡兰成说不出究竟哪里迥异,却只觉得满心惊奇。
与她初见,那几曾飘摇的灵魂便再次忘了归程。与他相逢,那不曾动摇的高曼却初次沦为平常。她的身上,有他的崇拜;他的身上,有她的向往。于是,那一切就似电光火石,又像追风逐日般来得不由分说。中断了他的狂妄,阻绝了她的无殇。
他也开始沉迷于她的沉迷,不再囿于陈旧,而是开眼阅珍异,当思想开始不甘沉寂,行动便也跃跃欲试起来。胡兰成好似再获重生,带着心灵上的叛逆与诧异,凭借着感知上的辛辣又糊涂,对着不识之事一概认可,不做纠结质疑,便更多了探索的乐趣。
繁华里的一场独舞,没落中的一场宿醉。无论充斥浮光掠影,或是终归一身飘零。只要曾经相偎、相依、相安无事,只要曾有惊艳、惊鸿、惊心动魄,便都是最精诚的过往,最哽咽的美好。
胡兰成对张爱玲也总是理解崇敬,习惯了她的高傲,便在那挥之不去的习惯里对其愈发倾心。初看张爱玲时总会让人觉得诸般不顺眼,她不会迎合任何人,而有人想要迎合于她更是难上加难。她不会被看透,因为一切定型的美恶都无从将她概括。胡兰成就这样被她的独特神秘深深吸引,因为她的不可逼视,因为她的不可久留,都是让人难安思服的美好。佛经里说不可三十二相见如来,张爱玲也似有了此般神光离合。
那一时,只作惊艳,却落得毕生的摇摆流念。
不单如此,在金钱上,张爱玲的刀截分明、秋毫不欠也几度让胡兰成心生敬佩。张爱玲在经济上十分独立,她无需别人资助,也不用家庭供养。只是靠着自己的稿费潇洒过活。也正因如此,她可以一贯高傲的自持,不必看他人脸色,求全于衣食温饱。既有才情,又有思想,深谙世事,又举世无双。这样的张爱玲,胡兰成怎会不说爱,又怎会心不动。
那一刻,只是初见,却又似转世的故人再现。
张爱玲活得真挚又真实,她总是听从着自己的内心,践行着所思所想。而这于胡兰成却是奢望,前半生的他,几乎不曾为己而活,奔波于生计,奔命于浮利。再看眼前的张爱玲,喝着钟爱的浓茶,吃着油腻的食物,买着胭脂花粉,将自己装扮得顾盼生辉。他竟有些嫉妒,希望自己也能拥有此般快活,落得此般潇洒。转念再想,拥有了张爱玲,似乎也是拥有了最崇高的自由吧。
初见已是知己
张爱玲说:“每一个女子的灵魂中都同时存在红玫瑰和白玫瑰,但只有懂得爱的男子,才会令他爱的女子越来越美,即使是星光一样寒冷的白色花朵,也同时可以娇媚地盛放风情。”就这样,胡兰成邂逅了一场用生命绽放的美丽,张爱玲用孤傲换取一份万种风情的娇媚。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
故事里的动荡颠簸、故事外的起承转合、薄情荡子的言不由衷、痴心朱颜的欲说还休、无奈无力的痴语狡辩、无果无缘的赴汤蹈火。究竟这世间要有多少绝妙的荒唐,想有多少无言的神伤。
“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岁月的棋局,枯黄了纵横的棋盘,苍老了痴情的棋子。观棋人不语,布棋人无惊。默契里似乎深谙前路,恍惚间又落下一寸隔绝。沉静之时,是最惊艳的盛世,斗转之后,便是无从归至的因果。
此刻,那凄切耳语,那婉转余音,再伴着摇铃的“叮铃铃铃铃铃……”似乎是在飘渺吟唱着属于谁的歌谣:
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
如果那袭来的凉风与暖风,都是寂寥冷冽的悲风;如果那曾经的曾经和那以后的以后,都是无从依附的伤痛。那就不要回眸,无需远望,让自己尽情歌咏着繁华中的夜月一帘幽梦,沉浸于那际遇里的春风十里柔情。似一场自演自醉,来一世不毁无悔。
诗书满腹,练达纯粹,写尽鲜活耀眼。
无论接下来的剧情是几度坎坷,又是几多折磨。但此刻彼此心中却都是无以言表、无需道破的美好。“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这是最好的愿景,也是最美的朦胧。她虽无倾世容颜,却有绝世的高曼,他无从提马纵剑,却能说诗酒趁华年。不必说蹉跎,无需去责难,用一场决绝的辜负换一场绝世的相见,只要他们觉得刚好,又有谁能说出哪里不温柔美好?
才华倾覆,吟诗独奏,歌咏白发苍颜。
张爱玲拿起了电话,照着纸上的联系方式拨了过去。电话被接起,张爱玲轻描淡写地说道自己想要回访,另一端也是温润谦和之音,低声应答。均不知彼此心里都早已是澎湃难安,欢忭难平之态了。
她,目下无尘,卓尔不群。似一缕轻飘紫烟的朦胧迷离;拥一剪高悬残月的空灵孤寂。看似慵懒不经,却用指尖刻下了最深邃的过往;几度孤高傲世,却持狼毫绘出了最浓情的神伤。
胡兰成见此,只得讪讪地败兴而归,虽有些愠气遗憾,但仍心想着张爱玲果真不同,便更多了一份好奇与青睐。而彼时,当姑姑张茂渊将有人拜访一事告知张爱玲时,她只是淡然一笑,直到张茂渊将纸条交予张爱玲,她只做一瞥,便半晌才回过神来。恍然间,竟有种再见故人之感。胡兰成、胡兰成,就是那个几度闻名却不曾相见的他吧。
她的凄婉也总是美好,哪怕近似病态绝世,却也让她生出独有的风骨。她的哀怨也总是美好,哪怕刻意游离厌世,被人提及的仍是她的风气。她的嗔怒也总是美好,哪怕肆意驳斥俗世,被肯定的仍是属于她的风情。
翌日,满心期待的胡兰成便照着地址,寻见了张爱玲的住处。可令胡兰成万万没有料到的是,自己竟吃了个闭门羹。几番叩门之后,屋内只是传出一句温和的女声,问起是谁。胡兰成只道自己是前来拜访的读者。对方询问是否有名片,胡兰成才匆忙从包内摸出了纸笔,写上了自己的姓名、联系方式,从门的缝隙里递入了屋内,之后再无一丝声响。
她曾让刻薄俗世懂得了和善慈悲,她曾让骄矜爱情学会了宥恕宽容,可她却无从习得,怎样挣破藩篱、脱于桎梏,也将自己赦免于宽恕。好在,曾有一人,将她的初心看透,迷恋于她的敏感、孤傲,爱上了她的脆弱、胡闹。就在鸿飞绿舞那年,他成为她的心上人、座上客;也在十里春风那刻,她是他的痴心者、照花人。
静安寺赫德路一百九十二号爱丁堡公寓,胡兰成拿到地址的刹那竟兴奋地好似孩童。这场相遇他盼望了太久,谜底终于要被揭开,那些弥散着的所有疑问,所有好奇,所有对未知的向往,甚至所有暗涌着的渴望,终于渐趋消散。再等一天,只需一天,他就能得到一个明晃晃的答案。
那时的张爱玲与胡兰成总是有着诉不尽的心事,道不完的倾情。他们就似那一生一代一双人,有着不言而喻的默契,闻香可知的熟识。在胡兰成的心里,张爱玲早已不仅是伴侣。她更似一件稀世珍宝,奢华得必须顶礼膜拜;她更像一段莫测乐律,是曲高和寡的旷世之音,她更是一副亘古名画,是佳人临水照花。
胡兰成再次找到了苏青,并不断向她寻要张爱玲家的住址。苏青则一度语塞迟疑,不知该如何婉拒,最终不得不告知胡兰成,张爱玲讨厌繁琐,向来是不见客的。胡兰成则依旧坚定,他再三恳切索要,终于苏青不忍再度拒绝,只得提笔,写下张爱玲家的地址,交予了胡兰成。
他们在一起时谈论最多的便是文学。胡兰成曾看过张爱玲年幼时的游戏之作——《摩登红楼梦》。读后便又是一阵惊诧倾心,似乎看尽了她骨子里的清洁,还有稚气下的理性。她的编排可以煞风景,却从不显拖沓,亦如她的为人,可以不骄傲,却不会被驯服。
每读一篇文章,胡兰成便对张爱玲多了一分了解,添了几分好感。他实在太过好奇,于是也在心底生出了千种想象。她或许有着遗世独立的风姿,或是阅尽世事的沉稳,或是横眉冷对的高傲,或是暗香晚影的凄然。越是想象他便越无从想象。胡兰成的心在蠢蠢欲动,他向来不甘沉寂,此刻于他便更不该沉寂。
张爱玲还曾对他讲起自己童年的经历,说她那精美绝伦的贵族“包装”下有着怎样不堪入目的枯旧,说她那万贯家财下压制了多少血肉情深的隐藏呼救。当那刻流走,归至此时,她早就忘却挣扎,学会了淡漠独受。
不但如此,胡兰成还自己到处搜罗各种报刊杂志,只要上面刊登有张爱玲的文章,他都不会放过,经手后立即一一品读。如《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倾城之恋》、《心经》、《茉莉香片》、《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国人的生活与服装》,等等,胡兰成都曾反复翻阅。
胡兰成看着她忽然恍惚,眼前所现尽是她字间里的恻恻轻怨,她寂静里的脉脉情思,她侧脸旁的静静泪痕。她的本人似“晴天落白雨”,她的诗文定是暗暗有情痴。
胡兰成自不会轻易善罢甘休,本就倾心于张爱玲的才气文笔,再一听是女子,便更增了份欢喜与好奇。再到后来,凡是《天地》寄来的杂志,胡兰成总是先仔细找寻是否有张爱玲的文章,而后再关注自己所写。就这样,胡兰成看完了张爱玲投至《天地》上的所有文章,如:《公寓生活记趣》、《道路以目》、《烬余录》、《童言无忌》等等。
在书文题字方面,张爱玲也总是能做起胡兰成的老师。他们虽然都擅长书文,但文风文气却甚是迥异。相较于胡兰成的居于形式,张爱玲的作品更是崇尚自由。于是,每每他们共同探讨,就似一场鲜活与腐朽的碰撞,胡兰成总是能恍然顿悟,之后便大呼过瘾。
作者:“张爱玲”,这三个字,成了胡兰成此时最大的疑问与好奇。他几乎无法平复内心的几度翻腾,一种剧烈的渴望相识的感觉怂恿胡兰成写下了一纸书信寄予苏青。直问:张爱玲是谁?所居何处?职业为何?性格为何?他想要亲自前去拜访。苏青了解张爱玲向来不喜生人、冷僻高曼的性格。只回了一句:“是女子”以含糊应付。
因为是深受古旧思想熏陶的人,胡兰成眼里的万事万物总是要占一个“理”字。所以他墨守成规,追求着所谓体系的严密。直至张爱玲向他提及过分拘谨不如解放的好,胡兰成方如醍醐灌顶般豁然开朗。亦如千军万马来相见总不如解甲归田一路展笑颜。
胡兰成一口气读完了整篇文章,可仍是有意犹未尽之感,他便从头至尾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看着标题“封锁”两个大字又不禁愣起神来。他仿佛看见了一种生命,感知了一场情怀,历经了一次酣畅的洗礼。在这片不愿逃脱的沉醉中,胡兰成也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张爱玲的崇尚新派从不是为自提身价有意标榜的虚幻,她是从思想到装扮,从内里到外在的新派。那时,五四之风盛起,也将异国的文化刮至中国文坛。张爱玲便是最早“乘风”熟读外国名作的第一批中国作家。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先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托尔斯泰、歌德、雨果、萧伯纳、赫克莱斯……张爱玲在读了他们的作品后便都推崇备至。而胡兰成对此却无有兴致,她更喜欢古风古气的文章,总觉得有些内涵的东西是需要用阅历洞察的,而自己对外国文史知之甚少,自然无从体会意译文字背后的深邃。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着文王神卦的匣子,闭着眼霍霍地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意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笑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当当地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某次讨论文学,张爱玲一直提及西式作品,而胡兰成短她于此,却不愿承认,且又不甘心只做听众一角。便贸然说起《红楼梦》与《西游记》都远远胜于《浮士德》和《战争与和平》。张爱玲再未言其他,只是平然答道:“当然是《红楼梦》、《西游记》的好。”
刚只读了个开头,胡兰成不禁坐直了身子,仿佛被这些文字捆紧扎牢,一同带进了那个老旧的时光,伴着晦涩、游离、冷冽,还有几丝癫狂。胡兰成自认盛才极赋,也极少能被他人的文字带动感染,而此时这种亦真亦幻的置身境内之感,更是让胡兰成愈加迷离、沉醉。
胡兰成庆幸着彼时的冒失并未显出自己的无知,又对张爱玲的识时务暗暗赞叹,虽只有他们二人相谈,但她却懂得维护他的骄傲,而不是炫耀已有的学识。再想起自己曾几度在她面前的夸夸其谈,那模样应似跳梁小丑般,又贻笑大方了吧。
摇铃了。“叮铃铃铃铃铃,”每一个“铃”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了一条虚线,切断了时间与空间。
胡兰成极其欣赏张爱玲的淡漠,只因她的淡漠里暗含着她处世为人的智慧。她冷清不纠结,孤傲不骄纵。在胡兰成的眼里,这是种境界。就算自己较她多活过十余载的时光,可张爱玲在思想上的修为,仍是令他如今也望尘莫及的。
如果不碰到封锁,电车的进行是永远不会断的。封锁了。
“无论她在看什么,她仍只是她自己,不致与书中人同哀乐,清洁到好像不染红尘。连对于好的东西,爱玲亦不沾身。她写的文章,许多新派女子读了,刻意想要学她笔下的人物都及不得,但爱玲自己其实并不喜爱这样的人物。……她是陌上游春赏花,亦不落情缘的一个人。”胡兰成赞她,也敬她。
开电车的人开电车。在大太阳底下,电车轨道像两条光莹莹的,水里钻出来的曲蟮,抽长了,又缩短了;抽长了,又缩短了,就这么样往前移——柔滑的,老长老长的曲蟮,没有完,没有完……开电车的人眼睛盯住了这两条蠕蠕的车轨,然而他不发疯。
所以,当看见登在杂志上的那纸批判时,胡兰成气恼更甚于她。文章称:“张爱玲的一支笔千娇百媚,可惜意识不准确。”并且那时南京政府的一位教育部长也曾暗讽:“张小姐于西洋文学有这样深的修养,年纪轻轻可真是难得。但她想做主席夫人,可真是不好说了!”其实这位部长只是没有看懂张爱玲故事里的细微情节,便断章取义般生出了批判。
之后不久,胡兰成的文章《“言语不通”之故》便刊登在了《天地》上。收到杂志后,他懒散地躺在藤条椅上,大致翻阅了几下。本是一时无聊以排遣时间之举,他却被一篇名为《封锁》的短篇小说吸引了所有的注意。
著名作家傅雷也曾因张爱玲写下这样的文字:“聪明机智成了习气,也是一块绊脚石。王尔德派的人生观,和东方式的‘人生朝露’的腔调混合起来,是没有前程的。它只能使心灵从洒脱而空虚而枯涸,使作者离开艺术,离开人,埋葬在沙龙里。……一位旅华数十年的外侨和我闲谈时说起:‘奇迹在中国不算稀奇,可是都没有好收场。’但愿这两句话永远扯不到张爱玲女士身上!”
再来,已是一九四四年初春,胡兰成在日本政要的撑腰下,获得了释放。他终日赋闲在家,正赶上那时初创不久的《天地》杂志向他约稿。胡兰成便就杂志上苏青发表一篇名为《论言语不通》的文章,写下了《“言语不通”之故》回寄给了苏青。
张爱玲对来自他方的评论、质疑向来不喜回应。在她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方式与论事角度,不必去强求别人肯定自己,而那因强求而得到的肯定必然是不会由衷的。她只愿做着她自己,寂静的淡泊,洒脱的无争。
张爱玲是极易动情之人,听后不禁潸然。她便同苏青一起去到了周佛海家,为胡兰成说情。那是他们之间初次若有似无的交集,不过胡兰成毫不知情,张爱玲悄然动情。一场不知是劫还是缘的相识正在逼近,将至未至的也正已然归至。
可胡兰成却不懂沉默的艺术,他好斗,尤其是与有识之士斗,一去一回间,既能说服对方又能炫耀文笔才情。于是在一九四四年的《杂志》上便刊登了一篇出自胡兰成之手的《评张爱玲》。
初次听闻他的名字,是在苏青那里,苏青向张爱玲讲述了胡兰成的起伏半生,大赞他的满腹经纶及文笔才华,还不时惋叹他的锒铛入狱,说他有着“心在天山、身老沧州”般壮志难酬的无奈。
“她是属于希腊的,同时也属于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气里有她的梦思,却又对于这世界爱之不尽。起先,我只读了她的一小部分作品,有这样的担心,以为青春是要消失的,她对于人生的初恋将有一天成为过去,那时候将有一种难以排遣的怅然自失,而她的才华将枯萎。现在,我不再这么想了。我深信她的才华是常青的。何以呢?就因为她不仅是希腊的,而且是基督的。”
好在没人将那缘来缘去诘责非难,毕竟那是年华赐予的相逢,是宿命安排的相遇,是生命刻意铺排的久别重聚。冥冥中的定数,也更是尘归尘、土归土的部署。所以张爱玲与胡兰成相遇了。他们之间,是命运的豪赌,更似世间的“尘土”。
写下这纸评论时,他以知己自居,又以恋人造势,着重夸耀的似乎还有他自己。
但世间怎会轻易予人完满?轻易映现那些君心似我心的相见?于是,那些风月情浓的相遇,那些风花雪月的相倾,那些琴瑟和鸣的相契。也终归会在某一时刻,沦为佳人独舞,落得伊人独醉,或是一人掌灯抬头孤望月。
但不能否认的是,此刻的胡兰成真的喜欢张爱玲,也喜欢到了心里去。看透了她文章里的悲喜,也爱与她在秋水长天里相聚。他想将所有能描摹出的美好都安置在她的身上,于是苦思冥想,却发现没有那种颜色能真正相配。
人说缘分是最恰到好处的不期而遇,没有强求,没有拉扯,不会不甘,无有不安。就那样悄然而至,带着温情,带着浪漫,带着两厢情愿就此执手相看。
只因她不是尽态极妍的娇俏俗艳,亦不是那飞扬跋扈的嚣张狂放。所以明词艳赋和她不配,豪言壮语又不相称。终于,他想出这一句,只这一句便道尽了她的敏感细腻,只这一句便显出了他的知己知彼。只这一句便诉说了他们盛年里的爱意,只这一句便注定了多少流离飘溢。
披上了一袭华美,不期而至间堕入了地网天罗。
胡兰成说:“张爱玲是民国世界的临水照花人。”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那时的胡兰成大抵是想到如此,想到她的娴静,想到她的独立。他想将她挽起,却又怜惜她的不盈一握,他想将她唤起,却忘了她注定属于孤寂。
抖落了一身尘埃,闲情几许时邂逅了一场惊艳。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看见她的那刻,一眼便是万年,开口的第一句话,无端竟说成了永远。她的曼妙之姿,她的慵懒之态,她的娥眉婉转,她的泪眼垂看。都在那静默里刻下了他的一声轻叹。
《封锁》开启的迷恋
琥珀里珍藏的新鲜,是最苍白的腐朽,暗夜里盛放的焰火,是最短暂的惊鸿。从不会有亘古不改的永久,自不必有飞蛾扑火的执着。爱既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爱情也和情歌一样,最高境界是余音袅袅。此时,他们爱得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