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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随机的美学

在本章余下的部分,我将解释为什么我能用曼德尔布罗特分形理论描述大量的随机性,却不必接受它的精确应用。分形能够充当默认环境、粗略估计和框架。它不能解决黑天鹅问题,也不能把所有的黑天鹅现象变为可预测事件,但它极大地淡化了黑天鹅问题,因为它使这些大事件更易于理解。(分形理论把它们变成灰色。为什么是灰色?因为只有高斯现象能给你确定性。之后我会更详细地解释这一点。)

简而言之,40年前,曼德尔布罗特把珍珠交给经济学家和喜欢造简历的市侩,却被他们抛弃了,因为这些观点好得让他们无法接受。这真可谓明珠暗投。

分形随机性(警告)[1]

在我写这本书时,已经过了44年,经济学和社会科学统计学领域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粉饰文章宣传世界只受温和随机性影响,但诺贝尔奖照发不误。一些不懂曼德尔布罗特中心思想的人写了一些文章“证明”曼德尔布罗特的错误,你总是可以找到“确证”相关过程为高斯随机过程的数据,因为总有不发生稀有事件的时期,就像你总能找到一个谁也没有杀谁的下午以“证明”人们的无辜。我要重申,由于归纳的非对称性,就像人们更容易否定无罪而不是承认无罪一样,人们更容易抛弃钟形曲线而不是接受它;反过来,人们更难以抛弃分形理论而不是接受它。为什么?因为一个事件就能否定高斯钟形曲线的论断。

我在第十五章的财富数据表中已经演示了分形分布:如果财富从100万翻倍变为200万,至少拥有这一财富的人数就减为1/4,是2的指数倍。如果指数是1,那么至少拥有这一财富的人数会将减为1/2。指数被称为“幂”(所以有“幂律”这一术语)。我们把某事件高于某一水平的发生次数称为“超过数”,200万的超过数是财富超过200万的人数。分形分布的一个特点(另一个特点是突破性)是两个超过数[2]的比率等于两个相应水平的比率的负幂指数次方。我们来演示这一点。假设你“认为”每年只有96种书能够卖出超过25万册(去年的实际情况就是如此),并且你“认为”指数大约为1.5。你可以推测大约34种书能够卖出超过50万册:用96乘以(500000/250000)–1.5。我们可以继续计算,大约8种书能够卖出超过100万册,也就是96乘以(1000000/250000)–1.5

舒尔茨一天晚上又打电话来取消了邀请。

表16–1 不同现象的假设指数

20世纪60年代,曼德尔布罗特向经济学界提出了关于商品和金融证券价格的观点,所有的金融经济学家都无比兴奋。1963年,时任芝加哥商学院院长的乔治·舒尔茨邀请他担任教授。乔治·舒尔茨后来成为罗纳德·里根政府的国务卿。

注:图中全部16个小部分的不均等性是相同的。在高斯世界,当你从更高的角度看时,财富(或任何其他变量)的不均等会下降,亿万富翁之间的均等性高于百万富翁,百万富翁之间的均等性高于中产阶级。简而言之,这种不同财富水平之间的不均等性是一种统计自相似。

图16–3 纯粹的分形统计

资料来源:M.E.J.纽曼

我们来看看观察不同现象得到的指数。

这里的关键是分形的数字或统计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对不同的尺度都适用,比率是不变的,这点与高斯分布不同。图16–3演示了另一种自相似关系。我们在第十五章看到,巨富与一般富人是相似的,前者只是更富而已。财富是独立于尺度的,或者更精确地说,财富对尺度的依赖性是未知的。

我要先说明这些指数没有很高的精确度。一会儿我们就会知道原因,但现在,让我们暂时记住我们并不是观测这些参数,而只是猜测,或者为了统计的目的推测。有时我们很难知道真正的参数,假如它真的存在的话。我们先来看看指数的实际影响。

分形几何学与财富分配、城市规模、金融市场收益、战争死亡率或行星大小有什么关系呢?下面让我们把点连成线。

表16–2显示了发生概率极低的事件的影响。它列出了样本中最高的1%和20%的观测值对整体的贡献。指数越小,它们的贡献越大。但看看这个过程有多么敏感:在1.1到1.3之间,贡献率能够从66%下降到34%。指数变化0.2能使结果产生巨大的变化,而一个简单的计算错误就能产生这样的差异。这个差异绝不是微不足道的:想一想,我们根本不知道精确的指数是什么,因为我们无法直接计算它。我们能做的只是从历史数据中估计它,或者依赖能让我们有点概念的模型理论,但这些模型可能有潜在缺陷,使我们无法盲目地将它们应用于现实。

明珠暗投

表16–2 指数的意义

资料来源:斯蒂芬·W.惠特克罗夫特教授,内华达大学,里诺市。

注:这两张照片演示了尺度不变性:地表是分形的。把它与人造物相比较,比如汽车或房子,能很容易看清这一点。

图16–2 图上物体实际并不是镜头盖

注:显然,有限样本不可能出现100%的情况。

所以请记住,1.5的指数只是近似,它本身是很难计算的,它不是天上掉下来的,至少来之不易,而且计算时很可能存在巨大的样本误差。你会发现销售超过100万册的图书并不一定是8种,可能是20种,也可能是2种。

图16–1 看上去,一个镜头盖掉在了地上

更重要的是,指数从某个“临界值”开始起作用,对大于这个临界值的数产生影响。它可能从20万册书开始,也可能从40万册开始。同样,财富在比如6亿美元以上时开始出现不均衡的加剧,而在低于这个数字时呈现不同的特征。你怎么知道临界值在哪里?这是一个问题。我跟我的同事分析了大约2000万条金融数据。我们都有同样的数据集,但我们从来没能在指数上达成一致。我们知道这些数据符合分形幂律,但明白不可能得出精确的数字。不过知道分布是具有突破性的而且是分形的,对于我们做决策已足够了。

上限问题

回想一下英国海岸线。如果从飞机上看,它的轮廓不会与你在海边看到的有很大差别。尺度的改变并没有改变形状或者平滑度。

有些人做过研究,并认同分形有“某个上限”。他们认为,财富、图书销量和市场回报率都存在一个临界点,超过这个点后它们不再是分形的。他们提出了“截面”的说法。我同意,可能存在一个分形终止的点,但它在哪里呢?在实践中,说存在一个上限但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与说没有上限是同一回事。提出任何上限都极有可能是错的。你可以说,我们把1500亿美元作为分析的上限吧。然后另一个人说,为什么不是1510亿美元?

图16–1和图16–2演示了如上情形:看图16–1的人会以为图上是一个掉在地上的镜头盖。

或者,为什么不是1520亿美元?所以我们把变量当作无上限也是一样。

现在,想一想爬山。不论你爬到多高的高度,地球表面都是崎岖不平的,即使到达3万英尺的高度还是一样。当你飞越阿尔卑斯山时,你会看到起伏的山峰而不是小石头。所以有些地表不属于平均斯坦,改变分辨率不会使它们看起来更平滑。(请注意,只有当你到达非常高的高度才会看到平滑的效果。我们的地球表面对太空中的观察者来说是平滑的,但这是因为它看上去太小了。假如从更大的行星观察,那上面有让喜马拉雅山相形见绌的山峰,那么观察者必须站在更高更远之处,才会觉得山峰看起来平滑。同样,如果地球拥有更多人口,但平均财富不变,很可能某个人的净资产将大大超过比尔·盖茨。)

当心精确的东西

高斯随机分布不是自相似的,所以我的咖啡杯不会从桌上跳起来。

我从经验中总结了一些诀窍:不论我想计算什么指数,最终都可能高估它(请注意较高的指数意味着大离差的影响更小),也就是说,你看到的比你没有看到的较不具有黑天鹅的特征。我称之为化装舞会问题。

此刻,我正盯着我书房里的地毯。如果使用显微镜,我将看到非常粗糙的纹理。如果使用放大镜,纹理会平滑一些,不过仍然很粗糙。但我站着看时,它是平整的,就像一张纸一样光滑。肉眼看到的地毯与平均斯坦和大数定理对应:我看到的是波动的加总,而这些波动是互相抵消的。这就像高斯随机分布:我的咖啡杯不会跳起来的原因在于所有运动粒子相互抵消了。同样,把小的高斯不确定性加起来就得到确定性:这就是大数定理。

假设我生成了一个指数为1.7的随机过程。你看不到生成的机制,只能看到产生的数据。如果我问指数是多少,你很可能算出2.4之类的结果。即使你有100万个数据点,仍可能算错,原因在于有些分形过程要过很久才会显露出特征,于是你低估了这种冲击的严重性。

极端斯坦与平均斯坦的视觉方法

有时一个分形过程会让你以为它是高斯过程,尤其当采样点很高的时候。在分形分布中,极端离差出现的概率极低,足以迷惑你:你根本没有意识到它是分形分布。

下面让我们看看它与随机性的联系。实际上,曼德尔布罗特数学生涯的开始也是偶然事件。

再说一摊水

计算机在曼德尔布罗特的新科学思想中有两个作用。首先,我们已经看到,分形图形可以用一种简单的施加于自身的法则产生,而这正是计算机(或大自然)的理想自动行为。其次,在这种视觉图形的产生当中,存在数学家与所生成图形的辩证关系。

读者已经看到,不论我们假设世界符合怎样的模型,我们都难以知道模型的参数。所以,对于极端斯坦,归纳问题再次出现,这一次比本书之前提到的更为严重。简而言之,如果某个机制是分形的,它就能够产生很大的值,因此有可能出现大的离差,但可能性有多大,频率有多高,很难准确知道。这与一摊水问题很相似:很多种形状的冰块融化后都可能形成一摊水。作为一个从现实寻找可能的解释模型的人,我与那些做相反事情的人面临截然不同的问题。

简单介绍一下他的生平。曼德尔布罗特1936年从华沙到了法国,那时他12岁。由于在纳粹占领法国期间动荡不安的隐秘生活,他没有接受传统枯燥的高卢教育,主要靠自学成才。后来他深受叔叔佐列姆的影响。佐列姆是法国著名的数学家,在法兰西学院担任教授。贝诺特·曼德尔布罗特后来定居美国,大部分时间当产业科学家,间或从事不同的学术研究。

我刚刚读了三本“大众科学”书:马克·布坎南的《改变世界的简单法则》、菲利普·鲍尔的《临界点》和保罗·奥默罗德的《为何多数事情归于失败》,它们总结了对复杂系统的研究。这三位作者展现了一个充满幂律的世界,这是一个我相当赞同的视角。他们还指出,许多幂律现象具有普遍性,在各种自然过程和社会群体的行为中有一种奇妙的相似性,这一点我也赞同。他们提出各种关于网络的理论支持他们的研究,并显示了自然科学中的所谓临界现象与社会群体的自我组织之间的联系。他们把产生崩塌事件、社会传染和信息瀑布的过程联系在一起,对此我也赞同。

但普通大众(主要是电脑狂们)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曼德尔布罗特的书《自然界的分形几何学》在25年前问世时火了一把。它在艺术界传开,进入了美学研究、建筑设计甚至大型工业应用领域。甚至有人请曼德尔布罗特去当医学教授——据说肺是自相似的!他的演讲现场挤满了各种各样的艺术家,这为他赢得了数学摇滚明星的称号。计算机时代使他成为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数学家之一,我是指他的研究成果的应用,而不是指他被象牙塔接受。我们会看到,除了广泛的应用之外,他的研究还有一个不一般的特点:极为易懂。

普遍性正是物理学家对有临界点的幂律问题感兴趣的原因之一。在许多情况下——既包括动态系统理论也包括统计学模型,变量在临界点附近的许多特征独立于相关动态系统。临界点处的指数对于同一群体内的许多系统可能是相同的,即使系统的其他方面各不相同。我几乎同意这种普遍性观点。最后,三位作者都建议我们使用统计物理学的方法,并要像躲瘟疫那样避免使用计量经济学方法和高斯式的非突破性分布,我对此再赞同不过了。

分形最初使贝诺特·曼德尔布罗特在数学界被称为下等人。法国数学家被吓坏了。什么?图形?天哪!这就像给一群正统的老祖母放色情电影。于是曼德尔布罗特在纽约州北部的一个IBM研究中心充当了知识流亡者。IBM允许他做任何喜欢做的事情。

但三位作者要么得出了精确的结论,要么鼓吹对精确的追求,因此落入了混淆正向过程与反向过程(问题与反向问题)的陷阱。对我而言,这是最大的科学和认知错误。他们并不是唯一的犯错者,几乎每一个与数据打交道但并不基于这些数据做决策的人都会犯同样的错误,这是又一种叙述谬误。在缺乏反馈过程的情况下,你会认为模型证实了现实。我同意这三本书中的观点,但不同意它们的应用方式,当然也不同意作者赋予它们的精确性。实际上,复杂性理论应该让我们对现实的精确模型持更加怀疑的态度。它不会让所有天鹅变白,这是可以预料的:它把它们变灰,而且只变灰。

诗歌:艾米莉·狄更生的诗歌就是分形的:长的段落相似于短的诗句。一位评论家说过:“措辞、韵律、修辞、语势、语气都在有意识地重复。”

我在前面已经提到,从认知上讲,世界对于自下而上的经验主义者来说是另一个世界。我们享受不起坐下来研究主宰宇宙的方程的奢侈;我们只是观察数据,对产生数据的真实过程做出假设,根据进一步的信息对方程进行“校准”。随着事件的逐步展开,我们把看到的与曾期望看到的做比较。发现历史是向前发展而不是向后发展通常是一个低调的过程,对知道叙述谬误的人来说尤其如此。虽然人们以为商务人士都很自大,但其实这些人在决策与结果、精确模型与现实的差距面前经常感到卑微。

音乐:慢慢地哼出《贝多芬第五交响曲》开头的4个音符:嗒、嗒、嗒、嗒。然后用这个4音符小节替换每个音符,这样你就得到了一个16音符的小节。你会看到(或者听到)每一个较小的音节都与原来那个大的音节相似。巴赫和马勒都写过由小乐章构成的大乐章,而这些小乐章又与大乐章相似。

我所说的是现实的迷雾、信息的不完整性和世界推动者的不可见性。历史不会向我们透露它的想法,我们必须猜测。

视觉艺术:现在大部分电脑绘制的图形都是基于某种曼德尔布罗特分形的图形。我们在建筑、绘画和许多视觉艺术中都能看到分形,当然,这些作品的创造者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从表象到现实

这些图形在美学上占有重要的地位。想一想它的三个应用:

上面的观点把本书的各个部分连接在一起。许多人学习心理学、数学或进化论,并试图把它们应用到商务中。我的建议正好相反:研究市场中大量存在的、未知的、强大的不确定性,从而理解对心理学、概率论、数学、决策理论甚至统计物理学都适用的随机性的本质。我们将看到叙述谬误、游戏谬误和伟大的柏拉图化谬误的各种狡猾表现,我们将看到怎样从表象进入现实。

树叶的脉络看上去像枝条,枝条看上去像树,岩石看上去像缩小的山峰。当一个物体改变大小时,没有发生质的变化。如果你从飞机上看英国的海岸线,就像是拿着放大镜在看。这种自相似意味着计算机或者更具随机性的大自然可以使用这种巧妙而简单的迭代法则,造出看上去极为复杂的形状。这对电脑绘画非常有用,但更重要的是,它就是自然的几何学。曼德尔布罗特设计了一种叫作曼德尔布罗特集的数学图形,这是数学史上最著名的图形。它在混沌理论的追随者中流行了起来,因为它通过使用一种巧妙的微型递归法则产生出越来越复杂的图形。“递归”的意思是对某一事物自身无限使用某种法则。你可以把图形分解为越来越小的图形,永无止境,你会不断看到能够辨认的图形。图形永不重复,但它们互相具有相似性——一种强大的家族相似性。

第一次遇见曼德尔布罗特时,我问他,为什么像他这样本来有许多有价值的事可做的、有地位的科学家会对金融这样的庸俗课题感兴趣。我认为从事金融和经济学的人只不过是学到各种各样的经验现实,在他们的银行账户里存上大笔现金,然后就去追求更大更好的东西。曼德尔布罗特的回答是:“数据,数据的金库。”实际上,所有人都忘了他最先从事的是经济学,然后才是物理学和自然几何学。与如此浩繁的数据打交道令我们感到卑微;它会导致我们犯错误——在表象与现实之间的路上走反了方向。

“分形”(fractal)一词是曼德尔布罗特创造的,它是用来描述不规则和支离破碎的几何图形的,它来自拉丁语中的fractus一词。分形是几何图形在不同尺度上的重复,显示出越来越小的自相似图形。小的局部在某种程度上与整体具有相似性。我会努力在本章展示分形如何应用于以曼德尔布罗特的名字命名的一类不确定性:曼德尔布罗特随机性。

下面探讨统计循环问题(或称统计回归问题)。假设你需要用历史数据确认某个概率分布是高斯的、分形的或别的什么,你需要确定你是否有足够的数据支持你的论断。我们如何知道数据是否充分呢?根据概率分布来判断,概率分布确实能够告诉你是否有足够的数据对你的推论提出“置信”。如果是高斯钟形曲线,只需要几个数据点就够了(大数定理再次起作用)。而你如何知道相关分布是不是高斯分布呢?好吧,通过数据。于是,我们需要数据告诉我们概率分布是什么,又需要概率分布告诉我们需要多少数据。这是一个突出的循环问题。

先来让我们看看什么是分形,然后再看它是如何与幂律或突破性法则联系在一起的。

假如你事前就假定分布是高斯分布,这种循环问题就不会出现。出于某种原因,高斯分布很容易表现出其特点。极端斯坦的概率分布不会这样。所以选择高斯分布从而借用某种通用法则是一件很方便的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高斯分布被选为默认分布。我一直反复强调,事前假定高斯分布对少数领域而言是可行的,比如犯罪统计、死亡率等平均斯坦问题,但对特性不明的历史数据和极端斯坦问题则行不通。

分形

那么,为什么与历史数据打交道的统计学家不明白这一点呢?首先,他们不喜欢听到他们的整个事业被循环问题取消了。其次,他们没有在严格意义上面对他们的预测结果。我们在马克利达基斯竞争实验中已经看到,他们深陷于叙述谬误中,不愿意听这些。

这种(物理上的)盲与致使我们相信赌博代表随机性的游戏谬误如出一辙。

再次强调,当心预测者

我们要么眼睛瞎了,要么无知,要么二者兼有。大自然的几何学不是欧几里得的几何学,这一点如此明显,但没有人——几乎没有人看得到这一点。

让我把问题再拔高一点。我之前提过,人们试图用许多时髦的模型解释极端斯坦的起源。实际上,这些模型主要分为两类,偶尔也有别的方法。第一类包括类似富者更富(或强者更强)的简单模型,人们用它们解释人口在城市的聚集、微软和家用录像系统对市场的统治、学术声望的产生等。第二类主要是“渗流模型”,它们不考虑个人的行为,而考虑个人行为作用的环境。当你向一个多孔的表面泼水时,表面的结构比液体更重要。当一粒沙子击中一堆沙子时,沙堆表面的组织结构才是是否会出现崩塌的决定因素。

伽利略的眼睛不好吗?就连以思想独立著称的伟大的伽利略也不能认清大自然。我相信他的屋子有窗户,而且他会不时地走近自然:他应该知道三角形在自然界中不能轻易找到。我们被如此轻易地洗脑了。

当然,大部分模型都试图达到精准预测,而不仅限于描述,这令我感到生气。它们是描述极端斯坦起源的不错工具,但我坚持认为现实的“创造者”对它们的符合程度似乎不足以使它们对精确预测有帮助,至少对你目前在关于极端斯坦的文献中看到的问题都不行。我们再一次面临严重的校准问题,所以我们应该避免在对非线性过程进行校准的过程中经常犯的错误。回忆一下,非线性过程比线性过程有更高的自由度(我们在第十一章讨论过),也就是说你更有可能用错模型。你也会不时读到某些提倡使用统计物理学模型描述现实的书或文章。菲利普·鲍尔的书具有启发性和知识性,但那样的书不会得出准确的量化模型,不要只看它们的表面价值。

伟大的自然之书一直在我们面前翻开,真正的哲学就在里面……但我们无法阅读,除非我们首先学会它的语言和特征……它以一种数学语言写就,特征就是三角形、圆形和其他几何形状。

让我们看看能够从这些模型中获得什么。

我说过,我们似乎天生喜欢简单的东西,而且只用学到过的东西思考:不论是砌砖工人还是自然哲学家,没有人能够轻易逃脱这种奴役。伟大的伽利略是谬误的揭穿者,但他也写下了如下的文字:

又一个令人愉快的解决方案

三角形、正方形、圆形和其他让我们厌倦不已的几何概念或许是美丽而纯粹的概念,但它们更多存在于现代艺术建筑和建筑师、设计师、教师的头脑中,而不在自然之中。这没什么,只不过我们大部分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山峰不是三角形或金字塔形的,树不是圆形的,直线几乎在任何地方都不存在。大自然没有上过高中几何课,也没读过欧几里得的书。大自然的几何学是不规则的,但有自己的逻辑,而且易于理解。

首先,由于假设分布是突破性的,我认为任意大的数字都是可能出现的。也就是说,不均等性不会在某个已知的上限上消失。

自然的几何学

假设《达·芬奇密码》卖出了大约6000万册。(《圣经》卖出了10亿册,但让我们忽略它,我们应当把分析局限在由单个作者完成的通俗书上。)虽然我们从没见过卖出2亿册的通俗书,但我们可以认为其出现的可能性并不为零。每三种《达·芬奇密码》这样的畅销书里可能有一种超级畅销书,虽然还没有真的出现过,但我们不能排除它的可能性。而且,每15种《达·芬奇密码》这样的畅销书中,可能有一种超级畅销书能够卖出5亿册。

所以让我描述一下曼德尔布罗特的几何学。

把同样的逻辑应用于财富。假设地球上最富者拥有500亿美元。一种不可忽略的可能就是下一年一个身家为1000亿美元或更多的人会横空出世。每3个身家超过500亿美元的人当中就可能有一个身家超过1000亿美元的人。身家超过2000亿美元的人出现的概率更小,是前一种可能性的1/3,但也不是零。甚至出现身家超过5000亿美元的人也存在微小的可能性,而不是零可能性。

为什么我把这称为曼德尔布罗特随机性或分形随机性?拼图的每一块都曾被别人提起过,比如帕累托、尤勒和齐普夫,但是曼德尔布罗特把点连成了线,把随机性与几何联系在了一起(这是最特别的地方),还给随机问题导出了自然的结论。实际上,许多数学家如今之所以有名,部分是因为曼德尔布罗特挖掘出了他们的研究,用来支持他的观点,我在本书中也采取这种策略。“我不得不找出我的先行者,这样人们才会认真对待我。”他曾经告诉我,他把人们对大人物的信赖当作说服工具。人们几乎可以为任何想法找到先行者。你总能找到对你的论点做过部分研究的某个人,并利用他的成就支持你的观点。科学的桂冠只会授予那些把点连成线的人,而不是进行随意观察的人,即使被无知的科学家称为“发明”了适者生存法则的达尔文也不是提出这一理论的第一人。达尔文在《物种起源》的序言中写道,他提出的事实并不一定是原创的,他认为“有趣的”(这是典型的维多利亚式谦虚的说法)地方在于事实的结果。最终,那些看到结果并抓住思想重点的人和看到思想价值的人赢得了时代。他们才是能够谈论相关问题的人。

这说明:我可以推断在历史数据中没有看到的事情,但这些事情应该仍然属于概率王国。有一本看不见的畅销书没有在过去的数据中出现过,但你必须考虑它。回忆我在第十三章的观点:它使对一本书或一种药品的投资可能得到比历史统计数据显示的更好的回报,但它也可能使股票市场发生历史上最严重的损失。

三角形的柏拉图化

战争的本质是分形的。有可能发生死亡人数超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战争,这可能性不大,但可能性不是零,尽管这样的战争在历史上没有发生过。

虽然曼德尔布罗特经常对一些雄心勃勃的博学家和聪明但没那么出名的科学家表示惊叹,但他并不急于向我吹嘘这些我们认为是大科学家的人。我很长时间之后才发现他似乎曾与每个领域的大科学家都合作过,喜欢炫耀名人关系的人一定会不断提到这一点。虽然与他合作了几年,但我后来与他妻子聊天时才知道他做过两年心理学家让·皮亚杰的数学合作者。另一件让我吃惊的事是他也与大历史学家费尔南德·布罗代尔合作过,但他似乎对布罗代尔不感兴趣。他不喜欢提到约翰·冯·诺依曼,他曾与他一起做过博士后。他的标准是反的。我曾向他问起查尔斯·特雷塞(Charles Tresser)——一个我在聚会上认识的不知名的物理学家,写过关于混沌理论的论文,还在纽约附近开了一家糕饼店以增加收入。他的语气非常强烈。“一个奇人”,他这样称呼特雷塞,不停地称赞他。但当我向他问起某个著名的大人物时,他回答:“他是典型的好学生,成绩好,没有深度,没有观点。”这个大人物是诺贝尔奖得主。

其次,我将用自然界的例子帮助说明准确预测的问题。山在某种程度上与石头相似:它与石头有亲缘关系,这是一种家族相似性,但并非完全相同。这种相似性被称为“自仿”(self-affine),这不是精确的“自相似”(self-similar),但曼德尔布罗特没能让人们记住“自仿”的概念,表示精确相似性而非家族相似性的“自相似”一词却流传开来。与山和石头一样,10亿美元以上的财富分布与10亿美元以下的财富分布也不完全相同,但两种分布有“亲缘关系”。

确实,极具智慧的性格正是我在一生中追求的。我学识渊博的父亲(假如他还活着,他只比贝诺特·曼德尔布罗特大两个星期)喜欢与极有教养的耶稣会修士为伴。我记得这些耶稣会的来客曾在晚餐桌上占据我的椅子。我记得其中一人有医学学位和物理学博士学位,却在贝鲁特的东方语言学院教亚拉姆语。之前他可能教过高中物理,再之前或许在医学院任教过。这种博学比科学流水线式的工作更打动我的父亲。我的基因中存在某种让我远离文化市侩的东西。

再次,我之前说过,世界上有大量以校准为目的的经济物理学(把统计物理学应用于社会和经济现象)论文,它们旨在从现象中剥离出数字,并试图预测未来。可惜,我们无法从“变迁”中预测危机或传染病。我的朋友迪迪尔·索尼特试图建立预测模型,我很喜欢,只是我不能用它们进行预测,但请别告诉他,否则他可能会停止造模型。我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样使用它们,这并不是否定他的工作,只是要求人们有开放的思维,这种思维与有根本缺陷的传统经济学模型不同。索尼特的有些模型可能很不错,但不是全部。

表面上看,曼德尔布罗特与我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喜欢研究疯狂随机性、黑天鹅现象,都认为统计学很无聊(有时不那么无聊)。实际上,虽然我们是合作者,但这些并不是我们的主要谈话内容。我们谈论最多的是文学和美学,我们有时还闲聊历史上那些极有造诣的人物。我说的是造诣,不是成就。曼德尔布罗特可以讲出过去一个世纪与他合作的学术大人物的故事,我则更熟悉那些没有丰富故事的科学家。他经常提到的一个人是皮埃尔·简·德·门纳斯男爵,他在20世纪50年代遇到德·门纳斯,当时德·门纳斯是物理学家奥本海默的室友。德·门纳斯正好是我感兴趣的那类人,他是黑天鹅的代表。他来自富裕的亚历山大犹太商人家庭,像所有高雅的黎凡特人一样说法语和意大利语。他的祖先改用威尼斯式的拼写方式拼写他们的阿拉伯名字,他后来获得了匈牙利贵族头衔,进入皇室社交圈。德·门纳斯不但皈依了基督教,还成为道明会修士及闪米特和波斯语的专家。曼德尔布罗特不断问我关于亚历山德里娅的问题,因为他一直在找具有这种特点的人。

灰天鹅在哪里

他讲一口非常地道的法语,就像我父母那一代的黎凡特人或欧洲贵族。这使他偶尔说出的带着口音但非常标准的殖民地美式英语听起来很怪。他身材高大,体态过胖(虽然我从没见过他吃很多),给人以大块头的感觉。

我整本书都在写黑天鹅。这并不是因为我爱上了黑天鹅,作为人道主义者,我恨它——我恨它造成的大部分不公平和对人类的伤害。因此我希望消除许多黑天鹅现象,或者至少缓和它们的影响,以保护人们不受伤害。分形随机性是减少意外事件的一种方式,它使有些黑天鹅变得更明显,使我们意识到它们的影响,从而把它们变成灰色。但分形随机性不能产生准确的答案,它的好处在于如下几点:如果你知道股市可能崩盘,像美国1987年那样,那么这一事件就不是黑天鹅;如果你使用指数为3的分形分布,1987年的崩盘就不是意外;如果你知道生物科技公司能够研制出一种超级轰动的药物,比历史上的所有药物都轰动,那么它就不是黑天鹅,假如这一药物真的出现,你也不会感到意外。

在本书中一次次提到他的名字之后,我终于要正式介绍曼德尔布罗特了。他可以说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与之谈论随机性而不会感到被欺骗的有学术头衔的人。别的概率数学家会向我抛出一些有着俄语名字的定律,比如“索伯列夫”、“柯尔莫哥洛夫”、维纳测度,没有这些名词,他们便茫然无措;他们无法进入问题的核心,或者很难长时间离开旧有框架以考虑概率理论在现实中的缺陷。而曼德尔布罗特不同,我们仿佛来自同一国度,被苦闷地放逐多年之后相逢,终于能够自由自在地用我们的母语交谈。他是唯一一位令我热血沸腾的老师——我的老师通常是我收藏的图书。我一直对研究不确定性和统计学的数学家缺乏敬重,不可能将他们当作我的老师。在我的头脑中,数学家是研究确定性的,而不是研究不确定性的,他们与随机问题毫无关联。曼德尔布罗特证明我错了。

因此,曼德尔布罗特的分形理论使我们能够考虑到一些黑天鹅,但不是全部。我之前说过,有些黑天鹅现象发生是因为我们忽视了随机性的来源,有的则是因为我们高估了分形指数。灰天鹅是可以模型化的极端事件,黑天鹅则是未知的未知。

就连这些书的书名都有怀旧的意味。我塞了一箱法语书,包括1949年版的亨利·伯格森的《物质与记忆》,这好像是曼德尔布罗特在学生时期买的。(那气味令我难忘!)

我曾与这个伟大的人坐下来讨论这个问题,同往常一样,我们的谈话变成了一种语言游戏。在第九章我提过经济学家对奈特不确定性(不可计算)与奈特风险(可计算)的区分,这一区分不可能新到我们的词汇表还没有收录,所以我们在法语中寻找。曼德尔布罗特提到他的一位朋友兼英雄:贵族数学家马塞尔–保罗·舒森伯格(Marcel-Paul Schützenberger)。舒森伯格是一个优雅博学的人,他很容易对事物感到乏味(与本作者一样),无法继续研究出现收益递减的问题。舒森伯格认为上述区分在法语中就是hasard和fortuit的区别。hasard源自阿拉伯语az-zahr,意思是掷骰子式的偶然性,也就是可理解的随机性;fortuit是我的黑天鹅,具有纯粹的意外性和不可预测性。我们求助于佩蒂特·罗伯特(Petit Robert)编写的法语字典,发现确实存在这样的区别。fortuit似乎与我的认知迷雾相对应,表示意外而不可量化的事物;hasard更像游戏类随机性,由法国著名赌徒查瓦利埃·德梅瑞(Chevalier de Méré)早期的赌博文献提出。令人惊讶的是,阿拉伯人为不确定性引入了另一个词:rizk,意思是特性。

那天下午我很沮丧,因为曼德尔布罗特要搬走了,而我刚刚获准可以在任何时候,只要想讨论问题(比如为什么人们没有认识到80/20也可以是50/01),就打电话给他。曼德尔布罗特决定搬到波士顿地区,他不是退休,而是为一个国家实验室发起的研究中心工作。在离开他在纽约郊区西切斯特的超大住所,搬到剑桥的一间公寓之前,他邀请我去挑选我喜欢的书。

我再次重申:曼德尔布罗特研究灰天鹅,我研究黑天鹅。所以曼德尔布罗特驯服了我的许多黑天鹅,但不是全部,也不是完全驯服。但他用他的方法为我们展现了一线希望,一种思考不确定性问题的方式。如果你知道那些野生动物在哪里,你真的会安全许多。

一个令人忧郁的下午,我在贝诺特·曼德尔布罗特的图书馆中嗅到一些旧书的气味。那是2005年8月炎热的一天,暑热使旧法语书的胶水散发出陈旧的气味,这气味引起我浓浓的怀旧情绪。我通常能够抑制怀旧情绪,但当它以音乐或气味的形式到来时,我无能为力。这气味让我想起法国文学书,想起我父母的藏书,想起我十几岁时在书店和图书馆度过的时光,那时我周围的许多书都是用法语写的(哈),那时我以为文学高于一切。(十几岁以后我很少接触法语书。)不论我希望文学多么抽象,它仍然有物理的体现,它有气味,就是我当时闻到的气味。

[1] 非专业读者可以跳过此节直到本章末。

随机的诗歌

[2] 用对称的方法,我们也可以考虑低于某一水平的发生次数。

灰天鹅是可以模型化的极端事件,而黑天鹅是未知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