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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乐美所代表的女性类型

谈这两个人物必须要有足够的篇幅才说得清楚,现在我必须把范围缩小,先针对莎乐美这种类型的女性做个简短的描述。

因此,朱迪思和莎乐美是最令人吃惊的两种变异体,因为她们是最荒谬、最矛盾的女性类型:猛兽型的女性。

像莎乐美这样的女子只会生长在社会的顶层。她是巴勒斯坦一个被宠坏的公主,闲散无事,若出生在今天,她可能是银行家或石油大王的女儿。重要的是她成长于一个有无限权力的环境中,以至于在她的心里,那条区分现实与想象的界线并不存在。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而她不想要的东西就会从她身边被移除。莎乐美传奇中最根本的特征就在于她想要什么都能得到,这一特征是解开她心灵运作方式的钥匙。由于对她来说,要求就等于实现,平常人为了实现愿望所需要的所有能力在她的心灵中都萎缩了。她全部的能量涌入想象的涡轮,让她心中充满渴望,充满梦境与神话般的人物。单单这一点就已经扭曲了女性的特质,因为女性通常不像男性那样具有想象力,因此比较容易适应现实中遭受的命运。男性愿望的目标多半是他想象力的产物,在现实之中尚未存在;相反地,女性愿望的目标则是她在现实中发现的东西。因此,在爱情的领域,男性往往跟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一样,预先想象出一个假想的爱情对象,一个不真实的女性形象,向她献上他的热情。对女性来说,这种情况极为罕见,而且这并非偶然,因为缺少想象力是女性心灵的特质。

当男性与女性的原始本能中出现了偏离与交错,冲突就会产生。因为真实的男人和女人不见得总是完全而纯粹地体现出其性别。我们把人类划分为男性和女性,这显然不够精确,现实在这两极之间还有无数个中间地带。生物学证明身体的性别在胚胎时期尚未形成,胚胎细胞有可能经历性别的转换。每一个人都呈现出一种特别的组合,两种性别都在其中,“完全”的男人或是“完全”的女人根本很少出现。而在心灵的领域,这种现象要比在身体的领域更为明显。男性与女性的原则,中国哲人所说的阴与阳,似乎在一点一滴地争夺心灵,在心灵中占据种种不同的比例,成为种种不同的男性与女性类型。

莎乐美就跟男人一样充满想象力,由于她的梦想是她生活中最真实、最重要的一部分,她的女性特质就被扭曲成男性化。再加上传说中特别强调她仍是处子之身,过度注重身体上的处子状态,过于想要延长此一状态,往往会让女性呈现出男性的特质。马拉美[1]认为莎乐美冷感,他的看法没有错。跳舞的莎乐美肌肉结实而有弹性,有如杂技演员般灵活,身上的金银珠宝闪闪发光,给人“完好无损的爬虫动物”的印象。

如果认真思考,不流于轶事遗闻和随兴的案例收集,就会发现女性的本质在一件事实中彰显出来,亦即她认为自己的命运在献身给另一个人时得到完全的实现。女性所做的其他一切,她所有的本质都具有一种附带、衍生而出的性质。男性的原始本能则驱使他去占有另一个人,和女性的本质正好相反。因此,在男女之间存在着一种预先建立的和谐:女性的生活是献身,男性的生活则是征服,这两种命运正好相反相成。

假如没有献身给另一个人的欲望,莎乐美就不是个女人,但是身为充满想象力又冷感的女人,她献身于一个魅影,一个她自己创造出来的梦中影像。于是她的整个女性特质在想象中消失。

现实的每一种类型都含有极端的特例,在这些特例中,此一类型似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推翻了自己,成为自己的反面。这是一种边界现象,仿佛同时归属于两个相邻的领域,一如有些动物近似于植物,而有些化学物质几乎是有生命的原生质,就跟一切位于边界的极端情况一样,具有模棱两可的性质。因此,很难说身体表面结束之处是属于身体还是属于包围着它的空间。

然而,由于她的爱情属于妄想,莎乐美终须面对想象与现实的差别。她大权在握的父王无法创造出一个男子,能符合莎乐美大胆的小脑袋中的想象。这个情况一再重演,凡是像莎乐美这样的女子在富裕之中都过着闷闷不乐的生活,基本上充满愤恨。她缺少坚实的地面来维系她的想象世界,她用梦中形象不真实的轮廓来检视那些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就像替洋娃娃试穿衣裳。

在女性的形态学中,最值得注意的人物也许莫过于朱迪思和莎乐美(Salome)。她们都带着两颗脑袋:一颗是她们自己的,另一颗是被她们砍下来的。

终于有一天,莎乐美认为她找到了心中理想男子在人间的化身。别问她何以这么认为!也许那只是一种替代物,她心中的理想形象跟这个人称“施洗者约翰”的有血有肉的男子,两者之间相符之处其实少之又少。施洗者约翰跟她的梦想相同之处只在于他跟别的男人不一样。像莎乐美这样的女子总是在寻找一个完全与众不同的男子,以至于这个男子几乎属于另一种未知的性别,这是女性特质被扭曲的另一个征兆。施洗者约翰是个不修边幅的疯狂小伙子,在沙漠里大声喊叫,宣扬一种以水医疗的宗教。莎乐美的运气不会比这更糟了。施洗者约翰是个文人,是个宗教人,跟吸引女人的唐璜正好相反。

仿佛同时归属于两个相邻的领域……

就像一种会产生爆炸的化学反应,这个悲剧不可避免地发展下去。

这是一种边界现象,

莎乐美爱着她的梦中幻影,她献身给这个幻影,而非施洗者约翰。对她而言,施洗者约翰只是个工具,赋予她的梦中幻影一具形体。对于这个不修边幅的男子,莎乐美感觉到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被他所爱的渴望。她具有的男性特质不可避免地导致她在爱情关系中的行为像个男人,因为男性所感受到的爱情主要是种被爱的强烈欲望,而女性则先是感觉到自己的爱,那股从她自身冒出来朝着所爱之人流去的暖流,把她推向所爱的男子。被爱的欲望在女性的感受中是一种结果,居于次要地位。别忘了,一般女性跟扑向猎物的猛兽正好相反,她是把自己投向那头猛兽的猎物。

成为自己的反面。

莎乐美并不爱施洗者约翰,却需要他的爱,必须占有他的人。为了满足这种属于男性的渴望,她展开了男性常用的狂暴行径,强行把自己的意志加诸周遭环境。这就是为什么其他女子手里拿着百合花,莎乐美有如大理石般的修长手指却提着一个砍下来的脑袋,这是她珍贵的猎物。踩着有韵律的步伐,摆动着身体,一张希伯来人的黝黑面容,莎乐美就这样在传说中走过,她僵硬的头上两眼呆滞,她的心灵就跟一只老鹰一样掠夺成性……

此一类型似乎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推翻了自己,

不过,公主莎乐美和知识分子施洗者约翰之间悲剧性的故事太过冗长,也太过错综复杂,我只能说到这里。

在这些特例中,

【注释】

现实的每一种类型都含有极端的特例,

[1] 马拉美(Theodor Piderit,1826-1912),德国作家,以有关面相学的著作知名。